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等拉斐爾出院了,我回公司向父親銷假,父親圍住我轉了三圈。
「沒有清減,反倒似又胖了。」
「真的?」我摸摸臉頰,真的呢。想一想,也是理所當然。放下手邊一切工作、娛樂,全身心投入對病人的照顧,卻也只不過是削個水果倒杯水喂個飯這樣的事,其餘工作一概有專人負責,我比之少奶奶差不了多少。三餐定時,睡眠充足,除開最初需要觀察的三天,我都睡得極塌實。是因著放心了的緣故罷。
「你那位朋友——」父親斟字酌句。「傷勢可有起色?」
「已經穩定,傷口已經癒合,正在遵從醫囑進行理療,做復健。不過短時期內左臂肯定不能象受傷前一樣靈活自如。醫生建議他游泳。」
「按理,我應該去探望,並且謝謝他捨身替你捱了一槍。」父親擁住我坐進沙發里。「可是,一想到他就是那個任意扣留你在異國他鄉幾近半年之久的人,我便很難心平氣和地面對他。」
我此時此刻的驚訝絕不比知道查爾斯竟然深愛卡米拉那個結過婚有好幾個孩子丑得一塌糊塗的老女人時候少。父親,竟然始終都是知情的,他從來沒有問過我八年前我失蹤的五個月里發生過什麼,我亦從來不曾向人提及過。可是,他知道。
父親看出我的愕然,拉起我的手。「小銀知道,是因為他有特殊的消息渠道;我知道,是因為我放心不下,找人調查了。可是那人回我,有龐大的勢力阻止他繼續追查你在義大利失蹤期間發生的事。你爸爸我是生意人,別的沒有,精明的頭腦敏銳的洞察力,還是有一點的。將前因後果融會貫通,便不難將事實真相猜出個七、八分。何況,以他那樣的人,不會出手救一個毫不相干的人。他並非良善之輩,不是嗎?」
「對不起,爸爸,當年的事讓你擔心了。」這是遲了八年的道歉,向一個操心子女的老父。
「往事已矣,我更關心的是現在。他來,只怕不僅僅是為了生意罷?」
我點頭。拉斐爾的決心那麼明顯,我不能說不是。
「你可下定了決心么?」父親指指我手上的銀戒。「這個位置,是天主教徒的婚戒才對。」
我動了動嘴唇,恍然憶起曼托薩看見我戴著這枚戒指時目瞪口呆的震驚表情。
「你、你……他、他……我、我……」他指著我的手,復又指向躺在病榻上好整以暇看著他的拉斐爾,張口結舌了起來。最後,他做了幾個深呼吸,問拉斐爾。「你決定了?你知道規矩的。」
「是,我決定了。我知道規矩。」拉斐爾這樣答他。
然後,一貫豪邁的曼托薩在拉斐爾殺人的眼光注視下狠狠擁抱了我,象要把我擠成肉餅,迭聲說「我親愛的這真是太好了!」、「聖母瑪利亞保佑你好運!」云云。
這時,經由父親的提醒,我才驀然省悟,這枚戒指,不只是權力的象徵,戴在這個位置,亦代表了婚姻的許諾。我的臉「轟」一下燙熱了起來。天哪!枉我聰明一世卻糊塗一時,竟然連這麼明顯的暗示都沒看出來。傳將出去,要笑倒多少平日被我噎得啞口無言的人?為什麼,對住拉斐爾,我總會犯些個平常絕不會犯的錯呢?無解。
父親見我一副深思表情,花白眉毛下的眼裡閃過笑意,拍了拍我的手背。
「叫他傷好了來登門道歉罷。」
「哦,好。」我還能說什麼?只是,要叫黑手黨教父上門道歉,似乎不容易啊。
「公司的業務,我也不真的指望你。但將來待我退休了,總還是要交給你的,適當關心一下,裝裝樣子還是要的,這樣你的員工才會認真替你賣命。」
嘖嘖,聽,這才是奸商的最高境界。不必有大智慧,然手腕一定要一流。
「是,女兒受教了。」我畢恭畢敬,老父親口傳授,今後定能受用無窮。
「還有,你的身份瞞了太久才揭穿,會給人你太有機心的錯覺。找一天,你自己去承認了金大小姐的真實身份罷。」
我點頭。只一個石朗哲已經很讓我頭疼了,我可不想因次而讓公司損失一員大將。
☆☆☆
從父親的辦公室出來,下樓,不意竟碰見了天海電工的譚一北。
「Time,原來你回家幫令尊打理生意了啊?難怪最近你絕跡謀殺時間,我差點以為你嫁人去了。呵呵,原來是回家當孝女了。不過,你也真有本事,請得到洪玫瑰來替你執掌門面,了得!」譚一北這大嗓門,全然不顧自己的身份,公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勾肩搭背,一副哥倆好的熟稔模樣。
我幾乎要掩面扮演路人甲,棄他於不顧,可惜,我不能。在周邊金氏企業員工或疑惑或驚訝或恍然的表情里,我攬住了他的臂彎。
「譚大,怎麼會來金氏?」此兄是「氣管炎」,唯一被允許出入的娛樂場所就是我的謀殺時間。我聽他吐苦水聽到雙耳流油,與他有兄妹之誼。
「當然是談生意。你們的石朗哲很一點手段和頭腦,真想把他給挖過去。」
「別想!他是金氏的。」我施展五爪指功,掐他的手臂內側。
老譚吃痛,哀號一聲,形象全無。這一次,我真的掩面不顧。待我放下手,一眼看見的是滿臉愕然的石朗哲。
老譚何等精明,鷹眼一瞟,已經別出苗頭。拍拍我的手背。「去同他談談罷,你就是太精靈,所以男人總抓不住你。但,他是老實人,莫給他吃太多苦頭。」
我笑,謝過他。「晚上你去謀殺時間,我叫人開一瓶十二年的黑方尊尼給你。」
「那就謝啦。」老譚說完,揚長而去,留下我面對石君。
「談一談,好嗎?」我輕聲問。
他雖然不至於板起面孔不理不睬,可是眼底那抹受到欺騙的顏色,卻很明顯。
我引他至會議室,開門見山。
「對不起,我向你和大家隱瞞了自己的身份。但,無論我是金錢也好,小錢也好,Time也好,我都只是我。我並不擅長金氏企業的經營管理,亦不打算插手,畢竟金氏在你們的管理之下,運營得十分出色。我無意因自己金小姐的身份而對你們這個優秀的團隊指手畫腳,假使你可以同身為『小錢』的我共事且相處融洽,那麼你應該也可以接納名為『金錢』或『Time』的我。只是換了個名字,內容並沒有改變。如果我的隱瞞身份帶給你某種聯想傷及你的自尊,我向你道歉。」
石君只是默默聽完我的長篇大論,良久之後,才露出一個姑且稱之為「釋懷」的笑容。
「我早應該料到,不是嗎?什麼人才可以有你這樣的權利,可以到任何一個部門擔任支援工作?除了金錢,舍你其誰?」話題一轉,「你請了好久的病假,身體好一點了嗎?」
「呵,這個——」我笑,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利用了特權。「我的朋友受傷,我去照顧他了,並不是我自己生病。」
「這樣啊。」他點頭。「既然你已經銷假回來上班,有空關心一下田塍化工的企化罷,他們很欣賞你上次的創意。」
說完,他先行走出會議室,我愣在原地數秒,然後勾起了笑紋。老譚說此人是老實人,誠然不錯,可,我看他是聰明人才真。
☆☆☆
坐在近郊別墅的花園裡,我伸出自己的左手,在太陽底下左右端詳。我有一雙典型的沒吃過苦的手,說是十指不沾陽春水也不誇張,白白嫩嫩,細細瘦瘦的。惟有食指處的薄繭出賣了我,左右對稱的薄薄老繭,顯示這是一雙握槍的手。我的雙手都是慣用手,隨時可以有左手換成右手。據說這樣的人極聰明,我自己,倒不覺得。
遠遠,傳來引擎聲,沒過多久,一輛寶馬Z8駛進了別墅。只看這輛車,我已經知道是冷天煬來了。懶懶地,我向自車中走出來的男人招了招手。
「對不起,我來遲了。」冷二公子第一次在我眼前展示了他優雅的紳士風度。
如果忘記之前林林總總的摩擦,單純地從這個角度看過去,他真的極之英俊出眾風度翩翩,我不能昧著良心說他沒半點魅力。恰恰相反,他優雅從容時,掩去了身上森冷暗沉的那些氣質,很是吸引人。
「沒關係。」第一次,我給他以相應的禮貌。
他聽了,竟在原地頓了一秒,才繼續走近我,本性難改地調侃。
「這可是Time?亦或,是一個披著Time外衣的天外來客?有禮得讓我受寵若驚啊。」他坐在我的對面,挑眉笑語,表情十分趣致。
「披著Time人皮的外星人,也還是Time。」我現時總算可以同他開玩笑了。
「會不會,在我不注意的時候,伸出異形的觸手,當場絞殺我?」
「你還怕沒有要你的命么?」我有些沒好氣地白他。此人完全沒有危機意識,竟然就這麼大大方方毫無遮攔地一個人跑來赴約了。
「Time,你這可是在關心我?」冷天煬捂住胸口,一副消受不起的神情,令人絕倒。
「我有意冰釋前嫌,你倒有意見了么?」你敢說個「有」字,我立刻代替殺手當即結果了你!我眼露凶光。
「不敢。只是——」他斂去玩笑的表情,恢復慣有的冷肅。「你會約我來,恐怕不是這麼簡單的罷?」
我眯起眼,從來,他都沒摸准過我的心思,怎麼今日突然醍醐灌頂開了竅了?
「一直以來,你都太曉得該怎麼應對我這樣的人,因為你對似我這樣的男人太有經驗了。可是,我對你卻束手無策,直到——那日在麥克格雷先生的病房裡,看見你們的相處與互動,我才明白,我始終都沒有用心去看你。眼睛看到的,往往也未必真。不能用心靈去看你的人,永遠也接近不了你罷?是故,我已經開始試著用心來看你,所以,心告訴我,你有陰謀。」
我笑了開來,輕輕撫掌。很好,他終於找到了要領。一個人,總拿世故市儈勢利世俗的眼去看旁人,難免會看不見真相。
「沒錯。」我承認。「你或者為了不知名的原因死也不肯找出狙殺你的幕後真兇,也準備把一條命送到對方的手裡,這同我沒一點關係。原本,告知你有人慾對你不利,已經算仁至義盡,沒道理再攪和進來,管這樣一件吃力不討好的閑事。可是,拉斐爾不能白白捱這一槍。」
冷天煬臉色變了一變。「他不答應了——」
「拉斐爾是答應了。」我悠然一笑,左右支腮,淡定地看著他,「我——卻沒有答應。不妨告訴你,除非你不死,只要你死,你苦苦保全的那人,我一定揪他出來。」
「Time!」冷天煬幾乎是咬牙切齒地低吼。
就在他低吼的同時,一聲沉悶卻清晰的槍響,彷彿夏末最後一聲驚雷一樣,在我的耳邊炸了開來,然後,這樣悶悶的槍又響了一聲。與此同時。冷天煬胸前慢慢滲出血來,將他淺藍色的西服染成了絳紅色,直似用潑墨蘊染成的一幅血色玫瑰,驚心動魄的妖異。
他低頭看看自己胸前的血,又抬起頭看看我,眼裡閃過詫異、驚疑兼具的光芒,然後他舉起右手,摸向自己的前心,在手指才剛沾到衣襟的時候,他緩緩向後倒了下去。
我足足呆了數秒,才跑過去探他的脈搏,我知道自己永遠沒有辦法適應這樣血腥而突然的事,即使經歷過了兩次,仍然令我心魂俱裂。我攫住他的肩,搖撼他。
「冷二!堅持住!不要死!」接著我艱難地拖著體重一百七八十磅近兩百磅的冷天煬在石子路上前行,辛苦地把他搬上車。「冷二,我從沒有希望你死!我從沒希望任何人死!你如果想保全你最在意的人,就給我撐下去!別叫我看不起你!」
上了車,我發動引擎,一路狂飆飛車將冷天煬送進醫院去,我的駕駛技術只比醉鬼略好一點,能安全到達醫院,是我和冷天煬的運氣。冷天煬不是小人物,其父更是舉足輕重的工商巨擘,我也知道他中彈的事不宜張揚。且,以冷老爺子的身體狀況,未必受得了這樣的刺激打擊,我必須親自去通知他老人家了。
開車始進冷宅,我狂奔進冷宅,傭人門皆被我雙手和前襟上沾染的血跡給驚呆了。
「冷伯伯呢?冷伯伯在不在?」我抓住一個女傭劈頭問,在醫院通知他以前,我必須見到他。
「老爺、老爺在、在、在……」女傭見我披頭散髮睚眥欲裂的鬼樣子,嚇得連講話都結巴了。
「我在這裡。」這時,冷天燁扶著冷老爺出來了。「金錢,怎麼了?」
「冷伯伯,我——他——」我舉起了染血的手,怎樣也說不出讓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話。
「是不是天煬出事了?他還好罷?有沒有受傷?傷得重不重?」冷天燁緊張地問。「他在哪裡,快帶我們去見他!」
「金錢,有什麼事慢慢說。你這身血是怎麼回事?」冷老爺子也問。
「金錢你快說呀,真急死人!」冷大先生急出一頭汗來。
「老爺,醫院來的電話。」管家選在這時候來湊熱鬧。
冷老爺示意冷大先生先別急,接過電話接聽。他只是在聽,一語未發地聽,臉色凝肅。此時,他與冷天煬平日的臉,看上去是那麼相似。
「天煬他——」他只說了這三個字,手裡的電話就掉在了地上。
「父親——您別難過,天煬他一定不會有事的。他吉人自有天相……」冷大先生的聲音哽咽了。
「冷大哥,我幾時說過冷天煬他出事了?我又幾時說過他受傷了?」舉著兩隻血紅的似開膛破肚過的手,我冷靜地望向一臉焦急的冷天燁。
「這——你一身的血,醫院又來電話說天煬……這,想也知道。」他伸手擦拭額頭的汗水。
「是么?連冷伯伯這做父親的都曉得問一問我這一身的血是哪裡來的。你這個做大哥的怎麼這麼篤定我這一身的血是因為冷天煬呢?」我繼續淡然地問,語氣不急不徐,反正我不趕時間,慢慢來好了。
「這——你和天煬約好的,不是嗎?你們在一起,卻只有你一個人滿身是血地回來報信,不是嗎?」冷大先生的汗是越擦越多。
「冷大哥,你的消息真靈通,連冷二哥的私人約會也曉得。」我的聲音低了下去。「我始終,都不想將事情想得太過醜惡,畢竟,我曾經看見過太美好的假象。然而,事不過三。緣何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襲擊冷二哥,我一直都不明白。直到——冷大哥,你知道么?冷天煬不笨,他不可能連連被人狙殺卻還是置自己的安全於不顧,連我這樣一個不相干的外人都會要替他過濾可疑人物,他自己,又怎麼會無動於衷呢?第一次狙擊,的確出乎他的意料,之後他立刻瞭然於胸。所以他不揭穿,只是苦苦隱忍,就是想給兇手一個回頭是岸的機會。所以,那個人罷手了,故此冷二哥過了好一陣太平日子,直到社交圈裡盛傳冷伯伯說,希望我可以嫁給冷二哥。一場還未成型的婚姻,為什麼會帶來致命殺機呢?所以,我第一次約會了冷二哥。」
「你想說明什麼?」冷大先生一貫和善的眼裡閃過慌亂。
「我一直都很好奇,按理說冷氏的長孫,應該是極其受寵才對,可是,因為一瑪的緣故,冷天煬把他遠遠送到了澳大利亞,等於是放逐他一樣。這很不合理,不是么?冷楓琉甘心么?他同冷二一樣年紀,可是,冷二手裡掌握著JT的實權,而他卻只是一個領著乾薪的經理,換成我,即便不會心有不甘,偶爾也會不平衡。況且,他連交女友這樣私人的事,都被和他同齡的叔叔干涉,想必,滋味並不好罷?我想他是真的很愛一瑪,甚至有安定下來的決心,想給她一個溫暖的家,可是,這一切被冷二哥破壞了,所以,他策劃了第一次狙擊,就在他被送出國的那一天。這事,冷大哥你應該是事後才知道的。」
「我不明白你說什麼。」
「還不明白么?」我搖頭嘆息,終於將兩隻血淋淋的手放在一起拍了拍。
門外,金銀推了一輛輪椅進來,曼托薩則推著另一兩輪椅。金銀推的,是渾身浴血的冷天煬,曼托薩推的,是基本痊癒的拉斐爾。
冷大先生見到一身是血的冷天煬,臉色倏然一白。
「冷大哥你看到冷二哥活著回來,怎麼臉上毫無喜色呢?」我輕喟。兄弟鬩牆也不是什麼新鮮玩意兒,古已有之,成王敗寇更是理所當然,可惜,他漏算了我這個程咬金。
我指指自己,然後接過金銀遞上的手絹,將手上沾染的血跡擦去。
「你知道兒子所做的事之後,非但沒有覺悟到他的錯誤,甚至還更詳盡地計劃了第二次狙殺。原本會成功的,然,我管了這件閑事。假使殺手一擊未中全身而退,消失在人海,我怎麼也不會聯想到冷大哥你。你實可以當成什麼都不曉得,但,你錯過了最後一次機會。事後知道自己射中了拉斐爾的狙擊手找你要尾款,因為他知道他得罪的是什麼人。而你,卻索性殺了他滅口。如果他不死,我想我永遠都不會聯想到溫厚敦實的冷大先生。警方給我看了死者的照片,我一眼就認出他是冷天煬遭襲那日上午十時許在鄉間農舍與你走在一起的人。」我復又指向口不能言的冷二。「你還是不死心,又策劃了第三次狙殺。這一次,你終於得逞了,收到了目標已被清除的回復。所以在我似瘋子一樣衝進來的時候,你已經知道我身上的血,一定是冷二的。也之所以,我還什麼也未說,你已經篤定了冷二的凶多吉少。只是,這不過是我們聯合起來演給你看的一齣戲。」
沒錯,冷天煬中了槍,不過第一槍是特殊的漆彈,營造出血效果,第二槍則是強效麻醉彈。藥效是狠了些,以至於冷二到現在還一動不能動。
所有的這一切,亦都是出自我的授意,冷天煬這倒霉鬼事前並不知情,頗吃了些苦頭。冷天燁更不知道,他第三度聘請的殺手,根本就是曼托薩。事先,我已經以義大利黑手黨教父拉斐爾·麥克格雷的名義發出了警告,誰接手這單生意,就是和麥克格雷家族過不去,那些殺手也不笨,怎麼會為了一票生意而得罪整個義大利黑幫?
冷天燁微微謝頂的腦門上沁出細細密密的汗珠。
「你不能任意誣衊我,血口噴人。」
唉,我悠悠嘆息。垂死掙扎,大抵就是這樣的了。
「我手上有你和殺手接洽的談話錄音,有你在殺手沈國亮遇害當日倉皇逃離案發地點超速行駛的照片,還有你……」
「不!不!你不能誣陷我!」冷大先生猛地揮手,幾近歇斯底里。
我冷下眼,死不悔改的人,機會之於他,是多餘的罷?轉身面對冷天煬,我輕聲問:
「他這樣對你,你還要維護他?你籍故阻止冷楓琉回國,就是不想讓他更加內疚罷?你已經原諒了他一次,想不到他父親卻變本加厲,以冷楓琉的性格,或者會崩潰罷?」
麻醉彈藥效未過,他只能盯住我。
「你雖然討厭,自負又狂妄,可是,你的確深愛你的家人,寧可一肩承擔,也不肯報警。然,他並不領情罷?一心一意要置你於死地。」
「為、什、么……要、在、家、父……面、前……拆、穿……」他艱難苦澀地問。
我瞥向始終一語不發未置一詞的冷老爺子,淡淡搖頭。
「你以為令尊不曉得么?天真!他只是在等在看,看你們兩兄弟,究竟要怎樣收場罷了。」
「呵呵,呵呵。」冷天燁突然掩面笑了起來。「為什麼?為什麼?既然收養了我十八年,天煬為什麼還要出生?我的楓琉哪一點比不上天煬?他一回國,楓琉就必須讓出自己的位子,就因為他是親兒而我是養子嗎?我的兒子,談個戀愛都要經他同意,他自己花天酒地夜夜笙歌卻彷彿是應當的……」
我,不想再聽下去。我一早已經知道冷家兄弟年齡相差懸殊,卻不料,個中還有這樣一番曲折。只是,豪門恩怨,我沒興趣留下來當觀眾。
走到拉斐爾身後,我推他走出冷家,曼托薩同金銀一起跟了上來。而冷家的事,就交由他們自己去處理罷。反正,任流浪已經帶著夥計等在門外了。
拉斐爾的手,輕輕搭在我的手背上,溫暖的體溫,振奮了我低落的情緒。
「累了嗎?」他低低說。
「有一點,但,沒關係。你呢?會不會覺得辛苦?」我問。他們放任我將計劃付諸實施,卻又一直不放心我一個人演完一整齣戲,所以執意全數跟了來。
「不會。」他微笑。
☆☆☆
一切紛擾,總算過去了。拉斐爾要處理中斷擱置了兩個月的商務計劃,而我,還要在公司里裝裝樣子。
「小銀。」我放下手邊的商務公文,雙手交疊撐住下巴,看向捧著一本厚厚原版小說做陪太子讀書狀的金銀,有無法解釋的疑問。
「什麼事?」他從書頁中抬頭,用一雙深邃的眼遙遙看住我。
「如果,我對你說,我想要自由,你會怎麼回答我?」
「自由?」他漂亮的濃眉淡淡揚了起來。「你覺得不自由?」
我笑一笑。「不是,只是——」
他放下手中的書,走到我身邊,坐了下來。
「只是,因為那一場失蹤,在伯伯和大媽的心理上留下了很深的陰影,你知道他們的擔憂,所以,你壓抑自己,在這座都市裡做一個遊走的吉普塞人。他們的愛束縛了你希望滿世界翱翔的靈魂。所以始終,你都再不肯讓任何人愛上你,為你縈系掛懷,你不要再有人為你受傷。」
我翕動嘴唇,卻說不出話來。他,一直是知道的。
金銀嘆息一聲,伸手環住我的頸項,將我帶進他懷裡。
「我們對你的愛,縛住了你的翅膀,可是?」他的眼裡有無法掩飾的苦笑。「善良如你,寧可掩去一身的洒脫不羈,掩去堅強聰穎與卓絕能力,化身成一個平凡女子,只是不想讓我們會有隨時可能失去你的憂慮罷了。」
我直直望進金銀的眼底里去,然後,笑著同他擁抱。
小銀啊,你是我最親愛的堂弟,你知道嗎?從小睡在一個襁褓里,穿一樣的衣服,喝同一種牌子的奶粉,讀同一間學校……一直一直,我們都在一起。直到八年又九個月前,我去旅行,他沒有跟上來。五個月後我回家時,我們已經再回不去從前了。我知道小銀有很多事瞞著我,可是,如果他不說,那麼,我便不問。
良久,金銀放開我,吻一吻我的眉心。
「如果你要自由,我會在你的身後,微笑祝福。」他微笑,眼睛明亮清澈。
「小銀,如果你不姓金就好了。」我知道自己有多自私多殘酷。不會愛上自己的堂弟,卻依戀他全無要求的溫柔。可是,人生有時候必須割捨,再怎樣依依,也要放開手。
他只是嘆息,將我復又攬回他懷裡,壓在胸口。
「去追求自己的快樂罷。」他的聲音,悠悠傳進我耳中。
我無語,只能緊緊抱住他的腰,感受這一刻的寧靜。
☆☆☆
晚上,金銀陪我一起下班,公司里許多單身女性為了看多他一眼,寧可晚些下班也要等到他同我一起出來。可惜,對住不相干的人,金銀那張俊美的臉,絕不會有淡然之外的第二種顏色,即便是如此,也勾引得一班女生臉紅心跳氣喘。
笑眯眯坐上他的車,我忍不住調侃。「中國人歷來稱美人為紅顏禍水,我看你也算得上了。只不過,你是男禍。公司里不曉得內情的女生已經有人為你抱不平了,說我年紀一把姿色平平,仗恃自己是老闆千金,釣到金龜一頭。」
金銀瞥了我一眼,笑,「這麼幼稚的傳言,可見金氏里的女性員工也都還天真。」
「不曉得如果我把你滿月的時候同我一起拍的裸照拿出來去向她們炫耀,不知道會不會引起公憤呢?」我十分期待地說。
「金錢!」金銀低聲吼,臉上飛過可疑的紅暈。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對於這個和自己洗澡一起洗到六歲的堂弟,他渾身上下有幾顆痣我都曉得,區區一張滿月裸照算什麼?
「金錢!」他又低吼了一聲,臉色又紅了些。「那也是你的裸照好不好?!」
「好啦,我不會的啦。」我拚命忍住笑意,不再鬧他。我深知,我欺負他,他頂多只會嘴巴上回我幾句,卻絕不會真正還擊。
回到家進得門,我的下巴幾乎掉下來,父親母親叔叔嬸嬸都在,我不意外,竟然連遠在法國鄉間養老的祖父祖母也在,就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了。而,最讓我吃驚的,是端坐在他們對面的拉斐爾。我不記得有叫他登門。
「Time和小銀回來了。」父親笑著說。「快來向爺爺奶奶請安。」
我和小銀老老實實地走過去,彎腰行禮問好。這些長輩長年不見一次,如無重要事情,根本不會回來。
「乖,小錢小銀乖。」祖父祖母笑著嘉許。
「Time,過來坐。」父親拍拍身邊的沙發。
當我要依言走過去時,金銀突然緊緊抓住了我的手,緊緊的,彷彿要捏碎我的手骨般大力。我忍住疼痛,抬頭望住他。「小銀?」
他低下頭來看我,只看了一眼,卻給我一種驚心動魄的感覺,似乎,他的靈魂中的兩方,正在進行激烈而殘酷的廝殺,沒有平局,只有非死既生的慘烈。
終於,他緩緩、緩緩地鬆開了我的手,象是要放開他生命里最重要的珍寶,亦象是割捨了身體的一部分、靈魂的一部分,那麼徐緩又那麼沉重。
我有種錯覺,這一次,就要永遠失去什麼了。下意識地,我想再拉起他的手,可是,他輕輕將自己的手握成了拳。
「去罷。」他微笑著對我說,然後,他站到叔叔嬸嬸身後去了。
我的心,微微痛了痛。從小到大,除了去義大利那一次他放開了牽住我的手,他再沒有放開過。這,卻是第二次了。
然,我還是走過去坐在父親身側,注視對面的拉斐爾。他似是知道我此時心緒紛亂如麻一樣,向我展了一個帶有安撫意味的笑,接著,他站起身,向父親母親叔叔嬸嬸還有祖父祖母鞠躬。
「金先生,金夫人,我此次前來,是向你們致上我最真誠的歉意,抱歉在八年多前,將Money強行留在我身邊,讓你們失去聯繫長達五個月之久,給你們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對不起。」
「生財、富貴,這個洋小子說的是什麼意思啊?」祖父祖母並不知道當年我失蹤的事,所以聽得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媽,他以前欺負過咱們家小錢,所以今天是來登門道歉來的。」嬸嬸小聲在祖母耳邊當解說員。
父親上下打量拉斐爾。良久,才微微笑了一笑。
「已經是陳年舊事了,難得你還記得上門來致歉。好,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我聽了拋開稍早心間的微痛,險險失笑。以拉斐爾的中文造詣,後面這一句,只怕有聽沒有懂。
父親斜睨了我一眼,嘀咕。「女生外向。」
我立刻低眉斂目,眼觀鼻、鼻觀心,效法不動明王。
父親咳了一聲。「念在你捨身救了Time,我就既往不究了。」
「我這次來,還有一事相求。」拉斐爾說完,突然單膝跪在我面前。「Money,我愛你,請嫁給我吧。」
我錯愕得微微張口結舌,他竟然當住爹爹媽媽的面向我下跪求婚?這完全不似拉斐爾的風格。這樣私人的事,他應該會揀個無人浪漫的月夜,在燭光晚餐間隙時做的。
「Money,請嫁給我罷。從此以後,你將是我生命里的唯一,我會把我全部的愛忠誠奉獻給你。」
我眨眼,生平第一次被人求婚,沒有經驗,只能不知所措地瞪住跪在我眼前的拉斐爾。
拉斐爾似乎看出了我的無措,輕輕地執起我的手,包覆在他的掌中。
「Money,你可記得,你承諾過會答應我一件事。」他性感的唇邊有狡黠的笑紋。「現在,親愛的,我要求你兌現你所做的承諾。」
我幾乎瞠目結舌,狡猾的拉斐爾,心狠手辣的拉斐爾,竟然把我給他的承諾用在了這裡!天啊!我絕沒有想到他會使出這樣出其不意的一招。驀地,我哈哈笑了起來。很好,他懂得把握對自己有利的態勢,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他更曉得如果沒人催我,我一生也不會動念結婚生子,他也知道,如果錯過這一次,他或者再找不到說服我的機會。非常好!
我在眾人愕然的眼光注視下鄭重地問依然單膝跪地的拉斐爾。
「你決定了么?我絕不是傳統女性,家務事我全數不會,一身懶骨,又愛貪看俊男美女,一不開心就會使壞,賢良德淑我更是一樣也無,這樣你也決定娶我?」我一定要問,我是個太曉得自己究竟藏了什麼在淡然面具下的女子。我不想將來彼此後悔。
拉斐爾吻一吻我的手,「是的,很多年以前我已經認識了你,不是嗎?我知道你是怎樣一個女子。且,無論是何種面貌的你,都是我所愛的。」
「好,我答應你。」信守承諾,是我少得可憐的優點中的一項,可懂得利用這一點來逼婚的人,除了拉斐爾,卻再無第二人了。我笑,嫁給他之後,生活會是怎樣一種截然不同的面貌呢?未必是我所嚮往的,但,我十分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