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祝羿樓回到了體育館幫忙收拾善後,留下百里晴川和老弟在宿舍頂樓。
這是不得不然的選擇。此刻老弟肚子里亂七八糟的疑問,只要丟給晴川,有很大的機率,他會憋到死也不敢發問。若是自己選擇留下來就大大不同了,兄弟鬥嘴演變成全武行不要緊,他樂在其中,驚動全宿舍也無所謂,他本來就是學校的亂源;怕就怕晴川一怒翻臉,來個記憶喪失,當作什麼事也沒發生,那,可就得不償失了。
為了顧全「大局」,他忍痛犧牲和晴川相處的美妙時光。不過,痛得也很有限,因為,夜晚才剛剛開始哪!等回到寢室,房門一鎖,看還有誰敢闖進來!
心中撥著如意算盤,手腳也特別快,祝羿樓身強體壯,當苦力搬運桌椅器材最是合用。
他搬來搬去好幾趟,每回都見到蘇克罕在現場指揮,可是不管他怎麼張望,就是沒有韓文棋的蹤影。
這是個不錯的時機。他好幾次想藉機跟蘇克罕解釋幾句,對方卻冷冷地迴避每一個可能交談的機會,不是突然有事走開,就是假裝沒看見祝羿樓;更乾脆一點,直接再指派新工作,叫黑風大王連碰釘子,忙了個團團轉。
「頑固的傢伙!到底還要生我多久的氣?」祝羿樓無奈吐出一口長氣,在體育器材室排好最後三盞緊急照明燈。
總算工作結束!跟蘇克罕的糾葛一下子飛出腦外,滿意的笑容浮現。
放著誤會無法處理,遺憾是有的,但除非他現在突然驚醒在床上,發現今晚只是例行的美夢一場,否則沒有任何事情能影響他的好心情。
這個時間,戶外的人早已散光,六層樓宿舍層層燈亮。明天緊接著是園遊會,連續這麼多天的慶典氣氛籠罩,看來沒有人想乖乖上床睡覺。
亢奮的心情,輕快的步伐,祝羿樓直線穿過操場,經圖書館北側長廊直達宿舍。走在宿舍一樓走道,耳邊可以聽見從各寢室傳出的笑鬧聲,一樓中庭里還有十萬火急為園遊會做最後趕工的班級。照黑風大王平日的作為,肯定要停下來閑扯瞎鬧一番,順便搞個破壞不可,今晚卻大大反常,只匆匆幾句招呼,便放了對方一條生路。
在一大堆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祝羿樓終於站在六號寢室門前。
面對房門,他深深吸氣,然後——「不好,差點忘記一件重要的事。」門推開了一半,他又退出幾步,回到走廊。
「黑風寨三個字太帥氣,萬一驚嚇到晴川的老爸就糟糕啦!」
他伸手想取下木脾,暫時避一避明天的風頭,豈料黑風寨還在那兒,旁邊原本空空如也的位置卻赫然出現了張政豪的名牌。
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呆在原地約莫有一世紀之久,好不容易才從五里霧中爬出來,回過神,雙手朝房門重重一推!
木板門霎時洞開,有如遭到暴風吹襲。
熟悉的房間里不見熟悉的那個人,只有張政豪手拿著書本,斜靠在床頭,而那本該是晴川的床。
張政豪斜過眼瞄向他,復又回到書頁,木然的神情此刻比什麼都要讓祝羿樓生氣。
他仍舊站在門口,雙眼迅速掃了屋內一圈,立刻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一些很明顯屬於百里晴川的東西消失了蹤影,部分的衣物書籍、裁縫清掃類用具則還在原處。全校都知道黑風大王連吸塵器的開關都找不到,更不要提打掃清潔了。這一切原來都是為了瞞過外人,試圖製造出晴川並不住在這裡的假象。
然而,得知晴川不是真正搬走並沒有使祝羿樓得到多少安慰,他想起幾天前,半夜溜出宿舍吃消夜的那一晚,晴川吞吞吐吐地語意不清,原來就是在想這個最鴕鳥的下下策?
祝羿樓憤憤然轉身出門,張政豪突然叫住他:「不要去,比較好。」
他吼了回去:「好你個頭!」他不贊同這種方法,絕不贊同!
一想到晴川竟認為和他同住是不能在父親面前曝光的醜事,他就忍不住要發狂。他們不過是像一般學生同住一間宿舍,又不是要發表戀愛宣言,這樣也不行?這樣也要躲?真不知道晴川那顆應當很聰明的腦袋,為什麼一遇到這類事情就變得如此頑固不通!
祝羿樓一口氣衝到走道另一頭,張政豪原本的房間,百里晴川久未使用的名牌果然掛在門外。
宿舍里處處可見的木牌,看在他眼裡,等於是百里行舟巨大的身影橫在他們之間。
原以為有所突破了,看來是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美太簡單。他們之間一直有個最根本的問題,惱人的問題,他幾乎覺得自己使不上力,但還是不及晴川應對的方式教他冒火。
他重重拍門,每一落手都讓脆弱的門板發出痛苦的哀叫。
來應門的李俊傑老早料到他會來,臉上掛著苦笑,身子側向一邊,讓他看見房裡的百里晴川。
「好巧,我有事正要出去,你、你們慢慢談。」他說著,用最快的速度抓起外套,拔腿逃離暴風圈遠遠的。
百里晴川衣著整齊地坐在書桌前,不像準備就寢的模樣,手邊也沒有進行其它事,像是專程等著他來。
祝羿樓掩上身後的門,劈頭便問:「這是因為我們,還是因為我?」
面對友人氣呼呼的興師問罪,百里晴川卻顯得十分平靜。
「明天等我父親一走,馬上就恢復原狀,你的氣憤沒有道理。」
「在你老爸的眼裡,李俊傑比我夠資格當他兒子的室友,我的氣憤還算沒有道理?」
「那得怪你自己。在東門橋,甚至在全國高中,你大概從來不曉得自己的名聲有多響。我父親……他知道你的事情,我只是不想因此惹來無謂的干擾。」
「我的事情?」祝羿樓一愕,隨即恍然大悟。「你是指,我是一個同性戀的事?」
百里晴川索性不回應,給他來一個默認。
「我是不是同性戀,又關他什麼事?」
百里晴川依舊不說話,祝羿樓加大嗓門又問了一次。
「你一定要逼我說,可是說出來你又要生氣。」
「我就是要聽你說!」音量又更大了。
「好,那是因為……」百里晴川說話的語氣透著無奈,這些水泥牆木板門的隔音效果沒那麼好,他不能再讓祝羿樓不斷提高音量吼下去。「……因為他認為,我會受到你的影響,他擔心我會……」
「擔心你會變得跟我一樣?」
果然正如他所想!一把熊熊大火直燒上祝羿樓心頭,整個兒爆發出來:「怕你也會變成怪胎是不是?我喜歡男人是一種病,會傳染,是不是?莫名其妙!」
百里晴川皺緊眉,像對待一個鬧脾氣的孩子般望著他。
「你看你果然生氣了。對我發火又有什麼用?重點是他的想法,不是我的。他很固執,很保守,你明明也清楚這一點。」
「所以你要永遠順著他?做這些蠢事取悅他,好永遠假裝是個乖孩子?」
「你說得太過分了。」百里晴川不知不覺間繃緊了臉,語氣也添了三分不悅。「聽從父母的話,當一個孝順的孩子,有什麼不對?」
「我不知道對不對,但我很清楚,如果你真認為自己是對的,你就不會露出像現在這樣的表情!你對著鏡子瞧過沒有?那種表情,我每次見了都很難過。如果你覺得自己完全沒錯,那麼你應該是個很快樂的人,可你是嗎?」
他接著又說:「花小彌說的沒錯。這幾年,你離開家裡,住進宿舍,人變得開朗快樂許多,可是如今一提到你父親,那個鬱鬱寡歡的百里晴川又出現了,以後也是一直這樣嗎?」
百里晴川的臉龐已無一絲血色。
眼睜睜受人一頓責問的情況不僅前所未有,出自祝羿樓之口,更是作夢也想像不到。錯愕中,漸漸升起的是一股尊嚴掃地、無地自容的窘迫;漸漸,又轉變為輕微的惱怒。
「要顧及眼前就已經很困難了,以後的事情,我現在考慮不到!我只希望他不要來煩我,和他起衝突的話,絕不是麻煩兩個字就能帶過一切。」
「那我算什麼?一個需要被藏起來、可恥的存在?真是好方法!」
「我說過這只是暫時的,明天他走之後,一切都會恢復正常……」
「那不叫正常!」祝羿樓大吼。「你要隱瞞他多久?一年、十年、還是一輩子?」
「需要多久就多久,一輩子就一輩子。」
「我不接受!我絕不躲躲藏藏、遮遮掩掩!我的感情光明磊落,沒有任何躲藏的必要,我……」他頓了頓,不知是由於氣憤還是其它原因,總之是滿臉通紅。「……我要光明正大地喜歡你。」
百里晴川雙頰泛起淡淡紅霞,轉瞬又褪成蒼白一片。
「那你可以不要喜歡我,我們繼續當朋友,像之前一樣。」
「辦不到!」斬釘截鐵的否決。「我可不會那樣吻一個『朋友』,難道你會?」
百里晴川的臉色變得更加白了。那個吻……全怪那個吻,如果沒有當時的意亂情迷,他也不會落入眼前這樣的困境。
但他到此已沒有退路,即便知道說出口將無法挽回,他還是一咬牙,說道:「那個吻……我可以當它不存在。」
「……」
「……」
靜默,只維持了短短几個眨眼時間,空氣急遽地凝結,然後在剎那間炸裂開來。
「不准你這麼說!」
祝羿樓一拳猛砸在書桌上,桌面的筆筒書冊檯燈亂七八糟的雜物一齊跳了起來。百里晴川感到自己的心臟也狠狠震動著,眼皮不受控制,閉起了數秒,全黑的驚亂中只覺耳膜震動,一陣嗡嗡聲響,再睜眼,祝羿樓手握成拳,泛白的指關節極驚悚地映入視界。
他從沒見過那麼激動的祝羿樓,那是個陌生人,幾乎讓他有些害怕起來。這種強烈的反應逮遠超出預期,以致於當一直站在門后的祝羿樓,忽地邁步逼近,他立即陷入無法揣測其用意的恐慌當中。
他急忙站起,膝蓋頂了一下桌角,桌邊堆著的書冊應聲散落一地。但他顧不得膝蓋疼痛,更來不及收拾殘亂,只能連連後退,直到小腿碰著床緣,無路可退。
「你不要再靠過來了!」百里晴川一反冷靜淡然的昔日態度,拔高嗓音叫道。
祝羿樓立住腳步,注視著那對他來說同等陌生的雪白面容——空虛,更多的是悲哀與煩躁,在他心底劃了一圈圈漣漪,而且愈來愈形擴大。
他狂吼一聲,反手抓起離自己最近的檯燈,使勁摔在地上,砸了個四分五裂。
「去你的!」伴隨著桌燈粉身碎骨時的壯烈,祝羿樓的每一個字句都如轟雷巨響,直擊耳鼓。「去你的不存在!你就永遠這樣好了!永遠拒人於千里之外!永遠不讓任何人靠近!」
他轉身,拉開門,憤然說道:「我才不是你的朋友!一個需要被藏起來的人,算哪門子朋友!」
話說完,他摔上房門,卻因為用力過猛,門板再次彈開。半開半掩之際,隱約能看見在走廊上屏住呼吸、不敢稍動的李俊傑的身影。
祝羿樓眼也不抬,和他擦過身,一語不發地離去。
門外張口結舌、不知所措看著這一幕的,並非獨獨李俊傑一人。為了阻止八卦謠言亂飛,李俊傑趕緊進屋關門,根本沒空理會外頭在一瞬間響起的嘩然議論。
他實在擔心得不得了!平日里心情永遠晴空無雲的黑風大王都成了那副德行,那麼百里晴川的怒火豈不是加倍沸騰?
李俊傑背脊貼著門,戰戰兢兢偷瞧了百里晴川一眼。這一瞧,卻無法再輕易移開視線——
那個人,好像是百里晴川,卻又不是他認識的百里晴川。
若不是頂上亮著日光燈,他真要以為那只是月色下的一道幻影,白得透明、脆弱,沒有存在感,也沒有半分情緒,他甚至懷疑對方有沒有在呼吸。再細看,百里晴川眼角染著奇異的紅,雙唇抿成一道薄薄細線,無聲無息,目光愣愣對著門口。他知道那不是沖著自己來,而是看著已經不在這兒的那個人。
到底剛才摔門而去的黑風大王,心腸到底有多剛硬?看見這一幕的人又會不會慘遭滅口呢?
李俊傑提心弔膽,慢慢移動位置,才踩下第一步,鞋底便傳出破碎的聲音。他低頭,發現橫屍地板的桌燈,以及滿地的狼藉,多數是百里晴川的東西,雜有少部分張政豪的課外書籍。
他們打過架?還是黑風大王揍了人?李俊傑緊張地問:
「你、你沒有事吧?」
「小小的意見不合,沒什麼。」
一句話輕描淡寫,卻得用盡全力才壓得住說話時的輕微顫音。
百里晴川背過身,蹲下來一樣樣撿拾書本雜物。等會兒,還得清掃玻璃碎屑,處理掉桌燈的殘骸……不趕緊清理是不行的,這裡畢竟是別人的房間……不,或許自己再也回不去,這裡要真正變成自己的房間了。
既然變成自己的房間,就更該清掃乾淨,因為明天父親會來……明天,一切都是因為明天……他停下動作,任疲倦感宰制全身。
或許,自己對這件事所做出的決定,不全然是明智的;或許,他根本錯得徹底。
可是,祝羿樓是不同的,所以他總是不能明白,不是人人都跟他一樣,生來就自由自在,生來就有比誰都強壯的翅膀。
他海闊天空遨翔慣了,所以不懂別人的恐懼。
是的,他百里晴川的世界是開了一扇明亮的天窗,然而,沒使用過的翅膀究竟能不能飛?萬一自己根本連飛翔的羽翼都沒有呢?
……撞到桌角的膝蓋隱隱疼了起來,一失神,手上的書冊復又散落;一眼望去,滿目瘡痍,該怎麼收拾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