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倫斯猛然回過頭,望見早先一直沒有出聲音,並且將原因歸咎於感冒喉嚨沙啞的「甯醉雨」,正緩緩彎起淡得幾乎不見血色的薄唇,帶出莫笑月時常掛在臉上,帶著嘲弄的笑容。

「你--」倫斯喉頭梗著說不出話來,只能死瞪著莫笑月伸起左手用很悠閑的動作鬆了松領口。

而後莫笑月再次開口。

「我還以為是開玩笑的,原來你一直沒有認出我來?」這回雙唇開闔,一字字皆在倫斯面前清楚地說出,打散了倫斯心中僅存的一絲懷疑。

「你真的是莫笑月?」倫斯握緊了拳頭,直盯面前推了下墨鏡繼續微笑著,但和不到半刻鐘前的氣質完全兩樣的人。

「莫里哀先生都這麼說了,你還不相信嗎?」

莫笑月一副懶洋洋地模樣說道。

「不可能,這不可能的……」倫斯從原先的不可置信,進而想起方才他與莫笑月之間的談笑(雖然說話的人都僅有自己),想起過往他與莫笑月的多次接觸,最後想起以清亮眼神回望他的甯醉雨。「你這個可惡的--」彷彿遭受到無比的屈辱,倫斯咬緊牙關,咽下作嘔的感覺,只覺得胸中怒氣翻湧,整個人幾乎要灼燒起來,身體也止不住地一直顫抖。

他竟然這樣被莫笑月耍著玩,玩弄他對於醉雨單純而專一的情感。

「你應該多聽從莫里哀先生的話。」

「中國有句俗話就說了: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無視倫斯隨時要抓狂的神情,莫笑月依舊用非常輕鬆的語氣說著風涼話。

倫斯氣得眼睛幾乎要噴出火來。

「你給我住嘴!」

若非礙於不在旁人面前以莫笑月身份露出甯醉雨容貌的堅持,莫笑月實在很想要將不斷滑下的墨鏡摘下來。

他推著墨鏡的同時,傾身在倫斯的耳邊,以唯有他才能聽見的音量說道:「你應該聰明得發覺醉雨和我有某種關聯。我直接就告訴你,只要有我在,你和醉雨之間就別想有進一步的發展。」

莫笑月清冷的笑聲像箭矢般,聽得倫斯幾乎無法正常思考。「我和醉雨之間的關係,可是你無法想象的親密呢。」

莫笑月曖昧的言語讓倫斯最後一絲理智剎時斷裂。

「你這個混蛋!」

當莫笑月在倫斯耳邊說了幾句悄悄話,盧莫里哀就覺得事情不妙了。突然就見倫斯左手一把揪住在他面前的莫笑月的衣領,右手則朝莫笑月的臉頰猛地揮去。

可惜在成為追「雨」族之後,倫斯雖然在家中所開的健身館擔任指導教練,也在故鄉美國加州的海水浴場做過一段時間的游泳教練,但空有一身健壯的體魄卻沒有功夫底子,貿然攻擊自小在阿勃萊瑟接受最嚴格殺手訓練的莫笑月,除非莫笑月自己願意挨拳頭,否則哪能順他的意?

還需要留有精力對付莫里哀及一干刑警的莫笑月當然不會呆站著白白挨揍,正當倫斯完全依他的想法做出回應之時,莫笑月扣住揪著他衣襟的倫斯的手腕,低語道:「單純的傻瓜……」

接著在眾人根本來不及追上莫笑月的速度之前,眼睛一花,倫斯的雙手已被莫笑月牢牢地反剪在背後,動彈不得。

而緊貼在倫斯身後的莫笑月原先空著的雙手如今一隻用來抓住倫斯,另一隻則握住不知何時掏出的一把精巧的德制改造手槍,銀色的槍管淡藍色的槍身全在陽光下閃耀著冰冷的光芒。

不但其餘人不曉得方才到底發生什麼事,就連倫斯狄爾自己也搞不清楚。上一秒他還對著莫笑月揮拳頭,下一秒不但拳頭揮到空氣,整個人也被反制住,太陽穴甚至還清楚地感受到槍管的冰涼。

倫斯悲哀地再度體認到兩人勢力的差距,不過這並沒有使他產生恐懼,反而更引起胸中的怒意。

掙扎著雙手依舊無法脫離鉗制,倫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著身後的莫笑月破口大罵起來:「混蛋,我怕你不成?混帳、豬玀、低能…媽的總有一天你一定會被我碎屍萬段,拌成肉末丟到大海里餵魚吃!哼,那些魚搞不好還嫌你臭,不屑一顧哩!」

莫笑月並沒有被激怒,或許過去聽過太多次倫斯的怒罵早已麻痹,如今的他僅是輕鬆地晃晃手中的槍,笑道:「你的性命現在掌握在我手中,那張嘴最好放乾淨點,否則有個萬一,這槍子兒可是不留情的。」想把他碎屍萬段?這副醉雨的身子他哪裡下得了手?

威脅當前,倫斯自然還是照罵不休。「烏龜王八蛋,要殺要剮快點動手,我才不會住口呢,狗娘養的--」

足以將莫笑月及其餘人的耳膜震破的吼叫聲在剎那間消音,盧莫里哀目瞪口呆地看著倫斯原因不明地失去意識,整個人如同斷了線的玩偶般朝下滑落,不過很快被莫笑月單手抱扶起來。

「受不了,這小子還是安靜點好。」忍不住出手砍了倫斯後頸的莫笑月露出淡淡的笑。「莫里哀先生,時候不早,我可要先走一步了。若這小子命大,你還有機會碰到他的話,請千萬告訴他,做人嘛,眼睛要放亮點。」

「你別想走!」發覺莫笑月有逃脫的意圖,雖然如今他依舊被警力包圍其中,但無法預測他下一步動作的莫里哀已不再像一開始那般有信心,心中的不安愈是加深。

「很抱歉,我這人天生最不聽話了。」將昏迷的倫斯的一隻手繞過自己的肩撐扶起他整個身子,莫笑月臉上的笑容逐漸拉大,環視所有舉起槍把對準他的警員們。

陽光透過窗帘縫隙射入室內,隨著時間的推移,光線的位置也緩緩移動,最後挪到床上之人的臉頰上。

「唔……恩……」即使闔著眼皮也能清楚感受到光線的刺眼,逐漸回復意識的倫斯狄爾緊閉著眼偏過頭去,卻依然逃不開那熱暖暖曬在臉上的感覺。最後他終於屈服地打算舉起手遮擋光線,卻沒想到伴著金屬相撞哐啷的聲音,自己的手竟然無法移動半分。

「怎麼回事?」倫斯一邊疑惑地喃喃發聲,一邊抬頭望自己朝頭頂高舉的手臂看去,整個人清醒過來。他沒想到自己竟然躺在一張陌生的單人床上,雙手--倫斯有轉向下方瞄去-還有雙腳全被牢牢銬住。

扭著手腕想要掙脫手銬卻徒勞無功,倫斯聽見電腦鍵盤的敲打聲從房間另一隅傳來,奮力動了動身體讓視線得以清楚瀏覽室內的情況,倫斯屏住呼吸,看見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背影,正在小几前利落打著筆記型電腦。

「醉雨?」倫斯呼喚的聲音輕得彷彿擔心太過大聲就會將對方嚇跑似的。

鍵盤敲打聲倏地停下來。「不是醉雨。」穿著寬鬆袖衫的身影迴轉同時,響起倫斯此時最不希望聽見的男低音。

然而,當倫斯看清取下墨鏡同時也沒有戴上面具的莫笑月時,眼珠子卻是差點沒有掉出眼眶。「你--你--」他瞪著莫笑月的容貌,嚇得完全說不出話來。

莫笑月挑眉,顯然很清楚倫斯會有這樣的反應,卻依然故意問道:「怎麼,倫斯狄爾,你是睡迷糊了嗎?」

「不對不對……」倫斯猛力搖頭。「我是說……你這是……你是莫笑月……可是那是……是醉雨的……是醉雨的……」過度的驚訝讓他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你不敢相信我竟然會和醉雨長得一樣,是吧?因為這的確是醉雨的臉,另外,這也是醉雨的身子。」莫笑月指指自己,狀似好心地對倫斯說明,棕金色的眼睛閃動著。

莫笑月的話讓倫斯登時嘴巴大張,好半晌闔不起來。就在莫笑月朝他走近的同時,倫斯好不容易從獃滯中恢復過來,閉起嘴,咽咽口水,有再開口問道:「那,那醉雨現在在哪裡?」

走到距離倫斯差不多一公尺左右的地方,莫笑月停下腳步,注視倫斯那雙碧眼流露出急於得到答案的渴望。「在這裡。」他淡淡一笑,伸手比比自己的胸口。

或許由於祖母通靈的緣故,聽多匪夷所思的故事之後,倫斯對各種古怪事情的接受度也較一般人為高。就見他僵了下,沉默片刻,而後深吸口氣,盡量以平穩的語氣問道:「雙重人格嗎?你和醉雨是……是同一個人……?」

「不是。」

因為莫笑月的否認,使倫斯又睜大雙眼。

「我們是使用同一身體的不同靈魂。」莫笑月輕描淡寫地說道。

「啥?」

「你不會沒聽過靈魂之說吧?」莫笑月在床緣坐下,看著倫斯愣愣的表情,他伸出手,輕撫著倫斯的下顎,在倫斯用力轉頭試圖避開他的撫摸時,他輕笑著說道:「我在很偶然的情況下住進了甯醉雨的身體。而醉雨太軟弱無能了,所以被我趕到一邊去,由我來作身體的主要支配者。至於他嘛……也只有在下雨的日子裡才可能出現,很可悲,不是嗎……?」

「胡說胡說!醉雨--醉雨他怎麼可能會軟弱!?」倫斯的眼眸冒出熊熊怒火,他完全忘記要逃避莫笑月的觸摸,毫無畏懼地與莫笑月互相瞪視。「你快滾出醉雨的身體!

你--你這個可惡的--『驚占鵲巢』的傢伙!我要扁死你,把你踢到地府去永無超生,強盜,混帳……」

眼見又要聽見一連串震天響的怒罵聲,莫笑月將撫在倫斯頸上的手掌倏地一縮,滿意地見他岔口氣,將出口的話也都不得已有咽了回去。莫笑月笑道:「是『鳩佔鵲巢』……你叫我滾出去?倫斯狄爾,這種事情哪是你說成就成的?」

他一面說話,一面施力掐住倫斯,直到對方几乎因為接收不到空氣而雙眼突出、雙唇泛紫,才緩緩鬆開手,而後在倫斯吸氣摻著劇烈咳嗽的同時,淡道:「你想要如何對付我?別忘了,我現在所使用的身體,可是甯醉雨的。你想要解決我的同時,可別一不小心讓醉雨也遭殃了。」

好不容易平緩氣息的倫斯瞪向莫笑月。「你給我等著,我--我一定會,我一定會想辦法讓你這混蛋離開醉雨的身體,你這個趁隙而入的渾球,沒有廉恥的臭蟲!」

如果倫斯原先抱持任何激起莫笑月怒氣的期盼,那麼可要大失所望了。就見莫笑月全然沒有因為倫斯的話打亂臉上的表情,只是平靜地注視倫斯半晌,看得倫斯原本胸中怒氣勃發,有些口不擇言,卻在莫笑月奇怪的眼神下逐漸降低音量直至無聲。

莫笑月的眼神中似乎流露了些這時候的他不應該產生的心緒波動。

有點悲傷,有點欣喜?

正想要開口打破這怪異的沉寂,並藉機忽略令他不了解的眼神,莫笑月已經先倫斯一步,用著倫斯最為習慣的帶有嘲弄意味的語調啟齒,道:「對於你的挑戰,我隨時候教。不過……本想多陪你玩玩,臨時要事在身,現在我可要先走一步了。」莫笑月站起身,由上方俯視倫斯,道:「這是RAIN和莫笑月接下的最後一個任務,任務終了之後,你可就得另尋辦法來找我們了。」

輕鬆地拿起置放電視邊的行李,以及早先使用的筆記型電腦,莫笑月轉身看向床上很顯然還沒有對他的動作反應過來的倫斯狄爾。

也難怪,哪有人上一刻還在掐自己的脖子,下一刻就匆匆忙忙要離開的?

但莫笑月是絕對不會為此又好心地留下來作解釋,他戴上調整妥當不會再滑落的墨鏡,確定沒有任何遺漏,臨出門前,對倫斯淡笑道:「對了,就委屈你再維持一陣目前的姿勢。中午之前,客房打掃的女侍就會來開門,你到時候再向她求救吧。」

果然如莫笑月所說,還不到正午,就聽門鎖喀嚓喀嚓幾聲,倫斯奮力抬起頸子,一見到穿著制服負責旅館打掃的肥胖女侍以遲緩的行動進入房內,也不顧任何形象(基本上被銬在床上早已無形象可言),放聲喊道:「Helfen!Helfen!(德文:救命!)不到二十分鐘,旅館負責人和警方全都擠在不過幾坪大的房間內,脫離手銬鉗制的倫斯一邊撫著有些疼痛的手腕,一邊應付警員的詢問和旅館人員誠惶誠恐的關切。他眼尖發現前來的警員之一,竟是先前與盧莫里哀一同圍捕莫笑月的人。

「之前那位刑警先生呢?」倫斯逮到機會向那名年輕警員詢問道。他並不清楚莫笑月將他帶至旅館的經過,也或許他為了脫險而出手傷人,因此有些擔心。

同樣也認出他身份的警員顯然沒料到倫斯會這麼直接詢問國際刑警的下落,他小心翼翼地觀察倫斯,想確認他開口詢問的目的。在找不出任何異狀之後,警員說道:「你不知道嗎?莫里哀先生昨天深夜被上級單位緊急召回,聽說是一些財務方面的問題。因為對方不聽莫里哀先生的理由,同時又因為他昨天沒有順利捉住莫笑月,所以也就沒辦法繼續留在過內辦案。」

倫斯嘆口氣。他雖然不了解詳情,卻暗暗以為這件事和莫笑月絕對脫離不了干係。

他抓抓頭,表情有些尷尬地說道:「那麼…想請問,不曉得昨天在我……呃,你知道,就是……那個……昏倒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從方才倫斯的說法中得知他在德蕾莎廣場昏倒直至清醒時已被銬在旅館內,完全沒有中間過程的印象,因此警員便也說明道:「當時其實大伙兒也搞不太清楚事情發生的經過,就見到莫笑月將你打昏后,有幾人急了,也沒聽見莫里哀先生的制止,就要衝上前去。結果哩,莫笑月根本是輕鬆地閃過他們然後退到一邊,然後有幾人的佩槍一轉眼就被摸去,再來莫笑月就突破包圍逃了。我原本是跟著其他人追上去,可是明明看見他在眼前,卻總是追不到,又不敢亂開槍,怕傷到附近的遊客。」警員聳聳肩。「後來他在貝多芬街加快腳步,一會兒就不見蹤影,我才感到之前他或許是故意放慢速度讓我們窮追。」

「沒有人受傷嗎?」倫斯問道。

「除了一個警官在追趕時被莫笑月丟來的東西砸昏,其他人都沒事。後來發現原來他丟的東西正是警官自己被搶去的佩槍。至於另外被搶的槍後來則在最近的地鐵站發現。其實就算莫笑月想要傷人,老實說,依他的速度大概也沒人抵抗得了。」

似乎警覺到自己說的話太過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警員後來也就沒有再多作解釋。

而後當倫斯狄爾離開旅館,回到自己下榻之處,已將近傍晚。對於自己竟然沒有遭受警方的留滯偵訊關於莫笑月的事情,倫斯稱稍感到訝異,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倫斯因此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拖著有些沉重的步伐,倫斯推開旅館的旋轉門,走向櫃檯。

「啊,狄爾先生,這裡還有樣留給您的東西。」將房間鑰匙遞給倫斯之後,綁著辮子的黑人女孩從櫃檯下方取出個牛皮紙袋。

「給我的?」倫斯瞪著捧在他面前不曉得內容物為何的紙袋,他順手接過,看見袋上以相當率性的字跡寫著他的名字。袋子有些重,裡面似乎裝了些書冊。

在電梯里,倫斯已經耐不住好奇地打開紙袋,發現幾本像是記事本的東西。倫斯抽出其中看來歷史最悠久磨損泛黃得最為嚴重的一本,將其他本挾在腋下,走出電梯的同時,翻開閱讀。

娟秀的,一筆一劃仔細書寫的字體躍入眼前:十一月一日天氣有點陰,隔了一個多月,終於又回到自己的房間。

所有的擺設,一如往常。

彷彿這一個多月,根本未曾發生過。

可是我:永遠都不會和過去一樣了……

在我體內的莫笑月,你也是這樣認為的嗎?

這--這是醉雨的日記?

領悟到這樣的事實,倫斯拿著日記本的手竟不由自主地產生微微的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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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淚·夜之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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