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這所有的一切,都因為那隻手鐲。
岳織菁雖然因工作而隻身住在台北,但她每個月都會乖乖回宜蘭的家。這個周日,織菁正盡她乖女兒的本分陪岳媽媽聊天八卦,岳媽媽忽然想到:
「對了,你姑姑要退休了,要你去一趟。」
織菁的姑姑在小學教音樂,是將近退休年齡了,這並不教人意外;織菁不懂的是:姑姑退休與她又有什麼關係?
岳媽媽似乎看出了女兒的疑問,加了一句:「你姑姑有東西要給你。」
織菁當然要問:「什麼東西?」
「你去了就知道。」
岳媽媽賣了個關子,一臉神秘狀,織菁只好親自往姑姑家走一遭;還好她們親戚都住附近,權當散步也就到姑姑家了。
在姑姑擺滿古董傢具的客廳里,織菁才剛坐好,姑姑就把手腕上的一隻玉鐲子一脫,塞進了織菁手裡。
「姑姑你幹嘛?」織菁大吃一驚,這隻玉鐲自織菁有記憶起,就一直戴在姑姑手腕上,想必對姑姑有另一種意義,為什麼給了她?
「這隻鐲子,在我們家是傳女不傳男,」姑姑解釋給她聽,「偏偏我只有兒子沒有女兒,我的侄女里你又是年紀最大的,鐲子當然給你了。」
原來是家傳寶物哩,織菁當下對這鐲子更另眼相看了。
「可是姑姑,你又沒老到什麼程度,還可以留著戴啊,不急著給我。」
「什麼不老!我要退休啦,」姑姑擺擺手。「退休就代表人老了,該交代的事還是早點交代清楚得好,免得哪天忽然走了,還留下一堆事不明不白的。」
姑姑向來行事有她自己的一套哲學,織菁早懂得不去爭論。望著手心中的那一圈玉環,織菁不免好奇:
「為什麼只傳女不傳男?」
「因為……」姑姑只開了個頭,大門門鈴就響了。星期天下午姑姑排了幾個鋼琴學生,上課時間到了。
大門打開,一個乖乖的小女生走進來,安靜地自己進了琴房,姑姑跟過去吩咐了小女生幾句,回過頭來對織菁說:「今天沒空,下次我再跟你說這鐲子的故事。反正你給我記著,這鐲子不能丟,更不能賣,只要不在你手上,我就要你爸跟你脫離父女關係。」
嚇死人了,架恐怖?!織菁做了個駭然的表情,拎著那隻暫時來路不明的鐲子離開姑姑家,想著回家后要找她老爸問個清楚;結果趕著去搭火車回台北又忘了問,就這樣,這鐲子隨她到了台北。
她學姑姑把鐲子戴在手上,大小倒也合適;於是隔天早上,她戴著這隻鐲子去上班。
織菁是個室內設計師,在一家半大不小的設計公司工作。一大早,她早餐都還沒吃完,就被老闆叫進了辦公室。
老闆,她的頂頭上司,頭微禿的中年男人,姓張,因為長得像日本傳說中的河童,所以織菁和同事們背地裡管他叫河童張。織菁這天一進到河童張的辦公室,河童張就用一種長官命令下屬的語氣說:
「我下午約了個客戶談案子,你替我跑一趟。」
織菁在這家公司已經待了好幾年,很是知道如何抗議,她直截了當地:「談生意為什麼不叫業務去?我們公司有業務啊。」
河童張板起了臉,似乎對織菁的頂嘴很不悅,卻又拿她沒轍似的──
「業務下午都沒空。」
「才怪。」織菁咕噥了一聲。
織菁明明是個設計師,但河童張不曉得為什麼總愛拿她當業務用,她的設計作品因此愈來愈少,快變成業務人員啦。
更嘔的是,她辛苦簽回來的案子還不一定由她負責設計,河童張總會找各種理由把案子交給其他設計師,然後再逼她去談更多的生意,簡直氣死她了。
河童張倒不管織菁氣不氣死,他只管織菁是他手下,而且奇怪的是,織菁談起生意很有一套,業績甚至比公司里的業務人員還好。
他肅著臉,完全以公事為重的樣子,「你知不知道陽明山那個典晴渡假酒店重新裝潢?」
「那不是幾個月前的老新聞了?」織菁的疑問句中帶著一點鄙夷,「早跟別的設計師簽好約啦,還動工了呢。」
「可是你不知道,他們合作得不是很愉快,所以之前的設計師被踢走了,他們現在正準備找其他的人接手。」河童張緩緩地說。
「真的?怎麼都沒聽說?」織菁眼瞳中有抹光采一亮。
「他們內部傳出來的消息,還沒公開的,等公開了,我們還有搶到的機會嗎?」河童張洋洋得意起來。
「嘖,河童……嗯,張總真是英明,小妹對你的景仰簡直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又有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織菁諷刺地歌功頌德了幾句。
偏偏這麼嗯心叭啦的台詞,河童張還很受用,不只下巴,連尾椎都驕傲地往上翹。
「我在這行也混了幾十年了,你以為我混假的?你聽好,酒店的裝潢,聽說大部分都已經完工了,只剩下四家餐廳:中餐、咖啡廳、日本料理、南洋料理。像這種五星級飯店裡的餐廳,只要其中一間能讓我們設計,對我們公司的名聲都大有幫助。」
對她的名聲也大有幫助,織菁暗自忖度。她從事設計這行幾年了,也視此為她的終身職業,雖然她的作品風評一向不錯,但似乎就是缺少這種知名度高的大案子來提高她在這行的地位。
「那,如果我談成這筆生意,這設計的案子可以歸我?」
織菁的建議像是利益交換,但這交換並非不合理,河童張沉吟了一會,給了保證:「這理所當然。」
「謝謝張總!」織菁怡然地笑了,嘴巴變得好甜。如此這般,這筆生意談起來才有點價值。
「你去找這個人,」河童張遞給她一張名片,「下午兩點半,我已經跟他的秘書約好時間了。」
衛璟瞿,織菁看見名片上這麼寫,總經理呢!織菁吐了吐舌頭。
就這樣,到了下午,織菁帶著公司簡介和自己的設計作品赴約。她吃了中飯便直接過去,不過顯然到得太早;她看了看錶,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半個小時,便轉身進咖啡廳,點了杯咖啡。
這是台北一家叫「典築」的飯店,是典晴渡假酒店的關係企業,總經理是同一個,就是衛璟瞿;他父母離了婚,這是他母親家的產業,所以董事長是他母親,平常不管事,偶爾垂簾聽政一下。衛璟瞿的辦公室,就在這棟典築飯店的第十八層……
織菁一個早上又上網又翻雜誌的,找到了不少關於衛璟瞿的資料,知己知彼方能百戰百勝,趁見面前的空檔,她正好複習一下這些資訊。
織菁埋首於筆記電腦里的文字,不期然有個聲音在她身旁響起:
「小姐,抱歉,我知道我很冒昧,但,可不可以讓我看看你手上的玉鐲?」
是個男聲,清晰有力,非常有特色的嗓音。織菁抬起頭,眼睛倏地一亮,他不只聲音好聽,長相也很有特色。
質感非常好的西裝,架在他高大挺拔的身軀上,媲美男模特兒的好身材;年輕的臉龐瀟洒而帥氣,一副細框眼鏡又增添了幾分斯文;他不冷不酷,也不像現今流行偶像般的俊美,但頗具個人魅力。織菁很少這麼形容男人,但他……真的很可愛。
可就算他很可愛,但要她的手鐲借他看……這還的確冒昧。織菁想了下,只好連手腕都伸出去給他看。
織菁的手十分漂亮,纖細圓潤的皮膚、修長的指頭,指甲整整齊齊,彩以亮橙色的指甲油,這是一隻可以去拍手指廣告的纖纖玉手,然而這男人卻對織菁吹彈可破的迷人肌膚視而不見,他不請自來地在她對面坐下,一雙眼睛牢牢盯在那隻玉鐲上,似乎只恨不得找個放大鏡來瞧。
好半天,他才終於抬起頭。雖然他極力維持正常,織菁仍可從他眼中看見那抹喜出望外的驚訝。
「這隻鐲子很特別。」他緩緩地說。
「我知道。」織菁怡然一笑,縮回了手。
她昨天已經研究這鐲子一個晚上了,怎麼會不知道它很特別。先不管它澄凈碧綠的色澤好了,一般玉鐲子不過是簡簡單單一環就罷,它則鏤刻了許多花樣,不知是哪個鬼斧神工的玉雕師傅,竟圍著玉環雕了一整隻的鳳凰,還伴著一朵朵復瓣的花,織菁數過,一共六朵。
「我可不可以請問,你是從何得到這隻玉鐲的?」
他雖然愈問愈唐突,語氣卻十分得體而禮貌,這讓織菁對他的好感又加了幾分,遂實話回:「是我家傳的。」
他的眼光中似乎又閃過了另一道驚喜。
「那……應該很有些年代了?」
「是吧。」姑姑既然說這隻鐲子有故事,應該也有歷史。
「不曉得……」他看著她,語出驚人:「這隻鐲子你願不願意割愛?」
「嗄?」這下意外的人換成她了。
「不瞞你說,我在找這樣的一隻鐲子已經很久了。」他的語氣、聲音,都充滿了誠懇。
「可是,這是祖傳的,」織菁為難地看了看手上的玉鐲,「如果我把它賣了,就是敗家子,我的祖先不會饒我的。」
織菁的話把他逗笑了,他的語氣不再那麼生疏:「我會請法師作法,讓你的祖先原諒你。」
這男人很幽默呢!織菁不由得也笑了。
「可是,解決了死的,還有活著的,我爸會跟我脫離父女關係,這很嚴重耶。」
「橫豎是親女兒,我相信你父親只是說說罷了,不會狠得下心。」他再接再厲。
「可是,」織菁晃了晃那鐲子,慢吞吞地說:「這鐲子滿漂亮的,我也很喜歡,為什麼要賣?」
「我可以出很高的價錢。」他盯著她的眼,使出撒手鍘。
織菁笑開了。
「錢是很好用沒錯,但我好像還不至於這麼需要錢。」
「那不只錢呢?」他咄咄進攻:「工作?權力?地位?解決問題?我自認在社會上還有點小小的影響力,可以幫得上忙。」
真恐怖!織菁暗忖。的確,對某些人來說,錢並不是全部,不比以上這些來得有吸引力。
這一切只顯示了他的勢在必得。這鐲子對他真的這麼重要?
「你有些強人所難呢。」織菁搖搖頭。
他微微一笑,那薄薄的漂亮唇型實在很迷人。
「因為我不知道知難而退這四個字怎麼寫。」
「可是我很難被說動呢。」她似笑非笑的神情,帶點頑皮,卻又十足篤定。
他直盯著她,眼中閃爍的光芒漸漸淡逝……他終於嘆了口氣。
「看樣子好像不管我怎麼說,你都不為所動。」
「你不是要找法師作法嗎?」織菁調侃地:「乾脆叫他催眠我吧,這樣也許有點可能。」
他笑了,像是不介意她的揶揄,反而還頗欣賞她的幽默。他從西裝口袋裡取出皮夾,抽了一張印刷精緻的紙片給她──
「這是我的名片,如果你改變主意──」
改變主意?等下輩子吧,織菁在心裡回答他。微笑接過名片,織菁眼光只一掃,就立刻發現情況不對!這名片的款式,怎麼會跟河童張早上給她的那張一模一樣?!
織菁有幾秒鐘的恍惚,她連忙定了定神,看清楚名片上印的名字:衛璟瞿。
織菁嚇了一大眺!不會吧?就這麼巧?她傻氣地拎著名片問他:「這是你?」
他經常給別人名片,可從來沒有人在看了他的名片之後會發出這種疑問的。
「好像不是別人。」
「呃……嗯……」織菁是真的傻眼了,平日的伶牙俐齒全都不見,呆到期期艾艾地只能吐出幾個虛字,說下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由此可見她所受的驚嚇實在太大。
末了,織菁決定什麼也別說了,直接拿出她的名片,遞了上去。
不同於織菁的驚奇反應,他只不過眼珠子轉了轉,就笑了。「哦……看來我們似乎得移駕到我辦公室去談另一筆生意了。」他往椅背輕鬆地一躺,霎時精神煥發,「或者……不必那麼麻煩,在這談就好?」
「只要你滿意,哪裡都好。」織菁不只聲音變小,氣焰也從剛才的高昂三丈降到現在的所剩無幾。風水輪流轉,剛才是他求她,現在則是她得看他臉色,一切都變了。
織菁簡直沮喪極了。
「岳織菁,設計師……」璟瞿照著名片念了遍她的名字。「為什麼要一個設計師來談案子?我以為你老闆張先生會自己來。」
織菁挺挺背脊,搬出早準備好的一套說詞:「因為到時候實際作業的是設計師,所以設計師最清楚狀況。」
他點點頭,算是認可,果然一副總經理的模樣。他十分明白,現在掌握局勢的人可是他呢。「你們公司還有其他更資深的設計師吧?為什麼讓年輕的你來談這樣的大案子?哦,」他頗為自豪地:「我相信對你們來說,是個大案子。」
織菁不肯示弱。
「資深並不代表一切,我雖然年輕,但在公司也有一席之地。」
他微微一笑,鏡片后的眼光雖然敏銳,卻更帶了點調侃:「這麼年輕就受重用?靠什麼?美色?」
雖然他是大客戶,織菁仍忍不住要瞪他。
「要是靠美色,就不會只是個小小的設計師了好不好!」
「對你的外表,你倒是自信十足。」他的口吻更揶揄了。然而即使眼光挑剔如璟瞿,也不得不承認織菁有著女人該有的一切魅力。她標緻的五宮中最勾魂的是那對鳳眼,灧灧瀲瀲,出奇妍媚;自信的眼波一轉,水靈水靈的,更讓人印象深刻:她的身材──該豐腴的地方絕不幹癟,該細的地方絕對沒有多餘的脂肪,一七一的身高,小巧的腰肢、漂亮的胸部曲線都恰到好處,上班該穿的呆板套裝讓她一穿,卻有如伸展台上的時裝,合身剪裁順著腰肢裹下去,窄裙短到一雙圓潤美腿在他眼前晃……
他忽然覺得領帶好像太緊了,很想鬆鬆領結。
而當他被織菁的美麗外表吸引時,織菁則是讓他的嘲諷搞得很火大。
「我相信我的才華比美色還令人值得稱讚!」
璟瞿倒也不在乎她的潑辣,他只想挫她的銳氣、壓低她的地位罷了。
「所以你現在是要做簡報呢,還是怎樣?」
一句話提醒了織菁,跟他扯這些有的沒的幹什麼,還有正事等著她呢。打開電腦,翻出資料,織菁拿出她的專業精神,開始推銷公司和自己。
然而織菁專註地說著,以電腦展示著,卻感受不到一絲絲來自璟瞿那方的反應……她不由得暫停,索性放下滑鼠問他:「你還在不在?」
他的眼睛眨了眨。
「我神遊去了嗎?」
「你對我的簡報沒興趣了對不對?」織菁瞭然地低喟,喪氣地說:「你的心一定還在我的玉鐲子上面。」
他不承認也不否認,只對她淺淺一笑。他笑起來其實一點也不討人厭,甚至還相當迷人,但現在織菁卻絲毫心動不起來。
她小心翼翼地措詞:「嗯,我相信,你不會因為我不肯把手鐲讓給你,就對我有了先入為主的觀念吧?你位高權重,一定是個公私分明的人。」
織菁諂媚了幾句,但沒想到她的馬屁一點也拍不動他,他笑得詭譎:「誰告訴你我是這樣的人?」
這招顯然破功,於是她換上一帖激將法:「我希望你是。因為我知道我和我們公司都很優秀,你跟我們合作,就顯出你的眼光獨到。」
璟瞿同樣也不吃這套。他朝織菁似是而非地笑笑,翻弄著手中的資料,「這些資料是否可以留給我作參考?」
織菁從來沒有一次簡報是這麼潦單被迫結束過,她懊喪地嘴角往下一垮,頗有自知之明,「我被判出局了是吧?」
「我可沒說。」他平淡道:「你總不能要求我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就下決定。」
不承認也不否認,不點頭也不搖頭,表面上笑著,心裡卻不知想什麼……這傢伙是只老狐狸呢!織菁沒轍了,她沒想到會碰上這樣一個對手。
「我相信你會做出對典晴酒店最有幫助的決定。」她擺出一副十分正常的樣子,彷彿一點也沒有被他影響。她心底有股傲氣在作祟,使她直直站起身,很從容地接受自己的失敗:「謝謝你見我,抱歉耽擱你的時間,我走了。」
她收拾好東西,轉身離開,那步伐、那身影都極優雅,頗有自信;只有織菁自己明白,她心裡其實是嘔斃了,氣死了!那抬頭挺胸的傲氣都是裝出來的,只因那個莫名其妙、公私不分的衛璟瞿……她才不要讓他看扁!
可是,走著走著,總覺得好像忘了什麼……是什麼?
她的咖啡!她還沒付帳!
織菁一陣風似地又旋了回來,璟瞿競還坐在那張桌子旁,他表情豐富地看她,「你不是走了?」
「我忘了付錢。」織菁沒好氣地說。
他笑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
「你怕我把帳單寄到你家?」
真可惡!虧織菁剛看見他的時候還覺得他很可愛。可愛個鬼!織菁氣嘟嘟地抓了桌上的帳單就走。
然而這一切並非就此結束,更令織菁火大的還在後頭。她氣悶地回到公司,正想好好調適一下她鎩羽而歸的低落情緒,再去跟河童張報告,哪曉得河童張一聽說她已回到公司,就喊她進辦公室。
她門都還沒關好,河童張劈頭就給她一頓吼:「我真是輸給你了!只是一隻玉鐲子,你為什麼不賣給他?」
「你怎麼知道?!」織菁大吃一驚,怎麼,她的電腦被裝了針孔攝影機嗎?
「衛璟瞿剛才打電話來說你的筆記本忘在桌上,說他請快遞送回來給你。我就順便套他的話,他告訴我你們剛才發生的事……」
筆記本?!織菁的腦子飛快地轉了一圈,確定筆記本里只記了一些工作行程,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才放了心。耳邊,河童張還在繼續絮叨:「……真搞不懂你是怎麼想的!一隻玉鐲難道比得上生意重要!」
那姓衛的果然不是什麼好東西,還向她老闆告狀施加壓力呢。織菁更加決定寧死不屈,「這是很貴重的私人物品,我有權決定不賣。」
「當然!」河童張誇張地嚷嚷:「他要是看上我的鐲子,就算結婚戒指,再貴重的東西,只要他把這案子交給我,我什麼都賣給他!」
對不起,我比不上你的寡廉鮮恥。看在河童張是她上司的分上,這句話織菁留在肚子里沒罵出來,她只能換個方式委婉地說:「我有我為難的地方,這鐲子是我家人給我的,還交代不能丟、不能賣,我只能好好留著。」
「真是!這麼多麻煩!叫你去談個生意,莫名其妙就這麼搞砸了。」這個案子就此泡湯,河童張顯然十分不甘,加上他本來就愛碎碎念,一罵起人來是停不了的。
「那就別叫我去談么。」織菁當然也好委屈,這一切又不是她的錯。「你不是請了業務員?」
「我當然知道我請了業務,可是那些業務不像你長得這麼漂亮啊!我要你去談生意,不就是希望你的美色可以起點作用?」他雙手一攤,「沒想到非但沒用,還節外生枝!」
這種鬼理由,虧他還講得這麼義正詞嚴!織菁受不了地發作:「不管我長得美不美,我是個設計師,不是業務員,你要我去談生意本來就是錯的!」
「錯?我要你這小女生來教我什麼是對是錯?我要你教我怎麼做生意?你差得遠咧!」生意沒接到,還被下屬教訓,河童張氣得七竅生煙,織菁當然也氣個半死,但河童張是老闆,織菁只要還想保住這分工作,她就沒有跟河童張對罵的資格,一切再不合理的委屈都只得自己擔。
她只得忍氣吞聲地回到自己的座位,而且還得繼續把手上的工作做完。
天底下還有更不公平的事嗎?
於是,悶了一天累積下來的氣惱,就統統留到織菁下班之後,造成她現在窩在她姑姑借她住的公寓里,抱著抱枕大哭。
哭,不是秀秀氣氣的、抽抽噎噎的哭,而是淅瀝嘩啦的嚎啕大哭,把心啊肝啊都要哭出來似的,痛痛快快大哭一場──
這是織菁活了這麼多年,自覺可以對抗升學壓力,或者現在的生活、工作壓力,最有效的方法了。
暢快哭了一陣,眼淚還沒掉完,一陣單調的音樂聲響起,是她的手機。
織菁有兩隻手機,一隻平常用,而現在響的這隻,則是只有家人和最好的幾個朋友才知道的秘密號碼。通常她大哭時是六親不認的,電話、門鈴一律不應,但這隻秘密手機通常打來的是家人,她擔心是否有什麼重要的事,只得抹抹眼淚,暫時中斷髮泄的情緒,去接電話。
「XX?」
對方是個男人,喊了一個名字,收訊不好沒聽清楚,但那聲音聽來有點像織菁的好友顏愷譽,她遂回了一句:「什麼事?」
對方頓了頓,「你的聲音怎麼變了?」
現在收訊清楚了些,織菁仔細一聽,發現聲音比愷譽低沉了些,她皺皺眉,「你的聲音才不對呢。」
「你是珈瑋?」他終於發出質疑。
「家什麼?你打錯號碼了吧?」
「09……588690?」他報了一串數字。
織菁糾正他:「是09……586990!」
「抱歉,我打錯了。」
「沒關係。」打錯電話時千篇一律的對白。通常,對話也都該在此時結束,然而不尋常的是,他竟多問了一句:
「你……是不是在哭?」
「嗯。」織菁知道自己騙不了人,那太重的鼻音,分明就是剛哭過的聲音。
「沒什麼事吧?」他的語氣透著點緊張。
「能有什麼事?」織菁失笑,「你怕我是什麼家庭暴力之下的受害者,打算幫我去報警嗎?」
「你的想像力真豐富。」他笑,「其實我只是有個怪癖,很受不了女人哭,只要一聽到女人哭,就會努力想辦法讓她笑。」
果然是怪癖。
「有用嗎?」
「你要讓我試試?」
織菁訝然,「我跟你非親非故,你也願意浪費力氣?」
「這或許也是種緣分……」他思索似地說:「我打錯電話,為什麼不撥別的號碼,就撥成你的號碼?而你偏偏又在哭……」
「其實我哭也沒什麼,」織菁怕他真的把她的「哭」想得太嚴重,「只是舒解一下白天的壓力而已。」
「什麼壓力?說說看。」他的聲音和語氣都是種邀請。
織菁心情不好,正需要找個垃圾桶倒垃圾,這男人自己送上門來,織菁劈哩啪啦就說了一堆:「……工作壓力,碰到爛客戶的壓力,最大的壓力是,有個不講理的老闆,還要受氣!」
對方突然沉默了。織菁開始察覺是否自己的坦率嚇著了人家,她試探地:「你還在嗎?」
「還在。」他苦笑,「只是我剛好也是別人的老闆,所以我開始反省,自己有時是不是也不講理,而讓下屬受氣。」
「你會反省,還不錯呢。」織菁嗤哼。「我想我們公司那位河童先生,大概永遠不知道什麼叫反省。」
「你叫你老闆河童?」他的表情想必很駭然,「取這種綽號?真狠。」
「他活該!」他是個陌生人,織菁反而無所忌憚,什麼都可以說,「你不知道他有多夭壽,光會叫我去做我職務以外的事,做不好還罵人耶,真沒道理!」
他又靜默了好一會,才中肯地道:「我倒不是幫河童先生講話,但同樣身為上司主管,我可以理解,有時人員職務的調度,是必須的。」
「那還要專職幹嘛?」織菁不表認同。「那每個人都不用職位,上司要他做什麼就去做什麼算了。」
「正所謂知人善用,」他耐著性子說:「有時你可能有比職位外更好的才能或潛能,但你自己不知,這時候當上司的,有責任為這公司,或為你自己而訓練你。」
織菁大搖其頭。
「可不管是才能或潛能,他要你做的,也許正是你一點也沒興趣的工作啊。」
「人的喜好、看法都會變。」他還是緩慢地、耐心地、認真地分析給她聽:「你現在覺得討厭的工作,也許日後非但不厭惡,反而還成為你的正職呢。再換個角度想,現在職場變化這麼大,人人都在講第二專長,你多被訓練一項才能,有什麼損失?」
他這段話,語氣不只溫和,還說得合情合理,這下換織菁沒話說了。
她的安靜顯然影響了他,他變得有些小心:「你生氣了?」
「沒有。」事實上,織菁正在心裡咀嚼著他所說的話。
「我還真是個雞婆又白痴的傢伙。」他嘲笑自己似的,「要讓你不哭,應該要安慰你的,結果反而跟你說了一堆大道理。」
「不,你說的很對,」織菁經過半晌的思索,有些釋然了,「每件事情都有許多面,我太拘泥其中一面,就鑽牛角尖了。」
織菁的理智讓他放心,他笑了,「你哭得也很對,痛快的哭一哭,發泄之後還原,明天上班時又是神清氣爽。」
「下次你壓力太大時,不如也學我哭一哭吧。」織菁玩笑道。
「那得躲起來哭,」他半認真地說:「否則讓人看到了,會被笑的。」
好吧,男人就不能哭。織菁最受不了男人的就是這些自大的男性沙文主義,這大概是她為什麼沒男朋友的原因,不過這男人聽起來似乎還沙文得不太嚴重,可她其實根本不認識人家。
「奇怪,」好像是從剛才到現在,織菁第一次有了這個疑問:「我怎麼跟你講了這麼久?」
他楞了楞,顯然也是頭一回思考這問題。「我也很訝異。」他安靜地說,卻陡地緊張起來,「嗯……你該不會覺得我是那種……沒事借口打錯電話好找人聊天的無聊人吧?我發誓,我是第一次做這麼莫名其妙的事……」
織菁倩倩一笑,「我相信你不是。」
「謝謝。不過我也被這麼不尋常的自己嚇住了,所以我們還是別聊了吧。」他的聲音忽然變得謹慎而理智起來,「再見。」
「再見。」織菁回覆他。
不預期的意外開始,總該無聲無息地如此結束。但,織菁心中竟默然劃過一絲失落的感覺,兩人縱然不相識,但他們聊得如此開心,就好像已經是朋友一般,如果就這麼放棄,是否有些可惜?
他也許聽見了織菁心中的聲音,或者同時他也正有著一樣的想法,在織菁將掛電話的那一霎那,話機急急傳來他挽救的聲音:
「等等!我可以再打電話給你?」
織菁燦然一笑,「你已經知道號碼了。」
安心地切斷電話,這下沒有遺憾了。她返回沙發,抱著剛才淚濕了的抱枕,發現自己已經沒有大哭的心情了。
是哭夠了,還是想通了?抑或是被電話里的男人勸開了?
也許都有吧。
織菁撥弄著手腕上的玉鐲,不禁想起自己從早到現在的一切遭遇──有人死要買她的手鐲;有不講理的臭老闆;有個莫名其妙跟她在電話里聊了半天的陌生男人。
真是多事又奇怪的一天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