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台灣的夏天永遠是這麼熱。
烈日當空高照,三十五度的高溫好比大烤爐,什麼都可以炊熟。遠處的筆筒樹上蟬聲唧唧哀鳴,像是竭力求愛也像垂死的掙扎,典型茶毒青春生靈的「烤季」。
好在鐘聲一響,一切都解脫了!過了今日不死,下一場人生大戰還有三年可拖——是三年可以奮鬥。
整棟東教學大樓人去樓空岸生畢業的畢業、放假的放假去了,只剩桌椅孤單而整齊地排列著。不過三樓右邊數過來第二間教室里,還晃著兩個人。
「你幹嘛,提前公布最低分數得主?」她身後最後一排椅子上的男生說,他手肘撐在桌上支著下巴,因為經過青春期的洗禮,懶洋洋的聲音含著低沉的磁性,很有成熟的味道。
她回頭,跟他扮了個鬼臉。「少咒我,是簽名留念。」
「有什麼好留的,又沒有豐功偉業可供後人紀念,快點擦掉,你的簽名醜死了,會被笑的。」
「不要。」她開始畫漫畫。
程映璿看她窈窕的背影,眼裡泛起欣賞的愜意,他站起來走到岳可期旁邊,拿走她的可樂。
「你約我下午回學校來,就為了在黑板上塗鴉?你也太無聊了。」已經喝掉一半的可樂又被灌剩四分之一。
「才不無聊,我約你下午回學校來是做最後的巡禮,你在這度過三年青春多少也有些感情,聯考考完就真的和國中生涯再見了,回來做個正式的告別不是很有意義?」
這算「告別式」?真受不了她,什麼都要講感情,哪來那麼多泛濫的熱情。青春走了就是走了,少年十五的他只想向前無暇顧后。
岳可期看他不以為然的表情就知道白搭,她皺皺鼻尖:
「算了,冷血鬼!我就猜到你會是這種臉。」
還說他家裡那對姐姐是雙胞章魚,她看他才是沒血沒淚沒人性。雖說認識四年以來她明白程映璿的心思其實十分細膩,只是個性拘謹,並非真的古怪冷僻;而且有了她的教化他更是大大進步,早已融入學校的團體生活,和同學們的相處也不再有那麼多障礙,可是也不表示他就平易近人、感情豐沛了,和她一比,岳可期還是常常覺得程映璿很冷血。
有人跌倒了,他不會是第一個去扶的人——除非跌倒的是她。
有人被欺負了,他看到也不會出面——同上,除非被欺負的是她,當然她是不太可能會被欺負的。
有人發生爭執,他更不會上去勸和,絕對不會——因為岳可期也絕對不可能和同學吵架,沒她的分自然就沒他的事。
偏偏以上等等閑事她都是那種會在第一時間現身的人,她愛管閑事,而當程映璿又覺得她多此一舉沒事找事雞婆無聊的時候,他就會露出現在這樣不以為然的表情。
「也只有你才有這種閒情逸緻。」他說。
「換一種爛漫的說法,這叫重感情。再見了,國中的我!」她戲劇化地說,朝空蕩的教室揮揮手。
耍白痴一直是她的習性之一,他嘴角忍不住被逗得揚起,隨後挑眉:「你現在放鬆不會太早?」
「大考完了不放鬆要幹嘛?神經再繼續綳下去我會死的。」她的座右銘一向是考完就放,不對答案不算分數不去管了,還想那麼多做什麼,就算真的不幸登上最低分數得主,那也是成績公布以後的事。
顯然有人忘了以她慘澹的實力,家人對她高中聯考的成績不敢抱持寄望,早就多鋪其它的後路了;專科高職等聯招考試才是她要奮鬥的重點,那很有可能就是她的未來。
「後面的考試不去了?」
她還真的此刻才被點醒,驚覺自己和程映璿的不同,還有兩關要闖。岳可期擰起眉,泄忿地叫:「我恨考試!幾張試卷就決定我的未來!」
「大家都這樣,所以這是公平競爭。」
她扁嘴瞪他。「令心和你一樣是優等生,她就不會這麼刺激我。」
「提她幹嘛?」他興緻缺缺。
「我今天收到她的信。」岳可期從手袋內翻出一張航空信封,上面貼著美國郵票。「要不要看?」
「不要。」
她嘆了口氣。「她說她今年暑假會去參加夏令營,然後再到農莊度假,並安排一趟國家公園之行,最後祝我考試順利。」從她信中對生活充實快樂的描寫,著實很難對照那個三年前被迫隨家人移居美國,而在機場抱著岳可期號陶大哭、難分難離到差點把她一起拖上飛機的林令心。
「聽起來你很羨慕她。」
「那當然,你不覺得她比我們幸福太多嗎?一樣是青春少年的暑假,她有各種新奇的戶外活動,而我只有可怕復可恨的聯招考試。」
不覺得,不過他很高興林令心在美國快活。
「我好想她喔!」
程映璿一點也不。
「別想了,想想你剩下的考試比較實際。」
「我不想考。」她任性地說。
「不想考就算了。」他也不反對,深邃的眼睛看她。「和我一起念高中。」
「就算念高中我們也不可能同校,你會考上的包準都是一流的和尚學校,而我能考得上的只有三流高中。說來我還真是對不起你,你每一科目都罩我,結果我的成績還是一點起色都沒有,可能我真的不是讀書的料。」程映璿的「罩」她,並不是考試作弊給她看,而是課餘時間幫她補習、抓題。國中同學三年,他當了岳可期三年的免費家教,結果只證明了孺子不可教也。
他從來不會掉出全校三名以外,而她總是在一百三十名跟二百三十名中間遊走徘徊。
上帝造人是不公平的,起碼腦子一定不公平!
「不會吧,你在自怨自艾?」這可不像他認識的岳可期。話才說完,果然她就給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才沒有,我只是忌妒你可以比我提早放輕鬆。」
「我看你一直都很輕鬆啊,還十分懶散呢。」
「你就喜歡糗我,討厭!」她不悅地嘀咕,其實很心虛。「不管了不管了,後面的考試還有幾個禮拜的時間,到時候再說啦。來來來,你也在這簽個名!」她興緻勃勃地慫恿他。
「我才不要留下陪你耍白痴的證據。」程映璿嚴肅地說。
「我哪有耍白……」
「閉嘴!」他拿過她手中的白色粉筆,在她的名字旁邊寫下自己的,然後把粉筆扔掉。「這樣滿意了吧?」
岳可期欣賞他漂亮的字跡,笑著點頭。「很好!你要不要也學我……」
「不要,沒別的事情我要回去了。」對著空蕩的教室感性告別這種白痴絕技他耍不出來。還以為她特地約他有什麼要事,結果什麼也沒等到。
「等一下嘛。」岳可期跟在他後面。「唉,我還沒問你,這個暑假有什麼計劃?」
「看書。」
她皺眉。「就這樣?你好無趣!」書獃子就是書獃子。
「有空也會去看幾場電影,或者打打球。」他補充。
「嗯,打球好,多多運動才會長高。」
他睨她,淡淡地說:「我已經長得比你高了。」
「有嗎?」她不信,站直了身子和程映璿一比,卻發現他說的沒錯!不管她的手怎麼切,頭頂只能對到他的眉,程映璿真的比她高了。「你什麼時候偷長的!」
「我一直都在長。」是她沒注意。
她有注意的,升上國中后程映璿開始玩籃球,加上進入青春期,整個人就像拉麵條一樣急速竄長。她知道他聲音變沉、肩膀變寬、身材長高了,和她的視線距離愈來愈近,但沒料到一個不留意就被趕過去,而且照這速度看來他還有再繼續攀升的空間,而她從國三開始就停止發育了。
他不再是當年可以讓她背在背上的小不點,現在的程映璿是個大男生了,一個劍眉朗目的俊秀少年。
岳可期又比了比,確定大勢已去,她第一次對自己一六六公分的身高感到悲忿。「真不公平,我什麼都輸你,現在連身高也是,太丟臉了!」
她不知道程映璿最想贏她的,就是這個。
他閑閑地坐回椅子上。「我倒覺得這很正常。」
「你一直都比我矮的。」
「我不會永遠比你矮。」他低沉的嗓音有一絲激憤。
「唉,你現在比我高,力氣比我大,就不再需要我的照顧了。」往日已逝,她有點不甘……呃,遺憾。
「我從來就不需要你的照顧。」他的狂性又來了。
哼!岳可期伸手。「可樂還我。」
「你生氣了?」
「沒有,我話講太多,口渴。」
程映璿不給她,眉峰聳了聳。
「裡面有我的口水了,你敢喝?」
「裡面也有我的口水,你還不是灌下去了!」他都不介意她還怕什麼。
她右手一揮就要抓回鋁罐,料不到程映璿往後一傾躲開,岳可期一時沒站穩突然地就摔到他身上,摔得很難看也摔得很湊巧,她小巧的鼻尖撞到他的鼻樑,更意外的——她碰到他的嘴唇。
兩人同時愣住。
他們在彼此柔軟的唇上,嘗到可樂酸甜的味道……
岳可期大眼眨巴眨巴,看著咫尺的程映璿,兩秒鐘后才驚慌地跳開!手指貼在自己唇上,臉頰發燙。
「哈哈。」她乾笑兩聲,喉嚨像被掐住。
「你笑什麼?」他俊朗的臉上也泛起淡淡的淺紅,瞪著岳可期,又移開,不自在地冷問。
「你為什麼不給我!」
「我已經喝完了。」他把可樂罐捏扁扔進垃圾桶,推卸責任。
喝完了不早說!害她……害她……
「程映璿,我……我們……那個……」
「回家!」他起身,就要往教室外走。
「這樣就要走?」她的初吻泡湯了耶!而且毀得很冤枉。
他轉回來,臉上的尷尬已經收起,徵詢她的意見:「你不當作意外嗎?要討論?」那也可以。
這樣更彆扭!她不要。「是意外、是意外,我們回家吧!」她抓過手袋率先闊步走出去。
算了,這又沒什麼,只是嘴唇不小心碰到而已,她跟程映璿這麼熟,沒什麼大不了的。岳可期大方地想,她也不是小家子氣的人,決定不去計較了,免得反而不自然。
程映璿的目光,又在窈窕的背影上流連,他執起一支紅色粉筆,將黑板上的岳可期和程映璿用心形的圈圈圍起來,然後才悠哉地跟上她的腳步。
她的初吻泡湯了,他的也是。
不過起碼他們其中之一,覺得這個意外很美麗。
※※※
「到我家吧。」
「幹嘛?」
「我幫你做複習。」
岳可期馬上一臉哀怨。「你開玩笑的吧?我今天才剛大戰一場耶。我不要!我們去你家,不過要看錄影帶。」
「你又想看那些沒營養的東西。」
「你媽媽也很喜歡看的。」
「你跟她倒是臭味相投。」程映璿輕哼,就因為這樣,母親和岳可期一見面就聊個沒完,感情比他這個親生兒子還好。不僅如此,岳可期和他家裡每個人都混得爛熟。
「吃醋嗎?」她頂他,笑得很三八。
「無聊。」
兩人並肩走著,拐個彎轉進他家的巷子口,岳彥期和程映憬正站在大門外。
岳可期現在可以很清楚地分辨映璐和映憬,不會再認錯。因為映憬上了高中后就把頭髮削得又薄又短,比男生還要清爽;映璐則維持原樣,只要看髮型就知道誰是誰了。
岳彥期和映璐目前正在交往中,因此有時候看映憬不順眼就會替女朋友管管她的雙胞妹妹。
「你有沒有搞錯?」岳彥期說,聲音透著譴責。
「我的事情和你無關吧,你也管太多了,岳先生。」映憬冷淡而且不馴地回答。她雙手插在長褲後面的口袋,雖然只穿簡單的純白無袖T恤和黑色直筒牛仔褲,天生的衣架子讓她看起來就像服裝雜誌里的美少女模特兒,自然迷人。
岳彥期不這麼想,他正瞪著映憬,好一會兒才讓聲音放軟一些:「他不適合你,你自己知道的。」
「我心裡怎麼想你並不知道。哼,真是好笑!你如果和他有過節那是你的事,我跟他交往也是我的事,咱們各管各的事,你干涉我什麼?」
他咬牙。「我和他沒有過節,倒是你,愈來愈沒有原則,挑男朋友的眼光就不能有點水準?不是紈絝子弟、花心蘿蔔,就是頭大無腦的草包,一個比一個還教人搖頭!」
「這個可是大學生。」
「三流大學的混混,我認識他,他換女人比換衣服還快。」
「哦?那不是跟我有得拼?」映憬還笑得出來。
「所以你這次預備維持多久?一個月,一星期,還是三天?」
「看心情嘍。」她揚眉。
「真不敢相信會有你這種女人!」他一臉的不敢領教。
「我是什麼女人關你什麼事!」映憬挑釁。
「我——」
「哥!」岳可期走過來。
「哎呀,可期,你來啦,看到你真好!」映憬一見她就親昵地把手掛上她的肩膀,懶得去理其他兩個男生。「我實在覺得很奇怪,你這麼可愛我這麼可愛,為什麼我們兩家的男孩子卻不是這樣?」
無端被波及的程映璿別開臉,懶得理他姐姐。
岳可期看他們兩人,氣氛有點僵,她問哥哥:「你跟映憬姐在吵架嗎?」
「沒有。」岳彥期沉聲否認,把頭轉向屋內,映璐正走出來。
「久等了……啊,你們都回來了,要不要跟我們去看電影?」她換了一件淺紫斜紋的連身裙,微卷的秀髮齊肩,從髮鬢抓了兩束扎到腦後用白色緞帶固定,整個人像飄逸馥郁的薰衣草,和映憬一樣的臉孔,氣質味道卻不相同。
「好啊!」
「好你的頭,去當電燈泡?」岳可期才剛出聲就被程映璿拉到一邊。
「有什麼關係。」她嘟嚷。
「關係可大了!他說得對,老妹,不準跟來,我們要看恐怖片,你夾在中間會擋了哥哥我的福利。」岳彥期不正經地說。
「討厭!」映璐紅著臉捶他一下,看到旁邊的映憬臉色難看。「怎麼了?」
「沒什麼,我剛約會回來,給你男朋友在門口逮到,莫名其妙被罵了一頓。」她涼涼地告狀。
映璐看看岳彥期,又看映憬。「你是不是又『汰舊換新』了?」
她得意地揚眉。「是自然淘汰。這次換的這個還會飆車,你沒看到他那輛二五○,拉風死了!羨慕嗎?」
「聽起來不錯。」映璐說。
「我看他是個二百五!真是夠了,我們走。」深怕她被映憬帶壞了似的,岳彥期急著拉女朋友離開,順便跟岳可期交代:「告訴爸媽我晚點才回去。」
「知道了啦。」跟屁蟲沒當成,她對哥哥也擺張臭臉。
進屋的時候映憬還留在原地,像脫了神,看著他們離去的方向,心裡不知想些什麼。
岳可期喊她:「映憬姐!你不進來嗎?外面太陽很大呢。」
她回神,憂鬱的顏色瞬間褪去,彷彿不曾存在一樣,又恢復剛才的嘻皮笑臉,重新勾住岳可期:「是啊是啊,熱死人了,咱們進去吃冰淇淋!對了,今天的考試順利嗎?」
岳可期沮喪的視線移向程映璿。「考的順利的人在那裡。」
映憬只掃過去一眼,馬上又親熱地轉回來黏著岳可期,好像媽媽給她生的是妹妹而不是弟弟。
「他?他不重要,姐姐比較關心你。」她拉著岳可期進屋,把安靜的程映璿丟在後面。
他顯然也不在意被冷落,不過眼睛一直盯著映憬故意膩在岳可期身上的手,似乎有點意見。
手足之情在程家姐弟身上,是要用顯微鏡去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