第七章

第七章

那天在曇霓家跟她談過之後,頤頤不是沒好好想過,聞既然還沒離婚,是不是她就該祝福聞與莎幸福美滿,不要再抱持希望?她似乎應該離聞遠一點,不要見到他就沒事了。

於是頤頤真的認真想過,要把聞提供的那個傳記的工作辭掉,切斷一切聯繫,她跟他就無關了。

然而,想歸想,真正要去實現,還得有一種徹底的勇氣。

這個晚上,曇霓要加班,頤頤就像是被世界遺棄地僅剩一人了。她去以前的公司找曇霓吃了晚飯,曇霓趕著回去工作,頤頤就被流放到大街。天空飄著屬於冬夜的寒涼微雨,把她飄逐到騎樓下,閃耀著霓虹店招的商店繁華,人來人往是下班後放輕鬆的靈魂,頤頤卻覺得孤獨。

早上她坐在電腦前,寫著傳記的序文;下午她飄浮在社區的游泳池裡,隨波飄著,好像整個人都在遊盪;晚上這無邊無涯無底的無聊一天終將結束……

她不由自主地想,聞現在在做什麼?在床上?在塗莎的懷裡?紅潮跟汗退盡的臉龐,還留著激情的餘溫,他含笑的眼眸里,映著的只有莎的一顰一笑,他的臉上洋溢著頤頤從沒見過的愉悅與幸福……

這樣的想法,幾乎足以殺了她。她深吸一口氣,只知道自己再不做點什麼,她就要瘋了。

她顧不得這麼多了。一個衝動,把頤頤推到安靜的街角,她拿起行動電話,撥了聞的電話號碼。

「喂?」聞接起了電話,發話的空間異常安靜,似乎不在莎身邊。

「我是頤頤。」頤頤靠著雨水潑濕的牆,街道上一片潮亮的光影。她努力維持著鎮定:「我想把你爺爺的那些資料還給你。」

「為什麼?」聞似乎有點恍惚,淡漠的語氣,空蕩蕩提不起勁。

是怎麼了?頤頤不由得關心,卻又立刻恨起自己來,不是說了要決斷的?她壓抑住心中的波動。「沒什麼,我找到別的工作了。」她隨便挑了個借口。「找個時間我把資料都拿過去還你。」

「你確定?」聞的聲音里聽得出惋惜。

「嗯。」頤頤的聲音放得好低,低得像蚊子叫。

聞當然沒理由妨礙頤頤找更好的工作,他只得嘆了口氣:「好,你說時間。」

一個突如其來的意念飛至頤頤的腦袋,她脫口而出:「就現在吧!」

資料都放在她的大包包里,她沒整理也沒拿出來,而且不知為何,她總有個感覺,聞現在是一個人。

「現在?」聞一訝。

「我現在剛好在你家附近。」頤頤說了謊,但是她突然很想見聞,很想很想很想,這或許是最後一次了,可以單獨見他,若改個時間,他身邊又有莎,頤頤不曉得再度面對莎她還撐不撐得住。

頤頤的堅持讓聞再度愕然,可是除了他自己今天的心情渙散之外,他想不出任何拒絕頤頤的理由。「好吧。」

「你等我,我立刻就到。」還沒掛掉電話,頤頤已經隨手攔住了一輛計程車。

幾十分鐘后,頤頤已經身在聞家裡了。客廳里狀況依舊,傢具也擺得滿滿的,但莎不在,似乎整間屋子就都放大而空了起來,空空的……頤頤不禁望著聞,連聞也是空洞洞的。

聞看看頤頤,想給頤頤一個笑容,卻失敗了。怎麼回事?他今天竟然很怕頤頤的眼光,那樣柔情的,洞悉的眼光……

他暗吸口氣,把注意力移轉到公事上。「你真的不肯再幫我整理傳記?這樣我又得很辛苦地找人了。」

只是這樣的損失嗎?頤頤在心裡喟嘆。「你認識的人這麼多,想找個像我這樣能寫點東西的人一定不少。」」

「也許吧。」

聞的回答像不經意的隨口,這麼生疏嗎?頤頤和聞之間的關係就止僅止於此?她忍不住問:「塗莎不在?」

聞的臉上浮現頤頤沒見過的淡然冷漠,殘酷地嘲諷:「不曉得沉溺在哪個新歡的懷裡。」

故作坦然的刻薄表情,頤頤卻猜得到聞的內心其實正在滴血。她不解,聞跟莎應該是極相愛的不是?為什麼才短短几天,就可以由熱到冷,完全不近常理?

門口有聲響,鑰匙的聲音在碰撞,門被打開,是莎回來了。身上凝著微醺的氣息,唇角還留著剛才狂歡時的笑意。

「咦!鍾小姐。」莎先打招呼,隨手摘下腳上的高跟鞋。

「我來還資料。」頤頤暗暗叫糟。她之所以挑這時候來就是因為莎不在,哪曉得莎在這時候回來。

「啊,沒關係,你們忙你們的。」莎甩下皮包,光著腳去開冰箱門,如同往例拿出一瓶礦泉水就著瓶口灌。

聞從莎一進門,就冷眼望著她,一種森冷的安靜,掩不住那深沉星眸中的一抹風暴。

「有人找你,」他冷淡說。「電話留言。」

「是嗎?」莎漫聲應,隨手按下答錄機,錄音帶倒帶的聲音嘈雜了一會,播出的是個陌生的男聲:「,只想告訴你,你令我失魂樂魄……還有,我想你。」

太熱情的聲音,潛藏著壓抑不住的著迷,字句中的曖昧……一切都太過明顯,頤頤終於明白聞情緒低落的原因。

「喔,這個。」然而莎只是笑了笑,若無其事地聽完它。

「為什麼把這裡的電話告訴你外面的那些男人?」聞抿唇,臉上的臉色已經愈來愈難看。

「因為我不想瞞你。」莎不解釋,不辯解,出奇地坦然。

聞的臉白如冷瓷,唇失了血色,無情諷道:「這就是你所謂的誠實?」

莎靜默地揚起眼神對上他的,似乎對於這種場面太過熟悉,熟悉到厭煩。「怎麼?又要吵架?我以為我們已經說好了。」

厭煩的肯定不止莎自己。聞的眼神變得冷漠,臉色陰鬱:「說好什麼?要我隨便你在外面跟男人胡搞?」

莎妍麗的眼眸瞅著聞,從她眼中流露出的真情絕不是假,但她仍慨然道:「我說過,不管我在外面認識什麼人,我對你的愛從來沒有變過,你為什麼總是不懂?」

一旁默不作聲的頤頤,在聽見這些話時顯然了。這難道就是聞與莎之間的愛情模式?但愛情不都是自私難以分享的?否則天底下就不會有那麼多失戀故事了。

聞僵冷的眼眸緊迫逼人:「我從來沒有認同過你這種謬論。」

莎深吸一口氣,那個性化的臉緊繃著,顯得稜角多了。是氣怒還是失望?她低嘆:「聞,舊事又重演了。你要我走?」

糟就糟在這,聞從來不想讓莎走。但一次又一次,他們總有相同的缺憾結局,永遠他的付出都只是虛空。新愁舊恨,他的舊傷口似乎一一在他身上裂開,一條條細細的割傷都開始流血……聞再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氣,朝莎吼:「為什麼你永遠不明白我要的是什麼?」

莎冷清低笑:「你又何嘗懂過我?」

聞有幾秒鐘的茫然,半晌,卻唐突地爆出一陣狂笑,這笑聲聽來如此忿怒而可怕,頓時戛然而止,他強迫自己把視線從莎身上移開,冷絕地重重吐出兩個字:「你走。」

「我也沒辦法留下來了。」莎更冷,已經拿起了她的皮包。

「幫個忙,」聞強自冷漠地哼,忿怒顯然在燒灼著他,他費力地在控制自己的驕傲:「下次寂寞的時候,不要再回來找我!」

莎拎起皮包,什麼也不帶,正穿回她的高跟鞋,她安靜地回頂一句:「你可以不要留我。」

莎沉靜無波的話,卻有著極大的殺傷力,聞一愣,整個人都像是崩潰了。

再強自維持的驕傲也沒有用,再裝著冷漠也是徒然。他重重吸氣,眼神變得狂亂而難以控制,青筋在他額上跳動,他的手握緊拳,指節因握力過度而泛白,意味著強烈壓抑之後的風暴。

怎麼?他要挨莎?不會吧?頤頤緊張地往前跨了一步,想阻止他,然而「砰」的一聲爆聲,聞的拳沒揮上莎,卻重重擊上身邊的隔間玻璃。

整片玻璃應聲而碎,玻璃碎片直切進他的手部肌肉,鮮紅的血液霎時從指縫中滴溘出來,在地上留下觸目驚心的血痕。

「天哪!你在幹什麼?為什麼要這樣?」頤頤驚喊,本能地衝上前去,抬起他的手臂,被那血肉模糊的掌背嚇呆了,她緊張地轉頭求助那罪魁禍首:「塗小姐!」

莎站在門口,似乎也被他這形同自虐的發泄方式駭住,但對這種發泄方式,她不欣賞也不贊同,就像她跟他在其他許多地方永遠無法取得共識一樣。

為什麼她跟聞之間就只有愛,而沒有其他?

莎抽氣長嘆,知道聞的手不礙事,她就算留下來,對聞跟她又有什麼幫助?

咬咬牙,莎狠下心來,毅然決然還是走出了屋子。

走了?頤頤好訝異,怎麼就這樣走了?而聞除了訝異則更多了分絕望,他自暴自棄地從頤頤手中抽出手臂,寒著臉說:「別管它,死不了的。」

「這很嚴重的!你看見沒有?手背上還有玻璃屑,」頤頤又把他的手抓回來,急急嚷著:「不行,你要去醫院……」

「我不去醫院!」聞再度煩躁地推開頤頤,似乎把氣都出在頤頤身上,嚴厲地對著她吼道:「你別管我!」

莫名其妙挨罵,頤頤心中好委屈,可是聞的手傷成這樣,教她不管扭頭就走根本就是萬萬不可能。她強按下心裡的難堪:「好,不去醫院,那我幫你上藥消毒。」

好不容易哄得聞在沙發上坐下,她立刻衝進浴室,翻著柜子里的醫藥箱。醫藥箱,醫藥箱,你在哪裡?

頤頤急著在櫃里一陣亂找,心裡卻委屈地直罵自己,賤,真是犯賤。人家受傷又不是因為你,你還得當他的受氣包挨罵,可是你在這做什麼?找醫藥箱幫他上藥!這不是賤是什麼?

找到了!頤頤抱起醫藥箱轉身又往客廳奔,算了,賤就賤吧,她只知道現在是聞最糟最脆弱的時刻,她絕對無法在這時候棄他而去。

那隻優雅的手,現在光剩下血跡斑斑。聞像是剛才面對莎已經用盡了元氣,整個人像被抽掉支架一樣乏力地癱在椅上,任憑那隻垂著的手,滴血染地。

他不感覺疼嗎?頤頤閉了閉眼,心裡都替他痛得掉淚,努力強迫自己忽略那可怕的鮮血淋漓,蹲在他面前,小心地處理起那些傷口。

尖銳切口割破的傷,嵌入肌肉的玻璃碎片,頤頤細心地用鑷子夾出,消毒,可是憂心仍使得她喃喃嘖念:「不行,這樣還是可能會發炎,一定得上醫院……」

頤頤的嘖嘖叼念似乎又惹煩了聞,受傷的手煩躁一揮:「叫你不要管它了,你聽不見?!」

頤頤一慌,心慌地想補救,討好地急急又安撫:「好,等你想去再去好了。」

愛使頤頤變得卑微,忘了計較,對聞的關心壓過了其它,她只想儘快處理好他的傷口,別讓傷勢更重。

聞也許心傷痛欲絕,但他不至於殘酷。頤頤何辜?何苦在這當他的受氣筒,又卑屈地蹲在他面前,小心翼翼捧著他那隻衝動愚行之下受傷的手,像修護一件最珍貴的藝術品一樣,細細綴補?

那一剎那,聞有種奇異的感覺,之前莎的風風雨雨恍若是夢,眼前頤頤無求的付出才是真實,他的情緒靜了。

頤頤,這個曾讓多少男人捧在手心上的女人,對多少男人都視如蔽屣的女人,一腔柔情卻只惟獨對他,他何其有幸?

「我跟莎的狀況,就是這樣了。」聞嘆了口氣。是莎給的刺激太深,或者是頤頤的溫柔?聞像是有種想找個人好好傾訴的意念,不吐不快。

頤頤細心替聞的手裡上繃帶,默默不言語,只是就地坐了下來。

「我跟莎從中學就認識,因為是最初,所以最深刻,也最難割捨。我們一起念大學,一起出國留學,一起在國外工作。我們有過太多誓言,太多美麗的盟約,但這些都鎖不住她,她的心永遠定不下來。」

莎對於異性,總有太多的選擇機會。聞要的只是一個長久而忠誠的關係,但莎總在發現新鮮對象時,離他而去。然而每當她被人甩了,或是甩了別人,就會回來找他。

每一回當聞受傷,他都告訴自己下一次絕對不再當愛情的傻子,但當莎又帶著一顆需要憐惜的心回來找他,那雙強自堅強,卻掩不住倦累與幻滅的泫然眸子,總令他才咬牙切齒痛下決心的絕情再度付之泡滅,只伸出雙臂,提供她溫暖而又牢靠的臂彎與胸膛。

「她的行為,讓我家人很不諒解,我也終於受不了,兩年前,我們在美國協議離婚,但協議書交到她手上,她竟又不肯簽字。」他凄清的笑更像是嘲弄。「就這樣,我家人都當我已經跟她離婚,我也沒說破,留下一個爛攤子。」

他也許有完美的事業,但感情生活卻是一團糟;他怨她,卻又忘不了她,這讓他根本難以接受任何一個其他的女人……包括頤頤。

「其實,」他苦笑,更譏諷地削自己:「這次她回來,我早猜到一定會有這樣的結果,但我似乎遮住自己的眼睛,不讓自己去相信……」

頤頤低嘆。情關難過,如果人人都能過,愛情肯定也不再值錢。

「不過這是我們吵得最簡單的一次,乾乾脆脆不拖泥帶水,幾分鐘就結束了,這樣說來,我也算是有進步了吧。」他殘忍地自嘲著。「我在她身上已經失掉了太多東西,時間、金錢、愛情……我現在只想找回一樣,自尊。」

故事結束了嗎?這絕對不是頤頤想聽的故事。情至如此,充滿了太多無奈,頤頤不禁要問,這回真的能是一個結束?或者仍只是循環中的一部分?

她憐憫為情所困的聞,更憐憫心甘情願為聞所困的自己,淚水不聽使喚地充滿眼眶,隨之滾落。

聞意外怔視她:「你哭了?」

頤頤速速抬起手來抹淚,遮掩著。「沒什麼。」

聞若有感觸地直視她良久,半晌嘆道:「頤頤,你真是個好女孩。」

低吟沉靜的口吻,像是發自內心,頤頤不由得抬起頭,那一剎那,她發誓她看見一絲感情浮動掠過聞的眼……

聞的手蓋上頤頤的,握了握,由衷道:「謝謝。」

頤頤唇線微彎,搖搖頭,只是用另一隻手再疊在聞的手上,用雙手覆著聞的手。

聞閉了閉眼睛,剛才總覺沒來由地冷,像是冷徹心扉,而頤頤手上輕微的溫度,卻像是某種久違了的溫暖,令人安心的,一種踏實的感覺,把他從莎的無止境飄蕩中,拉回地面,找到一個得以站立的點。

那樣的暖意……似夢非夢,認真安撫他受傷的心。他再度閉上眼睛,奢侈地體會著頤頤的溫柔,細膩的溫情。

他開口喃喃要求:「就這樣……手暫時借我吧。」

頤頤靜靜點頭,然而聞合著眼眸,像是極倦,極累,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安心容身之處,放心地把自己交給頤頤。不久,沉沉睡去。

頤頤就這麼坐在地上,雙手攀著聞那張椅子的扶把,像個盡職的守護者,用她所有的溫柔,握著他的手。

聞在椅中枕著椅背中沉睡,頤頤卻無處可支,手攀著,望著聞沉睡中依然迷人的眼眸,完美得令人讚歎的五官,望著窗玻璃上疊疊物影,燈光三五隻渾如回月,望著夜色漸淡,一寸寸天光侵蝕似進屋,望著暈亮的燈光終於融在自然光之中……

就這樣,頤頤守了他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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嘗不得的鳳梨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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