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久違了的爸爸居然良心發現打電話來約我吃飯。

「不會吧,這麼快就輪到我啦?我還以為非等個一年半載的你才會想到我呢!」我酸溜溜地損他。

話說自從讓他傷心透頂的小兔阿姨離開之後,他顯然是有點將罪怪在我頭上,認為是我這個小拖油瓶讓別的女人卻步。

「薔薇寶貝,說話幹嘛帶刺兒呢?跟你老媽一個樣。」他低聲下氣地說。

「這次要帶哪個阿姨給我認識?免得我在路上不小心碰見叫錯名字。」

「沒有沒有,唉,薔薇,爸爸老了,現在只求要一個伴。」爸爸說得委屈。

說是如此,但等我們約在餐廳門口見面時,老爸還是帶了一個女人來。

我已記不得有多久我和他兩人不曾單獨吃過一頓飯。沒有瑪麗也有露露,老爸這人非得要一個女人賴在身邊才會通體舒暢。

「這是陳阿姨。」爸爸給我們介紹。

「走吧,吃飯。我餓了。」我絲毫不領情地轉身就走進餐廳,甚至懶得搭理這個啥名字阿姨。我連她的臉都沒看清楚。

這天我們選的是日本菜。一坐下,爸爸便討好地對我說,「陳阿姨在北投有一間溫泉旅館,她是受過日本教育的,很懂日本菜。」

我三兩下將菜單合上,眼也不抬,「抱歉,我從沒受過日本教育,但是我也會吃日本菜。」我招手叫服務生,「我要一份定食。」

哼!騙我不懂嗎?會叫日本菜了不起啊!我不會叫一份定食了事,這不是什麼都吃到了?

老爸顯然不防我有這一招,他還打算要好好炫耀一番他的眼光有多麼獨到,他的女朋友是多麼能幹。他一張臉尷尬無比,但我只覺他罪有應得。

「沒關係,沒關係,我們三人都要一樣的定食好了。」陳阿姨忙迭聲地說,解了爸爸的圍。

這下子我倒是驚訝了,難得老爸還找得到這樣識大體的女伴。

我抬頭仔細看她,不過是一張溫和平常的臉,年約四十歲,一頭中長發整齊地綁在腦後,眉眼間是一種安然恬適。再看老爸,的確老了不少。難怪找的伴越來越不美麗動人,但是卻和藹可親。

嗯。我的敵意頓時減弱不少。誰能對著這樣一張善良的臉發脾氣呢?

我用手掌在臉上搓搓,抹去我原先的暴戾之氣,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陳阿姨是開旅館的?」我試圖打破三人的僵局。

陳阿姨又驚又喜,「啊!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旅館,不過就是一間不起眼的溫泉旅社,很多老先生老太太幾乎每天都來洗呢,做的都是常客的生意。」

陳阿姨看一眼老爸,眼神中似乎有點納悶的意味,像在說你的女兒沒有你說得那樣糟糕嘛!

陳阿姨說起那些老先生老太太,有的都已經七八十歲了,沒有別的樂趣就愛泡溫泉。

這可是趣聞一件。在商場廝殺久了,實在很難想象世上尚有與我不同族類的生活。其實,像這樣悠哉的生活實在也不錯。

我們叫的定食一樣一樣地送了上來,蒸蛋、手卷、壽司、烤香魚……杯杯盤盤地將桌上佔得滿滿的。我們這頓飯倒是吃得愉快,只是老爸顯得有點沉默,吃得也不多。我倒是胃口好得很,把我面前的食物一掃而光。

「老爸,還在賣車嗎?車行生意怎樣?」我擦擦嘴,喝口日本抹茶。

老爸苦笑,「唉,生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台灣市場小,每個人都搶著吃這塊餅,這幾年市場也差不多飽和了。」

「我是一直和你爸提說我店裡需要人手,如果他不想做了,不如到我店裡來我們也好相互有個照料。」陳阿姨說。

我眉毛一挑,不敢相信我聽到的話。老爸一向是撒錢去照顧女人的,什麼時候聽過他需要人相互照料?更何況陳阿姨經營的不過是一個小小溫泉旅社,要老爸去那裡工作不是太委屈他了嗎?他好歹也是一間車行的老闆啊。

約是看出我眼中的不以為然,陳阿姨忙打圓場,「喔,我們也不過是說說罷了。還要看你爸爸如何決定呢,畢竟車行要結束營業不是像扮家家酒那麼容易。」

真是今非昔比,老爸的銳氣似乎已經被生活磨得差不多了,即使是去一間小旅社幫幫陳阿姨的忙都可以接受。哎!我在心裡嘆口氣。

才推開辦公室的門呢,喧嘩的人聲就涌過來了。

見我一進門,眼尖的用手一撞圓圓,「她回來了!她回來了!」

圓圓連忙轉身向我,「親愛的薔薇你終於回來了。我們都快等不及了!」

圓圓親熱地拉著我的手,穿過圍觀的人群,走到我的辦公桌前。赫然,一大束約有我半個人那麼高的白色薔薇花放在我的桌上,扎著淺紫色的細綿紙和銀白色的緞帶。那束花大概是我這輩子看過最令人嘆為觀止的美麗花朵,每一朵都新鮮怒放,白得溫柔典雅又帶點嬌媚,好像一個純真的女孩眼底的一點點野性。

看過去,我的桌上像一座被花朵覆蓋的花園。

「是誰發了瘋把整個花店裡的花全綁架來了?」我不置信地喃喃自語。白薔薇,白薔薇,白薔薇,我好像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呼喊了千萬次。

「就等你來揭曉謎底啰!」圍觀的眾人異口同聲地說。

「啊!但是這花是送誰的?」我獃獃地問。

「傻瓜!當然是送你的。」圓圓笑得幾乎停不下來,「你別這麼小家子氣好不好?沒收過花啊!一下子就成了獃子。」

圍觀的人莫不嘆息!真是,這花送我這樣的獃子真是浪費了。

我還是像個傻子一樣看著那堆花。

圓圓把一個白色的圓形硬紙盒遞到我手上。「哪!快把這個禮物打開吧!我們都快被好奇心殺死了。」

交在我手上的紙盒約有一個十二英寸的蛋糕盒那麼大,扎著和花束一樣的銀白色緞帶。會是誰呢?我打開紙盒時心底怦怦地跳著,我猜四周圍觀的人其緊張的程度猶勝於我。

盒蓋一開,四周的驚嘆聲頓起。

躺在盒子里的是一件純白的絲質吊肩小禮服,裙擺此起彼落地以同色絲線綉滿了白色的薔薇花。盒子里不只是禮服,還配了一條長長的珍珠項鏈和一朵白色薔薇胸花。

我的天!

我拿起盒子里的一張卡片,不用說,這卡片上的惟一圖案也是白色薔薇。

我一打開卡片就不禁笑開來。原來是曲多年這小子,看不出他還這樣浪漫。

卡片是一張邀請函,請我大駕光臨曲氏集團的春酒晚宴。盒子里是為我準備的晚宴裝。

圓圓像只刺蝟般一身的刺全豎起來了,睜著一雙大眼睛。這時的她可能是最符合她名字的時候。

不過,好在她一向是身經百戰的,不會這樣容易就亂了陣腳。

「薔薇寶貝,你可真有本事!不久前才看到曲氏的案子負責人是你的舊情人,沒想到今天曲氏集團的少爺都把花和禮物捧到公司來了。我看不要多久就換你做經理,公司有你就搞定了。」圓圓酸中帶刺地說,「你要是飛黃騰達當了少奶奶,可別忘了拉我們一把。」

四周的觀眾已經一鬨而散,有的大約是打電話去相熟的報社通風報信了。我幾乎已經看見自己的照片被刊在八卦新聞的頭條。

是啊!堂堂曲氏的少東居然肯對我這種不嬌不媚的女人感興趣,這恐怕要氣死那一票每天都在泡三溫暖、做臉、學美姿美儀的美女們。不用說,我眼前已經氣死一位千嬌百媚的圓圓小姐。

但是等等,曲多年不過是送個花送個衣服,也不代表他要追我,擔心我嫁進曲氏大門未免嫌早了點。

我於是站到椅子上去,企圖對全辦公室的同仁有個交代。

我喊著:「各位拜託,這不過是一件衣服和幾朵花,並不是一個鑽戒,請大家看清楚。嗯,我是說,我只見過他一面,真的。根本連朋友都談不上。」我支支吾吾地解釋,但見現場一片沉默,大夥的眼光愈發凌厲。

「好了!別說了,越描越黑。」圓圓一把把我從椅子上拖了下來。

她把我拖到廁所里狠狠地給了我一頓教訓。

我找來一個大圖筒,把裡面的圖紙倒出來,放了水,把花全插進去。

說真的,這一大摞花,哪有一個花瓶放得下?要不是有這個圖筒,我還只好委屈它們在垃圾桶了。

安置好了花,我抱著那一盒小禮服,頓覺自己的不容於這個辦公室。

真奇怪,在這個辦公室里大概沒有人比我更喜歡工作,但是,怎麼好像才一眨眼的工夫,沒有人記得我曾經為公司的付出。我在職場上所作的努力卻怎麼也都比不過在情場上的受人矚目。

真受不了!我起身對著圓圓說:「我要去燕老那兒走走。」

「我勸你就別浪費時間了。現在有了曲氏集團,我看彭祥對燕老那塊小不丁點的地不會有興趣的。」圓圓說。

可是我去可不只是為了這一點原因,我不知有多久沒見著燕老了,說真的還有點想念他呢。

「這你就不懂了!業主都是潛力無窮的,他們搞不好還藏著幾十甲地沒報告呢!」我隨便應付應付她,背著包包一溜煙就跑掉了。

到了燕老的破舊危樓,我老實不客氣地拉開嗓子叫:「燕老,我來了,還不快把你的好茶搬出來。」

但是這天的情況有點不一樣,任憑我在門口叫破了嗓子也不見燕老的影子。我一推大門,出乎意料地門竟然沒鎖!

我走進屋裡,一陣嗆人的霉味撲鼻而來,整個屋子像是好久沒有生人的氣息了。不知怎地,我心底有種不祥的預感。

這燕老平日朋友本來就不多,照理說應該每天都在家,即使去了國外或是外地,也不應該匆忙到連門也忘了鎖吧!

果不然,我最害怕的事終於發生了。

走進燕老的房間,見他安詳地躺在床上。我輕呼他的名字,但是他似乎熟睡了,對我的呼喊沒有反應。

我伸手輕觸他的手,身體已經冰冷了。他不知已經在這裡躺了幾天,若不是我前來,他可能還要被遺忘在這裡更久。

我打了電話招來了救護車。

雖然救人已遲,但是我還是想知道他是何時過去的?死前有沒有痛苦?

醫護人員給了我一個滿意的答案。「小姐,這是你爸爸吧?放心,他走得很安詳,是在睡夢中過去的。」一個年約四十齣頭蓄著平頭的中年男子告訴我。他是醫護人員其中一名,看他們分工的樣子,這名中年男子顯然是組長。

我告訴他,死者其實並不是我爸爸。

他很驚訝,「那是親戚嗎?」

我搖搖頭,「都不是,他是我業主……」但旋念一想,燕老亦從未正式成為我的業主,我隨之改口,「不,他是我的好朋友。」

「好朋友?不過也多虧有你,否則他可能在這兒躺到爛成一堆白骨都沒人發現。我們有很多案例,一些孤苦無依的老人很多都是死了許多天臭味傳出去才被鄰居發現的。」他說。

他還告訴我,燕老去的時間大概是前天晚上。

我翻箱倒櫃地在燕老的房間里找尋他的兒女的聯絡電話和住址,燕老連一封國外寄來的信都沒有。我不死心地打電話到電信局去查,竟然發現燕老在過去三年間也沒有撥過一通越洋電話。

這個發現讓我頓時涼了心。難道燕老口中所謂的兒子女兒都是假的嗎?

在屋子的一角,我翻到一疊貼了郵票卻沒有寄出的信封,信封上的收件人是燕長青,地址是美國。

我打開一封沒有封口的信,裡面是一張照片,一張他曾經給我看過的他孫子的照片。但是,此時我才有機會仔細看著這張照片。

照片里的小孩約有兩歲,抱著他的是一對年輕夫婦,那爸爸眉眼間有燕老的影子。但是那張照片顯然不是很新,看來起碼有幾年的歷史了。

除了這張照片,所有的信封都是空的。而且,奇怪的是,信封也都泛黃老舊了。

這是我惟一的線索,我取了一疊信封回家。當夜,我寫了一封信用那信封寄出去。內容是這樣的。

燕常青:

在你接到這封信的時候或許會感到驚訝,我的名字是你所陌生的。

但是,我有一個壞消息必須轉告你。你的父親,燕老,已經在前日過世了。我急需要你與我聯絡。

可喜的是他去得很安詳,醫生說他是在睡夢中過去的。

我想,一個人若能這樣地走也算令人欣慰了。

白薔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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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拾起了我的舞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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