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我一直覺得自己是不該被生下來的。

但是這似乎不是我可以決定的。自從有了記憶以來,我的日子就一直在追逐中度過,也許是這樣吧,我對跑步也有特殊的感情。

我的父親是一個好看的男人,說他好看其實也是來自別人看他的眼光和說他的口氣。所有待嫁的女孩兒看到他,無論是多凶神惡煞的頓時都會變得溫柔婉約;而所有羅敷有夫的女人一談到他也是又愛又恨的居多。

父親是個溫柔謹慎的人,據他和母親吵起架時候的說辭,他這輩子惟一不夠謹慎的事,大概就是落入我母親的圈套並且娶了她。

這並不是說母親配不上父親,我的母親再怎麼說也是平頭整臉的女人,她性格剛烈,言出必行。換了在古代可能是個俠女之類的人物,可是放到二十一世紀來也就成了父親和街坊鄰居口中的潑婦。

在小轎車市場剛剛開放進口的當兒,父親和兩三個朋友合資開了一家車行。這在我童年時候是一件十分令我感到驕傲的事。別人家還停留在騎一台偉士牌機車就算好拉風的時代,我家可是進口汽車多到沒地方擺。

據說曾祖父在日本時代還當過一官半職,負責日本人和中國人的溝通工作,頗撈了一點油水,這也才讓當年的老爸有開車行的資金。但是換來的卻是被所有的人在背後罵我們是走狗後代。

父親生性風流加上生得好,業績一直都是居冠,所有女性同胞上店裡來看車、購車都指名要找我爸爸服務。而想當然耳,和他有過一手的太太小姐們也就多得數不清了。

母親央人介紹來到父親的車行看車,車子是蘑菇了老久還不買,但是對於風度翩翩的父親卻是第一眼就相中了。

之後,託了看車的名義,兩人來往了好一陣子,咖啡天天喝,電影每個禮拜看,但是車子還是不買。

就在兩人打得火熱的時候,不知哪個八婆在外公面前多說了幾句閑話,外公立刻找了人把爸爸的家世、背景和祖宗八代查得一清二楚。一查之下更是怒不可遏。外公家裡和所有的人一樣吃過日本人的虧而且對於漢奸更是抱著人人得而誅之的心理。更何況母親好歹也念到高中畢業,父親連小學都念得零零落落差點畢不了業。

父親頗不平地說,都是打仗害的,只要日軍炮彈一打,學校課就得中斷,全村的人跑去防空洞避難。在這種情況下書當然是念得零零落落了。誰不是這樣呢!

不過,話說回來,做生意和念書是沒多大關係的,父親書雖念不好,但是生意手腕一流,說起話來頭頭是道,嘴邊不時浮現一個迷人的微笑,缺乏自制力的婦女同胞們像被洗腦了一般頻頻點頭。父親為顧客打開車門請她們坐上車子里的駕駛座上感受一下車內舒適的感覺,他自己則坐進駕駛座旁的位置解說。

當車門一關,車內小小的空間只剩兩個人,這時多半顧客已經準備好對我父親說「我願意」了,無論是掏錢買車或是以身相許。

這種小空間對感覺的發酵作用不說也明。而那個幼小無知的我也是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空間中被製造出來的。不知是父親一時失策,或是當年的母親太過誘人,總之,當年因為我的出現而使得母親終究成了擄獲父親的人,兩人雙雙到外公的面前下跪求他成全這一段婚姻與我這個無辜的生命。

就是我,讓父母親不得不走進結婚禮堂,讓外公不得不讓父親進家門。但是,我卻沒有本事將他們一生一世綁在一起。父親的風流成性即使到了婚後,到我的誕生,依舊不改。

母親年輕時最驕傲的也是自己的學歷和氣質,但是可笑的是,男人有時要的不是學識也不是氣質,有時甚至不是美麗,他們只要新鮮。學識不足、氣質不佳或是長相上不了檯面,這些都只是用來斥退女人的借口。

我的童年印象就是母親帶著小小的我,搭上計程車,指著前方父親摟著一個不明女子開著家裡那部別克大轎車絕塵而去的車屁股告訴司機:「給我追!」

從城市的這一角到另一端,從清晨到黃昏;這追逐的遊戲似乎永遠落不了幕,而我卻累了。常常是母親搖醒在車上睡沉的我,告訴我:「到家了。」

母親從原本的狂怒日益變成沉默。父親永遠都知道如何安撫母親,但是他從不曾真的改過。

學識可以給你高薪但是不能保證覓得如意郎君,美麗與氣質也不一定能改變一個用情不專的丈夫。

在母親知道父親竟跟車行里的倒茶小妹牽扯不清的時候,她才鐵了心將父親一腳踢出門外。

「離婚!無論你願不願意,我離定了!」母親對父親丟下這一句話,關起耳朵不再聽父親任何解釋。

那一天,距離他們結婚十周年只差兩個月。

父親都已經四十歲的人了,連個十多歲的小女孩都有興趣,真是令人心灰意懶。難怪母親毅然決然地將他趕出家門。

然而趕出家門又如何?如我所說,父親是個好看的男人,母親才一放手,別的地方自有接手的人家。父親沒多久就交了新女友,而且是一個接一個地換,好像忙得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我其實很懷疑自己血液里是不是也有父親這樣多情的成分。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一點都不熱情的人。我這一輩子,活到大學畢業,考上研究所,拿到我的碩士學位,進入目前的公司工作幾年,都二十七歲了,我從沒有一個交往超過兩年的男朋友。

在感情的路上分分合合併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但是,天曉得,我從不曾熱愛過任何一個男人勝過我對真理與公平的熱愛。我聽不得會議場上的無理取鬧,非得起身說幾句不可;但是男朋友是不是忘了我的生日或是情人節,這我倒是不計較的。

從父母親的例子,我早早就知道了愛情路上的無常。今日彷彿在雲端,明日可能就會被重重摔到水泥地上。還是工作好,只要按時打卡認真做事,每個月的薪水就會乖乖匯到你戶頭裡。

何必讓自己為了幾句沒有根據的承諾日夜牽絆呢?

父母親離婚後,我跟著母親長大。雖說在中國人的社會,子女好像理所當然是跟爸爸,但是我家的情況不同,母親對我的撫養權堅持不讓步,她認為父親既然連車行里與我年齡相差不多的小妹都可以牽扯不清,那日後不知會有多少年齡小過我的人排隊過來要我叫聲「阿姨好」。

跟著父親雖然不愁吃穿,但是光是看他應付那些鶯鶯燕燕就夠煩的了。

父親每兩個禮拜就會來看我一次,每隔一段時間跟著他來的阿姨就會換一張新面孔。有時是個妖艷的富家女,有時是名不見經傳的小歌星,最精彩的一次是個面孔清純的大學女生,但是晚上兼差在酒廊陪酒。

這年頭就是這樣,看外表去判斷一個人絕對會讓你跌破眼鏡。

我父親還曾頗為這個花名小兔的大學女生著迷過好長一段時間。他對她是有長遠計劃的,想等她畢業后娶她過門。但是,這女生顯然並不是他想的那麼簡單,她下海陪酒不過是想賺點錢,等她畢業,錢也存得差不多了,她便飛到美國修碩士去了。

小兔阿姨其實不過大我十歲,但她的頭腦可清楚得很。父親雖然有錢,但是他們倆足足差了二十歲,憑她的姿色和學識,在外國喝幾口洋墨水之後更是錦上添花,要找個比父親更年輕更有錢的有啥困難呢?

說到這,我忍不住要替父親搖頭。這個社會說是現實,其實再公平不過,提著一口袋的錢去吸引來的對象自然愛的是錢不是人。小兔阿姨想得遠,是她的本事,她也沒騙誰。況且父親此時大嘆小兔無情,怎不想想當年他是怎樣傷母親的心?

不過,想歸想,他畢竟是我的老子,我也不敢批評他的感情生活。

我在父母親的熏陶下十分懂事,我從不過問父親兩個禮拜前的那個阿姨去了哪裡,反正只要是女的我一律叫阿姨。

回到家后,無論母親如何旁敲側擊、威脅利誘,我都絕口不提父親是不是換了新的女友。母親這人嘴硬,雖然口裡嚷著她早已不在乎,但是卻口是心非,早些時候我還傻傻地老實交代,但不多時便發現只要我告訴她父親又換了新女友,母親總背著我在夜裡掉眼淚。

母親還愛著父親吧,我想。但是,等待是一條多麼漫長的路,尤其是等一個不專心的情人。

愛情,果真是條不歸路?被傷透了心也不願恨他,只要他迴轉過頭,一切都好商量,過去的新愁舊傷都可以一筆勾銷。唉!我的母親,其實也是個傻女人。

自從上次在會議上與彭樣鬧了一場「窩裡反」的鬧劇后,彭祥開始拒絕我參與那個台中市的開發計劃。我在無意中知道這個案子的業主原來竟是企業界有名的曲氏集團。

這曲氏集團是以農起家,早幾代祖先幾乎將台灣大部分的農地全包了,後來進入工業革命時期,農地的需求減低,許多農地釋出變成住宅區,這曲氏的農耕事業走下坡,乾脆就跨行蓋房子,正巧搭上台灣創造經濟奇迹的時期,曲氏集團從房地產中可大大撈了一筆。據說,他們家族擁有的土地若全開發完成,足可以供給全台灣十分之一的人口住。這個數目比他們的家產數字更驚人。

光想想十分之一的人口,就可以推算他們手上土地的規模。也難怪彭祥恨我至此,若是拉到曲氏集團的生意,那就有可能會一生衣食無缺。不知有多少人夢想著要與他們合作呢。

放下圓圓的案子,我將目標轉向自己手上的幾個案子。有一個在東區市中心還住著一層樓房的老先生正等著我循循善誘他加入四周鄰房的整建計劃呢!光看台北東區建物的密集度,再想想一個老人家苦守著一間祖傳幾代的老舊危樓,說有多危險就有多危險。雖然說這間一層樓高的小房子是他當初迎娶他已過世老婆的新房,但是算算這房子起碼有個上百年的年紀,加上房子大多以磚頭和木頭蓋成,只要一起火,第一個遭殃的是它。

老人的兒子在國外,一心要父親把房子賣掉和他到國外安享天年。但是,老人不知是否看到太多電視劇里演的不肖子孫戲,竟打死不從,偏就甘願守著這間老房子。那間老房子,就跟那老人一樣,已近風燭殘年,下雨天漏水不說,四周全被高樓圍得水泄不通,在高樓的陰影下顯得又黑又舊,大白天的還非得開燈不可。

我來到這棟老房子,都已算不清是幾顧茅廬了,從第一次被老人拿掃把轟出門到現在,他每看見我來就搬出他那套據說是傳家寶的全套茶具準備和我喝上幾泡。我們之間的感情是越喝越好,但是生意始終沒有談成。我呢,最後也懶得和他談生意了,索性就當自己交了個好朋友吧。幾天不見他,我其實還挺想念他的上好金萱茶呢!

上回他還喜滋滋地要給我看兒子從國外寄來的孫子照片,也不管人家愛不愛看只一個勁地說:「可愛吧!可愛是不?」兩個眼睛睜得老大,像有兩道萬丈光芒。

我當時自然役有忘記我的天職,馬上打蛇隨棍上,「是啊!孫子多可愛,不如把這爛房子賣了,去國外享福啰!」

霎時,他眼裡的萬丈光芒陡然熄滅,只剩一點灰燼。

「誰說這是間爛房子?我告你毀謗。」他小小聲地嘟嚷。

「是,是間大別墅。你到底要不要賣?」我說。

「才不要去國外和他們住呢,國外有什麼好?要吃個飯連洋文都不會說。」他說。

於是,這件事又不了了之。

今天,老人一見我到,露出兩隻缺了門牙的嘴笑著,他可是早幾分鐘就把茶具擺好,水燒滾了,還是從山上運下來的清冽甘泉呢。

「就知道星期二你會來。」老人說著,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

看準了他擺在一旁的茶食,我一把抓起一塊桂花糕塞進嘴裡。「我看你是太想我了,每天都擺好架子等我上門。」我說。

「小姑娘還是一樣的嗆,難怪找不到婆家。」老人被我一損反倒樂了,笑呵呵地一點也不見生氣。

像他這種孤獨老人,才不怕被人煩呢,就怕沒人理,自從認識了他,我三天兩頭總要來跑跑,生怕哪一天他兩腿一伸咽了最後一口氣,卻沒人發現。

老人姓燕,我總稱他燕老。

「燕老,你聽過曲氏集團嗎?」一口香冽的金萱入喉,我問他。

他一愣,「自然聽過。台灣人哪個不知道曲氏集團。」

「那天曲氏集團有個案子跟我們合作,我對案子所持的意見和我們經理不同,他因此對我很不諒解。」我簡單地將當天的情形說了一遍,自然,我沒有漏掉我對當地地質承載能力相當質疑的觀點。

「小妞,你做得對。相信你不會規劃一個將來會讓住戶遭殃業主倒閉的案子。」燕老頗嘉許我。

「唉!但有什麼用呢?彭祥根本不讓我參與這個案子,他一定會想辦法讓業主忘了我當天的胡說八道。」我苦笑。若是看不見當地未來的潛力,有誰會在個荒郊野外蓋購物中心呢?

「彆氣餒,你可不要輕言放棄,別忘了有多少住戶的未來掌握在你手上。」燕老給我打氣。

「是啊!不要輕言放棄。偏偏我總是遇到最難纏的業主,像你。」我朝他開炮,「任我說破了嘴你也不要合建。你難道不知你住的這棟房子根本就是危樓,我每次可都是冒著生命危險來看你的。」

「我們倆的關係跟別人怎麼一樣,我們是朋友。」燕老跟我嬉皮笑臉。

才要開口教訓他一頓呢,這時我的行動電話響了。

「喂,白薔薇。」我接起電話。

「薔薇寶貝,」電話那頭傳來圓圓甜得死人的聲音,「我們這裡有些人很想你呢,可不可勞駕您過來一趟呢?」

圓圓講得情真意切,我卻是聽得雞皮疙瘩掉滿地。

原來今天彭祥和圓圓一伙人到曲氏集團開會,原想將我擺到一邊去的,沒想到雙方人馬才在會議室里會合,上回主持會議的曲氏集團張協理第一句話就問:「上回那個白小姐呢?」

彭祥在驚愕與不平之餘,委婉地回答,「白小姐去見業主了。」

這小鬍子張協理倒也固執,他堅持要我到場才開始這次的會議。於是,彭祥和圓圓雖不樂意也得十萬火急地找我。

聽完圓圓的解釋,我拋下一句:「馬上到。」就掛了電話。

「看你一副得意的模樣,顯然是事情有了轉機?」燕老真懂得察言觀色,我一點點小得意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沒什麼,只不過是正義和真理總應該得勝的。嘿嘿!」我奸笑兩聲,起身將杯子里殘留的半杯金萱喝下,對他揮揮手告辭。

等會兒到了曲氏集團還有一場硬仗要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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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拾起了我的舞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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