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吃掉了最後一口薯蕷泥,確定沒有其他食物之後,它又把頭擱到了前足上。
她起身把新的柴火放進火堆里,確定能燒一整夜,又去弄了些水給它喝,再拿來新做的竹弓和黑箭,這才走回它身邊。
天,已經完全黑了。
火光下,它雙眼微眯,似睡似醒,她縮在它身側,將弓與箭放在地上,看著那堆火,聽著它的呼吸與心跳,喃喃問道:「如果我也是獸人,你就不會走了吧?」
當然,它沒有回答,她也不奢望它會突然開口講人話。
裊裊的白煙,氤氳向上,穿過林葉,爬上了夜空。
「可那樣我們就是親兄妹了,那你一定還是會躲著我,幸好我們不是……」她看著那道煙,和在林葉間閃爍的星子,說:「但我又好希望我是,如果是獸人,你就不會嫌棄我,那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了……反正是獸,管他是不是親兄妹呢,對不對?」
它還是沒有回答,她從它蓬鬆的皮毛中朝前方看去,它眼已經完全合上了,大概是睡著了吧。
輕輕的,她將小臉埋入它柔軟的皮毛,嘆了口氣,小小聲的道:「阿靜,你知道嗎?其實我好羨慕阿萬可以跟著你走遍大江南北,我有好幾次想偷偷跟去,可我知道那隻會讓你跑得更快、走得更遠……」
夏夜晚風徐來,撫上了她疲倦的小臉。
「我真的……好羨慕、好羨慕……」
樹上蟬鳴唧唧,崖邊白瀑嘩啦,當月上枝頭,火堆里的柴坍了一根,啪啦濺出點點火星子來。
她已完全放鬆下來,蜷縮在它身旁,再次合上了雙眼,打了個小小的呵欠,卻依然忍不住道。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她倚靠著它,低喃著:「是人也好,是獸也罷……若你不能再變回人也沒關係,我們可以離開揚州、離開江南,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
沙沙沙沙、嘩嘩嘩嘩、唧唧唧唧——
黑暗中,它聽見好多聲音,混在一起,水花、蟲鳴,落葉、風聲,還有那個依偎著它的女人的心跳,和呼吸。
她已經不再說話了,不再喃喃自語。
可是,她輕柔的話語,依然徘徊在耳畔,遊盪在腦海,比任何聲音都還要清晰。
我真的……好羨慕、好羨慕……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是人也好,是獸也罷……若你不能再變回人也沒關係,我們可以離開揚州、離開江南,到沒有人煙的地方去……
那些話語,奇妙的安慰著它,暖著它的血,揪著它的心,它忍不住一再回想,一次又一次在心裡反覆咀嚼那人類的話語。
我想和你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直一直在一起……
它喜歡她的聲音,好親切,好熟悉,像它早已聽了一輩子,深深的、深深的,刻印在心底。
它轉過頭,瞅著她。
她長發披散、衣裙破損,腳上的繡花鞋也沾滿泥水,十指的指甲斷的斷、裂的裂,左手虎口處還因為替它烙燙傷口時太匆忙,被燙出了好幾個水泡與傷疤。
不由自主的,它湊到她身前,輕輕舔著她手上的水泡與傷疤,和她臉上沾到的黑灰,這兩天,她忙顧著它,卻忘了照顧自己。
她太累了,即便它舔著她的臉,她也完全不曾醒來。
它喜歡她身上的味道,那種如蜜一般的香味,又像某種醇厚的酒。
朦朧的夏夜裡,它蜷縮起身子將那個依偎著它的女子,包圍起來,暖著她。
她把外衣拿來當它的清潔布了,身上只剩下輕薄的絲裳衣裙,那東西擋不住寒的。
她很怕冷的,它知道。
即便是夏夜晚風,她也不喜。
恍惚中,它想著。
它知道……
他知道……
明月皎潔如新。
風,嘩沙輕響。
她因風偎得它更近、更緊。
然後,它聽見她在哭泣,驀地睜開了眼。
她雙眸依然緊閉,淚水卻成串滑落,沒有血色的唇,不斷囈語:「不要、不要……他是冤枉的、冤枉的……楚大哥,別殺他……別殺他……」
心頭,沒來由抽緊。
它舔著她的淚,可她的臉好燙,像火似的燒。
不該這麼燙,這般燒的。
它心慌的用口鼻輕推著她,試圖弄醒她,但她只是哭著,一再夢囈。
「不要、不要……阿靜、阿靜……對不起、對不起……」
她醒不過來,淚不停,而且雙頰泛著不正常的酡紅,氣息既輕且短,像是每一口呼吸,都要耗盡全身力氣。
它再推她,舔去她額上臉上的汗與淚,甚至拿牙輕嚙她的肩,她卻還是不醒。
不得已,它搖搖晃晃的試著站起身,依靠著它的她,卻只是往旁倒在堆積的落葉上。
這一次,她因胸中傳來的疼痛抽了口氣,但卻沒有爬起來。
著急的,它看著那個女子,又用口鼻推著她。
趴躺在落葉上的女子,終於睜開了淚濕的眼,雙眼卻沒有焦距。
它湊到她眼前,低吼著。
那讓她用力的吸了口氣,抬起傷痕纍纍的手,摸著它兇惡斑斕的臉,哽咽的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她神智不清的呢喃著,焦距再次渙散。
「都是我……都是我……」
那道歉越來越小聲,然後她熱燙的小手,從它臉上垂落。
「是我的自私害死了你……是我……」
滿盈的淚水,湧上眼眶,溢出滾落,滴在落葉上,然後她再無力睜著眼,倦累的再次合上眼皮。
「對不起……」
吐出這一句沙啞的抱歉,她再次陷入昏迷狀態。
它惶急的在旁來回徘徊,再輕推著她,可她再也不曾醒來,小小的臉上,才剛被它舔去的汗水,轉瞬間已又再次滲冒而出,它又伸舌去舔。
可是她好燙,太燙了。
她在發燒。
這樣不好,她需要退燒,需要到水裡。
它張開嘴,試圖將倒在地上的女子,叼咬在口中,帶到水邊,但還沒離地,她已經痛叫出聲。
那喊痛的聲音,不大,卻讓它驚得不敢繼續。
它聽到另一種聲音,很細微,卻萬分清楚,那是骨頭裂開的聲音。
這陣子,它聽了很多次,好多次,它嚇得鬆開了嘴。
她喘著氣,在落葉上蜷起了身子,左手反射性的壓在右邊的胸腹之上。
是肋骨。
它弄傷她了。
惶恐與驚愕讓它退了一步,它沒有很用力,但她的骨頭卻裂了,劇痛讓她額上汗水又冒,它盯著她,看著她疼痛的模樣,才勃然領悟,它早在那天夜裡,就弄傷了她。
那時,它還不懂得控制力道。
那夜,它只顧著奔逃。
可事後,她不曾喊痛,不曾抱怨,她拖著受傷的身子和裂開的肋骨,替它處理傷口,喂它喝水進食。
她照顧著它,只顧著它,直到身體再也撐不下去。
它可以聽見她小小的心跳,因不適跳得太過急促,就如同她淺薄的呼吸。
她快死了,它驚恐的領悟到這件事。
再這樣下去她會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