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當心黛醒過來時,已是秉燭的黃昏時分。
心黛睜開眼睛,看到珠簾映著燭火,幻化出一片淡霞色的晶光,一個黑色的人影背對著燭光坐在那兒,她嚶嚶地喚了一聲:「克娜雅……」
那人影站了起來,由黑暗中走過來,心黛嚇了一大跳。是皇上!
「皇上……啊!」心黛連忙掀了被子就要下地請安跪拜,卻發現自己身上僅穿了貼身的薄綾褻衣。就在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時,皇帝開口了。
「你醒了,朕就安心多了。克娜雅,你快進來伺候吧!」
克娜雅進來后,皇帝便退了出去,心黛還在驚疑不定的時候,克娜雅鬆了一口氣道:「總算真神庇佑,公主可醒過來了。」
心黛倏地憶起那段可怕的回憶,立刻臉色發白,雙唇顫抖。
克娜雅趨前抱住了她安慰道:「公主,別去想了,全沒事了。你不知道呢,皇上得到這個消息后,顧不得還在處理國事,立刻將儀親王爺押到殿前怒斥一頓,而且……」
「而且怎麼?」心黛實在不願再聽見有關弘壁的事,只不過看克娜雅臉色有異,便順口問了一句。
「皇上已經下令,明兒個將七王爺推出午門斬首示眾!」
「什麼?!」心黛嚇了一大跳,她萬萬沒想到皇上竟會做出如此嚴厲的處置。
「說實在的,那種人真是死了活該!」克娜雅想起來還是一肚子氣,「誰教他竟敢欺負公主!」
「可是……聽說皇后就只有他一個孩子,殺了他,豈不……」
「是啊,」克娜雅替心黛披上了湖水綠綢披肩,攏了攏她一頭緞子似的秀髮,「皇后躺在軟轎上趕過來向皇上求情,還有慶貴妃也來了,但是皇上下令鎖上宮門,不見就是不見。」
「啊,等一等,」聽她這麼一說,心黛立刻左右張望,「這不是長佑宮嘛!咱們到底在哪兒啊?」
「這裹是重華宮,是皇上吩咐送公主來此靜養的。」
「你說什麼?重華宮?」心黛呆了半晌。重華宮毗鄰養心殿,乃是皇帝批閱奏章累了時,用來休憩、甚至召串妃嬪的地方。心黛不禁大急,「我不能待在這兒啊!克娜雅,你快替我想想辦法。」
「克娜雅能有什麼辦法呢?這是皇上的命令啊!」
「完了!完了!」心黛急得眼淚都快掉下來了,「這下子弘璨一定對我誤會更深了。一想到皇上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來的意向,心黛更是一陣陣恐慌。「克娜雅,快!替我穿好衣服,我要回長佑宮去。」
「可是皇上……」
「你到底聽不聽話嘛!」
「是。」
心黛下了床,覺得頭一陣陣暈眩,但仍咬緊牙關勉力支撐著,讓克娜雅替她穿好衣服,扶持著走到門口。才剛走出門外,就和迎面而來的皇帝撞上了。
「心黛,」皇帝的聲音焦急中顯得關切,「你不好好躺在床上休息,出來做什麼?克娜雅,快扶著公主回去啊!」
「皇上吉祥。」心黛不忘禮儀的請安后,說道:「宮中的儀制心黛不敢不遵守,此處不是心黛該來的地方,請皇上……」
「太醫說你受下驚嚇、心神耗弱,該多歇息一會才是,不用計較這麼多的規矩。再說,」皇帝挺了挺胸,頗具威儀的道:「在宮中,朕說的話就是規矩,你不能不聽,不然就是抗旨了。」
「可是……」
「別再可是啦!」皇帝凝視著她晶瑩的眸光、微蹙的眉頭,語氣一轉為溫柔,「你快進去吧!夜來風涼,別又受寒了。」
「皇上,」一個小太監匆匆由宮門趨上前來,跪倒在地稟告,「皇後娘娘跪在宮門外,說是非見著皇上的面不可,還有慶貴妃娘娘也在外面,陪皇後娘娘跪著。」
「不見不見!朕統統不見!」皇帝大聲斥責著,用力揮揮手。
此時心黛不得不勸道:「皇上,縱使七王爺有千般不是,皇後娘娘畢竟是皇後娘娘,還有慶貴妃娘娘也沒犯錯啊,何苦讓兩位娘娘長跪宮門外呢?再說皇後娘娘身子虛弱,怎經得起在外頭吹風……」
皇帝對弘璧的荒唐行徑猶有餘恨,因此連兩位前來替他求情的后妃也恨上了。「哼!皇後有虧母職,教養出這般頑劣荒唐的逆子來,如何母儀天下?還有,慶貴妃代掌六宮,竟也放縱那逆子在大內猖狂無禮,兩個都該罰!就讓她們都在外頭跪著好了!」
「那哀家呢?」一個蒼老的聲音巍巍地響起,重華宮的宮門已打了開來,一個拄著鳳頭金杖、滿頭花白,年紀雖老卻不失雍容華貴的老婦人,身著金銀彩披、鵝黃色綢裳,在左右宮女、太監,甚至病容憔悴的皇后、長身玉立的慶貴妃的攙扶之下,一步步的走下重華宮門的台階,「哀家是不是也該罰、該跪啊!」
「太后吉祥。」重華宮內的皇帝、太監、宮女,還有心黛等人,一起跪地請安。
太后不理,依舊怒氣沖沖地道:「你罰哀家啊!養出你這種不肖兒子,居然要殺哀家的命根子。哼!現在你是皇帝、你最大、你有權,你乾脆連我這個老太婆一起殺了算了!」
「額娘——」皇帝連忙奔上前去,跪倒在太後跟前,「你老人家怎麼不在園中靜養,突然進宮來了呢?孩兒未曾遠迎——」
「哼!」老太后恨恨地打斷了皇帝的話,「哀家要是再不來,我的孫子就連命都沒有了。哀家真不知道你是存什麼鬼心思,連自己兒子都殺,這叫好皇帝嗎?」
「額娘請息怒,聽兒臣說明緣由。弘璧這個孽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調戲心黛公主。為了宮中的規矩,也為了咱們國家和珍瑪爾族的友誼,兒臣必須對天下臣民有所交代,以求匡正世道、教化民心。」
「瞧你睜眼說什麼瞎話!」太後為救孫子已經顧不得皇帝的顏面與尊嚴,破口大罵道:「你把一名在宮中沒有名位的女子接到重華宮住,這樣叫教化民心嗎?人家可是你未來的兒媳婦啊!」她用一雙含怒的鳳眼瞧了長跪在地的心黛一眼,「當初你跟珍瑪爾族的人是怎麼約定的啊?為什麼到現在還不下旨,早讓她和弘璨成親,不就不會鬧出這麼大的事了嗎?哼!別以為你打的什麼骯髒念頭別人都不知道。」
「額娘,這和弘璧犯錯根本是兩碼子事啊!」皇帝怒瞪著太後身旁淚流滿面、病骨支離,卻為愛子憂心不已的皇后。可惡!一定是皇後為了壓過自己,不惜派人去禧恩園搬來太后的。皇帝不覺更生氣的說:「今天的事完全是弘璧的錯,朕非殺了他不可!」
「你……」太后指著皇帝,氣得說不出半句話來。
而皇后則是哀號一聲,跪在皇帝面前不停的磕頭,涕淚縱橫的求情道:「請皇上可憐可憐臣妾,臣妾就這麼一個兒子啊……咳、咳……」她一面咳一面哭,「臣妾已經沒多少日子好活了,還等著璧兒替臣妾披麻……帶孝,皇上若要殺人,就殺了臣妾吧!」
「皇上,」慶貴妃也跪下了,「請皇上念在皇后這十多年來治理六宮,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饒了弘璧這一次吧!人家說,國法不外乎人情,皇上千不念、萬不念,也該看在太后、皇后兩位的份上……」
皇帝撇過頭,根本不理會皇后與慶貴妃的苦苦哀求。
「怎麼?是不是也要哀家這把老骨頭跪下來求你不成!」太后冷森森地道。
「兒臣不敢。」皇帝口中雖那樣說著,卻沒有絲毫讓步的意思。
眼看局面越鬧越僵,對皇帝的脾氣略知二一的心黛,知道此時該說些什麼話好讓皇帝回心轉意,但這種場面卻沒有她這個「禍首」兼外人插嘴的餘地。
有了!心黛靈機一動,故意抓住克娜雅的手,裝作不堪長跪而疲累昏厥。
「公主!公主!」不知是計的克娜雅,以及四周的宮女都慌張地叫了起來。
皇帝自然是異常關切了,顧不得跪在地上的皇后與貴妃,向太后略請了安,即飛奔過去。
「怎麼回事?公主怎麼啦?」
「皇上,」本來昏倒在克娜雅懷中的心黛,突然睜開了左眼,向皇帝眨了眨,伸出一隻手將皇帝拉向身邊,小聲地說:「皇上英明仁孝,必不忍心見太后勞心煩慮,更不忍讓皇後母子骨肉分散。心黛知道皇上都是為了我,可是心黛現在平安無事,就請皇上寬心,饒了七王爺這一回吧!」
皇帝一靠近她身邊,聞到她身上的淡淡清芬,早就心跳如擂鼓,再看見她嬌麗如花的臉蛋、聽見她一聲聲的軟語溫求,即使剛剛才大發脾氣,此刻也不禁心神俱醉。
「還有,皇上要是不饒了七王爺,一定會有人說都是心黛從中搞鬼,心黛可不想背上這種壞名聲;就像皇上一樣,也不想擔上不仁不孝的罪名啊!」
皇帝遲疑了一下,「好吧!」他站了起來,走到太後面前說道:「既然有……有額娘替他求情,朕就不殺這畜生了。不過死罪可免,活罪難逃,先重重打他三十大板,再罰俸、幽禁一年,以茲懲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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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調戲公主」的事件過後不到半個月,皇后就病逝了。
皇后纏綿病榻多年,生命如風中殘燭,是人盡皆知的事。不過之所以會突然撒手西歸,和皇帝欲殺弘壁,驚憂交加,再加上去求情時皇帝冷淡且無情無義的態度,更令她對宮中的現實、君恩的不可恃感到心灰意冷,了無生趣。
由皇后的致死原因推測到皇帝冷淡的態度,再推測皇帝對皇后、弘璧厭惡態度的肇因——心黛公主,許多人紛紛揣測,皇上即將正式冊封心黛公主為妃嬪了。
不過,過了許久仍沒有任何冊封的消息。其實不是皇帝不想,他心裡甚至比誰都急,但是他也明白「事緩則圓」的道理。
為了弘瑛的婚事、弘壁的禍事,已經有好些動不動即搬出道德禮法大帽子的老臣,對這位「來自蠻夷之邦」的心黛公主大表不滿。更何況每個隨軍西征的人都知道,心黛公主早就是愉親王爺的人了,父親要跟兒子搶媳婦,簡直是悖倫亂禮、荒唐透頂。
因此這件事得慢慢來,急不得的。皇帝心想,當年唐明皇為了得到當時還是他兒媳婦的楊貴妃,不也用盡了心機?可見這種事不是不能做,而是要做得有技巧,說不定將來還可以在歷史上留下一重佳話呢!
皇帝打定了主意后,立刻下旨在新修的綺景園襄加蓋一座佛寺,命名為「慈恩寺」。又將心黛送入新修好的綺景園中,說是心黛自願帶髮修行,替老太后祈福。
皇后喪期方過。這日,威遠大將軍胡晉城來到了長佑宮中。
「妹妹,」他一坐下來即急著說道:「你托我查的那件事有著落了。」
「什麼事?」蘭妃懶懶地問。原以為皇后死後,皇上就會冊立自己為後,沒想到卻連一點風聲都沒有,想來就令人泄氣。
「妹妹忘了嗎?」胡晉城謹慎地看看左右,「就是有關心黛公主的事。」
「她啊,別跟我提這個人。」蘭妃想到皇帝很有可能冊立她為妃子,心中儘是酸意。
「非提不可。」胡晉城正色地說:「我花了好大的工夫,終於讓我給查出來了!妹妹,你猜猜她是誰的女兒?」
「我哪有心思猜啊!你別跟我打啞謎,爽爽快快地說吧!」
「好,我說。」他頓了一下,「心黛就是二十年前的叛國欽犯,梅奇磊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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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綺景園的小樓中,心黛懶懶地倚著窗,窗外則是一望無際的梅林。這園中的一花一木、屋宇布置,莫不是刻意仿照紫虛峯吟雪山莊而建。
那個色鬼皇帝以為這樣就能討我歡心了嗎?把我一個人關在這種地方,和弘璨見不到面,真是悶死人了!這個死弘璨,還不想想辦法來救我!她在心裹忿忿地叨念著。
約莫一個月前,心黛發現自己可能真的順了弘璨的「詭計」——已經懷孕了。這可把她給急壞了,想要派人去通知弘璨,偏偏身邊除了克娜雅等少數她由珍瑪爾帶來的心腹外,其它儘是皇帝安排的耳目;而克娜雅她們又被限制不能出園子一步。
告訴皇上嘛,更是行不通!他一定會不擇手段弄掉這個孩子的,而那可是自己和弘璨的小寶貝呢!
「公主,晚課誦經的時間到了,該去慈恩寺了。」克娜雅進來喚道。
「我才不要去敲那個見鬼的木魚呢!」心黛有孕后脾氣更不好,她朝門外喚來一名宮女,「玉珠,你替我去敲木魚。」
「公主,」克娜雅突然拉了拉心黛的手,向她眨眨眼。「你還是自己去吧!誠心的求一求菩薩,說不定會有喜事喲!」
「啊?噢——」心黛雖弄不明白克娜雅在搞啥花樣,但看她一臉笑咪咪的,也許真有什麼好事,就姑且去一趟吧。「好吧!」
到了慈恩寺,負責寺務的靜明師太將心黛與克娜雅迎人她專用的佛堂,摒去左右,關上房門。突然後屋的布簾一掀,居然是弘璨走了出來。
「啊——」心黛驚喜得叫出聲,衝進他張開雙臂等待的懷抱。「你怎麼混進來的?太好了!快把我弄出去吧,我已經懷——」
「心黛,等一下再說,你先來見見這位陸先生。」
「陸先生?」心黛狐疑的抬頭一瞧,只見弘璨身後站了一名瘦高的中年男子,正一臉詫異、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都是陸先生的幫忙,我才有辦法溜進來見你的。」弘璨焦急地說,「父皇他……他到底打算把你怎麼樣呢?」
「我……我不知道,」心黛也是一臉著急,「我好怕啊!」
弘璨轉頭問陸其珩,「陸先生,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讓靜明師太放走心黛?」
陸其珩搖搖頭,「靜明師太是在下的方外至交,這次肯網開一面讓你我偷溜進來,已經很為難人家了。更何況在下答應過師太,絕不會帶走公主,我不能失信於人。」
心黛才不管這個迂腐書生失不失信呢!她望了弘璨一眼,兩人從眼神中取得了默契:非想辦法逃走不可,必要時就打昏陸其珩與靜明師太吧!
「心黛公主,」陸其珩又道,「在下千里迢迢由杭州趕來京城,又冒險進綺景園,乃是因為有一件十分重要的事要告訴你。」
「什麼事?」
「關於……你的身世。」
「啊!」心黛大吃一驚,連忙問:「你……你知道我的身世?你知道我娘的身分、還有我爹是誰?」
陸其珩點點頭,然後問道:「聽王爺說你今年方滿一十八,在下想請問你是幾月生的?」
「二月。」
他屈指一算,「沒錯,日子也一樣。」又問:「你娘……也就是馨妍王妃,難道從來沒提過有關你父親的任何事?一丁點兒也沒提?」
「沒有!」心黛心急地道,「她最多只說:『不許問,知道了只會惹大禍。』哎呀,你倒是快點說呀!」
「唉!你娘說得一點也沒錯,知道了又能如何?弄不好……」
「我不管,我一定要知道。」心黛固執的說。
陸其珩瞧了她身旁的弘璨一眼,「王爺,請聽在下一言,你還是迥避吧!」
「為什麼?」心黛搶著說道,「為什麼要他迴避?再說我什麼事都不會瞞弘璨,我們之間是沒有秘密的。」
陸其珩考慮了一下,數日相處下來,他已看出弘璨是個至情至性、俠義為懷的真君子。即使他知道了真相,也不致危害心黛才是。
「好吧!」陸其珩慢慢陷入久遠的回憶中。「你爹姓梅名硌,字奇磊,出身杭州名門梅氏。三十年前若是提起杭州梅氏,那可是不得了的,詩書世家、人才濟濟;但是今日……死的死、逃的逃,四散飄零……」他的眼中竟浮現著淚光。「我和奇磊是同窗的知交好友,奇磊的書讀得好,我卻喜歡弄些雜學玩意兒,兩人當時年輕,意氣風發,都有一番讀書報國的志向。在二十二歲那年,我們雙雙考中了舉人,商量著先北上京城念書,以赴來年春闈。
「奇磊家道殷實,我們的吃住並不成問題,偶爾興來也幹些名士風流的勾當。就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裡,我們見到了當時名動公卿、許多王孫貴族不惜一擲千金只求見她一面的名妓——柳晴煙,也就是你的母親。」
心黛的心震了一下,柳晴煙!這才是母親真正的名字。「晴煙、晴煙……」她喃喃地念著,晴煙兩字,用珍瑪爾語發音,不就近似「馨妍」的音嗎?
陸其珩苦笑了一下,「說實在話,在下和柳姑娘算是舊識,我們同是蘇州人,還沾點遠親關係。那天是福親王的邀宴場合,為了助興,特地重金請來柳姑娘。而柳姑娘的架子更大,她要在場的名士才子賦詩詠梅,有能人她眼的詩出現,她才願意出來為眾人吟唱一曲。大家都覺得這位姑娘太傲氣了,眾人的詩怎麼寫她都不中意,於是公推了你爹出來,你爹也想挫挫柳姑娘的銳氣,即席一揮而就,蒲灑且俐落。別人都道柳姑娘是有意刁難,故意擺架子,沒想到看到你爹的詩文後,立刻出來,向你爹盈盈一拜道:『這才是詠梅的上品文字。』」
陸其珩雙眼發光,彷彿回到了當時的情景。「柳姑娘出來時,全場的人都看呆了。有人張大了口,忘記咀嚼嘴裡的東西,更有人失了魂似的,眼睛瞬也不瞬地看著她。柳姑娘果然即席吟唱了你爹的詩,一曲既畢,全場轟然叫好,柳姑娘卻立刻隱人房中,當時奇磊的魂整個像是被她攝去了。
「奇磊和柳姑娘就是這樣認識的。很快的,他們的心中就只有對方,再也容不下別人。當時奇磊在杭州已有妻室,加上柳姑娘的出身,家中的人自然反對,但聿好當時有福親王出面調停。福親王為人英武,而且惜才愛才,在當時,他和當今的皇上——那時的瑞親王,是最有繼位希望的兩名皇子,因此雙方人馬你來我往,較勁得非常激烈,而在培植羽翼方面也不遣餘力。福親王幫助奇磊,其實也有禮賢下士、將他收為心腹的打算。
「有親王出面緩頰,梅家的人也不好再說什麼,備了重金讓奇磊替柳姑娘贖了身,在京裹雙宿雙棲,好不快樂逍遙,羨煞神仙,我便常是他們的座上客。奇磊也不忘福親王的恩德,春闈一舉得意,更成為福親王商議大事不可或缺的心腹;而在下汗顏,名落孫山,心灰意冷之餘,打算收拾行李打道回府時,奇磊托給了在下一樁差事——護送他的愛妾回杭州老家。」
陸其珩頓了一下,歇口氣,心黛與弘璨皆出神地望著他。
「因為當時回部作亂,事態擴大,老皇上為了考驗兩位皇子——瑞親王與福親王的能力,派了他們二人分別領軍、畫分戰區,坐鎮前方指揮。這是考察、更是磨練,兩位王爺自然是牟足了全力,盡心表現。齊磊是福親王的心腹,當然也義不容辭的隨軍遠行,而那時柳姑娘已有孕在身,單獨一人留京沒人照顧,齊磊很不放心。所以托我送她回鄉。」頓了一下,感慨長嘆:「也幸好她沒留在京里,不然就沒有馨戴公主你了!」
心黛握住弘璨的雙手冰冷無比,她知道故事就快到達關鍵了。
齊磊對柳姑娘真是戀戀不忘,大軍出發前,我為他餞行,席面上我為他畫了一幅柳姑娘的畫像,由柳姑娘題詩,由他攜著,以免相思之苦。」
「啊,就是娘那幅畫嗎?那為什麼後來又回到我娘手中?」心黛急著問。
「你慢慢聽我說,」陸其珩不自覺的看了弘璨一眼,見他亦凝神傾聽,便先拱手道:「接下來的話如果不中聽,還請王爺多包涵。」
「這和弘璨又有什麼關係呢?」心黛不解地問。
「和王爺無關,但和當今皇上有關。那時福親王的仗打得極好。頗受老皇上的欣賞,而瑞親王也是有才華的人只是他遇到的對手較強,形勢又教不利,但見到老皇上時時誇獎福親王,心中總是不平。終於有一次機會來了。福親王勝仗打多了,有點得意忘形,不顧自身安危率大軍直人險地,被敵軍所圍困,好不容易派人突圍,向瑞親王求救。瑞親王帳下有胡晉城等大將,救他不是問題,但瑞親王打定了主意要乘此機會借刀殺人,除去輿他同爭帝位的心腹大患。於是他按兵不動,讓福親王的十萬大軍彈盡援絕;不僅如此,為了將來在老皇上面前可以辯解,瑞親王不惜捏造證據,誣陷他的手足抗敵不力,反而投降賊人……」
「你……你胡說!」弘璨怒道,「福親王叛國降敵,我父皇坐鎮前線、穩定軍心、保境安民,乃是眾所周知之事,豈容你信口污蠛!」
「在下不與殿下爭論是非,畢竟事情已經過去那麼久了,爭明白了又如何,誰能爭得過皇上呢?當時老皇上接到消息后大為震怒,通敵叛國是滿門抄斬、誅連九族的罪名,可憐那些和福親王有關聯的人,包括你梅家在內,滿門老幼無一倖免。」
「啊……」心黛全身不禁發抖,面色刷白。
「聲好那時候我正護送你母親沿運河南下,船行到一半時接到這消息。我們當然都不相信奇磊會做出那種事來,但那時你母親是梅家的人,自然也在抄斬的名單之內,最要緊的當然是保住性命、保住奇磊的骨肉。於是我們棄船登岸,原本打算佯裝為夫婦,找個鄉下地方避避風頭。但是奇磊生死不明,你母親執意與他共生死,所以偷偷的留書出走,我猜她一定是知道我不會贊成,所以決定獨自一人遠赴回疆。
「在下遍尋不著她的蹤影,此後也沒有任何她的消息。倒是後來前線傳來瑞親王攻破敵營、而且殺了通敵的福親王等一干人的消息,我想你爹必定不能幸免於難,而你母親的下落始終是個謎。我算過日子,你娘根本來不及見奇磊最後一面,不過也許想辦法見著了他的屍首、遺物也說不定,所以那幅畫才會落在你娘手中。後來瑞親王繼位,在下對仕途已心灰意冷,不上京、更不赴考,而日前秀祺信中提到來自回部的心黛公主,還有外間的傳達等,勾起了在下萬分之一的冀望,所以才答應赴召北上。唉!真沒想到這個秘密在我心中已經埋藏十幾年了,居然……居然還能親口告訴奇磊和晴煙的女兒,我……我就是死了也安心了。」
「陸伯父……」心黛大聲哭了出來,陸其珩也陪著落淚。「原來……我的父母竟身受如此巨大的冤屈。我……我……」
「心黛公主,」陸其珩勸慰道,「這件事你可千萬要擺在心底啊!不管你爹娘是不是受了冤屈,你算來也是欽犯的身分,根本不該活著的啊!這事的罪魁禍首是皇帝,你又能向誰告皇帝的狀呢?」
「我……」
「王爺!」陸其珩轉頭對弘璨說道:「在下的話你信也好、不信也罷,絕不能再讓其它人知道,否則會害死心黛公主的。」
「我……」為人子的弘璨根本不相信他一向敬愛的父皇會有如此卑鄙陰險的一面,但他也絕不容許心黛受到任何一點傷害。「你口口聲聲詆毀我父皇,我本該拿你洽罪,但是為了心黛,我……我可以隱忍。」弘璨摟住了心黛,語氣轉柔,「你放心,事情都已經過去了,沒有人會知道的。」
「沒有人會知道?」心黛雖淚流滿面,但仍慍怒的喊道:「我父親報效朝廷,竟落個滿門抄斬,我母親深入荒地,悒鬱以終,這些都算了?一筆勾消?」
「心黛……」
心黛掙脫他的懷抱,對陸其珩盈盈下拜,「陸伯父,當年你替我爹、我娘所做的一切,心黛無以為報,只能在這裡多謝你了!」
「公主,」陸其珩連忙扶住她,「千萬別這麼說。能看到你,我知道晴煙的一番心血沒有白費,也就很安慰了。」
其實當年陸其珩對柳晴煙也是一往情深,只不過因為她是朋友的愛妾,只能將一縷情絲深埋心田。近年來他出世、參佛,一半是因為官場黑暗不願涉足,一半也是為了這位令他到現在還念念不忘的柳晴煙。
「在下離京在即,為了不啟人疑竇,不會再和公主見面,請公主保重。」他又向弘璨提醒道:「王爺,世上許多事是非曲直很難論定,位高權重者未必事事皆對。王爺天性敦厚,不知人心險蠟,聽在下一言,若有可能,帶著心黛公主遠離是非吧!皇上對心黛公主是什麼意思,不用在下明說你也明白。」他拱拱手,「在下先迴風華園了。」
陸其珩走後,心黛仍不住的落淚,任憑克娜雅輿弘璨怎麼勸也沒有用。
「心黛,」弘璨心疼地說:「不論事情如何,我一定會保護你的,相信我。至於你父母的事……你能不能先忍一忍?等父皇千秋後,我一定設法查明真相,還他們清白。」
「還他們清白又如何?」心黛語氣無盡悲戚,「我們梅家無辜受累的血債,你能還得了嗎?」她看著弘璨,「這事雖與你無關,但一想到陷害我父親的人就是你父皇,我……」
「心黛,難道到現在你還不相信我?」
「我……」心黛啞然,他是她腹中孩子的爹啊!她怎會不相信他呢?只是這句話,心黛已經無法說出口了。
弘璨看得出她眸光中傷心、遲疑、愛憐、掙扎等各種複雜的情緒,不過他敢肯定心黛依舊深深地愛著他,不因任何事情而改變。
弘璨執起她的手熱切地說:「我們一起逃吧!逃到天涯海角、逃到沒有人煙、沒有是非、沒有仇恨的地方。忘記權勢、名利、地位,讓我們只為彼此而活、只為愛而活……」
夠了,有你這些話就夠了!心黛在心中吶喊著,美麗的眸子落下感動的眼淚,她已經決定將這份深情秘密收好,在心中永遠留藏。
「不,我不能跟你走,我要留下來。」望著他痴戀的雙眼,心黛覺得自己的心彷彿已經碎了,「不論如何我要你記住,這輩子我永遠是你的。」
說完,她便轉身拉著克娜雅離去,留下弘璨孤獨一人,無語問蒼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