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霞暉與夜幕的交會時刻,以淮送語瞳回到公寓門前。

經過一路上的沉澱,語瞳益發不解自己剛才的心境。嚴格說來,什麼事也沒發生,然而偏偏無端心旌蕩漾,吹皺一池春水。

語瞳忽然惱怒起來!車在她家樓下一停住,她立刻丟下一句:

「謝謝,拜拜。」推開車門就走。

「喂——」

以淮突如其來的聲音喊住了語瞳,喊得語瞳的心陡地狂亂怦跳,迷茫回過頭來等下文。

他淡淡一笑,一個足以令她心跳停止的迷人笑容。

「沒什麼,只是跟你說句再見。」

車窗緩緩上升,車子揚塵而去。語瞳傻了,腦子混混沌沌,神思恍恍惚惚,她幾乎不敢去面對自己真正的心意,更不明白以淮在心裡想些什麼。

她爬上公寓三樓,在皮包里翻找鑰匙,然而鑰匙還沒找到,門就從裡頭被打開,語蓓大驚小怪地站在門口——

「老天!你終於回來了!」

「怎麼了?」

語瞳訝異地問她,更驚訝的是,連媽媽也生氣地坐在客廳里。

「你一下午不見啦,你同事說你請假,臨時有事要找你,大哥大又打不通,打回家裡來問,我們哪裡知道你請假!還以為你發生了什麼事,怎麼突然不吭一聲就不去上班了?!」

「突然不想上班嘛。媽,我廿四歲了,別那麼緊張好不好。」語瞳無所謂地說。說到大哥大,語瞳這才發現一下午果然都沒聽見半聲鈴響,而她居然也沒注意到。從皮包里翻出電話來一看——

「沒電了啊。」她詫笑。

「不是我們緊張,」語蓓坐下插話。「是你那些同事緊張,還有你男朋友啊,找不到你,以為你怎麼了。」

慕淮!好像直到這時語瞳才認真想起了他。她眨了眨眼睛,心中有股無以名狀的複雜情緒在翻攪。

「姊,不對勁唷,你怪怪的。」鬼靈精的語蓓,湊在語瞳身邊悄聲說:「說老實話,你下午去了哪裡?發生了什麼事?」

「哪有什麼事!」語瞳心虛而遮掩地故作輕鬆。「想說公司反正不怎麼忙,臨時去找一個朋友。」

「朋友——」語蓓唯恐天下不亂似地揚高了聲調——「什麼朋友?」

「你的問題真多耶!」

語瞳煩躁地發起脾氣來。語蓓被怒火掃到,吐吐舌頭,驟然響起的電話鈴聲讓她有事做,她立刻接起了電話。

「唔,」一朵詭異的笑容從語蓓的唇邊浮現,她把話筒遞給語瞳。「你男朋友找你。」

語瞳莫名其妙地驚跳了一下!皺緊眉頭,恨自己無來由的奇怪反應。又不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遂一下子理直氣壯了起來,接過電話。

慕淮的聲音平和依舊,卻掩不住擔憂。

「一下午所有的人都找不到你,以為你失蹤了。沒事吧?」

「嗯,我跟朋友出去了。」語瞳似乎想坦白些什麼,以示自己的光明正大,於是又補了一句:「跟殷以淮。」

電話那頭的聲音消失了。老半天,慕淮才勉強而生硬地:「你跟以淮出去?廣告的事嗎?」

「不是。」似乎開了個頭,接下來的一切就如水流般順暢,語瞳不覺得這其中有什麼是慕淮不能知道的。

「我覺得我之前對他的看法有些誤會,所以去找他,我們一起去山上野餐,就這樣。」

「你在家等我,別再出去。」慕淮的聲音忽然失去了一向的從容,變得急迫而惱怒,他重重吸氣。「我現在立刻去找你!」

「幹嘛那麼急?喂?喂——」語瞳不可置信的瞪視著那隻話筒,慕淮居然不等她說完話就直接掛斷了!

犯得著那麼緊張嗎?語瞳心裡也起了一把無名火。

她跟慕淮的交往最特別的一點就是自由,彼此都保有自由。語瞳從來不過問他的交友狀況,自然語瞳也有權利擁有其他的異性朋友,一向是這樣的,怎麼慕淮的反應一下變得那麼激烈?

就算是殷以淮好了——他不承認而厭惡的弟弟。語瞳極端地想:這也是她的自由不是?慕淮不喜歡他,不見得她就不能把他當朋友。

半個小時不到,慕淮已來到她家門口。他按對講機,語瞳去開,他簡潔一句:

「你下來。」

語瞳覺得莫名其妙,心裡又氣!慕淮從不拿這種命令的語氣跟她講話的!下了樓,踩得腳步重重。

街燈下,慕淮鎮定地站著,眼底是一片嚴肅,語瞳沒見過他這樣的神情。

他一看見語瞳就走過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急急審問似的:

「你跟以淮見過幾次面?你們經常一起出去?」

語瞳皺眉甩開他的手,不解他情緒的轉變為何。

「你說什麼呀!只是那時候在南部拍廣告的時候他也在,就這樣罷了。」

「那你今天為什麼去找他?還跟他一起蹺班?!」慕淮的神情其實不只是嚴肅緊張,更像是憂慮。

「我說過了呀,」語瞳煩起來了。「我在南部看不順眼他傲慢的樣子,跟他吵了一架,後來覺得自己也有錯,就去跟他道歉,然後兩人去山上走走——我跟我男的同學、朋友都有可能這麼做的,你緊張什麼?」

他直勾勾地瞪著語瞳,語瞳的神情自然不像作假,而他眼神里的陰鷙煩憂卻久久無法平復。像是為了平撫自己太過激昂的情緒,他燃起了一支菸,非常深沉地思考。好半天,才緩緩沉聲開口:

「我緊張,因為我擔心你……被他利用而受傷。」

這話太嚴重。語瞳本能地擰起眉。

「你為什麼這麼說?」

「為什麼?」慕淮重複了一次,像在思索可用的言詞。末了,才像是放棄地長長吐出一口煙。「我一直沒告訴過你,我家跟殷以淮之間的淵源。」

「無所謂,」語瞳搖搖頭。「謠言我聽得夠多。而且下午殷以淮也說了些,基本上都是差不多的版本。」

慕淮把才剛點燃的菸乾脆踩熄在腳底,所講出來的話,也比較直率了。

「好。不管你聽的是哪個版本,至少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我父親在殷以淮廿四歲時終於找到他,那時他母親剛過世,他只是個剛出社會的小小助理工程師,我父親覺得愧對他,於是帶他回台北。」

他頓了頓,再說:

「從來不曾見過面的兄弟姊妹忽然相認,你不能要求我們立刻兄友弟恭。而我們逐漸也發覺在以淮冷漠的面具下,其實有更多的恨——恨我母親當年如此對待他們母子,甚至連我們一同恨進去了。」

語瞳靜靜聽著,插不上半句話。恨?是的,就算不是恨,任何人也能清楚地發現以淮對殷家人的那種嘲諷與不屑;可是異地而處,換成她是以淮,換成慕淮是以淮,沒有人能有忍怒不言的涵養呵!

「我家的麻煩事,我想你也不見得有興趣聽,我唯一想告訴你的是,」慕淮的眸子在夜中更顯深沉,像兩口看不見底的深井。

「以淮長年待在國外,然而每次回台北,他總帶走一樣東西。第一次,我父親給了他IMP,美國的總監位置;第二次,台北的廣告公司掛了他的名;第三次,也就是我父親過世的那一次,他分到了我父親的遺產;這回,我父親走了,他不能再從殷家帶走任何東西,於是我怕他想帶的是……。」

語瞳不由自主地抬起視線,等著慕淮說下去。慕淮定定地看她一眼,緩緩吐出一個字:

「你。」

語瞳又驚奇又駭異,腦子裡亂紛紛,本能揚高了聲調:

「你——怎麼會這樣想?!」

「這是非常簡單的聯想。」他凝視著語瞳,眼裡有著撒不去的陰影。「財富地位他全都有了,而且再不能從我們手中得到更多。然而他知道我喜歡你、在意你,他可以輕而易舉地利用你來打擊我。」

語瞳微張著嘴,思緒一片混亂!頭一個掠過她腦海的,竟是下午以淮稱讚她的那番話——對她幾乎是剖心置腹的談心,這些會只是計謀、是他鋪好的一張網?

不!在她內心深處,她竟不願去相信。她喊了出來;

「別把殷以淮說得那麼可怕!別因為你們之間的恩怨,就把他定了罪!」

他長長嘆了一口氣。

「我沒有刻意毀謗他,也沒有定他的罪。事實上在沒有證實以前,這一切當然可能只是我的猜測,只是……。」

他走到語瞳面前,突如其來地把她擁入懷中,那麼地緊,似乎怕他一放手語瞳就不見了似的。

「我太在乎你。所以我不能容許任何可能,你懂嗎?我絕不會讓這種事有機會發生。」

慕淮語氣中流露的認真與情感,是語瞳從不曾在他身上發現的,她因此而屏息了,心裡陡地漫起一種感動;她說不出話來,只是任憑他強而有力的臂膀緊擁著她。

「也許是我自私,也許是我多慮,」他輕輕拉開她,深深望進她的眼。「但是我不敢想像,萬一事情真的如我所猜測,會是怎樣不可收拾的一種結果。所以語瞳,」他咬咬牙。「答應我,離以淮遠一點!」

她訝異怔住,有些不敢置信。她從來沒想過慕淮對她的感情會這麼深;一向慕淮對她表現得理智,甚至保持著距離,而他現在的這幾句話,卻讓她滿懷感動,想掉眼淚。

語瞳不語,只是直接投入他懷中,算是答案。似乎理當是這樣的,她先認識的是慕淮,她先接受的是慕淮,在他們之間不該有別人介入,不管慕淮的顧慮對還是多餘,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她是應該答應慕淮的請求。

至於下午對以淮所產生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感覺呢?語瞳在慕淮的胸口輕輕搖頭,搖掉了那個名字。

失眠的困擾搞亂了語瞳的作息,幽邃無底的記憶將她從沉睡的遺忘中狠狠拉起,剖開她的心門嚴厲烤問她,不放她逃。

好端端睡在床上,也會想起以淮;翻了個身面向牆壁,記起很多事——貼心的殷慕淮,令人迷眩的殷以淮。

語瞳重新翻過身,平躺在床上,便再也睡不著。

早上,語瞳拖著睡眠不足的軀殼去上班,尚未打開電源的電腦螢幕映出她一雙惺忪的眼。她開始寫她最拿手的企劃書。搞不懂為什麼愛情不能像排版面,按部就班安排好?

她躲著殷以淮。算是刻意吧?他打過電話來,被她三兩句打發掉。以淮不是一般男人,他倨傲如此,只要一次受到語瞳的這種待遇,就不會自討沒趣再來試第二次。

她應慕淮的要求避開以淮,但卻掩蓋不去自己心裡已經長成的某種感覺;也許她可以否認,但以淮始終吸引著她——以他傲慢待人的方式,以他嘲諷疏離的方式,以他陰鬱冷漠的方式,以他曇花一現展露溫柔的方式,讓她沉入漩渦無法脫身。

慕淮無疑是個好對象,毋庸置疑的。他年輕多金、溫文儒雅、體貼理智,沒有女人能否定他完美的條件;而以淮,卻是那種即使他有一百個缺點,你還是無法自制地被他吸引的那種男人……。

她上網路,不由自主地找尋更多關於伊露瑟拉——那個小島——適合渡假島嶼的資料。

葛雷格城,遍植鳳梨,十二月的強卡努慶典,一個緣自當年非洲奴隸的假期,終於自由的假期……。

自由自在的慶典,自由自在的島……似乎在那座島上,人終於能順遂自己心意地愜意生活。

她用印表機印出一張島上鳳梨節的圖片,陽光、藍天、自在歡樂的人……然後用硬紙板裁出一個相框,放在電腦旁。

「語瞳,交錢!」

而雅忽然在她身後出現,手心向上,理直氣壯地向語瞳要錢。語瞳的視線從伊露瑟拉中拉回來,不解地看著而雅——

「你忘啦?上次說好周休二日找地方去渡假的呀!北海岸的飯店都訂好了,一人兩仟八,交錢來。」

渡假?好像有那麼一回事。語瞳翻翻皮包,早上剛巧放了三仟塊進去,全部掏出來給而雅。

「收錢找錢,煩死了!」而雅翻著皮包找零鈔,抱怨著。「殷以淮殷慕淮臨時都說要去,連帶就多了一堆女生也要去,累死我了!」

語瞳一楞!

「他們都要去?」

「是啊。」而雅朝她眨眨眼笑笑,跟著就去向其他同事收錢了。

語瞳懂得而雅眨眼的意思——殷以淮,而雅的偶像。

以淮要去,慕淮也要去,到時說不定搞得一團亂。她要躲以淮,是不是不要去算了?

正思考著,背後有人說話——

「咦?而雅不在?」

她整顆心倏地提上來!太尋常的一句話,沒有任何特殊意義的一句話,語瞳可能一天聽上幾十次這種話,但卻不像此刻那般讓她震動。

「而雅……不在位置上,你找她有事?」

語瞳有氣無力地轉過椅子,仰頭望進一雙黑夜般的眸子。她像霎時走進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中,迷失了!

「她要我來交錢,奇怪,自己跑哪去了?」

以淮拉開而雅的椅子,自然瀟洒地坐了下來,暫時沒有離開的意思。語瞳忽然懂了,以淮來找而雅只怕是借口,來找她才是真的吧?

語瞳暗暗咬牙,她必須維持正迅速消退的理智;她勉強自己移開視線,不去正視他那雙具有穿透力的眼睛、性感而揶揄的薄唇。

「你等一下,而雅應該很快就回來。」

她強自鎮定地說,想把椅子轉回去面對辦公桌,然而以淮長腿一伸,卡在語瞳與辦公桌之間。她轉不回去了。

「你在躲我。」

迷人的嗓音,吐出來的話卻是平平淡淡,語瞳聽進耳里心裡一陣悸動,她飛快深吸一口氣,替自己呈半癱瘓的腦子添一點氧,本能地說謊:

「我沒必要躲你!」

他端詳著她,穿透似的澄澈眼眸中泛起冷冷嘲弄:

「殷慕淮叫你遠離我吧?是不是?他把我說成是無惡不赦的大惡人沒有?」

他猜到了。

語瞳無言以對,拍開他卡在椅子與辨公桌之間的長腿,一言不發地面對辦公桌整理桌面。她幾乎可以想見以淮現在臉上的表情,必是森冷失溫,冷淡得像是受了傷害。他會因為這樣而受傷?這會讓他覺得受到傷害?除非,他對她也有著相同的異樣感覺。

這樣的想法讓語瞳怦然悸動,不敢再想下去,也益發開不了口。

隔了半晌,以淮說話了,他淡然說:

「我下星期回美國。」

語瞳沒料到他說的是這個,楞了楞,未經思考便說出來:

「忽然決定的?」

「我走了不是很好?」他譏嘲地笑笑,站起身來走到語瞳的身邊。

「你可以當作從沒認識過我這個人,慕淮也不必緊張個半死了。只不過……。」

他的視線忽然落在語瞳電腦旁那張伊露瑟拉的風景。他微微一怔,情緒似乎起了波盪。

他修長的手指劃過那張圖片,別有寓意地說:

「不管怎樣,我的某個部分,已經被你留在生命里了。」

語瞳大驚,反射動作地一把蓋下那張圖片,然而這麼做卻只是欲蓋彌彰,當下她又後悔起來,恨自己竟在他面前手足無措。

所幸以淮不曾繼續追討那張圖片。語瞳設計的那個紙相框是雙面的,一面放上了伊露瑟拉的風景,另一面則隨便擺了張雜誌剪下來的攝影作品,上頭是兩個嘻笑的小孩。以淮拿起相框,卻只是注視著那兩個充滿純真笑容的小孩。

「有時候覺得,當小孩的時候真是最快樂的了。」他若有所感地說。

「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完全沒有多餘的顧慮,只要看見喜歡的人,也會毫不猶豫地向他展露情感。」他把相框還給語瞳,微微一笑。「如果我們都能像小孩那麼單純,那就好了。」

單純是很多人的夢想,可也只能是個夢想。語瞳怔怔地從他手中接過相框,仍然不發一語。

「幫我把錢拿給而雅好嗎?」以淮從皮夾中掏出幾張鈔票,放在語瞳桌上,不再多言,轉身走了。

語瞳眨了眨酸澀的眼睛,胸口矛盾、複雜地拉扯著。

她眼中似乎到處都是以淮的影子,雖然他已離開,然而所有的影子碎成了粉末,漫天飄灑著,把她包覆在裡頭。

她到底該拿這個人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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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拐了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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