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傳言乘著夏天的南風,吹呀吹,吹到我身上。
聽說杜聰明喜歡顏皓,喜歡得要死。
聽說杜聰明就是曾經從中破壞顏皓和朱麗詩感情進展的禍首,不過沒有成功。
聽說杜聰明被顏皓嚴詞拒絕過。
再來,不是聽說,是大家都親眼目睹的事實--杜聰明受不了顏皓和朱麗詩共舞的刺激,在校慶舞會上當場哭得唏哩嘩啦!
我成了全校的笑柄!
可是很神奇的,我一點都不在乎,在那夜失控的宣洩后,掏空的眼淚反而洗開了眼界,有一部份的我變得淡然,也變得堅強。正如古若愚所言,我覺得自己看開了,別人怎麼笑我已無所謂,反正臉丟得再大也不過就這樣;而對顏皓,我也覺得不那麼在乎,不那麼難受了。
感情本來就不能勉強。
對他的單戀,就隨著南風,吹散了吧!
不過他好像看不開,一見到我,遠遠地就躲,生怕我又有什麼驚人之舉,而他不知如何收拾。
雖然我想對顏皓說聲抱歉,但我的道歉只怕給他更多困擾,也惹來更多流言,所以最後還是沒有行動,任他躲著我。
反而是麗詩,她主動找我興師問罪。
「那天舞會是怎麼回事?」她問,不待我解釋繼續說:「古若愚為什麼會陪你?我不知道你們認識。」
我愣了下,沒想到她質問的會是這件事。
「我們認不認識關你什麼事?」我冷冷地答。
麗詩對我的回應很不滿意,她顯然不習慣面對自己平常的待人態度,睜著大眼瞪我。「你--你驕傲什麼!」
我哪裡驕傲了?
「我不想交代我的私事,你想知道的話,何不自己去問他。」我才覺得奇怪,她不陪顏皓,反而跟我關心古若愚。
麗詩臉上出現一絲難堪。
「我還以為你傻呼呼的呢,聰明,原來你這麼行,真是深藏不露。」
「你說什麼?我聽不懂。」
「你『不懂』的話,就沒有能耐讓他做你的舞伴了!」麗詩輕嗤:「也罷,他的眼光與見解本來就此較與眾不同,人住高處爬,他是水往低處流。」
我想我懂了,難怪古若愚每次聽到麗詩的名字就一副敬謝不敏的樣子,原來她對他……原來。
「你還是輸我的!聰明。」
「你不必跟我炫耀。」
「我有嗎?」她微笑,看我的眼神是厭惡的。「我說的是實話,我得到了顏□這條大魚,而你沒有。」
我很意外麗詩的形容詞,也不喜歡,感覺很勢利。
「你把顏皓當魚?!」
麗詩面無表情,然後,冷淡地聳肩。
「這不就是男人對女人的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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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法想像古若愚變成魚,悠遊江湖的模樣。
我也無法想像自己是姜太公,我不是那塊料。
晚上十點,正準備拉下書店的鐵門,古若愚忽然出現。
「嗨!」他推開玻璃門。
「……嗨。」一看到他的臉,我腦袋就響起德布西的「月光」,渾身霎時不自在起來。
「要回去了?」
「嗯,收拾完就定,你這麼晚還來?」
「來拿一本書。」他說,而且很快找到了,倚在書架旁翻讀。
我縮在櫃檯的角落邊撥撥弄弄,古若愚靠著的書架正好就在門前,而他顯然還沒有離開的意思,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東摸西摸,挺彆扭--因為即使不看他,我也感覺到他的視線不時從書頁移到我身上。
他很體貼,沒有再提顏皓的事,但是我有預感,他會提別的。
「你在緊張什麼?」
「沒有啊!」
才剛否認,他就走過來,停在我身旁,而且剛好擋住我的出路,好整以暇地研究。「我讓你不自在?」
「沒有。」
「你寒毛都豎起來了。」
我搓搓手臂,瞪他一眼。「亂講!」
他輕笑,旋即認真問道:「為什麼偷跑?隔天發現你不在,我有多擔心你知不知道?」
「對不起。」
他繼續問:「你什麼時候離開的?」
我遲疑了下,決定誠實。
「月光。」
他不說話了。
「你鋼琴彈得很好。」
「謝謝,好到把你給嚇跑了。」
「我不是被琴聲嚇跑,我是因為……」
他瞅著我,等我說。
我縮了回來,背轉過身,沒有勇氣面對他的臉。「我害怕。那晚迷迷糊糊,好像聽到了一些聲音……一些話……我不確定是作夢還是真實的。」
「那聲音,是我的?」
「對。」
「我說的話很恐怖嗎?居然讓你怕得逃走。」
「我不知道!我……需要想一想。」
他的手伸過來,按在我面前的牆上,給我解答。「你沒有作夢,那些話是真的。」
他的坦承不諱真令我不知所措,同時,又有一層悸動。
「我有口臭。」很好,開始胡言亂語了。
「喔。」不過他也沒被嚇得跳開。
「我的頭皮屑也不少。」
「嗯。」
「我……我還有身材方面的問題,今天吃的宵夜明天臉上就會看得見,腿也不長,而且人不漂亮、又不聰明,常常講錯話,還常常做傻事,我有一大堆的缺點!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他說。「我也說過你最大的缺點,是只會向前看,不會往後望。」
「那我就不懂了,我有這麼多的缺點,還老在你面前丟人現眼,你明明都很清楚,為什麼還會喜……喜歡我?」討厭,我不喜歡舌頭在這個時刻打結。
有力的手指握住我肩膀,強迫我轉身面對他,那張曾被我評比為媲美石雕、毫無親切感的臉龐,此時半垂眼睫凝視著我,看起來竟是無比溫柔。我屏住氣息,難以呼吸,怔怔看著古若愚低下頭--
他把我僵縮的脖子拉直。
「我們約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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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後悔了。」
「你說讓我選地點的。」站在大門入口,我避開進出的遊客,沒有撤退的打算。
「對,可是我斷奶后就再沒來過這種地方。」
我忍住笑,好玩地欣賞古若愚皺著眉、為難掙扎的模樣。
「可是我好喜歡來這種地方!」
我們兩人手叉腰、眼瞪眼,相互對峙,有幾秒鐘的時間我以為他不會妥協,但也只有幾秒鐘,他很快放下手,抹一抹臉。
「先說定,別逼我陪你坐旋轉木馬。」
「你放心,那是小朋友的專利,我也丟不起這個瞼。」
共識達成!
所以我們進了遊樂園,去坐旋轉咖啡杯。
「狡猾!」他聲音微弱地抗議,我也從逐漸蒼白的臉色發現古若愚這個大男人原來有死穴--他怕暈!
「呵呵呵!」
搭摩天輪的時候,我又發現另一個--他怕高!
「哈哈哈!」
從雲霄飛車下來時我已經非常慶幸答應今天的約會了,沒想到樂趣竟然這麼多,光看石雕扭曲的表情,就此任何遊樂設施都有意思!
「很高興能令小姐如此開心。」
「你還好吧?」他臉色青白得像鬼,聲音也有夠勉強的。
「不好。」古若愚找了椅子坐下,深吸一口氣。
「需不需要塑膠袋?」我怕他想吐。
「謝謝,不用。」他婉拒我的好意,表情糗得要命。「我早說這種地方只適合小朋友,我太老了。」
「哪裡,這裡也很適合我啊。」
他斜過來一眼。「你還沒斷奶嘛。」
找死!「想不想再坐一次雲霄飛車?」
「不想。」反問:「要不要喝飲料?」
「要!」
我只點了芬達,他自動搬回一堆餐點,還塞給我兩顆氣球,一紅一藍,上面各印了一隻滑稽的大豬頭。
「你真把我當小孩呀?」
「以我的年齡來看,你的確差不多。」他手肘擱在桌緣,托著下顎看我把氣球綁在背包上。
喔,他這是間接承認自己有戀童癖?
「爹地!」我齜牙咧嘴,大剌剌地喊。
他先是驚恐,隨即厭惡地扯眉。「免了,我可不想要你這個女兒。」
「哎喲,別這麼說,我可是很孝順的哩。」
「我拜託你別『孝順』我。」
扮了個鬼臉回敬,對上古若愚啼笑皆非的表情,一種愉悅的默契在我們之間流蕩生成。
發現自己喜歡和他在一起。
今天天氣晴朗,天空藍得無雲,映襯我的心情也一片舒朗。吃飽喝足,我戴上遮陽帽。
「欸,你好點了嗎?」
他防備地看我臉上想必很邪惡的笑容。「你還想繼續?」
「當然啊,時間還早,而且門票那麼貴,不玩遍怎麼划得來?」嘿嘿,我要拖他去坐自由落體!
「玩遍?你確定?」
「確定!」哎呀,他的臉色又白了,真令人同情,呵。「別那種表情,要不我們玩溫和一點的,讓你選。」
話說出口,才十秒鐘我就後悔了。
只見古若愚掃視附近,隨手一指,轉過來對我微笑:
「我們去那裡。」
CCCCCCCC
「我不要!」
「說話要算話。」
「我……不要,不要啦,拜託!我真的不想--」
「你自己說全部都要玩一遍的。」他拉著我的手,硬是拖我向標的物前進。
嗚,他是故意的!「我說的不包括鬼屋啦,我不要進去!」
他停下了,臉上的笑容趣味橫生。
「原來你怕鬼呀?膽子這麼小。」
「我才不怕,我是……討厭『裝神弄鬼』,而且裡面烏漆抹黑的。」我的雙腳很堅持地站在原地。
「所以你怕黑?」
「我--」
「啊,對,你是怕黑!」他恍然想起,訕笑著看我。「不管,還是要進去,不過我會跟工作人員藉手電筒,以免你一時失控又撞上不該撞的東西,那就太遺憾了。」
「你壞!」
他肅起臉,認真反省中。「我有嗎?你剛剛欺負我那麼多,討一點回來好像也不為過吧。」
「亂講,我才沒有欺負你,我很用心在和你約會耶!」
「約會」這兩個字把他的惻隱之心找回來了,他瞅著我,眼神是很複雜的那一種,深深沉沉、隱隱約約,含著親匿。
「好吧,看在你如此『用心』的份上,既然你害伯--」
「我才不怕。」天哪,我還嘴硬!
「討厭啦,人家會害怕,你要保護我喔!」突然一聲又甜又軟,酥到骨子裡、嗲到讓人起雞皮疙瘩的嗓音引起我的注意,我看見朵朵經過,兩手挽著一位碩壯男孩,小鳥依人地緊偎,黏貼的程度堪比連體嬰。
男孩腳步虛浮,泛紅傻笑的臉上興奮過度,有些得意忘形。「當然!有我在,不用怕!」
「哇,你好棒、好勇敢,我最最最喜歡你這種男子漢了!」
「真真真的嗎?」
「嗯!」用力點頭,天真眨眼,加上甜死人不償命的嬌聲。
「呵呵……北鼻,要抓緊我的手喲!」
「你也要摟好人家喔!」
兩人一團牛皮糖似的,步入陰森森的鬼屋裡。
這是我第一次見識到朵朵實戰演練的情形,好奇心驅使,忍不住拉了古若愚跟進去。
「你不怕--」
「噓!」
好,我呆,我承認。一踏進涼風颼颼、名副其實可當暗夜謀殺現場的漆黑甬道時,我就後悔了,但又不能孬得走回頭路,會被顧門口的工作人員笑的!所以只好更孬地繞到古若愚身後,捏住他襯衫,把臉埋進去。
「還說不怕?」他笑。
「啰、啰嗦啦。」
「我擔心你這樣反而會嚇到裡面的『鬼』。」嘲弄歸嘲弄,他並沒扳開我的手,而且牢牢牽著,將我護在背後,管遊樂園設計了多少刺激恐怖的效果,我一路緊閉眼唇,不看不聽,安全通過。
雖然如此,朵朵的尖叫仍是時時可聞,而且我確信如她所言,都控制在八十五分貝以下,引人注意又不會覺得刺耳,再搭配甜甜的嬌嚷「討厭啦」、「不要啦」、「不來了」,真是可愛到如小綿羊般引起男人旺盛的保護欲,這點從旁邊那個男生殷勤的安慰及突然冒出的嚇吼變成哀號--聽起來很像被拳頭打到,可以證實。
他肯定不知道,朵朵素有高大膽的美名。
「眼睛睜開,我們出來了。」
「唔……」
「你沒事吧?」
我離開古若愚的襯衫,感覺臉頰熱熱的,他的背貼起來--還真舒服。「我很好。朵朵,高維朵!」
牛皮糖終於分開了些,朵朵回頭。「聰明?!這麼巧!」
「我遠遠就看到你了。」
「真的?哎呀,羞死人,約會被人家看到了啦!」她輕撾身旁的肩膀,又五指併攏搗著雙頰,再扭腰跺一下腳。
「看到才好,被人家看到,我們的關係就公開啦!」男孩高興地說。
「啊嗯--」朵朵拖著長音不依地又槌一下,逗得他更開心。「死相!」
牛皮糖雖然分開了,兩人的視線依然緊緊膠著,不離不棄。
我尷尬地瞄瞄古若愚,他只是淡淡地眨了下眼睛。
「你們好。」
「你好。」朵朵魅力無窮,迷得男孩團團轉,只能分出一點心思敷衍我們,馬上又熱情調回她身上。「要不要吃東西?」
「這個。」朵朵噘噘嘴,他立即領會。
「口渴嗎?我去買汽水!」
小李子都沒這麼好用!
他前腳剛走,朵朵的眯眯眼瞬問瞪大,轉過來朝著古若愚眨呀眨,聲音嬌憨軟膩到我腳底板都酥麻。「哈啰!你好,我是聰明的好朋友高維朵,叫我朵朵就可以了。」
「好的。呃,抱歉,不介意我離開一下吧?」
「做什麼?」我問。
他粗聲回答:「洗手間。」
「喔,不介意、不介意!你儘管去。」朵朵的眼睛繼續眨。
古若愚臨別一瞥,給我感激的眼神,我明白他的意思--感激我沒有用這種手段對付他!
男性同胞一消失,朵朵馬上現出原形,站開三七步,頂我腰間的力道很不客氣,聲音和用詞也恢復正常。
「靠夭!那個不是『尿失禁』?」
「人家有名有姓。」
「姓名?我想想--你上回叫他是變態。」
我早已悔不當初!「古若愚。古人的古,大智若愚的若愚。」
「喔。啊!他本人看起來比照片還帥耶,真他媽的!」完了,朵朵要開始擦口水了。
「你今天帶的這個也不賴啊。」
「四號哦?馬馬虎虎啦。欸,別想轉移話題,你怎麼會跟他來這裡?」
「約會。」我抬起下巴。
朵朵怪叫:「約會?!你幹嘛和他約會,你不是說人家腦袋裡沒裝什麼好東西,什麼時候卻走得這麼近了沒給我曉得?死丫頭!學長呢?」
我唱起「往事不要再提」。
「吹啦?」
「這個--說來話長。」
朵朵眉毛挑得好高,哼哼兩聲。「那就長話短說,反正就是吹了、泡湯了,對吧?」
「對。」
她靠過來拍拍我。「唉,聰明--」
「不用安慰我,我現在一點都不難過,真的。」
朵朵聽了用力一拍,差點沒把我肺臟打出來!「臭美,誰要安慰你了,菲力換神戶,你是凈賺不賠!怎麼樣?事實證明專家我的眼光果然比較高明吧,你感覺到他的魅力所在了?」
「你說是就是吧。」
「明明就是,還給我裝害羞。」
「哪、哪有?」
「臉都紅了還沒有!嘿,其實這樣才對嘛,天下男人何其多,一個愛不到,還有其他更好的選擇,就跟野馬一樣,跑了一匹,繩索隨便丟丟就又拴住新的了,根本沒什麼好傷心的!這個理論我老早說過,你現在終於明白啦,也不枉費我身教言教示範了這麼多年。」
「朵朵--」
「不過你拴到的這匹也太贊了吧?氣死人,我想他當我的六號耶!」
「不要給他別號碼牌!」又不是賽馬場。
「呵,知道啦。我恭喜你行不行?恭喜你把上大帥哥、找到療傷大補丸,要顧好喔,我剛剛表演的那些絕活參考參考著用,男人都吃這一套的。」
呃,我看我還是別把古若愚的想法告訴她。
四號男朋友捧著飲料回來了,我們的對話就此打住,朵朵瞬間變身回嬌弱甜美的小女人,繼續她的育馬遊戲去了。
不過她說了一句話讓我很介意。
療傷大補丸?
哪來見鬼的新名詞!朵朵是不是誤會了,她以為我把古若愚當成安慰劑?
我沒有。
我真的喜歡和他在一起。
咻--碰!
「好大!好美喔!」運氣真好,遇上樂園一年一度的煙火表演,夕日方落,七彩火花開始施放,一朵接一朵,爆開絢爛的顏色。我們仰起脖子站在觀賞的人群里,跟著大家一起驚呼,因為有點擠,我緊靠著古若愚,一邊念念有詞為煙火的造型取名字,從「牡丹開花」、「美女垂袖」到「旋風流星」亂喊一通,他只是沉默地聽著,說到「蜜蜂飛彈」的時候我偷偷看他,發現他的眼睛也正看著我。
「你知道嗎?這是我第一次的約會。」
「我想也是。」
「你……可不可以像上次那樣,摸摸我的頭?」突然很想他再做一次。
他伸出手,但未照做,而是環上肩膀,輕輕摟住我。
火光照亮他的臉龐。
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