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記憶的長河似一段浮光掠影的膠捲,自動地在我腦海里放映著,它們一如氾濫的急湍,衝擊著我的心靈深處,彷彿狂嘯而起的津波,將我一古腦兒地襲卷而走。於是,我掉入了記憶的長河,回到了我的童年——香港。

一九六一年的新年,大清早起來,街頭巷尾的住屋內,紛紛傳出喜氣洋洋的喧鬧聲。大街上,舞龍舞獅隊正竭力地耍著獅頭,喧天鼓噪、震耳欲聾的嗚金聲放肆地從窗欞的縫隙裹竄進了屋內。九歲的我正值懵懵懂懂的年紀,對於一知半解的事物總是好奇得很。

隔壁住著中年美籍教授康瓊斯先生及康瓊斯太太,瓊斯先生雖和我父親同是香港大學外文系的名教授:不幸的是,他們在人生觀及文學作品上的立論有很大的出人。所謂「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是他們兩人的最佳寫照,兩人輕視對方的幼稚行徑,彼此老死不相往來。我母親和瓊斯太太就聰明理性多了,遠親不如近鄰嘛!她們之間的話題是包羅萬象、無所不談;交情亦是好得不得了,好到柴、米、油、鹽、家中一屋一瓦都可互通有無。香港這個東方明珠是大英帝國皇冠上的一顆紅寶石,這是國際上皆認同的看法。我的母親卻認為這種燈紅酒綠的繁榮不見得是件好事,因為香港雖身為屬地,其居民卻無法持有與英國公民相等的公民權,這種妾身未明的身分一點保障都沒有,教人無所適從。六O年代的香港是個裝滿綾羅錦緞、金石龜玉的大寶藏盒,來來去去的商賈與遊客使得這既商業化又國際化的都會充斥著濃郁的異國風。新的文明氣息與舊式固有的文化澧教含雜不清,以至於傳承逐漸地剝落瓦解。我父親總是喜歡調侃我母親,說她的思想已根植在那個叫台灣的島上,即使她跟著父親回英國后,仍會依樣書葫籚地數落英國的不是。其實,不管再文明先進的國家,也是多少有些迷信及地方風俗。香港雖然與西方接觸得早,但居民普遍仍為篤信黃老思想的漢族子弟,而且迷信與虔敬鬼神的程度只可用「瘋狂」兩字形容。在這裡,一年到尾幾乎人人都得走一趟算命館,讓算命師幫他們批命論運,以求飛黃騰達之道。並非我母親不信邪,是光怪陸離的事見多了,太陽底下的新鮮事自然就少了幾樁。她是儒家子弟,篤信「子不語怪力亂神」,喜歡叫合理的解釋去點破風水的神奇力量,但這不表示她全然否定命運、風水或是靈異現象,只是認為現代人心靈空虛,每每命不順遂就求諸改運是捨本逐末的作法。命理是天定、人助與自助的結合,人可以參考風水,可不能受制於風水,否則成天做事綁手綁腳的,日子難挨,人生還有樂趣可言嗎?而我的父親對我母親用情至深,深到她撒手塵寰多年都不動凡心。

他們是在牛津念書持相識的,他才二十二歲,而我母親已經二十五歲了。她不是高大、身材婀娜多姿的女孩,事實上,她的長相平凡極了,尤其是處在金髮耀眼的異地女人中,更是毫不起眼。但是我父親就是先喜歡上她聰慧的行徑與敏捷的思想后,才愛上她的人。根據我母親提供的「野史」,我父親是校內的高材生,才華出眾,風流倜儻,狂傲得無人能出其右。雖是威爾斯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校長之後,但比起泰半出生權貴的後裔及富家膿包子弟相比,論學識與人品,可說是略勝一籌。我的父親專攻古典文學,詩詞信手拈來更是毫不費功夫。大概因為威爾斯人是天生的吟遊詩人吧!善辯的口才及浪漫的天性也影響了我父親。我父母親的個性是截然分明的兩種典型,就如赤道與冰原。我父親是溫文儒雅型的男人,我的母親則是活潑好強的新女性,但是善辯卻是這兩個人唯一的共通點;個生長在不同文化背景里的人,自然是對事事都有不同的意見,但他們也都彼此學習如何在辯論中達成互信、互諒以維持家庭的和諧。我這一生永遠也忘不了那個新年的午後。當我的父親決定帶我們母女兩去市集逛逛廟會沾點喜氣時,我雀躍不已,儘管這種節慶對我已是司空見慣,但是我還是興奮得手舞足蹈在參觀了一些特技表演后,我的父親留下我們母女兩在廟前休息,自己一人去幫我們買此主保飲,順便辦點私事。

正巧廟前左側台階上生了一個手捧碗公的丐婦,可憐的黑眼珠不時地往上翻動,幾撮銀絲稀落地散布面頰兩側,看起來好可怕,今我不太敢朝她的襤褸身軀上瞧。

她蹲坐在那裡口中喃喃地念著:「可憐我吧!一個既瞎又殘的老太婆!」這般情景令人好生憐意。

我母親生來就有悲天憫人的情懷,她不假思索地去了一大張港幣進碗裹。不料,對方卻開口挪揄。

「好心的太太啊,你這不是害人嗎?這麼大一張鈔票著實招人搶呢!」說著就明眼快手地抓起碗內的紙幣,塞人自己的口袋。

我母親很生氣地指著她的鼻子問:「你不是瞎了嗎?怎麼還看得見?」

說時遲,那時快,她倏然伸出乾枯如樹枝的手,緊握住我母親右手,隨即翻看她的手掌。「別大聲嚷嚷,我給你算命不就成了,可別說我白拿你的錢哦!」

我母親氣得腮幫子鼓了起來,活像只發威的河豚,急想抽回手。

但是丐婦硬是堅持不肯放手,一面觀看我媽的手掌,一面還嘖嘖作響的說著「不賴」兩個字。

我好奇地踮起腳尖也想探個究竟時,老婆婆卻一改悠哉的臉,突然蹙起了眉頭。其實她的臉上已經沒有一處是光滑平坦的,她的蹙眉也沒讓我再璔加多少懼意,倒是她尖厲的眼神今我很不舒服,直回頭想找尋我父親的身影。

我母親很不耐煩地請她快點看,並抱怨老婆婆把她的手握得太緊。「你快看吧!老婆婆!我沒什麼耐性僵在這裡。你掐得那麼緊,我的血液都快逆流了!若我死了,找你負責。」

丐婦很懊惱地看了她一眼,痛斥:「別提那個字好嗎?這對一腳已跨進棺材的老人來說,是大不敬哩!」她住口幾秒后,才又開口:「好了,好了!你好命一世,一生甜甜蜜蜜,事業如日中天不墜。你老公人品相貌都是一等一,對你一輩子不變心。」

老婆婆才放下我母親的手,便轉身將注意力移向我。我下意識地挪到我母親的身後,用眼角觀察她,並緊握雙手,放在臀後面。

我母親認定這個老婆婆是個招搖撞騙的乞丐,就拉著我的手要走。但是丐婦卻在我不注意時鉗住了我的右手,不肯放我走。我在這一拉一扯間,就像個故事書裹的稻草人,被風拉扯似地在原地晃來晃去,直到一個廟祝跑出來解釋,才解救了我可憐的小手臂。

廟祝勸我母親這只是看個相,信不信都由我母親,並說明老婆婆是真的會斡人看命,有卜知的能力,我母親才放下我的手,冷眼旁觀。

「哎!這個小女孩,其可憐啊!有這麼頑固的媽,我一定得幫你看看。」她夾槍帶棒地暗損我母親。

老婆婆要我攤開右手,我猶豫地往上看了我母親一眼,見她點頭后,才小心翼翼地照做。

瞎婆婆又是看我的臉,又是打量我的手掌,然後向我母親說道:「你們這一家,包括你老公都是讀書的料,吃得飽,餓不著。但要大富大貴是不可能的事。」

「我們不奢求大發橫財,平安就好。」我母親冷冷地回老婆婆一句。

老婆婆不理我母親的話,直接面向我說:「你很聰明,又乖巧,外似柔順,內實剛烈,個性如你母親一樣,所以你小心啊!像你父親這樣能容忍你母親的男人畢竟不多。」她的言下之意又是在諷刺我母親,我不喜歡她這個樣子。

「你的個性善解人意,又過度敏感,這一點是美中不足的地方,我們說是吉帶凶兆。」

「什麼是「吉帶凶兆」?」我不懂的問。

「吉帶凶就是……怎麼說呢?說得太玄,你又不懂。吉帶凶就是……本來你的個性是很好的,但是你的缺點若沒有好好糾正過來的話,就會變得不好。」

我還是不懂,老婆婆有點拿我沒瓣法,但是她對待我的態度卻是很有耐心,一反對待我母親「點到為止」的方式。

「好啦!拿你媽打個比方吧!你媽的個性是大凶,若遇人不淑……」

「什麼是「遇人不淑」?」

老婆婆差點跌倒!「遇人不淑」就是,若你媽不是遇見像你父親這樣子的好人的話,就會發生不好的事。懂嗎?」

「所以我爸爸是好人。」我驕傲地下了個結論。

「也對,就是適合的人啦!看你把我的話扯遠了。我說到哪裡啦?」

「你說到了「吉帶凶兆」。」我提醒她。

「對、對!不吉利。你慈善溫和富同情心」

「這個我媽教過我,」我高興地說。「這也不吉利嗎?」

「不!你別太好奇,否則我一句話都說不完,你就記著我的話,不懂沒關係,我知道你有絕佳的記憶力,長大后再問你爸。」她知道問我母親根本沒用。

「我爸是英國人,他不太懂中文。」我反射地直接說。

「你是混血兒?那有趣了!」她明知故問。我一眼就可瞧出端倪,我知道她在佯裝,但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十五歲時會有件重大的事情發生,這件事會帶給你爸和你痛苦,倒是你娘,她沒心沒肝不受影響。」然後又專註於我的掌中。「我要好好看你的手紋,你的前半生都在漂泊,居無定所。你有很高的智慧,但它時常幫倒忙,既不能帶給你金錢,又不能替你解決事情,這是因為你太感情用事了。你沒有什麼雄心壯志,事業也是斷斷續續的沒有連貫。哦!你一定會比你媽美上十來倍。」

我向母親那邊偷偷地瞥了一眼,看見她鐵青著臉,眼如銅鈴般瞪著丐婦不語,我有些著急不安。

「現在看你的婚姻緣了,女孩子都愛聽這儅子事!」她攢眉細看,不動聲色,但隱約有種遺憾的表情。「命理無常。像你媽脾氣這麼硬,長得又不是挺漂亮,但愛情婚姻一帆風順。而你呢!得記住我這老太婆的話,平時我是不跟人講這麼多的。懂嗎?」

我點了頭,因為她好嚴肅。

「你叫什麼名兒?今年幾歲?」

「我叫嫦嫦,今年九歲。」

「「長」短的「長」?你那套演算法是洋人的玩意兒!你今年十歲才是。」

「是「嫦」娥的「嫦」,她中秋節那天出生的。」是我母親的聲音,大概是因為關於我的事吧,她也認真起來了。

「你這一生只有兩次婚姻機緣,」她停住,看見我又要開始問什麼是「婚姻機緣」時,她馬上叉按著說:「背起來,不要問問題,聽不懂就算了。一次是在你二十歲那年,另一次是在二十九歲那年,過了二十九歲這個大限,若你還是小姑獨處,就乾脆出家算了,做尼姑都強。」

「老婆婆,你怎麼這樣子說呢?沒有人會這樣教女孩出家當尼姑的!」我母親的聲音有些譴責的意味兒。

「是「命」就躲不過!我是見你好心,想幫你個忙,可別不識歹!」她有些氣我母親多事,打斷她的話。

「記住一何成語「亡羊補牢,猶未晚也」。不懂的話,問你媽。」她懶得再逐字解釋。「倘若,你「真的」嫁人了,你的夫婿必定是位高權的人,就如天上的北斗星君。若從你的命去推他的命有來,這種人若生在古代,就是威風凜凜、叱垞風雲、偃卧刀劍的將軍,可惜生不逢時,這太年間也沒仗可給他打,日子過得舒適只怕會有血光之災。若是你真的錯過了這個人,那也是命!」

「我會有小娃娃嗎?」

「你這妮子!婚都還不見得結得成,問那麼多有何用?老實告訴你,我看不到那麼遠以後,想要知道?等你結了婚就知道啦!」

「你不是說我要當尼姑嗎?」我不解。

「我沒有說你一定會那樣或一定會這樣。每一個人,都會有很多條路可行,挑哪一條路走,都是個人的選擇。好與壞不是我能卜知的,也不是上天能控制的。是「你」!是你自己的所作所為造成的,懂嗎?」她盯著我問。

我沒應聲,因為我真的不懂,但我會記著她的話。

「夠了!老婆婆,感激你幫我們看相,但你說得模稜兩可,我們可是一句也聽不懂。」「我已說得是夠白話的了!聰明如你,其實早知道我話中意思,你只是拒絕接受蔽護了。」她又一改臉色,端正起容顏。「別太固執,這位太太,你們今年會有移動現象。你心地好,就可惜脾氣拗了點,小心自食其果。」她說完話就站起身子,同廟內踽踽而行。

我母親要我忘了這件插曲,不用去想當尼姑的事,也不用跟我父親提,免得我們一家三口成天祀人憂天的。

不過,那老婆婆倒是說准了一件事,該年五月我爸就接受了倫敦大學的聘書,成了該校文學系的系主任。七月時,我們就回英國定居了。

一直到我實滿十四歲的生日過後不到一個月,真的發生了一件教我父親痛不欲生的事情,也改變了我開朗的個性,從此我活著就像是在應驗那老婆婆的話。

一九六六年十月三日,在倫敦的一家停車場內,我母親為了保護一個站在車道上的小孩,免於被一輛剛要從旋轉坡駛土來找車位的車撞著,便挺身將小孩推走。

小孩是活了下來,但我父親親眼目睹他的妻子被撞倒在地昏迷不醍,她因五臟內出血,在倫敦的聖湯瑪士醫院褢只拖了半天,就拋下我們父女兩走了!

可憐我父!才三十七歲便決定孤老以終。

我母親是傳統的中國人,她曾多次跟我父親開玩笑的提及,若她真早他一步走的話,請他一定要將她返葬故鄉。

父親把我送回威爾斯的祖父母家寄養,就開始著手辦理母親的後事,從那時候起,我就沒有再見過他一眼。

他就像只孤雁,一生只追求一世情。

一九八0年一月「各位搭乘英航波音七四七的旅客們,早安。這是機長艾德.渥明代表本機全體機上工作人員向各位致意,本班機將於三十分鐘后降落於倫敦市希索機場」

我在一陣廣播聲中蘇醒,擴音器傳達的訊息無形中加強了催眠的效果。在總過二十小時的長途飛行,我覺得整個人像被裝在一個壓縮的空氣鍋內,全身動輒酸痛,既不能伸長腿,更遑論閱襩或聊天,唯一可做的事就是睡覺。

放眼環顧四周,約鮽五分之一的空位。坐在我身旁的女子巳大剌剌地躺在隔道4張連座椅上。一位空服員走過來將她喚醒,告訴她飛機即將著陸。我收回視線,整理腿上皺巴巴的毯子,把隨身攜帶的東西準備好后,專註地瞪視著玻璃上結晶的心型雨滴,等待飛機著陸。

機門大開后,我從容地穿上厚大衣及手套,並圍上了厚圍巾,然後拎了一隻大背包,全副武裝地隨著魚貫的人華步出機艙外。

三年來,我無時無刻不想著英國的種種,倫敦的街景、霧氣、雨花、白星點點的綿羊點綴在綠野仙蹤般的田園、靄靄的山嵐及湖泊映月等美景,無一不教人回憶。

現在,當我又踏上這片土壤,卻一點也嗅不出歸屬感,我仍是個飄泊異鄉的流浪客。

打起精神走進了人境大廳,一接觸到凜冽的空氣,我的身體霎時凍結一般,吸人的冷空氣教我懷疑地想著,為何我的肺沒倏地也結晶起來?

廳內擠滿了新年過境的旅客,在這歡笑與喜悅交集的場合,我突兀孤寂的單薄身子機械地從人摹中穿梭而過,強抑拔腿狂奔的衝動。

由於我是中英混血兒,黑眼黑髮常使人將我誤認為南歐人。除非必要,我很少費唇舌去解釋我的身世。

記得剛住進祖父母家時,我很費力的去適應拗口聱牙又難懂的威爾斯腔。

大概因為花了不少的心血,才適應當地的風俗民情,使我對那片土地產生了濃厚的感情。那是片如詩如畫的天堂,是幅成蒘綿羊與樸素小農舍互相交織而成的錦織畫。

記得剛轉學時,學校褢有位梅珍妮小姐很賞識我,一直想把我當天才兒童訓練,但是被爺爺拒絕了。他的理由是因為我自從母親去世后,就變得很沉靜,失去了一個少女該有的活力,而我的父親又不在我的身邊指引我,給我鼓勵。若真的答應了梅小姐的計劃,他不知道我會變得像什麼樣子。於是,天才兒童的計劃轉到另一個男孩身上。我大學還沒畢業,他就得到了物理博士:但聽爺爺說,現在那「天才兒童」還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

梅珍妮小姐在二十八歲時嫁給當地一個小銀行老闆,生活無慮卻也沒放棄教育工作。她曾多次暗示我爺爺,若我肯的話,現在的成就一定非凡。我知道她欣賞我的資質,儘管她總是不忘數落我為「隕落的天才」。

想著往事我步出機場,搭乘地鐵來到維多利亞車站,坐上往西行至威爾斯道府卡地夫市的巴士。

近鄉情怯!我已等不急擁吻奶奶刻著慈祥皺紋的臉頰。

車行三個小時,窗外灰暗的景物已轉為銀絲的雨滴,它們滋潤著如茵碧綠的阡陌牧草地,擊打理頭苦幹啃著青草的羊群。我的眼光無法撤回,心中饑渴地想一眼飽覽遠處起伏的山巒,直到身旁一位低沉的中年聲音突然響起,才將我的思緒拉回現實。

「抱歉,你是本地人嗎?」

我連忙回是,隨後注意身旁的中年男子。他的髮絲已半白,身著昂貴、考究的西裝,肩上披著的風衣亦是「有牌」的,手中拎著一頂呢帽及捲成一根長條的報紙。

「啊!我早該猜到的!」他說。他一定是看我黑髮、黑眼直接推斷出結果。而我從他的口音中得知他來自倫敦。「你住在這附近?」

「是!在南部中格蘭摩根郡,靠橋尾鎮與工業城塔伯港之間。」

「塔伯港?」他點頭后,側身問:「那不是個工業污梁頗嚴重的城市嗎?」

「哦!它以前是,現在好多了。每年環保單位會嚴密地檢驗各工廠的環保設施及廢水、廢資源的處理步驟。儘管塔伯港給人文明有餘、文化不足的印象,它卻孕育了二十世紀兩大傑出莎劇演員理察.波頓和安東尼.霍普斯金,他們以身為威爾斯人為傲,更不避諱談論他們的故鄉塔伯港。」我換口氣,看?他尷尬地吞了一口口水,不禁羞紅著臉暗咒自己多嘴。

「嗯!非常有意思。」他頓了一下,又問:「你很愛這片土地,是嗎?」

「是的!這是上天賦予居爾特民族中最珍貴的一項禮物。我們的祖先在兩千年前羅馬人統治不列顛三島時,就在這兒生根了數十代。雖然沒有高大的體格來抵禦外族,但在精神與心靈上,他們是不屈不撓的。其實不暪你,有不少人還不太承認英國王儲為威爾斯王子呢!」

他又是笑著點頭。「我有些後悔沒有好好修些歷史,不然就可以和你討論了。」

我笑了笑,就怕自己再說出冒犯他的話。改變話題后,我們禮貌的做了社交性的問話。

「你初次來到此地嗎?」

「哦!不是!這是第三次了,我是來看一幢房子的。」

「房子!」我睜大眼很有興趣。「我不想多解釋,但是若你打算搬來這兒定居的話,相信你一定會愛上這片厚實的上地。其實土地也有個性的,就跟人的個性一樣!」

「唉!聽你這麼說,我個人倒希望是為自己來看房子的。不幸的是,那個房子太大,人得我無力負擔;我只是來替我的委託人定契約的。」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懷疑他是房屋經紀商。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想法,解釋道:「我只是區區一個小律師,專門幫一些權貴做跑腿的生意。」

他謙虛的口吻令我喜歡他的人了!

「權貴?」我喃喃念了一句。「那也不錯呢!周旋於上流社會,如果在一百年前,這可不得了!我們這等身分都只能成鄉愿或是小佃農哦!」我忍不住又摜了一句。

「繼承而來的產業,若無完善的經營與正確的實務理念是很難守成的。我的委託人中,有不少只是空有頭銜或是等著坐吃山空的廢人。封建制度流傳至今,是蕩然無存了!光是產業的花息就抵不過政府徵收的房稅。不過,時代在變,希望會愈變愈好!」

「是啊!銀湯匙銜在口中太久是會被口水氧化而發黑的!」我故意諷刺道。他非但沒反駁,反而點頭笑笑。這人風度好得無可挑剔。

「我認識的一位地主就不一樣子!他總是戲稱自己是個牧羊人。不凅他不是單單在牧羊而已,他精於改良品種,同時又經營許多和羊有關的事業。」

「我也喜歡羊兒,牧羊不錯呢!」

「但是對一位出身上流社會的貴族而言,牧羊可不是個傳統及體面的事。」他似乎很欣賞這個貴族,拚老命幫他說好話。

「人總是得朝著自己的興趣做事才會做得起勁,不是嗎?上古希臘很多高貴的王子也是以放羊為主。這位貴族仁兄肯紆尊降貴從事務農,一定是位肯上進的人。」

他點頭附和我。「這位公爵……」

我吃了一驚,想著自己也見過一位準公爵,但沒這麼勤勞。

「很有遠見,插手此行不過短短三年,就讓北蘇格蘭的產地得到物盡其用、地盡其利的效果。他將羊奶副產品及羊毛織品成功地推廣並打人歐陸。這可不簡單!要想和紐、澳與褔克蘭的羊群競爭,實在不是件易事!」

「真的!提到羊毛我是個大外行。」我鼓勵他再多談一些。

「我國境內羊翠種類多得不可勝數,光是威爾斯羊群就有十來種。最今公爵喜愛的羊,就是在北海外海的錫特蘭島上繁殖成活的錫特蘭羊,它們的毛質豐厚又不易變質,經過化學加工處理潤色后,毛纖維還是光潤,沒有失去彈性。另外,屢次得到金羊毛優良品種獎的「溫斯力代湖羊」更是值得人誇讚,它們遍布整個北約克夏郡的山坡、昆布蘭郡,一直延伸到蘇格蘭,它們的毛又長又鬈地蓋滿全身,就像是穿了銀絲線的掛氈。」

「嗯!」我想像著「溫斯力代湖羊」的怪模樣,想跟希臘神話中的金羊毛做比較。「很難想像得出來,我只看過威爾斯山林羊。」

「哦!威爾斯山林羊是出身高貴的牧羊人的遺憾,因為它們的翠居性低,頂多三、五隻組成一個聚落,習慣在山林間走動,偏好崎嶇山麓與陡峭的石礫坡地,反而不喜歡平坦的坡地,所以不管是做精緻酪農或畜牧養殖都不是件易事。人唯一能做的,就是效法它們鍥而不合爬上山巔的精神。」

這位和善溫文的律師句句誠實又中肯,不像在大放厥辭。

「唷!看我提太多羊了,頭已經開始昏眩得要數羊了。」他體帖地換了一個話題。「我此行是要到威爾斯中部的一個包威小鎮收購一幢古宅,叫潘華宅邸,你聽過嗎?」

「潘華!那幢紅磚砌石的大宅,不是擁有兩世紀之久的屋齡嗎?我以為它是歸於古迹保育協會名下呢!」我吃驚的問。

「你去過?」他狀甚訝異的間。

「純屬意外,我與家人出遊,半路下起大雷雨,就順道駛人小徑內避風雨,怎知誤闖私人上地。那是幢大房子,不是嗎?草坪上還有好多隻梅花鹿。」

「沒錯!不過屋齡沒有你以為的那麼久,它是費時十年才被完建於一八九O年,是維多利亞時期的紅磚瓦建築。還拜它年輕之賜,否則價錢又要水慷船高了:且光是要付給政府的稅就令人咋舌。」

「那潘華是私人產業了?」

「是的,不過新屋主是不會搬去那裡住的,他的目的是開發觀光,並爭取附近的上地加以開發畜牧業。啊!聊了這麼久,我忘了自我介紹了在下伊狄倫!」

「我是莫霏比。」

沒多久,公車拐了個彎便駛人了卡地夫市市中心。

「你看!對街停著的「丹勒」,就是公爵的座車。」

「咦!怎麼不是「勞斯萊斯」呢?」我打趣地道。

他朗聲笑起來。「在其他國家原廠「丹勒」汽車並不多見,反而是同家汽車公司出品的「捷豹」名揚國際。每個國家因民族性的不同及生活圈的差異,以至於用的物品、穿的衣服、娛樂方式都有些微的出人。在這兒,當一個貴族人家出門不想開「勞斯萊斯」到處招搖時,就一定會選擇「丹勒」,因為它代表貴族的沉穩及內斂,這也是出產汽車公司和上流階級想給人的印象。當然啦!人人觀點不盡相同,但只要跟著傳統的腳步走,總是輕鬆些,至少不會迷路。」

我心裹想著伊狄倫先生的話,佩服他總是能客觀地去看一件事的兩面。

他禮貌地讓我先行后,才尾隨而下。銀黑色的「丹勒」停在對街,它雖沒有超長的車身,但優美的線條展露了技師高超的手藝。

「莫小姐,我們後會有期了!」律師禮貌地抬了抬帽子走過對街。車門自動開啟,他一矮身就坐了進去。

我從門縫裡驚鴻一瞥地看到一個相當魁武的男人穩噹噹地坐在後座。他只穿著黑色高領毛衣和灰長褲,當我把注意力往上挪至那人的臉時,我倒抽了一口氣!那人右側臉頰上儘是一道道的疤痕,除了疤痕外,紅色起伏的青筋明顯地告訴人這是一張燒傷過的臉。

對方沒有轉過頭,但意識到我在看他,所以下意識地縮了進去,使我不好意思再觀察下去。

我假裝若無其事地在等人,直到車子繞了一圈徒反方向駛去后,我才回到「丹勒」的車尾,目視坐在伊律師右邊的頭顱與頸項,看著它漸漸消失成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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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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