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一早,在典築飯店十八樓的主管辦公室走廊上,珈瑋和璟瞿擦身而過,珈瑋習慣性地只打了個招呼,璟瞿卻叫住她:

「喂,你覺得我今天怎樣?」

珈瑋抱著記事本正打算去一樓看戶外的節慶招牌架的效果怎樣,聞言止住腳步,上下打量他一眼──

「很好啊,衣服沒破洞,褲子的拉煉也有拉。」

璟瞿今天特地穿了Dolce&Gabbana的新西裝,打了Versace的領帶,黑色系的裝扮,自認英挺俊逸,沒想到被珈瑋沒營養的兩句話帶過,他簡直為之氣結,皺眉頭再問:「我是問你,我看起來夠不夠魅力?」

珈瑋收起匆忙的眼光,趕緊仔細瞧瞧,果然發現他一身英姿颯爽的行頭,不由得笑道:「幹什麼?今天打算拐哪個女人?」

珈瑋的確非常了解他的習性,他答:「岳織菁。」

珈瑋眨了眨睫毛,「你看上她啦?」

「不是,」他陰陰一笑,「我是想,如果能讓她為我著迷,那玉鐲子就可以輕而易舉到手了。」

「虧你想得出這種方法,」珈瑋不知是贊還是諷。「色誘呵!真委屈你了,拿自己的身體當誘餌。」

他不在意地聳肩,「倒也沒什麼委屈,她的身材臉蛋倒都挺夠水準的。」

「我總覺得你好像滿喜歡她的,」珈瑋懷疑的眼神,「小心假戲真作了。」

「不會。」璟瞿有把握地說:「我心裡有別的女人。」

珈瑋果真大吃一驚,她認識他這麼久,頭一次聽他這麼說。

「誰?」

身邊有其他同事經過,璟瞿刻意壓低了聲調:「就打錯電話的那個,我上回跟你提過的。」

「你們還繼續聯絡啊?」珈璟繼續吃驚,「依然沒見面?」

「幹嘛見面?這樣多好。」璟瞿劍眉一挑,「我跟她每次一聊就是一兩個小時,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她真的很可愛。」

「知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珈瑋好奇而多事地。

「顏愷玉。」

「聽起來像真名耶,難得。我以為她會用個什麼Amy、EmilY之類的。」珈瑋嘖嘖稱奇。「你也把真名說了?」

「這倒沒有,」璟瞿笑得很機警,「我告訴她我叫梁中書。」

珈瑋頭一歪,「梁中書是誰啊?」

璟瞿眼裡閃著狡黠的光。

「那天她忽然問我叫什麼名字,我一時沒心理準備,剛好我姊她兒子來我們家,一本水滸傳看了一半丟在那邊,翻開的那一頁有個人名叫梁中書……就這樣了。」

「真服了你了……」再一次,珈瑋對璟瞿不知是該贊還是該嘆。「不過我看過水滸傳啊,怎麼不記得一百零八條好漢中有個叫梁中書的?」

璟瞿皺皺眉,「你問我全球一百大企業家是誰,我可以背給你聽;問我一百零八條好漢是誰,不知道。」

「好啦,你是現代人,只知道現代的事、談現代的戀愛──電話戀情。」珈瑋刻意誇張了最後那四個字。「不過你認識的人那麼多,不伯她剛好是你認識的人?哪天見到你的面,再和電話里的聲音一比對,當下破功:原來那個梁中書就是這個衛璟瞿。」

「不怕。」璟瞿什麼都提防到了。「你忘了?就連你也說過,我電話里的聲音跟平常很不一樣。」

「我還真的忘了。你講電話的口氣的確跟平時不太一樣,你在電話里溫和得多,不會那麼盛氣凌人。」珈瑋中肯地說。

他有點不平衡。

「你這麼說,好像我在電話里很可愛,本人很可惡。」

「看你打算怎麼對付那個可憐的岳織菁,就知道你可不可惡了。」珈瑋朝他一笑,跑去電梯前按了下樓鈕,回過頭點他一句:「喔,眼鏡拿掉吧。否則等會要吻她的時候,不是很礙事?」

電梯門開,珈瑋笑著下樓了。

吻?他和岳織菁應該不會發展到那個地步吧?不過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聽珈瑋的話把眼鏡收起來好了。

於是當天下午織菁見到璟瞿的時候,他臉上的眼鏡果然下見了。織菁不得不注意到他的這個變化,因為取下眼鏡的他,一雙未經鏡片遮掩的眸子更顯得深邃迷人,彷彿隨時都有話要說,又像是一切都不必言語……

織菁一不小心,看得都痴了。

他匆忙迎上來,歉然地雙手合十。

「你吃過午飯沒?抱歉,早上我真是太忙了,到現在只喝了一杯咖啡,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不可以轉移陣地到餐廳去,邊吃邊談?」

「我已經吃過午飯了,不過,你當然可以先吃飯,我不敢有意見的。」

織菁立刻擺出一副小小職員不敢多言的樣子,卻是沒什麼真心,揶揄的成分佔大多數。璟瞿卻出奇地沒反擊,反而朗朗地笑笑,「謝謝。」

織菁像莫名其妙被人打了一巴掌那樣楞楞的,奇怪這男人怎麼轉性了?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溫和寬容?

璟瞿帶她到飯店五樓的西餐廳,藍綠色裝潢的主調,不時有水珠簾幕充當隔間,餐具花瓶等則用了紅色,大膽的配色,橘黃的燈光,使整個空間看來既神秘又浪漫,非常獨特。

璟瞿一坐下就點了熏鮭、焗面等餐點,他細心地注意到織菁只要了一杯咖啡,遂問:「你真的不吃?」

他的語氣散發出毫無條件的親和力,織菁搖頭報以微笑。她當然察覺璟瞿今天的改變,但她更被這餐廳綺麗的氣氛而吸引,不禁要贊:「這餐廳好漂亮!」

「你沒來過?」璟瞿似乎很訝異。

已過了午餐時間,餐廳的客人只稀稀落落佔了幾個位子,但織菁相信到了晚上,這裡一定充滿了約會的情侶。她搖頭,「這裡太浪漫了,適合情人來吧,我又沒男朋友。」

他輕啜了一口杯中的水,微笑道:「這餐廳的名字叫Erato,Erato是希臘神話中主管愛情詩的謬思女神,所以這裡的環境就像一篇情詩。」

「真美。」織菁由衷地嘆。一下子職業病犯,忍不住問:「可不可以告訴我,這餐廳是誰設計的?」

「我。」

「嗄?」織菁是真的嚇呆了。

「騙你的。」他的笑聲十分吸引人,「我可不會畫圖,只是最初的點子是我的。」

就算不會畫圖,這樣的點子也夠特別的了。織菁坦率地睜了睜眼睛,「沒想到你這麼感性。」

「你認為我是什麼?」他的餐點送上來了,他卻沒動刀叉,好像更在意與織菁的對話。「唯利是圖的小人?」

織菁思索著用詞:「應該說是……比較實際。」

「你還不認識我。」他悵然一笑,那突如其來的溫柔語氣竟讓她心弦一顫!

織菁悄悄深吸了一口氣,她知道他有讓女人瘋狂著迷的能耐,但她不知他今天為何非得這麼充滿男性魅力……

「你在看我。」他忽然說,深邃的雙眸直直鎖住她的眼,害她陡地腦袋打結,半天才想出一個借口──

「你……沒戴眼鏡。」

他笑了,眸中的虹彩有種醉人的力量。

「我一隻眼睛近視,另一隻沒有,所以即使不戴眼鏡也無妨。」

「一隻近視,一隻沒有,」織菁好奇地遮起自己一邊的視力。「那看起東西來會不會怪怪的?」

「所以你的這半邊……迷人的鳳眼,小巧可愛的鼻子,微翹的菱嘴……嬌媚可人。」他的目光炙炙地在她臉上梭巡,像在撫摸她的眼睫、她的唇……「另一邊,朦朧的眼波,半遮半掩的線條,似笑非笑的嘴……引人遐思……」

織菁的腦子煞時變笨了、變空了,再填進去的是他那迷人的男性嗓音,又低又柔,柔情似水的語氣使她心中一片怦然。

她暗自咽了咽口水,這根本不是一般的對話,比較像是挑情。

她忽然相信,只要她允許……不,不必允許,只要她靜靜不動就夠了,他那雙性感的唇可能會落下來覆在她的唇辦上。

這樣的想法,讓織菁的呼吸霎時急促起來。奇怪?她又不是鄉下姑娘,不是沒見過有魅力的男人,怎麼這傢伙的幾句曖昧言語、幾個凝視眼神,就把她搞得心旌蕩漾?

她是真的心慌意亂,以致於一不小心,她咖啡旁的小湯匙被她弄掉在地上了。

真是笨拙!織菁糗糗地彎下腰去撿湯匙,一邊罵自己笨,又忙著鼓勵自己:不要緊張、不要慌亂,千萬別讓他看見你在臉紅。

她強自鎮定地抬起頭來,極力自然地:「我去再要一支。」

「我去。」他很快地說,那微笑直盪進她心底,「男士該替女士服務。」

璟瞿起身走向櫃檯。織菁下意識鬆了口氣,卻發現自己的眼光無法從他的背影移閉──

好吧,他的魅力是足以讓她迷惑,但她並不喜歡他這個人,所以他對她的吸引力除了外表之外,該沒別的了。但她相信自己從不是浮面膚淺到光為了一個俊美的外表就昏頭轉向的人──

可是現在怎麼著?竟很難要自己不把視線停駐在他寬闊的胸膛上……或是結實的臀部……

停止!她對自己下令,停止覬覦她的客戶,尤其還是個難纏的客戶。

「……」

璟瞿已經替她取回新湯匙,還跟她說了句什麼,織菁是如此沉溺在自己的慾望中,以致沒聽清楚他的話。

「你說什麼?」

他泛起微笑,「你的餐巾掉了。」

「哦……」她只得尷尬地又彎下腰去撿餐巾,她今天的表現笨拙到連自己都嫌。他會怎麼想她?一個笨手笨腳的女人?可奇怪的是,她又為何要在意他對她的看法?

然而織菁很快就了解了他的看法。因為就在她直起身、抬起視線之際,她看見璟瞿臉上的一絲竊笑──

揶揄的,得意的,跟他剛才的溫柔完全搭不上邊的,雖然那神情只是一閃即逝,但織菁十分確定自己真的看見了。從剛才到現在表現得如此溫柔多情的璟瞿,為何有這樣的神情?

織菁的腦子忽然像是「叮」地亮起了一個警示燈!不太對,她清楚而理智地回溯剛才的所有,這一切都不合理。

她也不是第一次見他了,每回他們的見面都像是作戰一樣,敵來我往,他也從沒表示過一絲絲……別說一絲了,連一毫都沒有欣賞她、為她而著迷的意思,憑什麼他今天好像突然煞到她了?這沒道理。

他的溫柔太突然,也似乎太像刻意的勾引,若不是她身陷其中意亂情迷,她早該看出來的,他真像在演戲!

還好還好!織菁暗吐一口氣,要是她真的傻兮兮地為他的微笑迷惑,那她就萬劫不復了。

她霎時冷卻了下來。然而雖然璟瞿對她的致命吸引力此時正像泡泡一樣一個個啵啵破掉,沒了功用,但她還是深深覺得自己離他遠一點好。

「衛先生,」她刻意疏遠而公事化地說:「我看我還是先回樓上,等你吃完,我們再談吧。」

「為什麼這麼急著走?」他尚不知織菁已拆穿他的西洋鏡,下意識抓住了她的手,仍使用那種曖昧的口吻:「你在怕什麼?」

織菁不著痕迹地甩開他,警覺地笑道:「我有什麼好怕的?我只擔心我坐在這裡會妨礙你的用餐情緒,害你吃不下。」

「有像你這樣的美女作陪,」他找到機會放肆地上下打量她,「我求之不得,怎麼說妨礙情緒?」

「這樣?那我就留下來當陪客好了。」這鬼傢伙,還想耍什麼把戲?織菁自認也不省油的燈,她撐出一個甜到膩死人的笑臉,「哦,義大利面要加cheese才好吃,我來幫你加……」她殷勤地拿起桌上的起司罐替他服務,姿勢嫵媚到極點。他既然還想玩,那她就奉陪。

果然璟瞿有那麼點被嚇到了,他訝道:「怎麼你忽然變體貼了?」

織菁祭出她最柔媚溫存的眼神,「當你變溫柔的時候,我就會變體貼。」

她的一雙鳳眼太會勾人,妍妍艷艷,轉盼留情,璟瞿原本想引誘她,這會卻不由自主地為她所迷惑……他趕緊正了正心思,勉強笑道:「溫柔不好嗎?我只是覺得我上回的態度似乎讓你對我有些誤解,誤會我就是那副樣子。」

死人!還想撐到幾時?織菁沒耐心地點明了:「溫柔當然好,只是有目的的溫柔,那我就不敢領教了。」

璟瞿心一懍,卻還不肯承認。

「我能有什麼目的?」

織菁冷艷一笑。

「這得等你告訴我。」

他揚起眼眸,盯著她,織菁的眼神也正對著他,霎時四隻眼睛有如兩軍對峙,雙方眼裡萬箭齊發,半晌之間已經調兵遣將,運籌帷幄地大戰了好幾回,雙方都不肯示弱……

末了,還是璟瞿先認了。他坦然大笑,「你一向都這麼聰明?還是我太笨拙?我相信我討好你討好得挺成功的。」

織菁倩然一笑,「你是滿成功的,只不過你表面上討好我,心裡卻在譏笑我,不小心讓我發現罷了。」

「我真的這麼失敗?」璟瞿納悶。

織菁咯咯又笑,「奉勸你要是想改行,千萬別去當演員。」

「謝謝。」他的臉色已經不太好看了。

「不客氣。」她極故意地回他。

「既然你不欣賞溫柔的我,我想我還是回復平日樣子的好。」色誘不成,璟瞿索性挑明了說:「你這麼聰明,一定猜得到我今天要你來,又費心布置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我想想,」織菁眼珠子滴溜地轉了兩轉。「是為了博得我的好感,答應賣你這隻鐲子?」

「我本來以為我們可以做朋友,不過你既然把它看成一樁買賣,我們也就回歸現實,」他就事論事:「這鐲子我出價三百萬,你認為如何?」

「我猜想它是個古董,但我其實並不知道它的價值,」織菁抬起手腕,那鐲子在她手上轉了轉。「我也不需要知道,因為我根本不可能賣。」

「這是明朝的古玉鐲,順便提供你一點資訊,在拍賣場上,它最多可賣到一百萬左右。」他一臉正色,十足做生意的口吻:「如果三百萬你不滿意,我可以再加價,五百萬。」

錢,人人都愛,所以當織菁聽到五百萬這數字時,說她不心動,那是騙人的。五百萬,她可以拿來做多少事!但她仍是只能慘慘地說:「別說五百萬,就算一百萬我都已經滿意極了,但我滿意沒用,我不能賣啊。」

好吧。色誘沒用,利誘也不行,璟瞿祭出其它招術:「你想不想要典晴的裝潢案子?」

織菁立刻就聽懂了。她張大了嘴巴訝道:「你拿那個當條件?你實在是……」

璟瞿不顧她指責與否,直接說下去:「剩下沒裝潢的四家餐廳,統統交給你設計。還有,明年我們預計在台中開的新飯店,也讓你全權負責。」

這已經不只是利誘,而是威脅,拿她的事業做威脅,不賣,就沒有工作。

「如果我有高血壓,現在一定被氣到血管爆掉。」織菁咬牙切齒地說。

璟瞿微微得意地笑了,他踩到織菁的痛腳了嗎?

「這只是一隻鐲子,但我提供你的是事業、金錢和未來,你說值不值?」

「你為什麼一定要這隻鐲子?」織菁無限為難地看著手腕上的玉鐲,十分不解。「它雖然長得跟一般鐲子不大一樣,但有那麼特別嗎?」

「有那麼特別?」璟瞿重複著她的問話,隨即猜到:「你一點都不知道這隻鐲子的故事對吧?」

織菁懊惱地,「我只知道我姑姑給了我這隻鐲子后,我就連續倒楣。」

他笑了。

「既然是你姑姑給你的鐲子,我想你該去問她原因,你會知道,這鐲子真的是獨一無二的。」

「我會的。」她哼,眼角瞥到他面前的餐點,還如同剛端上來時的模樣,連動都沒動過,不由得問:「你還不吃?都冷了。」

「你之前預言得對,我真的都沒胃口了。」他狡猾地笑笑,招來服務生,準備付帳。

織菁這才明白,原來他打從一開始就存心算計她,什麼中飯沒吃所以改地點在這餐廳!他根本是想藉這餐廳浪漫的氣氛,先化解她的心防。

居心叵測、詭計多端,這傢伙真可怕。

服務生送簽單來給璟瞿簽,織菁這回大大方方地讓他付帳,完全不想搶。簽完單,兩人有默契地站了起來,心裡都十分明白,今天已經再沒什麼好談的了。

織菁瞄了他一眼,算是再欣賞最後一次他俊逸的臉龐、英挺的身材。她忍不住道:「其實你溫柔的時候,還滿讓人喜歡的。」

他回以一個曖昧的眼神,話中有話:「如果你願意把玉鐲賣我,我一定會讓你更喜歡我。」

「你真是一點也不可愛。」織菁沒救似地喟嘆。

他絲毫不願在兩人的唇槍舌劍中吃虧,「我就算可愛一點,你也不見得肯賣我鐲子。」

織菁沒再答話,心裡卻深深覺得這傢伙實在是非她族類,搖搖頭,她踩著高跟鞋,轉身離開了餐廳。

織菁急於知道鐲子的來歷,所以提前回宜蘭一趟,一探知姑姑有空,她立刻毫不考慮地直奔姑姑家。

「這鐲子快要搞死我啦!」織菁一見姑姑,就抱怨連連:「有人纏著一直要我賣呢。」

「不能賣!」姑姑緊張得連坐都忘了坐,「我吩咐過你的,你不記得?」

「我當然記得,」織菁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煩悶地道:「不過你也要告訴我為什麼不能賣吧?」

姑姑點點頭,先去泡了杯茶才回來坐下,像是這故事會花她很多時間似的。

明朝的時候,在江西臨川,有個玉雕師傅,收了個徒弟──一個年輕的男孩子。男孩非常聰明,沒多久就把師傅的絕活都學會啦,不管是竹雕、牙雕,還是玉石,富家官家交代下來再細的活兒,都難不倒他。

鋪子的對面,是個做茶葉生意的。夫妻倆有個女兒,管得極嚴,女孩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偶爾幫忙看看店,平日呢,就只管坐在房間靠窗繡花。

女孩的窗,恰好正對著男孩雕刻時坐的板凳,於是男孩看著女孩手裡一張素素的枕面,不一會兒便多了對鴛鴦,又綴上幾朵芙蓉,再飛來一隻展翅的鳳凰……女孩則看見一隻平白無奇的象牙,在男孩手上化作一尊觀音,踩著浮雲,手持玉露瓶,插著柳枝,柳枝上還有水珠……

對著望著,兩人就這麼日久生情了。男孩母親從鄉下來,讓男孩央著去對門提親;茶鋪子夫妻早知這男孩聰明上進,也就應了。男孩真是開心,師傅也替他高興,送他一塊未琢磨的璞玉,告訴他:磨吧,裡頭會有塊美玉。

男孩聽話地磨起那塊其貌不揚的大石頭,約削去了十分之九,他才終於發現了石塊中包藏的一塊扁平狀的羊脂美玉。

男孩喜出望外,琢磨著:玉中央的色澤較差,遂決定雕成一隻玉環,作為送給他未婚妻的禮物。

女孩也知道男孩將雕琢一隻巧奪天工,舉世無雙的鐲子送她,她每天趴在窗前,無限柔情地望著男孩小心地將玉石鑿成一環,慢慢鏤刻上鳳凰……

女孩或許看得太專註、太忘情,所以當郡王的府幹來找男孩取回委修的玉雕時,她竟忘了迴避;府幹隔著欞窗一看女孩,驚為天人,當天回去向郡王吹噓形容一番。

隔日,郡王便著人來開了身價,茶鋪夫妻看著那一大筆錢,又畏郡王權勢,只得棄了婚約,將女孩獻給郡王為妾。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平民女孩遇上王室之家,更無選擇餘地;女孩進了王府,她的愛戀化成了泡影,她差人打聽出男孩最後還是把那玉鐲完成了,遂想盡辦法以高價買了來,隨身帶著,權當她與男孩依舊不分開。

女孩老啦,她的女兒也說了媒,依然是利益大於感情的婚約,女孩遂將鐲子給了女兒……就這樣,故事和鐲子都傳下來了。

姑姑喝了口茶,似乎是替這故事作為一個結束。

「一代傳一代,擁有這鐲子的女人們當然還有更多故事,不見得都很悲苦,卻有著它的傳奇。像你祖母,年輕時迷糊,鐲子戴著戴著就掉啦,千辛萬苦找不回來;後來是撿到的人自己送了回來,那人後來就成了你祖父。」

織菁靜靜地聽著,終於明白了這鐲子的歷史。她默默看著手上的鐲子,一分感觸油然而生。它之所以貴重,不只在它藝術上的價值,也在它被賦予的意義與傳奇。

「不過那些故事都已經過去了,」姑姑拍拍織菁手腕上的鐲子,看著她說:「重要的是鐲子現在在你手上,你也有責任替它的歷史添上一筆故事,然後,再傳給你的女兒,這是我們家族女性的一個記憶,懂了嗎?」

懂了,所以千萬不能賣,賣了,她以後就算生了女兒,也沒故事了。

但是不賣,工作的事又怎麼解決?簡直煩死織菁了!她從姑姑家一路煩,煩回了自己家,煩到晚上,躺在她宜蘭家裡從小睡到大的床上,還是翻來覆去,睡不著就是睡不著。

想不管,就讓事情自然發展,她卻又放心不下,就這麼煩著煩著……

直到她的皮包里傳來悶悶的手機音樂聲,她倏地翻身坐起來,去接電話,她的秘密手機上顯示著對方的號碼,她最近很熟悉的一個號碼,那個叫梁中書的人……她兀自微笑了。

「你在哪裡?」這是他習慣性的開場白。

「在家,」宜蘭家裡沒有變聲機,織菁只好壓低嗓音說話:「不過不是在台北。」

「我懂了,你原來不住台北?」

「嗯,」織菁帶著手機回到床上,「我是念書的時候才到台北來的。」

「你在家跟家人聚會?」他體貼而細心地說:「我是不是吵到你了?」

「不會,」織菁笑道:「他們都睡了,我也窩在自己房間里。」

「睡了?」他問,現在才不過十點半。「這麼早?」

「我家奉行早睡早起政策,十點以後一定熄燈……」她做了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可惜他看不到,「這就是我的家人。」

「說說看,」他閑聊的語氣:「他們是什麼樣子?」

織菁蹙了蹙眉,「你要我從何講起?」

「都好,」他笑了,「我照單全收。」

「我家人全是老師,我爸是國文老師,我媽是國小老師,我姑姑是音樂老師,我姑丈是小學教長……」織菁說著說著,自己也笑了,「所以我大學沒去念師大,簡直被他們視為大逆不道。」

「你是個很有自己主見的人。」

織菁一訝。

「你怎麼知道?」

「從你講話的習慣、內容……」他笑,「我也算是認識你了吧?」

「我媽說我從小脾氣就怪,」織菁說,「自己想一套,罵都罵不動的。」

「我可以想像,」他頑皮地附和著:「一個又倔又拗的小顏愷玉,被媽媽拿著鞭子在身後追……」

惹得織菁咯咯笑。沒錯,她小時候就是這樣子的。她笑了半天,還停不下來,邊笑邊納悶:「奇怪,你剛剛打電話來之前,我的心情還很差的,怎麼現在會笑了?」

「為什麼心情不好?」他的口氣透著一抹關心。

「工作吧,別提了。」織菁掃興地一筆帶過,猛然聽見屋外淅瀝瀝的雨聲,「啊,我得去關窗……」她連忙跳下床,跑過去將梳妝台前的窗關上,再回到床上來。「我們這下雨了。」

「才剛下?台北下好久了。」

他的口氣聽來悶悶躁躁,似乎對這雨有些厭煩,織菁不由得問他:「你討厭下雨?」

「沒什麼好喜歡的。」他果然這麼回答。

「我倒喜歡下雨。」織菁腿蓋著被子,靠著枕頭跟他說話:「光聽雨打在屋檐上的聲音,就很舒服。」

他似乎不太能理解。

「滴滴答答的,不嫌單調?」

「才不單調呢。」織菁微笑著,「你仔細聽,不只聲音大小不同,節奏也不同。我喜歡雨的聲音,因為就算是小雨,只要一籠罩下來,一切都像是被隔絕了,不管影像、聲音,都不見了,只剩下雨,單純的下著,簡簡單單的聲音……」

她輕輕地說著,感性的語調,纖細的心思,「每次只要我心煩的時候,就好想去聽雨,它像能把我的煩惱洗掉似的。」

電話那頭安靜了半晌,似乎在琢磨她的話,幾秒鐘后,織菁才終於聽見了他認可似的微笑聲。

「多謝你提供的方法。我的窗外正下著傾盆大雨,我想我現在就可以學你,聽聽它的聲音。」

「去試吧。」織菁甜甜地笑了起來,因為找到了一個能理解她感性心思的人而愉悅。「我要去睡了,晚安。」

「晚安。」他輕聲說,掛了電話。

織菁也掛上了電話,舒舒服服地把自己放進被窩裡的時候,臉上還帶著微笑。

其實他們也沒聊什麼不是?都是些尋常平凡的對話,但不知怎地,就足以轉變她的心情。

她慢慢閉上眼睛……現在她睡得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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