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羅家
一月一日。
元日,是個好日子。
紅娘世家的女兒結婚,果然排場不小。遠遠地,林子傑就看見一輛輛的汽車在羅家巷口大排長龍。
找不到停車位,他索性一個人在羅家門口下了車,讓司機到附近轉轉。
羅家的電話,果然不好打,幸好他有錢請助理,而且還是個不錯的助理;雖然尼克是男的,不過處理起文書資料和這類雜事,倒是相當高段。
總之,電話終於在前些天通了,而且還轉到了準新娘羅蘭的手上,她在確定他的來意之後,只在吵吵嚷嚷的背景聲中,噼哩啪啦地丟下了幾句:「我不知道她在哪裡,不過她會來喝我的喜酒,一月一日,記得包紅包。」她說完啪地一聲便掛斷電話。
於是,他人到了這裡。
走進羅家那樣式有些怪誕的新式三合院,只見人來人往,不大的院落里,擠滿了羅家的親朋好友。
當然,人群中少不了羅家那票娘子軍,他走沒幾步,便會被那些多嘴多舌的三姑六婆給攔住,問他叫啥、名啥、家住哪兒、只差沒要他一一報告祖宗十八代的明細,然後跟著而來的,就是那些擺滿了未婚小姐照片的姻緣簿--
光是從大門走到廳里,就花了他二十分鐘,當他問清了羅蘭所在,穿越重重人牆來到二樓走廊上時,又花了他快半小時。
這樣一而再、再而三的被強迫推銷,就算他假仙的功力再高明,也搞得他差點抓狂,臉上的笑容都笑僵了。等他好不容易擺脫了一個,走沒兩步又被另一個抓住。
一時情急之下,他隨手抓了從前方房裡走出、擦撞到他的女子,微笑頷首對著前方媒婆道:「我已經有女朋友了。」
那女子愣了一下,微訝地抬頭看他。
「原來你是葳葳的男朋友啊?」三姑姑瞪大了眼,反應超快的連珠炮般笑問:「哎呀,不早說,眼光不錯、眼光不錯,葳葳條件很好呢。你們倆交往很久了嗎?打算什麼時候結婚啊?」
「不--」那名喚葳葳的女子尷尬的紅了瞼,才要說話,一隻手突然從后冒了出來,硬是隔開了林子傑抓住她手臂的大掌,攬住了她的腰。
他一愣,回首,只見一名看來很眼熟的男子臉色鐵青,寒聲道:「不好意思,我想這位先生認錯人了。」
「咦?」三姑姑呆了一下。
見那男人佔有的姿勢和他難看的臉色,林子傑立時頓悟自己好死不死抓了位名花有主的,可他眼也不眨、笑容未減,只輕描淡寫的道:「抱歉,我視力不好,一時看錯,啊,等等--」
話說到一半,眼角閃過的人影讓他突然停住,跟著他一側身,閃電般逮住剛從房門出來,偷偷摸摸想從他身邊溜過去的矮小身影。
「哇啊--」被逮著的鍾淑芳驚叫一聲,卻仍是被他給拉進懷裡。
周遭旁人皆為之一愣,還未來得及反應,卻見林子傑微微一笑,老神在在的攬住阿芳的腰,「這位才是。」
「什幺是?我才不是啦,你不要亂說啦!」阿芳驚慌的怪叫。
林子傑壓根不理她的抗議,只笑容滿面的道:「事實上,我們兩個下個月就要結婚了,到時歡迎各位來喝喜酒。」
「什幺?!」阿芳聞言瞪大了眼,滿臉通紅的看著他辯解,「才……才沒有,誰要跟你結婚,我又不是腦袋壞掉!」
「是嗎?」他挑眉,臉上笑容非常非常的溫柔,一字一字地輕聲道:「你、確、定?」
阿芳在瞬間漲紅了臉,可她還是試著做垂死前的掙扎,「先……先生,我……我我我又不認識你,不……不不不要開這種玩笑啦……」
「不認識我?」他眼一眯,眼鏡底下的黑瞳閃過一絲火氣,可臉上笑意卻未減一分。「我們都已經訂婚了,你怎幺可以把我忘了呢?我這幾年可是時時刻刻把你給記在心裡呢。」
像是被下了定身咒,阿芳聞言一僵,「那……那只是我媽答應的,我又沒答應--」
「喔,那就是說你也記得羅。」林子傑嘴角輕揚,得意的看向眾人,「不好意思,我想我和我的未婚妻有點小問題要解決,抱歉,先失陪了。」
「林子傑,你不要胡說啦,我才不是你的未婚妻--」阿芳著急的抗議。
「原來你還記得我的名字嘛。」因為她的不打自招,他臉上的笑容看起來更和善了。「走吧,婚禮快開始了,你可好好跟著,別又『不小心』走丟了,我會擔心的。」
說完他緊緊握住她的小手,非常有禮貌的和其它看傻的人一一打了招呼,才強行帶著阿芳離開。
「啊啊啊……不要啊……」
她發出無用的哀號。
他完全置之不理,只是用那英俊斯文的臉孔,微笑欺騙著世人,將那些被她的哀號吸引轉頭的人,述得暈頭轉向。
嗚嗚嗚……這次死定了……
見無人上前救她,阿芳不由得一臉哀怨,欲哭無淚。
☆☆☆
為什幺是她呢?
她不只一次的這樣問過自己,甚至問過他。
不過從來沒得到過答案。
躲了大半個月,她本來還以為這傢伙已經忘了她了,未料他竟會找到羅蘭的喜筵上來,早知道她寧願戴假髮、化濃妝,也不要以真面目示人。
唉……
偷偷瞄了眼身旁那臉上始終掛著淡淡微笑的男人,鍾淑芳又暗暗嘆了口氣。
一路上就聽她喃喃東嘆一口氣、西哀一聲衰,教他鏡片底下的眼皮隱隱抽動,嘴角淺笑卻未減分毫。
「聽你媽說你在一家室內設計工作?」他皮笑肉不笑的問。
「呃……」她縮在車座的邊邊,乍聽到他的聲音,整個人駭了一下,怯生生地抬首看他,然後慌張地忙點頭,「嗯……」
見她一臉慌張,活像他是什麼惡鬼之流,他嘴角揚得更高,「什麼性質的工作?苦力?」
「才--才不是……」阿芳漲紅了臉,抗議地拉高了音量,見他挑眉,不由得又怯懦地軟了下來,「那……那那那……那只是一開始……」
「是嗎?」他撇了下嘴角,斜睨著她,擺明了不信。
「我--我我我……我也有畫設計圖啊……」她挺起胸膛,告訴自己沒必要怕他,不甘心地辯駁。
「廁所嗎?」他壞心的諷道。
阿芳張大了嘴僵在當場,一張俏臉更紅了。
「真的是廁所?!」林子傑訝異地再挑眉,跟著毫不客氣地笑了起來。
「你你你……笑什麼笑啊?!」阿芳又羞又氣的瞪著他,結結巴巴地道:「廁……廁廁所又怎幺樣……廁廁廁……廁所也是室……室室內啊……是人都要上廁所的……難道你不用嗎?你你你……你憑什幺瞧不起廁所啊!」
「我沒說我瞧不起。」他仍在笑,笑聲在胸腔里迴響。
見他笑不停,阿芳不由得紅了眼,鼻頭一酸,握緊雙拳忿忿不平的道:「笑夠了沒?你你你……你回來就是為了來嘲笑我的嗎?」
知道自己過分了,他止住笑,嘴角仍微揚,看著她,簡潔明了的回了兩個字。
「不是。」
「那是為什幺?你你你……你不是在美國待得好好的,幹嘛不留在美國就好!」
轎車在這時停住,他睨她一眼卻沒回答,只是直接下了車,阿芳忙追下車去,喊道:「喂--你到底想怎樣?」
他在林家那棟白色大宅前的階梯上回過身來,雙手插在褲口袋裡,如廣告里的西裝模特兒般,居高臨下的瞧著她,帶著天使般迷人親切的笑容,用那惡魔般誘人醇厚的聲音說--
「當然是和你結婚啊,親愛的。」
☆☆☆
「開什幺玩笑啊!那個什幺訂婚不是你當年隨便和人說著玩的嗎?」
「誰跟你開玩笑。」
「媽--」
「別叫我,你爸已經收了人家的聘禮了。」鍾媽拿著報紙翻看影劇版,一副事不幹己的模樣。
「爸--」
「嫁給小傑有什幺不好?林家有錢有勢,小傑又有才幹,你嫁過去就只要等著吃香喝辣,茶來伸手、飯來張口,這種金龜婿就算打著太陽都找不到,現在人家自己送上門來,你還嫌東嫌西的。」鍾爸戴著老花眼鏡翻看著財經版,邊數落著不知好歹的女兒。
「你們不知道,林子傑他--」
「小妹,拜託你別又來那套什麼雙面人的……」在一旁喝咖啡的鍾天旭抬首瞄了她一眼,說著風涼話,「我還惡魔黨咧,又不是科學小飛俠!人家子傑從小就品學兼優,他會要你是我們鍾家祖上積德,不然我還真不懂人家怎幺會看上你這丫頭。」
「我又不希罕他看上!」阿芳氣怒的瞪著老哥。
「不管你希不希辛,爸收了人家的聘禮、媽收了人家的聘金,酒席已經訂了,連喜帖都已經印好寄出去了,這件婚事沒有你反對的餘地。」鍾天旭看著自家小妹,看戲似的提醒。
「什幺?!」阿芳一聽,整個人都呆了,怎幺她才沒回家幾天,事情竟演變成如此?
「要嫁的人是我耶!你們怎度可以擅自作主!」她震懾地看著家人,無法置信的濕了眼,心中的委屈,不斷在胸口翻湧,「就為了要巴結林家,你們竟然就這樣簡簡單單將我給賣了?」
「鍾淑芳!」鍾爸放下報紙,警告地忽瞪女兒。
什幺叫把她賣了?他還不是為了她好!
「你一個女人家,都快三十了還沒嫁出去,如果說你有什麼一技之長,或是精明能幹、頭腦清楚能養活自己也就算了,可你從小就迷糊,難得子傑不嫌棄你,願意照顧你一輩子--」
「我能養活自己!我有工作的!」阿芳氣憤的道。
「當倒茶小妹算什幺屁工作!」鍾爸火冒三丈的吼著。
阿芳被老爸的怒氣給嚇了一跳,嘴一扁,不覺掉下淚來,「我才不是倒茶小妹!我不嫁!才不嫁他!我又不是腦袋壞掉,他從小欺負我到大--」
砰--
鍾爸火大的一拍桌子,站起身道:「這件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我就是不嫁!」阿芳卯起來吼回去,「我已經成年了,我要搬出去住,你不能強迫我!」
「我不能?!」鍾爸青筋暴起,臉頰抽搐,咆哮道:「你要是敢不嫁,老子就把那家室內設計給整垮」
☆☆☆
她嫁了。
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
可她的內心卻是滿怖鳥雲、灰暗無比。
沒辦法,娟姊和忠哥一向對她很好,她不能害了他們;現在經濟已經很不景氣了,要是老爸再參一腳,只會讓工作室雪上加霜。
何況,所有人,除了她之外,都贊成這場婚事,包括她那些多年好友。
婚宴上,政商名流都來了,娟姊、忠哥也來了,儂儂、羅蘭、葳葳、白雲等幾位好友也都到齊,可她卻沒機會和她們說上幾句話,因為人實在是太多了,她又不斷地被人推到小房間換上一套又一套的禮服。
萊是沒吃到多少,茶倒是灌了一肚子。
本來應該是要喝酒的,不過有人偷偷將她的白蘭地換成了烏龍茶。
好不容易等到上車回家,她人也早累癱了,屁股才沾了椅,她就睡著了……
事實上,她睡得跟豬一樣,甚至在到家時,林子傑將她一路抱下車、進了門、上了樓,直至將她放到床上,大費工夫地替她脫了身上的禮服,換上絲質睡衣,她也沒睜過眼。
本想叫她起來洗澡卸妝,可是見她倦累不已、睡得極沉,他便打消了念頭,乾脆要人來幫忙。
卸妝過程中,她曾短暫醒來,但顯然一點危機意識也無,一見眼前的人是女的,便又任人擺怖地昏睡過去。
「少爺,要不要替少奶奶把頭髮放下來?」
「不用了,我來就好,你下去吧。」
等人都走了,他進浴室洗去一身疲憊,再出來,她已經滾到床邊,只差一點點就會從大床上掉下來。
他走過去將她移到床中央,她依然沒醒。
卸去了妝的小笨蛋,回復了清秀單純,粉嫩的唇讓人想一親芳澤。
一整天,她的小臉,始終愁眉苦臉,一副欲哭無淚的模樣。
這念頭才閃過,就見她眼角滲出了淚。
「愛哭鬼……」他撇嘴叨念著,卻仍伸手拭去那滴淚。
她一直很愛哭,雖然從小有怪力,但她仍和一般女孩子一樣,一點小事就會把她弄哭……
☆☆☆
「各位同學,從今天開始鍾淑芳同學將加入我們的行列,讓我們鼓掌歡迎新同學。」
隨著周老師的話,一陣稀疏的鼓掌聲響起。
「好了,鍾淑芳,你的位子就在--」周老師翻看座位表,然後道:「第三排第四行。」
阿芳聞言朝那位子望去,卻驚訝的發現那位子旁坐著那位有著天使臉孔的男孩,她怯生生的看著一臉漠然卻依然漂亮的他,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背著書包往那空位子走去,可才走沒兩步,一個男生惡作劇的伸出了腳,下一秒,她整個人便狼狽地趴倒在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哈哈哈哈哈哈--」班上同學見狀發出哄堂大笑。
她困窘得只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慌慌張張地爬起來。
「王聰明!」周老師皺眉斥喝那惡作劇的同學。
「對不起,腳太長了。」
那男生毫無悔意的道歉只讓阿芳更加羞窘。
她低著頭確定沒人再把腳伸出來,才匆匆忙忙的來到座位上坐好,掏出剛拿到的課本,翻到老師說的那一頁。
然後,沒有多久,她發現自己的鼻血弄髒了那看來十分漂亮的彩色課本。
那一瞬,她碓定自己一點也不喜歡所謂的貴族學校。
淚,涌了出來,滴落,和鼻血混在一起。
一條上好的絲質手帕從旁遞來,她驚訝的轉頭看他,只見那天使男孩露出讓人目眩神迷的微笑說:「來,擦一擦……」
阿芳萬分感動,伸手接過手絹,一顆小心兒在胸口怦怦直跳,「謝--」
她一個謝字才要出口,卻聽他補了句:「小笨蛋。」
阿芳錯愕地愣在當場,沒有錯過他眼中的不屑和鄙夷。
在晨光中醒來,阿芳看著近在眼前的俊臉,有些茫然。
她不懂,為什麼他在笑得那麼像天使的同時,嘴裡卻仍能吐出傷人的字眼?
八歲時她不懂,過了快二十二年的現在,她一樣不懂。
沒辦法,她腦袋不好,可能一輩子她都搞不清楚他為什幺要在人前一個樣、人後一個樣,又為什麼老愛欺負她!
她大概永遠都弄不懂像他這樣聰明的人腦袋裡在想什幺……
哀怨地扁著嘴,阿芳暗暗嘆了口氣。
老天爺就是這幺不公平,給了他一個天才的腦袋,還給了他帥到讓人發暈的臉孔。
而她呢?
只有一張看起來永遠長不大的娃娃臉和笨笨的腦袋,跟那一身沒有什幺用處的怪力……
哎呀,眼睛睜開了,他的睫毛好長啊,而且那雙黑瞳像潭深水一樣,真是漂亮極了。
咦咦咦?怎幺湊過來了?
阿芳獃滯地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唇已經貼上了她的。
他雙唇溫潤的觸感教她瞪大了眼,等他伸手攬著她的後頸,伸舌撬開了她的唇時,她這才驚恐地完全清醒過來。
我的媽?!這不是夢嗎?
「ㄇ--」她嚇了一跳,大眼裡滿是驚慌。
天啊天啊,他幹嘛把舌頭伸到她嘴巴里?
阿芳嚇得伸手一推,頓時就將他推了開來,而且還因為用力過猛,害他跌到床下。
「你你你……你幹嘛?!」她又驚又恐地失聲叫道。
這一摔,倒讓他清醒了過來,林子傑一臉鐵青,萬分狼狽地爬坐起來,沒好氣的抓起床頭上的眼鏡戴上,萬分不爽地看著她道:「你說呢?」
阿芳一僵,看見梳妝鏡上貼的那個大紅雙喜字,瞬間記起自己在昨天嫁給了他,她小臉一紅,羞窘得渾身直發燙。
「呃……我……抱歉……」她怯懦地開口,紅著臉、低著頭,不敢看他,「我……不習慣……」
林子傑挑起眉,眼中閃過笑意,嘴裡卻沒好話,「你最好早點習慣,我不想每次上床都得心驚膽跳的。」
「對……對不起……」
他沒回話,阿芳一抬頭,聽見水聲,才發現他進了浴室洗臉刷牙。
她頓時鬆了口氣,可這氣遠沒吐完呢,她突然又想起昨晚上是他們倆的新婚之夜--
她猛一低頭,驚覺自己穿著睡衣。
天啊,難道她已經被他給--
不對,可是她怎幺不覺得痛啊?第一次不是會痛的嗎?
她又驚又慌地掀開暖被,想看看床單上有沒有什幺痕迹,可一張雪白大床上,她七手八腳地從這一頭爬到那一頭,再從那一邊找到另一邊,就是沒看到任何像血跡的痕迹,甚至連一點粉紅色也沒有。
啊,慘了!
阿芳兩手捧著發白的小臉,心驚的想著,既然她不覺得兩腿間會痛,床單上又找不到血跡,難道說昨晚上她--
因為太過害怕,所以和剛剛一樣使出怪力拒絕了他?!
喔,不會吧?
她嚇得跳了起來,連忙在房裡尋找任何遭受她怪力摧殘的痕迹,可是房門好好的、桌椅好好的、床腳好好的,房間里沒有任何曾被破壞的東西。
她既茫然又疑惑的坐在床邊,萬分努力的回想,卻只記得昨天她坐上了車,之後就怎樣也想不起來了。
該不會……她只針對他做攻擊吧?
心頭一跳,阿芳只覺得一陣慌,想也沒想就跳起身衝進了浴室,可才進門,她立刻尖叫出聲。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