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十三樓里,打字機的鍵盤敲擊聲、列印機的滾筒轉動聲、員工的交談及走動聲,伴著此起彼落的電話鈴聲,將整層樓面營造得熱鬧非凡,這樣的忙碌氣氛令心情愉悅的羅敷更加賣力的工作。

蔣玲撥了空來到羅敷的桌前。

「小敷!你看我這身新裝,好不好看?」蔣玲像一隻光彩奪目的花蝴蝶般轉了一圈,足蹬一雙高雅的高跟鞋,上過卷子的秀髮顯得格外有彈性,將她整個人烘托得嫵媚動人。

「你今天要約會啊?打扮得真漂亮。」羅敷咬著筆桿,羨慕的看著蔣玲時髦的裝扮。

「不是!是全球各地分公司的負責人都要在今天抵達公司,參與半年一度的業務檢討,這會議一開,就是連著三天的密集流程。」

「所以──」羅敷不解的看了蔣玲一眼,小心翼翼的問。

「你不知道?!我以為你也是與會的秘書之一!鄭秘書沒跟你提嗎?」

羅敷沉著臉,心知她又被那個暴君總經理踢出名單之外了。「沒人下通知給我。」

「對不起,我以為……」

「沒關係。反正我手邊已積壓下不少的工作,再被調去做記錄,恐怕會分身乏術。」

蔣玲聰明地轉了一個話題,「瞧你最近春風滿面,有男朋友了?該不會是鄔昱人吧?」

羅敷搖搖頭,笑了起來。談起李富凱,她可是點滴在心頭。「不是,是新進同事。」

「叫什麼名字?」

「李富凱。」

蔣玲想不出見過這個人。「沒見他來接過你一次,他是不是很害羞?」

羅敷被問倒了。「我們家住得近,所以下班時他都在車站等我,我也覺得這樣比較妥。至於他是不是害羞,我說不上來。不過他不大愛說話,但對我很好。」

「你們都在哪約會?看電影?逛街?還是上酒吧聊天?」

「都不是。他一個人單身漢,家裡不開伙,我媽就要他天天到我們家吃飯、喝茶、聊天。」

「每天嗎?這人聽起來好像……滿不錯的。」事實上,蔣玲是認為無趣、乏善可陳到極點,一點情調都沒有。

「嗯!」羅敷順口應了一聲,想著每天晚上的情景。她的家人好像很喜歡他;老媽對他好得緊;羅曼和他一碰頭就煙、酒不離手;羅子桐會黏著他,要他再說些德國黑森林的童話故事;有時他會和老爸在書房聊天,一聊就是近一個小時。

說他人老實,又不真的這麼一回事,因為他會當她家人的面親她、逗她。剛開始時她有些靦腆、不知所措,但她的家人卻好像一點都不以為忤。老媽的說法是,看見他如何對待自己的女兒,總比成天瞎猜,一點概念都沒有的好。

她還發現他不僅真的英文流暢,還深諳德、義、法、荷、及西班牙話。這個發現倒令她瞠口結舌,若非曾在公車上親眼目睹他拿出一份份各國的報紙翻看,她根本無從得知。

「你哪來的這些報紙?哇!這麼多蝌蚪文!」她大驚小怪的問。

「公司付我薪水要我看這些蝌蚪文的!」他笑笑地捏捏她的下巴。

「你?你看得懂?怎麼可能?」羅數十指合併,兩隻食指互繞,深感懷疑地瞥他一眼。

「難不成我是帶這些報紙回家包燒餅油條?」

「那也說不準啊!」羅敷打哈哈的回答。

「小姐,勿以貌取人!」

為了他那句戲謔之詞,羅敷堅持要他寫上三十遍的「勿以貌取人」,才肯和顏悅色的面對他。

等到快下班時,蔣玲及其他與會的秘書抱著一本本筆記本走回辦公室,吱吱喳喳地談論著那個器宇軒昂的總經理。

「好有魄力!我進公司三年,第一次看到他。」

「那是因為三年前,他還只是瑞士參石期貨的負責人而已,一直到前任總經理,也就是他哥哥酗酒駕車身亡后,才被老董事長請回來重整公司。」

「真羨慕鄭小姐,能天天看著他辦公。」

「是啊!不過鄭小姐反倒變得兢兢業業,穿著打扮跟往常不同,言行舉止也變得古板些了。我問她總經理是不是真的有很多女朋友?她矢口否認,還強調沒有任何女人來過電話。你說這可能嗎?」

「我不相信!」

「就是嘛!他討了兩任老婆,都是不到兩年就把人家甩了。這種負心漢不交女朋友才有鬼!除非貓兒不偷腥!」

「我就說嘛!花花公子一個!但他真的長得滿帥的,很難找得到可與他匹配的女人喔!」

「有一種男人專門扼殺女性魅力,他可能就屬這種人。」

羅敷雖沒參與對話,但女人家七嘴八舌的小道消息卻是很有影響力的,尤其是傳至羅敷的耳里,功效更是無遠弗屆。想到那個暴君甚至沒見過她一而,就三番兩次推翻她的能力,再加上被渲染過的惡名,她已經把這個未曾謀面的總經理當成頭號公敵了!

甚至在回家途中,還不時跟李富凱數落那個暴君的不是,惹得他心情直跌入谷底。

「富凱,他簡且就是你們男人的恥辱,一個專門玩弄女人的薄倖郎。你知道他的英文名字嗎?叫frank!簡直是個破天荒的大笑話。一個叫『坦白』、『誠實』的人竟然一點都不坦白、誠實。我看他改個名會比較妥當。」

李富凱沒應聲,因為他知道准不是個好名。

「就改成『philanderer』(博愛主義者)吧!」

看吧!

「你覺得如何?」

「好是好,但人家也是人生父母養。名字這種事最好別拿來開玩笑,你忘了自己也吃過這種苦頭啦!」

「說得也是。總而言之,這種人竟還能明目張胆的玩女人,怎麼沒人揭發他呢?還有他那種頤使氣指的作風令人聽了就倒胃口。希望他下輩子也碰到一個大玩男人的女人──」羅敷邊罵邊點頭,半晌才發現他一臉語塞的苦樣,就像吞了一斤的苦黃蓮似的。「對不起!我一不平衡,話就多起來了!」

「三人成虎。我要是他,根本就會忙得焦頭爛額,哪還有時間花在窮追女人的韻事上?難道說你們辦公室的女職員個個都跟他有過一手?這簡直是典型的『一犬吠影、百犬吠聲』。你別聽他人三言兩語,就受人影響。」

聽他這麼一點,羅敷也覺得自己不該這麼做。當下又更加認定他會是個做丈夫的好料子。

「我再過一個月得被調去瑞士蘇黎士,短則三個月,長則半年,所以──」

「為什麼?」羅敷一聽他說,心急的打斷他的話。「你才剛到職沒多久,請他們調別人去嘛!」她很難過,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了,他又要被調走。

「這……」他猶豫地看著羅敷一臉惆悵。「他們非我走這趟不可。」

「喔!那你會常寫信給我嗎?」她失望了。

「我的字那麼難看,你難道不嫌棄?」他斜睨她一眼,見她不語,才說:「這樣吧!你寫一封信我就回一通電話,好不好?」若教他爬格子寫國字,會要他的命。

「不好!國際電話挺貴的,你還是寫信好了,我不會計較長短的。」

他真想大嘆三聲,搞不懂有那麼多女人可以追,為什麼偏偏去追上她。其他人只要送幾顆會發亮的石頭、幾束花、再加上甜言蜜語,就可以佯裝愛得他發狂,一副沒有他便活不下去的樣子,但是這幾招用在她身上好像不太靈光。

「好吧!既然你要我寫信,那我只有恭敬不如從命,」他一臉無奈。「但是出國前我想把我們之間的事做一個了結再走。」

「了結?什麼意思?」

他瞅住羅敷緊張的目光,暗地猛笑。「我的意思是把你娶到手再走。」這不太像求婚的語氣,更何況是在一輛公車上!但他無神去想那些風花雪月的浪漫情話,這些年來,他已認清了實際的好處。

「娶我!但我們才認識不到三個月!」

「正確算起來是兩個月又十天。你仔細考慮一下吧!給你兩天,或是三天的時間,夠嗎?」

羅敷已經在考慮了。她想著身旁的李富凱,他一直都很坦白,沒做出令她不適或傷她心的舉動,也會適時的給予她一些更客觀的意見。跟他在一起,她覺得她的天空更高,視野更寬,心胸更廣、更遼闊、更豁達,這樣的終生伴侶不就是她多年來的心愿嗎?但是她還是覺得有好多事都還了解得不太深入。為了不讓自己再鑽牛角尖,便跟著自己的第六感走,羅敷馬上下了決定。

「好!」

得到她的首肯,他吁了口氣問:「兩天?還是三天?」

「我現在就可以給你答案了,我說好!」

他吃驚地瞪著羅敷,強壓抑下抱住她狂吻的衝動,只是竭盡所能地剋制自己,改為輕捏她的手,冷靜地說:「我今晚就跟你父親提這門親事,就怕會有些困難。」

「不會的,他們很喜歡你。」羅敷以為他緊張,急忙安撫他。

他對她露出一個微笑后,就撇過頭去,換上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做事一向十拿九穩的他已歷經數十次國際金融會議,也曾在上千名群眾前公開發表演講,場次多得不可勝數,不論再大的場面都不曾令他膽怯、退縮過,這回他倒忐忑不安地擔心起來了。

※※※

李富凱神閑意定坐在羅正宇樸實整潔的小書房裡,看著雙手背在臀后、來回走動的羅正宇。

羅正宇對於這個年輕人所提出的要求,並不感到訝異,卻也沒給他正面的答覆。

「既然你已提出這項請求,我想我這個為人父者,就不得不先跟你談談我心中的臆測。」羅正宇一改平常得過且過的模樣,開門見山的對眼前的人表明態度。

「您問吧!我會據實以告。」

羅正宇走回書桌邊,掛起了老花眼鏡,然後拉開桌子的大抽屜,拿出一本雜誌,將之翻到特定的一頁后,抬起目光直視李富凱,然後走回年輕人坐著的木藤椅邊,將雜誌遞了過去。

「你認識這個人嗎?」羅正宇比了比雜誌上那個身著考究晚宴服的男人特寫照。

李富凱瞟了一眼《歐洲經融快訊雜誌》,瞄到那篇長達五頁的人物特寫報導,內容是用英文撰寫的,而他可以倒背如流了。但他只給羅父一個言簡意賅的答案。「認識。」

「你有孿生兄弟嗎?」

「據我所知,沒有。只有一個兄長,已在三年前因車禍身亡。而那張照片是去年十月在日內瓦一個演講會上拍的。」

「那你就是照片上的人羅?」

「沒錯!」

「這本雜誌是羅曼一個禮拜前帶回來的,原本是屬於一位商人所有,他定期會找羅曼看牙,湊巧上禮拜六等門診時在翻看,被羅曼見到,硬是給人家強要回來。我的英文又不太靈光,只有靠羅曼翻譯給我聽。看樣子,你的金融及期貨事業做得相當成功,在歐美也是有頭有臉的人物。」

「謝謝。」他無動於衷,倒是擔心的問了一個問題:「她不知道吧?」

羅正宇搖搖頭,讓他吃了定心丸。

「你住的那幢大屋雖然老舊,外觀看來藤葛叢生,但是屋主是位名叫李介磊的企業家。你跟他的關係是──」

「爺孫。」

「所以你就是我女兒口中的那個──」

「暴君總經理。」

「而她還不知道?我這個傻女兒似乎有點兒遲鈍。」羅正宇忍不住蹙起眉頭。

「她只是先入為主的觀念太強了,再加上我的誤導……」他接著就把他和羅敷如何相遇的事照本宣科地講出來。「她認為我是一個敦厚木訥的人,對此我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你就真的是她心目中的意中人的話,不僅她該悲哀,我們這些做長輩的也會為她捏把冷汗。」羅正宇轉過身,無奈的搖搖頭。「她從小就是個老實、不耍心機的娃娃,為了那個名字吃了不少悶虧。每每吵不過人家,就是羅蘭出面把『理』字抬出去,替她掙回點面子;打不贏人家,則是羅曼出面,亮出拳頭修理那些愛惡作劇的小男童。但很奇怪,儘管這樣過分的保護,她還是沒有被寵壞,反而更加善解人意。唯一讓我遺憾的是她太主觀,習慣以外觀來取決一個人的好壞,凡事皆以二分法來定論。她對外表姣好、西裝筆挺、打扮光鮮的人有強烈的排斥感,反而認定一個可取的人應該是老實、不懂應對、不注重外表美醜的人。這點你該是很清楚了,因為你給她的第一印象就是那種典型。」

「諷刺的是我不是,我的天性里可沒有任何一項她看上的美德。」他自嘲的說。

「謝天謝地!我和內人也不奢望你一定得具備這樣的聖人美德,因為它幫不上羅敷的忙。她需要的是能協助她看清方向、給予她正確指引的伴侶。我們只求她能幸運的嫁給一位肯善待她的人。」

「我相信自己有能力辦到。」李富凱的口吻鏗鏘有力。

「你對自己相當有把握,這大概是你見多識廣、圓滑、又擅於交際的原因吧!」羅正宇輕描淡寫的帶過,畢竟口說無憑,而眼前的男人又非常懂得應對技巧。

「我並非盲目的對每一件事都抱著必成的態度,只是肯定自己的判斷能力罷了。實不相瞞,我的童年生活與青少年生活是大相逕庭的兩種世界,前者是一般兒童該有的圓滿、快樂與溫馨,而那已經是好遠好遠的記憶了!後者則是家庭破碎的孤寂。生長在這種家庭里,我掙扎多時,若不肯定自己的話,早就被別人否決掉了。至於你方才提到的圓滑、擅交際,我得說那並不是我與生俱來的天性,而是被磨鏈出來的。坦白講,見府上和樂相處的融洽氣氛也勾起我童年的回憶,那也是我天天走訪府上,叨擾您的原因之一。」

羅正宇思量他的話,想著羅敷單純的個性,不禁猶豫。「你似乎是個相當複雜的人,我懷疑是否曾有任何人探進你的內心深處?」

「是有一個,」李富凱的唇角慢慢地揚起。「就是令璦。請別問我她是如何辦到的,因為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她堅信我有那些她看重的擇夫標準吧!即使是假裝成老實、忠厚的人,對我來說都是一種全新的體驗。」

「你已年屆三十五,以你日前事業有成、相貌堂堂的條件,異性緣的機會應該不少。你……不介意我探問你這方面的私事吧?」羅正宇目光炯炯地直視李富凱,看著對方不曾移轉的眸子,想從中得到答案。但對方隱藏得相當好,絲毫沒露出羞愧或逃避的神色。

「你是該問。我在大學時荒唐了幾年,入社會後收斂不少,年過三十后結了兩次婚、也離了兩次婚。但我不是一個見異思遷的人,忙碌的工作使我沒有多餘的精力與閒情逸緻耗在韻事上。」

「少年哪個不輕狂!但是你的婚姻紀錄實在今人難以釋懷,尤其是我這個做父親的聽來更是提心弔膽。」

「我不怪您,」李富凱理性的接受他對自己的不信任。「我原本也打算放棄追求令璦的念頭,但卻辦不到。老實說,論相貌,漂亮得令人一瞟驚艷的女人我見過不少,我並不是因為看上她的美色才喜歡她的人,而是她的那份善心觸動我的心弦,我愈是跟她相處,她就是愈深入我的骨髓,我恐怕是認定她了。」

「你口才極佳,但從頭至尾沒提過一句『愛』。難道你不相信愛?」

「我並不否定愛,愛有很多種,父愛、母愛、友愛、師生之愛……一旦數起來,不勝枚舉。我只是不認同情愛罷了!」李富凱緩慢道出自己的看法。

「而你要我答應你,讓女兒嫁給你?你似乎挑錯日子來了!」羅正宇憮然責難,他個人是相當欣賞李富凱的,卻沒料到他的愛情觀竟是如此的灰暗憤世。

「就算我挑個黃道吉日來跟你提親,答案還是一樣。我雖然不認同情愛,但是我對令璦的『關心』絕對超過『愛的魔力』。愛會變質,情感也會移轉,而魔力更是容易消失。我說過了,我跟她並不是一見鍾情,但我對她的關心從初次接觸至今是有增無減,這份關心會是我給她一生呵護的有力承諾。如果你肯的話,不妨把它們看做同一回事。」

「你是要我睜隻眼閉隻眼?」

「當然不是!我只是想找出一個平衡點罷了。你認為愛是幸福婚姻的要素,而我則是將關心放在首位。人的觀念不盡相同,但是若目標一致的話,我不認為我的想法有任何該遭受質疑的待遇。」

「照你的邏輯推論,話說得是頗有理。我也很感激你如此看重我這個做父親的意見。如果今天你我互換立場,有人上門提親,請求你將女兒許配給他,這個人隱瞞真實身分,姑且不論他是富是貧,又有兩次破裂的婚姻紀錄,除『關心以外絕口不提愛』的話,你會同意這門親事嗎?」

「不會!」李富凱果決的回答他,但很快地又補充說明,「但是我會讓我女兒做選擇,因為要嫁人的人是她,不是你也不是我。羅敷已經二十五歲了,我在她這個年紀時已經可以獨立自主,這是環境逼得我如此。她今天會有這樣的個性,也是環境使然,但是兒孫自有兒孫福,你們要替她操心到什麼時候呢?如果我不幸讓她失望了,我也會想個法子再激起她的希望。」

羅正宇再次看著這個口才雄辯的男人,無奈的說:「但願如此!你打算怎麼跟她解釋,你就是她恨了老半天的人呢?」

「我會讓她知道的,但不是現在。」

「真相自有大白的一天,你也許認為自己可以活在一個沒有愛的婚姻生活里,但是我得提醒你,關心也是出於愛,是一種愛的表現,而信任更是婚姻本質里不可缺乏的要素。我只希望你別固執己見,而吝惜給予羅敷這些你認為不值一文的東西。」

「也許她能教會我愛及信任也不一定。」他心血來潮的冒出這樣一句話。

「我覺得你不是很賣力地在說服我,讓我信服你是適合她的終生伴侶。」羅正宇挑起眉,半質疑的下了一個結論。

李富凱笑了起來。先前僵持不下的氣氛因他這一朗笑,頓時一掃而空。「我不是在跟你談生意,因此才將自己的看法全盤托出,我沒料到這也會是個問題!」

「她若跟了你,我看問題會是一籮筐。」

「您是首肯這門親事了?」

「你有打算讓我說『不』嗎?」

「我的確是沒有那個打算。」

「你們的婚事到頭來還是得公開,一旦公開后,你的謊就圓不住了。你打算如何做?」

「我打算公證結婚,不大肆宣揚,等瑞士的交接業務告平穩后,再給她一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婚俗我不是很清楚,所以您直說無妨,大、小聘我也會一併弄妥──」

「這點你多心了!我們家沒有什麼習俗可言,只盼她嫁給你不受累才好。這樣吧!何不等你回國后,再登門造訪,那樣也許可以讓我看看,你對她的關心是否還是有增無減?」羅正宇嘗試著推託。

李富凱看著未來的丈人耍著迂迴之術。「我也是怕夜長夢多,才提出如此唐突的請求,抱歉我表現得太急著當你的女婿。」他打趣的說,眼神中閃爍著意有所指的光芒。

「我看你根本是急著想當她的丈夫、為我添孫吧!」羅正宇反損了一句,點破李富凱的言下之意。也許他還是沒錯看這個李富凱,他應該是愛著羅敷的,只是這個年輕人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罷了。「你府上長輩的意思呢?」

「他老人家沒意見,全權由我作主,但是我家人口相當複雜,所以找也沒打算讓他們全知道。」

「有多複雜?」羅正宇心有餘悸地問。

李富凱坦然的說:「我父親有三個姊妹,雖然早都嫁了出去,但三不五時還是會攜家帶眷回家小住,這一小住不是一季便是半年。我小時候每年回家探親一次就受不了,我也不會讓她去受這種冤枉罪。」

羅正宇猶豫了半秒,突然冒出一句話:「我希望你別寵壞我女兒才好。」

李富凱愣了一下。「您這話的含意我就不是很了解了!」

「我不管你前兩次的婚事是怎麼搞砸的,但是婚姻絕對不是兒戲,你那套『合則聚,不合則散』的時髦做法可不能用在羅敷身上。就你真想娶她的話,我有兩件事想說在前頭。」

「您請說,我衡量看看。」

「第一,家中的事由她打點、料理,毋需花錢請傭人,就讓她過著一般人家的生活。」

李富凱真是呆掉了,他沒料到准丈人竟提出這種要求。「這事容易商量,但就不知你的用意何在?」

「很簡單!我們家雖是小康之家,但她從小也沒碰過多少家事,這是我和內人的錯,反倒得推給你做,你讓她學著照顧自己,對她日後有幫助。」

李富凱聞言點頭,深知羅正宇還是顧忌他會花心甩了羅敷,但他不怨天尤人,今天若不是碰上像羅正宇這般講理的父親,他早被攆出門了。「那第二件事呢?」

「永遠不要讓她淌著淚進到我家門檻。」

「我儘力而為。」李富凱鄭重的給予承諾,隨即又好像想到什麼事,轉口就打趣的問:「但如果是我哭著進你家門檻,這又怎麼辦?」

羅正宇笑意盎然的回視眼前的年輕人。「我家紙巾不少,看你要哭多久都無妨。」

※※※

李富凱有效率的打點妥當公證結婚的事宜,挑了周一上午十一點,在台北地方法院公證處舉行簡單隆重的登記儀式。

與另外兩對穿著正式白紗禮服、辦理登記的新人相比,李富凱和羅敷的行頭就顯得格外寒傖。他只穿了一件絲質白襯衫及挺直的黑長褲,但那份尊貴的氣質可說是無與倫比。而羅敷也只是略施淡妝,套了件洋裝,蹬上難得派上用場的高跟鞋。

羅家三等親戚,只要是有空,皆到場觀禮,所以泰半都是婦道人家;反觀男方,連半個親戚也沒有到場祝賀。大家咸認為羅敷這麼草率下嫁一介藉藉無名、無車、又無房的工程師似乎有欠周詳,更何況對方還不肯宴請酒席,實在是有失禮數。

但是有林玫雪這個丈母娘為女婿仗義直言,其他親戚也就不便管起羅家的家務事。

「年輕人一旦陷人情網總是難分難捨。我這個女婿很有前途的,不但精通英文,連法文、德文都是順口溜,才進參石企業不到三個月,就被派遣至歐洲受訓,這樣倉卒成親、來不及辦酒席也是情非得已啊!改日我這女婿完訓歸國,一定會給羅敷一個風光的婚宴,屆時可要來啊!」

「一定去,一定去!看著小敷長大的,她的喜酒說什麼都得吃上幾口。」

「你們別凈是看他一副老實相,這間屋子放眼瞧瞧,又有誰比得上我這個女婿呢?要不了三年五載,准飛黃騰達。」林玫雪愈是瞧李富凱,就愈是覺得他順眼得緊,根本聽不進眾家姊妹說上一句不中聽的言語。

「是啊!玫雪,聽你這麼說,我也認為他面帶貴相。羅敷能幹,也真是會挑丈夫哦!你好福氣喲!女兒嫁得近,又招了個半子進門。」

婦道人家這麼你一句、我一句的往返交流唱和著,便壓下眾人的斐短流長。

儀式結束后,李富凱還是挽留住羅家大大小小的親戚,至羅曼先行預約好的飯館慶祝一番。這一請也得要四桌。教羅敷擔心的拉著他的白襯衣袖,在他耳邊低語:「喂!你別凈是擺闊,量力而為吧!」

而他對羅敷的警告只是報以微笑,應了一句:「守財不施,謂之錢奴;我有一筆小積蓄,這四桌吃不垮我的。」

一頓飯吃完,當羅敷氣喘吁吁、遠遠的跟在李富凱身後,踏上曲折迤邐的坡道,逐漸趨近一幢傍著山腰而築的大圍牆時,喜不自勝,以為新家就在不遠處。等到她面對已然深掩、紅漆斑剝的大鐵門時,反倒被這荒涼、殘敗的外觀給震懾住。

這堵厚牆高約兩公尺,是以平滑的大理石堆疊而成,除了蘚苔類的青苔順著石縫而居外,沿牆而下的紫爬藤與彎彎斜揚的千紅九重葛,依戀似地攀布在牆緣上。如擎天柱的橡木及玉蘭花樹衝出高牆、直指穹蒼,其傲氣臨空、藐視山澗,彷佛在向世人矜誇不受空間阻隔的本事,於是蒼鬱茂密的樹枝交錯糾結於圍牆之上,無形之中又形成另一環厚實的綠牆。

清爽的空氣中飄著淡雅的香氣,是桂花!

羅敷佇立門前,仰望頭頂自牆緣露出的一株大樹,滿滿樹枝結實累累,一粒粒嬌憨低垂、粉紅誘人的蓮霧,正隨著和風韻動,好像在跟她打招呼似的。羅敷抬起手遮著眼,藉以抵擋那穿刺枝縫隙而長曳直下的光線,其金芒熠熠然,閃爍舞動不止。

她忍不住的問了:「這是你家?」

他從她身後環住她的腰,在她耳際輕吻了一下,低語:「不是!這是山坡道,破牆裡面的一景一物、一草一木才是『我們』的家。」他鬆開她,從西裝褲內掏出鑰匙,將之插入業已生繡的鎖孔。

當門吱嘎一聲地被推開后,映入眼帘的景物又推翻了羅敷既有的假想,她以為將看到的會是花自凋零葉自殘的枯敗光景,及殘垣裂瓦的房舍,但是牆裡的房舍並不破,不過就是怪形怪狀了點。

「它」是一幢純白的雙層西式樓房,二樓有三扇大落地窗,窗前的陽台是以雕花鏤空的鐵欄杆圍繞,其間還擺設三組桌椅可供人坐卧。顯而易見地,這屋子被重新粉刷過了。

「那是什麼式的房子?」羅敷指向鋪著鵝卵石長車道盡頭的房子。

「什麼式都不是,我管它叫雜式。」他遠眺著房子回答她,並舉起一臂開始解釋,「二樓的落地窗是法式,陽台卻是英式,正門上端的圓形屋頂是巴洛可式,搭建用的石材是羅馬式,總之它什麼式都不是,這麼不入流的房子當然叫雜式了!」李富凱侃侃而談,話氣中雖帶輕視,但是還是隱藏不了那份憐惜,「這房子雖蓋得牢固,但原設計的人沒什麼概念,隨便從書上亂指一氣就造起屋子來了!」

「有這種設計師嗎?」

「他大慨只有五歲大的智商吧!」他性感的唇似有若無的牽動,然後牽住她的手,想扳過她的身軀,要將她擁入懷,哪知羅敷的注意力在瞬間又被別的玩意兒吸引,二話不說地又鑽出他的手臂,教他愕然撲了一個空,只捉到她虛無幽緲的清香。

「哇!好多遊樂設施,盪鞦韆、翹翹板、地球儀、搖搖椅。這裡以前一定住了很多小孩,這是誰的房子?」她小跑步上前,坐上鞦韆,輕輕以足踮地、來回搖擺。

「一個親戚的。」他無奈地來到她身側,為她搖起鞦韆,心中所惦記的事可比盪轍千這回事來得刺激有趣多了。

「租金貴不貴?」羅敷吃力的舉足摘掉了高跟鞋,光著腳丫子臨空晃動。

「他挺富裕的,沒收過我半毛錢。」

「你去歐洲時,我會不會被趕出去?」羅敷擔心的問著,坐正身子。

「這你不用擔心,我想他還不至於會那樣做。」他仰頭檢規鞦韆的鐵軸及鏈子的接合處。「這鞦韆太舊了!鐵杆及鏈軸都銹得空了心,得整個換掉,沒換掉以前,你別再一個人坐著玩。我們進屋去吧!」

他朝她伸出大手,羅敷抬起眼,猶豫一下才把手放入他掌中,任他拉起自己的身體。不待她站穩,他忽然地攬腰便將她抱起。

羅敷驚呼了一聲,拎著鞋子的手在半空中揮舞,另一隻則緊揪住他的襯衫肩頭,過了兩秒才驚覺地鬆開手,任他抱著自己走向白屋。

羅敷不知所措地問:「你晚餐要吃什麼?」

吃、咬、啃、舔一個飽受驚嚇的新娘!他咬牙在心底說。

但他保持緘默,等要跨進屋前才說:「我中午吃撐了,恐怕到明天大概都會沒胃口。除非你又餓了?」他試探地問,並瞥到她緊蹙的眉頭。

「不……我只是問問罷了!」羅激將下頷壓低,結巴的回答他。

他挑起眉,不予置評,只是抱著她進屋。

今夜有得瞧了,大概得玩起捉迷藏的遊戲!

今夜的確是有得瞧。

為了安撫她以便鬆弛那份緊張,他倒了些酒遞給她,她連聲拒絕都沒吭,就將黃湯一口灌下肚。結果他微醺的新娘便帶給他最難忘的一夜,真正地讓他體驗到春宵一刻值千金的真諦,他甚至連萬金都肯抵出去。

這個意外太完美了,完美得讓他有如置身夢幻王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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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心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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