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莎拉在計程車的後座上顛簸著,真希望自己剛才屈從了內心的勸誘,在西班牙機場直接雇一輛小車。從機場到弗朗迪瓦驅車要很長一段時間,她的耳朵一直被收音機里喧鬧的音樂侵襲著,鼻子里充斥著廉價香煙以及某種剃鬚水的味道,眼前晃動著彩色線繩懸吊的俗艷閃光的吉祥物。

但估計到她在西班牙至多呆上兩天,她覺得僱用一輛車子未免太奢侈了,就放棄了這個打算。她已經學回不再把錢扔到不必要的花銷上。

她略有些尷尬地脫下了深灰色的外套,露出裡面的淺灰色亞麻褲子和與想配套的襯衫。即使剛剛是四月,熱度也已經驚人。她忘記了南西班牙的太陽有如此強烈。此時莎拉已經急不可待地想回到被拋在身後的英國早春。這兒的天氣遠不適合她的性情,她感到一絲惱人的汗珠滑向唇際。

她閉上眼睛,不去看那飛速移動的風景和可怖的彎道,琢磨著她可能面對的情形。

一種可能是她會找到父親一個人,像所有專註於工作的人一樣,他從未聽說過逃跑的茜卡,那樣她會呆上一個晚上,第二天早上頭一件事就是大鬆一口氣打道回府。

另一種可能是最糟的局面,也是她心裡害怕出現的——父親與他年輕的情人在一起。那樣,她就會責無旁貸地讓父親清醒明白,並著重指出卡薩斯先生隨時會朝他舉起鞭子。她還要力圖使任性冒失的女孩認識到自己走錯了路,並設法送女孩回家。

皮埃爾應該是在阿科斯的房子里。當媽媽還在世的時候,他們經常在這裡度過春天,因為皮埃爾總會在阿都勒斯山找到靈感,並創作出他最好的作品。

媽媽去世后,也就是從莎拉十三歲起,皮埃爾將房子鎖上了相當長的時間。只是在近些年,他才將之用作每當投入到嚴肅、專註的工作時可以躲避干擾的庇護所。

他稱之為聖殿,當然,它並不像。它是在一座古鎮上窄小擁擠的街道里的一座小房子。但正如他說的,他喜歡聖殿這個詞從舌尖滑過的感覺。父親,她滿懷著深情想,在看待事物的實質時並不是個聰明絕頂的人。

無論她怎樣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切不過是場誤會,但字條上的字跡仍如此清晰地映入她的眼帘。她不耐煩地用手背拭去額頭的汗。如此令人心煩,她簡直不能忍受。她只能祈禱,這個冒失的小姑娘不知從哪兒知道了他的名字,便把它作為掩飾自己行徑的煙幕彈。

那個西班牙人將他的妹妹形容成被呵護備至的孩子,因此,她一定很天真無知。僅憑莎拉對卡薩斯先生的些微了解,就能猜測出茜卡被她兄長斧頭榔頭式的教育方法所控制。他一定希望他的小妹嚴格遵守傳統嚴謹的閨秀教養,任憑外面的世界如何變化,都不能放任對她的管束,即便是婦女解放在當今已成為社會各階層普遍接受的一大進步。

她並不想指責這個不認識的女孩想要逃脫這種局面的行為,但如果事情真是像她所祈禱的那樣,那她就不禁要埋怨她濫用皮埃爾的名字了。他已經很會給自己製造麻煩了,不需要這個想轉移她長兄視線的西班牙少女再來推波助瀾。

司機終於在橫穿過一條狹窄的街道後來了個不夠乾淨利索的剎車,使已幾乎坍塌的後座搖搖欲墜。莎拉艱難地爬粗車子,感激地付過帳,站在灼熱的陽光下活動一下筋骨,看著司機炫耀式地又一轉彎,揚起令人窒息的煙塵,重駛上山路。

總算到了。只是這個善於用即將報廢的車急轉彎、像燕子點水般衝下陡坡的司機,使她在後座長時間的顛簸中處於恐慌狀態。

她顫抖著,迫使自己恢復了鎮定,發現一個身著寬鬆黑衣的胖女人正站在鄰近房子的台階上用明亮探詢的目光注視著她。

在狹小的街道上,只有父親的房子看上去疏於照管而簡陋。鄰里的房子都漆著明快的色彩,窗盒和陽台上開滿繁盛的花,而皮埃爾的所謂聖殿卻油漆剝落,陽台銹跡斑斑,幾欲傾覆。

這並不奇怪,在莎拉的童年時代,母親佩琴絲還在世,她總是緊最大的努力使他們住的西班牙小屋,或是租賃的威爾士山區的石屋保持著美麗整潔的外觀,讓房子看上去相普通人家一般舒適,即使那只是臨時的家。

她已不是第一次這麼想,母親的耐心真是令人佩服。

她的父親卻不關心周圍的環境,似乎他更喜歡這裡集鎮上嘈雜混亂的氣氛。

打起精神去見肆意而為、不負責任的父親,她推動曬得發白的木門,卻發現它鎖著。

他一定是到鄉下寫生去了,莎拉想,她大概要等上幾個小時。

那個一直在觀望的女人笨拙地走下鄰家的台階,向她連珠炮似的蹦出一連串西班牙語。莎拉早已忘記了童年時學過的語言,只好不自然地微笑著,聳聳她那纖細的肩。

她的襯衫因熱浪緊貼在身上。她頭暈目眩,既而感到焦渴。「有什麼麻煩嗎,小姐?」當那個傲慢自負、決不妥協的聲音從背後突然響起來時,在一連串不舒服的身體反應之後,對於她來說這無疑是記重創。

她彎下腰,內臟彷彿糾結在一起,心臟狂跳不止,像要衝出胸膛。看在上帝的份兒上,他怎麼回到這裡?跟蹤她而來嗎?一路從倫敦跟來?決意找到皮埃爾再把他打個稀爛?

她不能問話,甚至無法呼吸。他佔據了她的整個空間,盜走了她肺里全部的空氣。當他與父親的鄰居交談時,西班牙語流暢豐富,與那女人尖銳不連貫的話語相比,他的聲音裡帶有一種欺騙性的柔和。之所以說帶有欺騙性,是因為他迴轉身用穿透一切的目光緊緊盯著她,臉上帶著令人心寒的嘲諷的微笑,冷冷地告訴她,「你父親已離開家,幾個星期後才會回來。不過我已經被告知了他的去向。」而當他轉向他的同胞時,又變得親切起來,笑容燦爛,鄰家婦人也向他回報以微笑,讓莎拉備感不適。

人們說男人見到漂亮臉蛋就會變成傻瓜。同樣道理也適用於女人。如果一個性感的男人向她們施展魅力,她們也一樣會一塌糊塗。

但這樣的女人決不是我,她想。她保持著更清醒的理智,非常明白此時父親將面臨嚴峻的問題。她用冷酷的藍眼睛盯著這個可憎的男人,以命令式的口吻說:「我一直以來堅持與你信息共享。」

「真的嗎?」他緩緩地挑一道眉,微笑著提醒她,「你和我信息共享了嗎?我不這樣認為。我懷疑代理人一定告訴了你什麼,讓你那冷酷的小腦袋瓜飛速地運轉。你使我如此費心地追隨了你一路。」

他仔細地翻看修剪得平滑完美的指甲,繼而投她以尖銳嘲諷的一眼。「我發現這場拉練非常累人,所以我將壟斷我所知道的消息,作為對你的懲罰,你一定贊同吧?」

憤怒的火焰在她的眼中升騰,隨即又寂滅了。為了他那該死的消息。莎拉後退了幾步,兩腿氣得直打顫。

他迴轉身子,絲質的白襯衫在寬闊的肩膀處打著優雅的皺褶。踱步離開時,他筆直西褲下修長的腿無法掩飾優雅傲慢的步態。

她怔在了當場,不相信這一切真的發生了:他竟然徑直走開,拒絕說出皮埃爾的去向。熱浪蒸著她,好似期望她馬上打道回府,她彷彿相信她那死腦筋、自私自利的父親的確從無知少女呵護備至的家人手裡誘拐了那女孩。她甚至做好了心理準備,隨時等待從某個西班牙醫院打來的電話,告知她父親已被送往急救中心。

她緊咬嘴唇,直至感到疼痛。他怎麼能這樣對待她呢?怎麼敢,他決不能就這樣溜走,她堅定地想。

抓起外套,拎上行李,她飛跑著緊隨他那高大的背影,上氣不接下氣。她的頭髮散落下來,潮濕的發梢貼在太陽穴上。

正好及時趕到。他正打開一輛紅色法拉利的車門。她只能立刻採取行動。因為她不可能步行尾隨其後,她得阻止他離去。

用盡她最後一絲力氣,她飛撲過去,將身子橫亘在他和車門之間。她恨恨地想,是他迫使自己象個假小子一樣,全無她一貫的尊嚴和高雅的舉止。

卡薩斯紋絲不動,只留下剛夠她容身的地方,而且卡上去,他並沒有吃驚的表情。他自負得讓人害怕,莎拉厭惡地想。她咬緊牙關,極力想平復自己的呼吸,以便能夠作簡短的聲明。

但是,她的氣喘反而更厲害了。為了盡量離他遠一些,她不得不抵著身後火燙的金屬車門,只覺得後背被熾烤得格外厲害時,她不由得有種焦灼眩暈的奇怪感覺。

「你有什麼要求,朋友?」他的聲音緩和,平靜而富於情感。難道令她骨盆里產生紓緩、旋轉的感覺是巧合嗎?

莎拉大口地喘氣,她的肺掙扎著獲取空氣。精心梳理的頭髮散落在她的肩膀上。

她明亮的眼睛因憤怒而眯起。她憎恨失控的感覺,恨他讓她落到這般地步。而卡薩斯卻用一種戲謔的眼光看著她,她恨不得馬上遠遠離開他,然而理智告訴她不能這樣做。

他知道皮埃爾的去向並打算抓住他,向他施加報復。即使他沒有說出,那雙黑色的西班牙眼睛也流露出了他的意圖。無論發生什麼,她都要在兩個男人會面時在場,至少扮演一種調和的角色。

他兩手放在閃亮的車身上,將她環在他的雙臂間。他結實修長的身軀所帶來的壓力更增添了危險的氛圍。莎拉粗聲喊道:「我要求知道……」

卡薩斯簡短地打斷她的話:「保持好呼吸,小姐,我不打算告訴你他藏在哪裡,也不想在將我妹妹從你父親的魔爪中救出時帶上你。這是我和他之間的事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他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著凶光,令她胃裡突然一緊。他說到做到,他一定會的。儘管多年以來的難堪和煩惱令她多次希望擁有的不是皮埃爾這樣放浪形骸的父親,但她知道自己還是會不惜一切將他從這個惡魔手中拯救出來。父親雖然有很多的缺點和毛病,但在這一刻,她卻驚訝地意識到他對於她的重要性遠超過她所以為的。

她該如何去做呢?卡薩斯已經退後一步,移開他的身軀,撤除了給她造成心煩意亂、令人不快的壓力,他的手放在她的肘部,彷彿隨時要趕她走。

「求求你,先生。」她是聲音帶著丟人的哭腔,但她不得不這樣乞求他。皮埃爾不是年輕人,如果在他和這個因家族名譽受損而怒火滿腔並咬牙切齒渴望復仇的西班牙貴族之間發生暴力,起後果是難以想象的。

「求我?」黑色的劍眉帶著令她羞愧的嘲弄上揚,「別想喚起我的同情。我的妹妹正在被人毀掉,這種時候說什麼都沒用。更何況你並沒有做交易的資本。我已經得到了我所需要的消息,你又不能向我提供什麼能誘使我將消息透露給你的東西。」

他的西班牙口音渾厚性感。她一眨不眨,用冰冷的藍眼睛盯住他。如果他認為這樣揭傷疤般折辱她,就能輕易讓她氣餒,那他就大錯特錯了。她從未打算做交易,更不是他自負地暗示的那樣。即便是救助父親,她也有自己做人的原則。

「不過,」他低下頭,強烈的陽光照得他濃密的黑髮閃閃發亮。「我不是沒有禮貌的人。你是來到我們國家的客人。在你現在的這種困境下,我不會扔下你不管的。」他看著昏昏沉沉的她,不禁又笑了,將背包從她麻木的手上接過來,「我會為你找間旅館,讓你恢復一下體力,朋友。之後,你就可以租一輛車去機場了。不過,還是盡量找個比剛才那個少些衝動的司機要好。」他淡淡地說,隨即打開門,顯得拘謹而正式。

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正合她的心意,比他的威脅、斥責、火熱狂野的眼神和男性的優越感要好得多。另外,她想出了一個好主意。是他剛才提到的司機這件事給了她靈感。

她彷彿覺得又挽回了一些局面。跟隨他坐到車裡,他們穿過小型的色彩絢爛的廣場,有途經聖佩得羅教堂陰影下狹長的街巷,駛過橫跨山澗的古舊小鎮,最終停在一個顯眼的旅館前。在眾多破舊的計程車中間,這輛紅色的轎車驚人地扎眼。

不等卡薩斯繞過來幫她,莎拉搶先跳下車。當他一手拿著背包,一手扶著她走過鵝卵石路,直奔門廳時,她發現自己的腿不在顫抖,神態也明顯恢復了平靜。

由於各種原因,也許她的主意一時沒法實現。但她一定要採取閃電般的行動,決不能氣餒。卡薩斯很快就會發現他不可以凡事按自己的意志行事,迫使別人就範。

門廳里嘈雜喧鬧。頭頂不停旋轉著電扇,腳下是冰涼的大理石地板,廳里展出繁複的石膏和木雕藝術品。她還注意到有些玻璃電話亭,她的胃因興奮而緊縮,她覺得計劃是有可能的。

「你餓了嗎?」他詢問道,顯然並不是出自真正的關心。

她想都不想就搖搖頭,心裡裝了太多的事情,以至於她不覺得餓。但她意識到如果她說餓,就很可能使他不會很快離去。於是,在卡薩斯就要離開之前,莎拉急忙轉了個彎,「如果你要吃些什麼的話,我不妨也來一杯冰鎮飲料。」她接著說,「我能先梳洗一下嗎?你能告訴我怎麼走嗎?」

「那當然。」他現在看上去很累,當他走到前台時,莎拉緊緊跟在後面。聽到卡薩斯對服務生說英語時,她的精神一下飛到興奮的頂點。

「這位女士需要用一下休息室。我將在平台屋頂餐廳等候她。你能帶她來找我嗎?」

莎拉注意到了服務生的回答。事情比她設想的還要順利。她連忙垂下眼帘,遮住了自己藍色的大眼睛,生怕泄露了興奮的情緒。她接過背包,對他說:「十分鐘后見。」她徑直向休息室走去,無視他在身後慢吞吞地說:「抓緊時間。」她絲毫不去理會他是否會為他的決定感到後悔——在拋下她去追殺她父親之前,竟出於禮貌允許她去梳洗一下。

在今天結束以前,卡薩斯會為自己禮貌的舉止進一步後悔,莎拉很確信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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