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儲方宸居住的地方,離台北不過兩、二小時的路程,只是迎薔翻爛了地圖,就是找不到霞雲路。
車停在加油站加油,迎薔順道請教了當地人。加油的工讀生滿臉問號,進辦公室去問,半晌,出來一個歐吉桑,比手划腳指給迎薔看:
「我跟你說,從這裡直直走,走到那個指標有寫香山樂園的地方,你就給它轉彎上山啦。可是不是要走香山樂園喔,還要再住裡面走,是條產業道路。這麼遠,我說給你聽你也聽不懂啦,你到山上那邊再問人好了。」
換成迎薔一頭霧水。原來霞雲路在山上?半信半疑照著歐吉桑的指示,把車開上了香山樂園的山區,過了樂園,她只好再問。
「啥?霞雲路?」路邊騎機車載著小女兒的中年婦人說:「還很遠咧!你順著這條路去,看到一個很小的小學叫做清水國小,下一條橫的路你就左轉,然後走到有個大石頭寫著明池宮有沒有?那裡就右轉,那條路就是霞雲路了。」
小學、大石頭,左轉、右轉,迎薔聽得大腦小腦加延腦一路轉動起來。她謝過了婦人,照著她所指示的去走。
清水小學?到了,那麼下一條就轉吧。可是走著走著,那大石頭呢?叫什麼宮的寺廟呢?只聞山澗鳥囀,綠草如織,深山的氣息像被蒸發出來,愈來愈清新,路卻也變得愈來愈窄,有些路段甚至連柏油路面都不見,只有光禿禿的水泥地,她是否走錯路了?
前方路面旁的一塊草地上停著一輛吉普車,車前有兩名年輕男子,迎薔把車開過去,搖下車窗,才剛問了一句:
「請問你們知不知道霞……。」
不得已就自動停了口,因為看樣子不管這兩個年輕男人知不知道霞雲路在哪,暫時他們都沒時間回答迎薔的話。只見一個廿歲左右、一張娃娃臉的大男孩沖著另一個抱怨:
「上次就知道發電機有問題了,你怎麼不修?」
「我看了啊!可是那時又不嚴重。」
另一個男人的嗓門比娃娃臉的大,年紀也大些,蓄小平頭,五官跟臉部線條十分突出,雖然不盡完美──像是鼻樑過挺、嘴唇太薄,但無疑是張極男性化的臉,非常陽剛,換個簡單點的形容詞,就是男人味十足。他結實壯碩的身軀,與他的長相相得益彰,穿著一件便宜的BVD背心和工作褲,隨便穿隨便站,都是個足以吸引人目光的男人。
「對不起,請問……。」
迎薔耐著性子又問了一次,可是那兩個男人仍不理她,迎薔的眉心都擰了,沒見過這麼旁若無人的人,而娃娃臉繼續抱怨:
「不嚴重?這下好了,皮帶斷了,這麼遠,你把車推回去?」
「別緊張別緊張,幹嘛發那麼大脾氣?」
小平頭看來一副啥都不在乎,又像是頗有把握的樣子,雖然他暫時也找不出問題。「任何事都能解決的嘛,沒你想的那麼嚴重……。」
終於,小平頭眼睛一轉,看見了靜靜在車裡把他倆當恐龍怪物般看的迎薔。他的眼睛像車燈似的突然亮起來!
「哈!我就說,天無絕人之路,這下不就得救了?」小平頭根本不在乎迎薔把車停在這是為了什麼,他熱切地趴在迎薔的車窗口,拜託她:「小姐,可不可以幫個忙?我們就住前面,可是車壞了,你幫我們把車拖回去好不好?」
拖回去?迎薔本能地回道:「我的車又不是拖車,怎麼拖?」
「我們的車上有拖車繩。」小乎頭趕緊說,看準了迎薔是個善良的好女孩,誇張地雙手合十,擺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懇求樣:「拜託拜託!就在前面不遠。你看這附近都沒有住家,也沒什麼人會上山來,你要是不幫我們,我們不曉得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有人救。」
那雙亮閃閃的眸子雖然掩不住頑皮,可是語氣卻是誠懇的,而且他說的也不見得是謊。這四周縱然有幾棟房子,看來卻都像是荒廢掉的。迎薔的心地本就好,而這兩個男人看起來也不像是壞人的樣子……。
「好吧,我幫你們。」迎薔點點頭,眼角瞥見棄屋的門牌,XX里28號,連路名都沒有?她肯定是走錯路了。「對了,請問你們知不知道霞……。」
「太好了!謝謝、謝謝!我就知道你看起來像個好心人!你就這條路一直走,不用轉彎,看見一棟綠牆的磚屋,就到了。阿暉,趕快,去車裡拿拖吊繩!」
小平頭目的達到,立刻從迎薔窗邊跳起來,指揮坐鎮。他顯然只聽他想聽的,其它一概不管,迎薔終於明白自己問錯了人,一連三次,都沒人理她!可恨卻還要她幫忙拖車!
再不問了!她賭氣地,當個笨好人把他們那部什麼攔車拖回去,然後再去問別人算了。
吉普車很重,加上那兩個年輕力壯的男人坐在上面恐怕更重,還好她這輛名牌進口車有兩仟CC,拖起來還不成問題。怕的是路面愈來愈窄,有一段便橋竟坍塌過尚未完全修復,僅留一個車身勉強可以通過,驚險至極。更糟的是,呼嘯的風從樹林中奪去陽光,水雲流過聚集的叢草──下雨了。
天空被烏雲佔據,換上灰撲撲的顏色,擋風玻璃前的雨刷發了瘋似地來回刷刮,對潑辣的雨水卻一點辦法也沒有。山路迎薔不熟,雨幕又漫天漫地地罩,她愈開愈心驚,時速降到不到廿,終於忍不住暫停搖下車窗往後面吼:
「還有多遠?就這條路一直走?」
「啥?什麼?對對!就快到了!」小平頭跟娃娃臉在後面車上聊得挺開心似的,抽空出來回答迎薔。
迎薔的兩道柳眉都快擰到一起了!車窗才開了這麼一會,灑得她滿頭滿臉都是水。真衰!幫人幫成這樣,太好心了吧?
峰迴路轉的山路,車速像烏龜在爬,迎薔實在不知道小平頭所謂的「很近」、「快到了」是以什麼做標準,她足足開了半個多小時,從下午開到傍晚,開到大雨都變小兩,才終於看見了一堵綠牆。
到了!迎薔虛脫地往椅背上一靠,心力交瘁。
「你們回來了!」屋裡奔出一個身材略圓的女孩,臉也圓圓的,嗓門夠大。
「我還以為你們被堵在橋那邊了!」
「車子的發電機壞了,都是阿宸!沒修好就把車開出去!」娃娃臉迫不及待地告狀。「橋那邊怎麼了?」
「塌掉了。」跟在圓臉女孩後面的一名男子,斯文白凈,像個學者的樣子。「剛才陳婆婆來報消息,她兒子從橋邊打電話回來,說橋塌得只剩下一部機車勉強可過。」
「好險好險!」小平頭誇張地猛拍心口。「看來是我們剛經過就崩掉了,我們命真大。」
「不曉得要修多久?這幾天我們都不能不山了!」圓臉女孩有點懊惱地說。
迎薔坐在車裡聽到這一切,心裡比圓臉女孩懊惱一百倍!還要加上另一百倍的心驚與憂慮。不能下山?那叫她怎麼辦?她心慌意亂地推開車門就要跨出來。
「什麼時候會修好?有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慌張地腳往地上踩,可奇怪怎是踩空的踏不到地?當下雨聲驚呼聲齊響:
「哎喲!」
「小心──」小平頭本能地伸手去抓她,沒來得及,迎薔的車門邊竟是個水窪,她看也沒看,就這麼一腳摔進了水窪里!
「啊!」圓臉女孩掩住了嘴,想笑又不敢笑地望著陌生的迎薔,狼狽不堪、滿身是泥地從水窪中掙扎站起來。好個精採的出場。
小平頭的功力比圓臉女孩可就糟上百倍了,他憋得痛苦萬分忍住不笑的神情,簡百比哈哈大笑還教人生氣!迎薔下意識瞪他一眼,他忙轉過頭去,半笑半說哼哼唧唧地:
「嗯,浴室借你洗澡吧,哈……哼,嗯,晶晶,你帶她去!」
暫且沒時間管迎薔是誰,女孩領了她,住屋後走,打開一扇門讓她進去。
「紅色的水龍頭有熱水,我去拿條新的浴巾給你。」
門被關上,迎薔整個人呆在浴室里,茫然不知所以地環顧這間小浴室。沒有浴缸,只有淋浴的蓮蓬頭,地面到牆頂全站了小小的馬賽克磁磚,雖然沒有臟到讓人想奪門而出,但磁磚中的縫垢還是清晰可見。別說迎薔家裡是有女傭專事清潔的豪宅,就算是外宿,她住的一向也是五星級飯店,這裡實在是……。
然而身上泥濘濕黏的難受感,實在不容許她再多猶豫。她脫下衣服,迅速地扭開水龍頭把全身沖了個乾淨,順便也把衣服洗了。
「這是我的衣服,乾淨的,先借你,還有這條新的浴巾。」圓臉女孩有圓圓的笑容,和一顆好心。「洗完澡到前面來,我們要吃飯了。」
說得像迎薔是這裡的客人那般地理所當然。迎薔換上女孩的一件長過膝蓋的T恤,朝亮燈的房間走,一長條餐桌上字布滿了菜,圍著圍裙端菜的竟是那學者模樣的男人,煩她拖車的那兩個傢伙蹺著腳等吃飯,繞著餐桌跑的有一隻還沒長大的小狗和一隻貓,拍拍翅膀不友善往迎薔那邊飛的竟是──貓頭鷹!
「懂點禮貌好不好?人家是客人!」小平頭笑斥著,手一揮,貓頭鷹馴服地回到較暗的角落。
迎薔咽了咽口水。這裡是什麼?動物園?這些人是什麼?科學怪人?直到女孩招呼她:
「來來來!過來吃飯。阿宸剛剛告訴我們了,不好意思讓你幫他們拖車,害你被困在這。」
迎薔惶惶然回過神來,無力摔坐在椅上。
「真的沒有辦法下山?」
「可以,用走的,走三個小時。」小平頭又開口了。罪魁禍首,還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再不然藉機車載你下去,可是你的車怎麼辦?」
「如果不急著回去,就先住我們這吧。」圓臉女孩提議。「我們還有多餘的房間,而且這裡很好玩呢。」
急?是不急,就算回台北也沒事好做,這裡的人雖然有點怪異,倒一個個還算算和善,可是她母親不瘋了才怪,她是留了字條,但沒說明原因,是偷跑出來的。
「借……借我打一下電話。」迎薔幾乎是從椅子上直直蹦跳起來。
一接通電話,何佩鳳那大嗓門已經像是掀破屋頂似地從電話線那頭傳過來,再聽見迎薔的所在地、被困在山上可能數天,聲音更是連迎薔這邊的牆都要被震垮!
「住幾天?你到底跑到那裡去幹什麼?你這樣子我怎麼放心叫我看我去接你回來好了……。」
又來了!母親的過度保護讓迎薔頓時充滿了抗拒,那種反抗心態,讓她更不願回家了!
不想讓母親知道她是在尋找捐骨髓給她的人,迎薔扯謊:
「我只是開車出來走走,沒什麼目的,怎麼知道會遇上這種事?過兩天我就回去了,你別擔心,就算你來了,沒有橋,你也上不了山啊!」
「你現在到底住的是什麼地方?那些人是什麼樣子的?你自己一個人不小心點怎麼可以……」追根究柢,何佩鳳就是不放心。迎薔愈聽愈沒力,話筒拿離耳朵廿公分遠,而母親的聲音依舊清晰傳來:
「你不曉得,從看到你的字條開始,我就緊張得連坐都坐不住,一連四個多小時,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差點沒去報警!打你的行動電話又不通……。」
不通?是的,迎薔關機不敢接,想也知道母親會打來。四個多小時……母親是什麼時候發現她不見的?午宴中還是午宴結束?迎薔下意識抬起手來看錶,咦?表呢?
耳邊母親的聲音仍絮絮叨叨,迎薔的腦子裡卻只有找表這件事。不是洗澡時拿下來的,她肯定那時候手上就沒有表了,那是……。
迎薔一心想去尋她的表,不經意地打斷了母親的話:
「好了,媽,我要去找手錶,晚點再打電話給你。」又不經意地就把電話掛了,等電話「卡」的那聲輕微響起,她才意識到:天哪!她竟然掛掉母親的電話!她從來沒做過這種事,母親在台北不抓狂才怪!
於是迎薔就這麼眼神空洞的傻站在電話邊,圓臉女孩第一個問:
「你……還好吧?」
「我……。」迎薔呆楞楞的,不曉得該怎麼回答。「我的手錶掉了。」
「啊!會不會是那時候……!」小平頭立刻介面,他的想法跟迎薔其實一樣,起身拉開門就奔了出去,迎薔跟在後面。頂著毛毛雨,兩人跑到剛才迎薔摔跤的那個水窪,只見水更濁,泥漿更濃,甚至一部分的泥水還在草地上衝出一道溝渠,往斜坡流下山去了。
當圓臉女孩從屋裡跑出來,只看見迎薔和小平頭的背影,兩人呆若木雞地站在池邊望著那一攤黃泥,一籌莫展。
「喔……不曉得被衝到哪裡去了。」小平頭閑閑地兩手插在休閑褲口袋裡,轉過頭來問她:「你要下去撈撈看嗎?」
迎薔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或者該說是「瞪」了他一眼,他閉嘴了。
「十成十是被水沖走了,現在只能等水退掉。」圓臉女孩苦笑。「算了,先進來吃飯吧。」
迎薔垂頭喪氣、茫茫然又走回屋子。有人移椅子給她,她就坐,有人給她筷子,她就拿,圓臉女孩熱心地替她布菜,她嘗了一口。菜色不錯,材料也好,可是烹調的技術實在不怎麼樣。迎薔從小吃的是名廚手藝,這樣的菜她簡直吃不下,可是其他人卻又甘之如飴……。
晶晶又介紹:「這裡只有我們四個人,你不要拘束。對了,他是德稚,這是阿暉、阿宸,我是晶晶。」
是了。迎薔其實老早就找到了儲方宸,只是她剛才不知道,現在也不知道,她只不過把那顆小平頭跟「阿宸」這兩個字連起來,但還連不到儲方宸那裡去。因為這裡的住址是新和村,不是霞雲路,她也猜不到任何可能性,當然更不知道方宸他們曾經搬過家,這裡是新地址。
今天發生的一連串事件,每一件對迎薔來說都像是意外。意外地知道了儲方宸的名字,意外地走錯路遇上方宸,意外地幫他們拖車,意外地被困在這,意外地手錶不見……。
當然,唯一不意外的是媽媽過度擔心憂慮的大嗓門。這些林林總總加起來,簡直像個輪盤在迎薔腦子裡轉,兩地是輪盤上的那顆小綱珠,滾來滾去,滾得她頭昏眼花的。
「你上山來做什麼呢?」昏眩中聽見晶晶在問。她來做什麼呢?
「我來找人,可是我不知道路,下高速公路問了人,人家說得很亂,上山又問,可能我又走錯了,剛剛想問那小平頭,他又老不聽我說……然後我就幫他們拖車,雨下得很大,路很難走,那個橋又斷了……。」比手划腳說得顛三倒四,別說旁人聽不懂,就連迎薔自己也不懂。她覺得頭暈頭痛,加上菜又不好吃,索性放下筷子,手扶住了頭。
看她這個樣子,所有人嚇得沒敢再問,甚至也沒人敢再叫她吃飯。晶晶扶起她來。
「呃……我先帶你去房間休息好了。」
她領迎薔進了後面的空房間。
「衣櫃里有被子。你休息一下,我不吵你了。」
晶晶走了。迎薔眼睛四處一望,比起那間小浴室,比起剛才餐桌上的菜,這裡更讓迎薔覺得晴天霹靂!那床,居然連個床墊都沒有,只有塊木板!
迎薔楞傻在那邊,驀然身後響起了個聲音:
「不會鋪床吧?是不是?看你的樣子就知道是個千金大小姐。喏,我犧牲點幫你鋪床好了。」
不知什麼時候跟過來的方宸,擺出一副自認瀟洒的模樣倚在門邊,然後就這麼走了進來。大搖大擺,不請自來,幫她從衣櫃里取出棉被,一邊抖被一邊嘴裡話還不停:
「這床被子是鋪在床上的,這條被子是蓋的,這裡晚上不比都市,冷得會教你發抖。這幾床被子前兩天才曬過太陽,你放心,什麼蟲都沒有。」
蟲?方宸不說還好,一說,迎薔的心裡霎時毛了起來,驚嚇全寫在臉上。方宸從被子里抬起頭嘲笑她:
「嘖,都市女孩,你一定沒住過鄉下吧?」
真可惡的語氣!迎薔不由得把舊帳統統翻了出來,從剛見面方宸不理會她的問話自顧自答開始,到害她被困在這,害她手錶搞丟,害她得睡這硬板床……不講理一點,一切都可以算到方宸頭上。
「你晚飯還沒吃飽吧?怎麼不回去吃完?」迎薔還算能忍耐,只不過是在趕人而已。
「唔,有道理。」彷彿這事讓他遺忘了很久似的,此刻才恍然想起。「那我走啦!日光燈的開關在這,奉勸你晚上留盞小燈。這裡沒什麼鄰居,也沒什麼現代設備,附近根本沒有燈,晚上是暗得伸手不見五指的那種黑。」他伸出五隻手指來晃了晃,迎薔立刻輕易地又被嚇到,驀地住身後退了一步,咽了咽口水。
「哎哎!」他誇張地又笑又嘆。「隨便嚇嚇,你就暈了?」
方宸的口氣沒有一點讓迎薔聽得順耳的,她終於忍不住反擊了:
「沒用的男人才拿這種話嚇女孩子!」
「我可沒嚇你。」那張帥氣的臉龐很認真。「鄉下本來就是這樣,昆蟲亂飛啦,沒有路燈……。」
「啊!你的……你的……!」
方宸的話莫名其妙被迎薔的尖叫聲給打斷,迎薔望著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十分恐怖,好像他的臉變成了鬼怪似的,方宸還傻傻地摸了摸自己的臉。
「怎麼了?我的臉晚上看起來像貞子嗎?」
「你的、你的……!」迎薔不停地往後退,指著他的手在發抖,聲音也在顫:「你右邊的肩……肩膀上……蜘……蜘……!」
方宸不明就裡。「肩膀?」
隨意伸手去抓,毛絨絨的,他倒一點不怕,抓下來一看,居然笑了起來。
「喔,這個,沒什麼嘛,鄉下這種東西很多的,這叫ㄌㄚㄍㄧㄚˊ,都市也有啊,你不知道嗎?」
說著,居然還捏著一隻腳吊著遞給迎薔看,嚇得她尖叫無處躲,方宸還在繼續:
「別怕別怕!它又不咬人。這間屋子靠水邊潮濕,ㄌㄚㄍㄧㄚˊ滿多的……。」
很多?迎薔嚇得雙眼圓睜像銅鈴!她不假思索她便往門外沖。
「你去哪?」方宸追過來,手上還捏著那隻蟲。
「不要過來!」迎薔驚慌地又吼又叫。「我不睡房間了,我寧願去車上睡!」
「車上?」方宸很故意地把臉色肅下來。「開車門時小心點,草堆里有蛇,別讓蛇跑進去了。」
迎薔一雙美目火熾地瞪了他一眼,還是走出了室外。剛才原本頭還暈暈的,被方宸這麼一攪和一嚇,精神全恢復了起來!倒也不想那麼早回車上睡,卻是每踩一步草地心就跳一下,深怕真的踏到蛇什麼的……。
該死的傢伙!都是他,都是他害的?
磚屋前有兩盞庭院式的五燈,一張長椅,除此之外,還真像方宸所講的,不再有任何現代化的設備。她走到長椅上坐下,兩腳縮到椅子上來,整個人籠罩在燈光的範圍之下,有了點安全感。
雨已完全停了,蒙蒙灰白的雲擁著清冷的月,月華如水,染得綠草上的嫩芽晶晶翠翠的,徐徐的夜風,足以撩起人心底的思緒,吹拂著迎薔的長發,糾糾纏纏。
難得有這樣的山居夜景,意外地能有這樣的經驗,然而迎薔心中仍有揮不去的糾纏。她想到母親,不知在台北為她擔心成什麼樣子,便沒來由地心煩起來;然而另一部分的自我卻又為了這偶然的自由而慶幸。她不就是厭倦了家人的過度照顧才留字條出來的?
去找捐給她骨髓、救她一命的儲方宸,一來好奇那人長什麼樣子,想親自謝謝人家;二來不過也只是個借口,迎薔給自己的借口,好讓她有理由不告外出,然而現在這借口引出了更多理所當然的借口,畢竟她是被迫困在這,不是出自她所願。
如此一來,她自由的假期豈不正大光明地多了好幾天?就算被困在這山上,也令人興奮。
兩個自我──一個傳統的她要自己順從母親,另一個抗拒著要她聽從自己的聲音,兩相矛盾糾纏。迎薔蜷著腿,下巴抵在膝蓋上,那瘦弱弱的身影看上去十分的無奈。方宸從餐廳里拉開窗,看見迎薔安靜的剪影,眸子迷濛起來,無法轉移他的視線。
很難去形容她給人的印象。她的美,一半是外在的,那養尊處優的白皙皮膚,得宜的髮型衣著,上流社會的優雅氣質。然而如果她的美僅止於此,那麼她不過是個缺乏特色、缺乏個性的紙美人,得不到方宸任何一句讚賞的,只是她還有另一半的美……。
不說什麼,光是耶雙水霧剔透的眼睛,黝黑髮亮的瞳眸像珍貴而神秘的寶石。藏著不欲人知的秘密,讚賞之餘,引出更多耐人尋味的問號,讓人想掘出她深藏的、真正的靈魂。
更奇怪的是,每多望她一眼,方宸就覺得好像在哪見過她。他從不信什麼似曾相識這套,可是她卻讓他有這種錯覺,好像兩人之間存在著某種連繫。
「她好像不太習慣這裡,坐在那幹什麼呢?」晶晶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方宸身邊,望著窗外,有點擔心。「我去看看她好了。」
方宸很快攔住了她,對她笑笑。「我去。」
踏著輕快的步子,方宸手插在長褲口袋裡走到迎薔身邊坐下,把迎薔嚇了一跳!轉頭一看又是他,沒好氣地立刻把視線調回來。
「怎樣?山上的夜晚很舒服吧?」方宸找話說。但迎薔不僅沒回話,甚至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他倒不氣餒,又說:「耍酷?女孩子耍酷沒人要呢。」
狗嘴吐不出象牙!迎薔還是不開口。
「你知不知道你很擅長裝傻不講話?」方宸繼續逗她,迎薔終於有了反應,忍不住頂他:
「你知不知道你很擅長把口水噴到別人臉上?」
唔,有反應了。罵人也算是種反應,方宸笑了起來。
「你還滿會躲避話題的嘛。」
「躲避你可怕的口臭!」迎薔長這麼大,還不曾對人這麼刻薄過,這男人還真能引出她性格里的黑暗面。
「我有口臭嗎?」方宸手捂著嘴呵了兩口氣。「唔,剛才吃了大蒜……。」極出其不意把嘴靠近迎薔的臉。「喂,你叫什麼名字?」
惡臭!臭──迎薔嫌惡地又躲又煽,沒好氣地回:「薛迎薔!」
薛迎薔?方宸陡地認真思索起來,自顧自地說:「這名字真的好像在哪聽過。」
「拿羅曼史的對白騙女孩子,太遜了吧!」迎薔逮到嘲笑他的機會,哪肯放過。
「不是不是……。」他仍然尋思著。「真的在哪聽過……喂,你是不是參加過什麼選美,還是上過報紙的社會版?」
愈說愈不像話了!
「你知不知道我才剛認識你幾個小時,就覺得你很討人厭!」迎薔惱了,站起身來走開,不想跟他分坐一張椅子。
哪知方宸又跟了過來。
「怎麼你看起來溫溫柔柔的,脾氣卻那麼大?一副想把我在新光三越樓頂示眾的樣子。」
小狗從屋裡跑了出來,搖晃著尾巴在方宸腳邊轉圈圈,方宸憐惜地一把將狗抱起來,逗著它,跟它煞有其事地講話:
「我跟你說,你以後長大千萬不要變得跟那個女人一樣喔,這麼凶會把男人都嚇跑的。」
這男人,還真能教迎薔氣得腦充血!她煞住腳步,失去控制地瞪著他:
「你可不可以不要管我?離我遠一點行不行?」
方宸似乎沒料到她會這麼潑辣地罵人,不過仍是篤定地回答:
「不行。」
迎薔翻了翻白眼,扭過頭不再理他。方宸閑閑地兩手插在口袋裡,還是執意跟著她。
「喂,我只是覺得你突然被困在這裡,一個人待在這陌生的地方,如果沒人理你,你一定又寂寞又難過。」
迎薔煞住了步子,有點訝異於這男人的細心體貼。如果他說的是事實,那這男人還真算是個稀有動物。
「而且下午你根本還不認識我們,就肯好心地幫我們拖車,」方宸仍追著她說個不停:「如果我是女同性戀,一定會立刻愛上你。」
這是什麼話?迎薔的眉心又打起結來。好不容易對方宸有了一點點好感,立刻又被他給破壞殆盡!迎薔惱人地扭過頭來,沒有餘力注意自己的措辭了:
「你這人也真是奇怪,看起來老大不小了,廿好幾了吧?還這麼吊兒啷噹的,我真懷疑你這樣能做得了什麼正經事!怪不得窩在這深山裡!」
劈哩啦啦罵了一串,方宸怔了怔,不知是因為迎薔罵得如此流暢,還是因為過於殘忍的事實,他的表情僵了下,不過很快的,那張陽剛的臉上又出現了笑容。他不在乎地聳聳肩:
「不錯嘛,會罵人了,至少比我在下午剛見到你時那副茫然恍惚的樣子好多了。」
茫然?恍惚?換成迎薔怔楞住!記憶中方宸剛見到她的時候,不是連看都不多看她一眼,只顧著解決車子的問題?沒想到他從那時候就注意到她,而她的表現竟是那麼明顯?連一個不認識的人都看得出她心中的茫然?
方宸站在那,仍是那副閑閑的樣子,只不過臉上的嘻皮笑臉收了起來,他不再煩迎薔,薄唇浮著微笑。
「好了,我得去做「正經事」,不吵你了。」
迎薔獃獃地望著他走掉,心裡琢磨著他所謂的「正經事」是什麼。陡地,方宸走了幾步又同過頭來,迎薔以為他要解開她的疑惑,然他卻說了一句:
「對了,這個給你。按著!」
迎薔一驚,本能地伸手去接他拋出來的東西,運氣好沒掉在地上,她一看,是顆大蘋果。
「你晚飯幾乎都沒吃,餓了的話就啃蘋果吧。」他淡淡一笑,走了。
迎薔捧著蘋果,怔忡望著方宸漸行漸遠的背影,卻阻不住一股陌生的暖流橫心田。她頭一回想到:也許這個看起來玩世不恭的大男孩,並不像他表面上的那麼無厘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