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之神偶然遺忘的梳妝手鏡落在林間深處,彎成一泓深邃冰藍顏色、新月形狀的小池。長草繞著池畔蔓生,蟲聲哪唧此起彼落。一陣風起,水面破碎,倒映的月影閃爍吞吐,波光千幻。
夜晚,八點剛過,水池邊,兩個大男孩身子相互倚靠,靜靜無語,端的是良辰美景,花前月下,舉目所及儘是醉人之意。
終於有一人低聲開了口:
「依你看,水池裡的女鬼什麼時候才會現身?」
「吵死了!我們又不是來看女鬼。」
「不看女鬼看什麼?我們被分配的埋伏地點又不是……」
「噓!」祝羿樓粗暴地揮掌壓下對方的腦袋,下一秒鐘,前方彎道現出搖曳的火光,一組試膽的人馬提著規定的小燈籠,戰戰兢兢踩著小徑,經過二人面前。
待火光再次消失在漆黑的夜幕里,被迫趴低身體的倒楣人整個兒跳起來,指天畫地,怒氣沖沖:
「我們應該嚇他們才對!」為什麼居然還故意躲著?
「閉嘴,我們不是來嚇人的。」
「是嗎?那我們應該幹什麼?」
祝羿樓指指前方,伏低身體,沿著水池邊緣,慢慢地、慢慢地繞路……他瞄準的地點很幽暗很陰森,那裡雜草叢生,大石頭的後方樹叢,距離他約五公尺處,有隱伏不動的兩顆黑腦袋。
可找到了!晴川和討厭鬼的埋伏地點。
祝羿樓遠遠認出蘇克罕的後腦勺,位置正巧擋住了百里晴川,在他有限的視角範圍里,只能看見對方微微露出的發梢。
祝羿樓雙手不住驅趕蚊蟲。
他身長逼近一米九,若是躲在蘇克罕他們的位置倒還好,岩石是一大助力。可他偏是埋伏在埋伏的人的後方,除了雜草叢,什麼掩蔽物也沒有。再怎麼身強體壯,腰彎得久了,也會不舒服,球鞋上借道路過的螞蟻群連綿不斷,偶爾還有脫隊的、迷了路的,四處亂竄亂爬,殺不勝殺。而這當中最惱人的,要屬接連來犯的蚊子,埋伏的人還可以在沒有試膽隊伍接近時拍打蚊子,他卻怕暴露行藏,不敢妄動。
但這一切,都比不上精神層面的煎熬。
眼睜睜看著討厭鬼跟晴川挨著躲在一起,自己又是什麼處境?回過頭,他的搭檔還落在後面,不情不願地拖著腳步,念念不忘水池女鬼。
這號人物不是旁人,正是他的親弟弟,住在四樓的那一位。
不得不承認蘇克罕沒有說錯,祝嗣樓確實是他亟欲擺脫的搭檔。試想,大好的夜晚,身邊是虎背熊腰的親弟弟,兩人一起窩在山裡的草叢中,不是輕描淡寫一個慘字就能交代他的心酸。
啪地一聲,一隻蚊子命喪在祝嗣樓掌下。黑風大王再次回頭,狠狠瞪了一眼。幸好聲音不夠響,蘇克罕和百里晴川都沒有被驚動。
祝嗣樓仿效老哥的模樣,蹲低身子,第一千一百次發出抱怨:
「這裡比我們應該埋伏的地點糟太多了,我英俊的臉萬一被蚊蟲咬傷或是被長草割傷怎麼辦?」
「這是身為國中部拳擊社主將所應該講的話嗎?」黑風大王語帶不屑。
「不只是國中部拳擊社主將,我可是全國中等學校的冠軍拳王啊,不好好照顧自己的外表,擁護我的廣大拳迷們可是會哭泣的。」
「敗在你拳下的廢物們才應該哭泣!」
明明上得擂台虎虎生風,明明是個豪邁不羈的拳擊手,明明與斯文清秀差距甚遠,還要一天到晚對著鏡子顧盼自憐!光為了他這個癖好,從小到大,兄弟之間就不知打過多少無聊的架。
「有個穿緊身褲跳舞的哥哥,我才想哭泣!」當然,也為了大哥的舞蹈。
「夠了!」祝羿樓失控怒吼。「我不是為了跟你鬥嘴廢話才特意跑來這裡!」
吼聲甫歇,他立刻後悔,趕緊壓著老弟的腦袋,雙雙趴倒在地,前後差距不到一秒鐘時間,就看見蘇克罕微微偏頭,手電筒的光線,如探照燈般在草叢周圍掃了一圈;若不是前方不遠處正巧有幾名膽小的國中部學生一路鬼吼鬼叫,遮掉了大半的聲音,黑風大王的埋伏工作早就宣告失敗。
等四下里終於只剩試膽隊伍的驚聲尖叫,祝嗣樓再度推開老哥的手,質問道:「那我可不可以再問一次,我們到底為什麼躲在這裡?」
「明知故問,當然是來保護晴川的安全。」
「為什麼突然提起晴川哥?」
祝嗣樓疑惑地瞪著祝羿樓,後者的臉頰不禁有些燥熱。
「不、不可以提到他嗎?」
「你樣樣事都要提到晴川哥,真受不了。」
「受不了就快滾去找水池女鬼!」
「我說,你跟晴川哥究竟是怎麼回事?」幾次折騰,體育服已髒得不像話,祝嗣樓索性就地躺平,以手臂為枕,抬眼看星星。「這幾年,你盡招惹些根本比不上晴川哥的傢伙,不曉得是眼光很差還是膽量很小。」
「那又怎樣?反正就算我招惹了幾千幾百個,也惹不到他吃醋半次!」
祝嗣樓翻身坐起,認真看著老哥。「所以,你這次決定把目標放在蘇克罕身上?」
……真不明白老弟是怎麼得出這個結論的。
「你怎麼鈍成這樣!看看是誰跟蘇克罕一組就知道了!」他拚命壓抑住想狂吼大叫的衝動,兩隻手指啊指的,恨不能直接戳在蘇克罕的後腦勺上。
絕不比黑風大王溫和的拳王也動氣了。「看看看!看啥?我們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鬼!」
「噓!你認不出……」
話被卡去半截,起因是老弟在看了手錶一眼后,突然舉起雙手,搗住耳朵。祝羿樓怒火上升,正想教訓教訓對方,讓他知道什麼叫做對兄長的尊敬時,一聲凄厲尖叫劃破了夜空。
尖叫聲撕心裂肺,又長又尖銳,讓人彷彿置身於恐怖鬼片中,後山婉蜒的小徑上本來有十多盞閃爍的燈籠火光,一瞬間滅了大半。
緊接在尖叫聲後頭的,是一連串比較正常、顯然是被嚇壞了的大叫聲。叫聲此起彼落,如地震震波,距離尖叫聲愈近的地方,喊得愈是恐慌。
「哇!有鬼!」黑風大王發現自己無意間也跟祝嗣樓一樣,兩手護住了雙耳。「是哪一組出事了?」
祝嗣樓露齒一笑。「不是鬼,是已經報備過的試膽活動之一啦!你記不記得我們隔壁班的尖叫之王?按照計畫他今晚就躲在樹上,挑選適當的時機發出超級恐怖的必殺音波攻擊。」
原來如此……黑風大王慢慢放下雙手,腦殼裡還在嗡嗡鳴叫,一時難以確定尖叫聲是否已經停止。
祝嗣樓身為企畫小組的一分子,還在滔滔不絕、得意萬分地訴說著他們是如何發現這樣一個擁有異常聲帶的奇人:
「……時候,跟他們班一起在實驗室上理化課,就為了一隻突然跳上桌面的老鼠,那傢伙第一次尖聲大叫,然後那隻老鼠……」
黑風大王後段全沒聽進去。
他才不管實驗室的老鼠是死是活,重點是、是在他的正前方啊。
百里晴川很明顯受到極大的驚嚇,整個人躲進蘇克罕的懷裡,蘇克罕兩手環抱著他,嘴裡喃喃說著什麼別怕、沒事之類的……
熊熊大火轟然燒進黑風大王的腦袋,腦漿蒸發了,綳得死緊的理性絲線啪一聲斷了,大腦跳電,一片漆黑。
這太過分了!連他都沒有抱過、連他都沒有抱過、連他都沒有抱過晴川耶!
「放手!快給我放手!」
黑風大王氣勢洶洶,一躍而出,伸手抓住了百里晴川的手臂,硬是將他自蘇克罕的懷中扯開。
他發出雷霆怒吼:「除了我,沒有人可以碰他!沒有人!他的背脊、他的手臂、他的每一根頭髮、他身邊半徑一公尺內的空氣,全都是屬於我的!我一個人的!」
三個人睜著六隻眼睛看著黑風大王的這一幕表演。一人又驚又怒,一人既驚且喜,最後一人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等到黑風大王終於發現,手裡抓著的臂膀似乎短了些,手臂連接的身體又實在太輕、太矮時,一切已經太遲。
那位他從蘇克罕魔掌中營救出來的公主殿下,亮著兩顆水汪汪的大眼睛,感動得熱淚盈眶。
「學長!」
比百里晴川矮小得多的柔軟身軀,改而撲進黑風大王化石結冰的胸膛,發出喜悅的小小呼喊:「學長對不起!我不該一時意志不堅……只是,自從那一天之後,學長都沒有進一步的表示,所以我才會、才會……太好了!原來學長真的是在乎我的!」
……韓文棋?韓文棋!為什麼是韓文棋?黑風大王腦袋啪地一聲不知道又斷了哪一根線,總之還是一片漆黑。
「試膽的人過來了,快躲起來!」
背後的祝嗣樓猛力一拉,他帶著韓文棋一屁股跌在濕泥地上,張口想抱怨,祝嗣樓手指舉在唇間,低聲噓噓噓地,噓了個煩死人。
慢慢逼近的燈籠火光映在大石頭上,燭影忽明忽滅,四個人一起躲在大石頭後方,屏氣凝聲。
經黑風大王這麼一鬧,能隱藏形跡已經不容易,根本來不及驚嚇路過的試膽人馬,只能默默等待隊伍離去。
難堪的沉默中,以韓文棋為間隔,祝羿樓,蘇克罕,四眼相對。
蘇克罕的臉色是前所未見的難看,陰森森,黑沉沉,後山若真的有鬼,見了蘇克罕此時此刻的表情,只怕也得甘拜下風。
黑風大王恍然大悟。
原來蘇克罕並非無事找碴!他一直針對自己,全是韓文棋的緣故,和晴川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
睽違已久的思考能力好不容易重回大腦,祝羿樓追悔莫及地想到,像晴川這種全身上下都由名為「自尊心」的細胞所構成的怪物,怎可能只因為一時害怕就不顧形象,隨隨便便撲進學弟的懷抱?自己難道不是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嗎?
但是,晴川為什麼不在這裡?他到哪裡去了?
雖然有得不到好口氣的預感,祝羿樓還是硬著頭皮問了:
「喂,你什麼時候變更了搭檔?」
蘇克罕緊抓著最後一絲對上級生的尊敬,低沉著聲音解釋:「要來埋伏之前,企畫小組突然提出安全計畫,在每棟大樓樓頂安排兩名人手,架設跟天文社借來的高倍望遠鏡,瞭望試膽大會的進行,以策安全。」他頓了頓,語調終於忍不住拔高上揚:「企畫中,強烈要求百里學長參與,你不知道嗎?」
「我為什麼會知道?」
蘇克罕額頭爆出青筋,一字字都從牙縫中迸出:「你怎麼會不知道?安全計畫正是由你的搭檔、你的親弟弟祝嗣樓所負責執行!」
黑風大王聞言愕然,老弟卻在一旁用力點頭。
「沒錯,晴川哥特地來找我,要我幫這個忙,我當然義不容辭、赴湯蹈火、上刀……」
黑風大王振臂怒吼:「你幹嘛不早說!」
「咦!你什麼時候問過我?」
「你……你……」
他就知道!從小到大兩個人一天到晚打架,他果然打壞了弟弟的腦子!
韓文棋伸手輕拍祝羿樓的肩頭,引他看向西面的六層樓建築。
「百里學長被分配在宿舍頂樓,我知道后,才自願來陪蘇同學的。」
「現在改叫我蘇同學了?」蘇克罕的兩道眉毛緊絞在一塊兒,幾乎打成死結。
韓文棋低下頭,不敢看他,手指扯著衣擺,歉疚道:「對不起,我真的很不應該……但是,學長是我初吻的……」
祝羿樓大驚失色,搶著搗住韓文棋的嘴。「不不不不、不要再說了!」
然而,不該聽的還是被聽見,該懂的人也都懂了。
蘇克罕憤恨的表情一變為錯愕,再變成了心痛,然後是徹徹底底的喪魂落魄。
唯一一個事不關己的國中拳王,還在看戲。「想不到你們已經是這種關係。」
「拜託你閉上嘴巴!」
黑風大王簡直焦頭爛額!尤其蘇克罕的那副傷心樣,有如戳在良心上的一根尖刺,讓他渾身不舒服。
因為晴川,所以討厭蘇克罕,結果是一場誤會;現在因為學弟,蘇克罕嫉妒自己,更是天大的誤會一場。
偏偏為了顧及韓文棋的臉面,也因為自己平日就行為失檢,他沒辦法做出解釋。轉過頭,燈火通明的西邊宿舍大樓亮得有些刺眼;平日充作晒衣場的樓頂,現在該是有架高倍數的天文望遠鏡,以及晴川在那兒。
這麼瞧著那整棟樓唯一一處沒燈沒光的樓頂,他的心底隱隱升起一股預感……會不會,這一幕從頭到尾全都被……
「下一組試膽的隊伍又快到了,我們到底算不算在埋伏?」
對本次大會始終興緻勃勃,活動開始至今卻一次也沒有嚇到人,祝嗣樓的怨氣已接近臨界點。
黑風大王的心思卻早飛到了幾百公尺外的宿舍樓頂,這裡一刻也待不下去,原本蹲踞的身子倏地拔高站起,黑夜樹影下,魁梧得嚇人。
正巧經過的兩名國中部二年級,吃驚之餘,失聲大叫:「哇啊!有、有黑熊!」
大黑熊狠狠瞪眼,回頭丟給蘇克罕一句話:「喂,是我誤會了,抱歉。」
然後如飛般跨著大步,匆匆逃離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