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她是在突然間驚醒的。

諾拉沙啞的歌聲,軟軟的、淡淡的,回蕩在空氣中。

華渺渺瞪著前方床頭柜上,發出光亮、震動不停的手機,有那麼好一會兒,完全無法回神。

然後,歌聲停了。

她屏住氣息,看著四周熟悉的景物。

OK,她在家裡,正躺在床上。

屋裡的窗帘,依然緊閉,只有微光透進,但仍足以讓她看清,這是她的床,她的房間,她的手機,她的檯燈……

她有些恍神的爬起來,搖搖晃晃的走進浴室,進門前還不忘打開電燈。

太好了,她的沖水馬桶,還有她的電燈。

她坐在馬桶上,抹著臉。

那只是夢,她太累了,又用那個古色古香的香爐,點了那奇怪的熏香,所以才會做那麼真實的夢,夢到自己已經死去,還跑去一個大家都穿古裝的地方。

直到這時,渺渺才把憋在胸口裡的氣,緩緩吐了出來。

所以,她沒死,那是夢。

古怪的聲音,從嘴邊逸出,她愣了一下,咬住唇,才發現那干啞的聲音,是自己的笑聲。

這是,慶幸自己還活著嗎?

諾拉又開始唱歌了。

從這邊,她可以看見,全新的小手機,在床頭那邊閃閃發光,吟唱著老舊的藍調歌曲。

她沒有動,只是獃獃的繼續坐在馬桶上。

同樣的歌詞,縈繞在房間里,一再重複。

直到它停止了,她才站起來,走回去,拿起那全新的手機,檢查上面留下的訊息。

未接電話,五十八通,未讀取訊息,七十二封。

在夢裡,當荼蘼告訴她,自己已經死了時,她並沒有太大的震驚,畢竟照她過的這種日子,就算突然過勞死,好像也不是太奇怪的事。

但等到她以為自己真的掛了,才發現,原來,她還不想死。

輕輕的,嘆了口氣。

電話有一些是同樣的人重複打的,簡訊則有半數是廣告,還有就是找不到她的人留下的,但數量還是多了些,她不曾讓未接電話和訊息數字攀得這麼高。

她回到首頁,檢查時間。

11:25am

渺渺愣了一下,走下樓,看向客廳牆上的小掛鐘。

上面顯示著同樣的時間。

快中午了?

昨天晚上,她記得最後看時間時,是一點半。

也就是說,她整整睡了快十個小時,真是破天荒,她很少睡那麼久的,平常她能好好睡上四五個小時,就已經很偷笑了。

大門電鈴聲突然響起,她沒有多想,直接走去開門。

門外不是別人,是隔壁棺材臉那溫柔可人的媽。

「太好了,渺渺,你還在。」庄淑玉看見她,鬆了口氣,露出甜美的微笑。

「淑玉阿姨,怎麼了嗎?」

「奇雲感冒發燒在家休息,可今天有個重要的外商要來,奇雲他爸出國還沒回來,我得替他們倆出席招待,你可不可以來我們家,幫我顧一下奇雲?」

照顧孔奇雲?

華渺渺眼角忍不住抽了一下,如果是別人,她當然是十二萬分的願意,但孔奇雲?實話說,如果能避開,她真的是避他唯恐不及。

平常他脾氣就很不好了,生病時,那男人的脾氣,恐怕會變更差。

她實在很不想拿熱臉去貼他的冷屁股,或,熱屁股。

這不是說,她真的有拿臉貼過那傢伙挺翹的屁股。

狗屎,後面這一句到底是哪裡來的?孔奇雲的屁股是冷是熱,是翹或扁,她才沒有興趣知道。

見她沒有回答,臉色又有些古怪,知道她對自己兒子沒有好感,淑玉露出抱歉的微笑道:「呃,當然,你要沒空的話,也沒關係啦,只是他一個人在家,雖然現在燒有點退了,可我怕他等一下又燒起來,家裡又沒有其他人在,可以帶他去醫院……」

說真的,要找到禮貌拒絕的方法,她從手機里隨便一按都有,找她做事的人,可是大排長龍的等著呢,她一點也不需要覺得不好意思,但看著眼前從小看她長大的阿姨,她實在不忍心親自證實,自己和他兒子相處得如同水火。

「沒問題。」她開口。

「真的嗎?」庄淑玉微微一愣,擔心的問著,一邊還不斷補充:「你有空嗎?我知道你很忙,如果沒空的話,我可以再想辦法,你千萬不要勉強。」

「沒關係,大部分的事情,我都能用電話處理。」渺渺微笑,道:「我上樓換個衣服,馬上就過去。」

「噢,太好了。」庄淑玉開心的上前,擁抱了她一下。「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放心,你不需要多做什麼,只要定時檢查他溫度有沒有升高,記得叫他按時吃藥就好。」

阿姨的懷抱,如此溫暖,就像母親的一樣。

瞬間,心頭一緊。

她遲疑了一秒,才回抱住這個充滿春天溫暖氣息的女人。

「放心,你快去忙你的事吧,我會照顧他的。」

藥包上,註明了四個小時要吃一次。

他中午才剛吃過葯,下次吃藥時,是四點。

她只需要每隔一陣子,去查看那傢伙還有在呼吸就行了。

來到孔家后,華渺渺盤腿坐在孔家沙發上,打開了筆電,用網路和電話,聯絡待辦事項。

她去看了他幾次,也替他量過體溫。

幸好,不知他是燒昏頭了,還是生病吃了葯的關係,一整個下午他都在睡覺,完全沒有醒來過。

話說回來,他該不會就這樣一睡不醒吧?

下午三點,她第四次來檢查病人。

孔家,她從小就常來,但孔奇雲的房間,她進來參觀的次數實在屈指可數,事實上,仔細一想,在今天之前,她只有進來過一次,那次也是被淑玉阿姨叫來幫忙拿東西,當時他和她都還在念高中呢,之後幾次,都只是從走廊外經過,他門剛好沒關,從外面瞄到一眼而己。

經過這些年,這個房間,已經從一個男孩的卧房,變成男人的卧房。

以前曾經出現在他房裡的玩具模型和運動球具消失了,被穿得又臟又臭的衣服不再到處亂丟,書櫃倒是還留著,音樂CD也依然佔滿了一小面的牆。

這個男人會聽音樂的事實,從一開始就讓她很驚訝,她很難想像,他真的懂得,什麼叫做放鬆。

他一直給人硬邦邦的感覺,不苟言笑。

至少他從來沒對她笑過。

看著床上那個,冒著汗,發微濕,黑臉發白的病貓,她忽然間,有些不安。

前兩天晚上,她記得他明明看起來還好好的,監視了她一晚上呢。

渺渺擰起眉,伸手撫著他汗濕的額頭,測量他的體溫。

該不會,就是因為他那天晚上沒睡又吹到風,才感冒的吧?這男人有沒有這麼虛弱啊?

他的額頭,有些燙。

她拿來耳溫槍,量了一下,三十八點二度,耳溫槍螢幕上的笑臉,變成了愁眉苦臉。

說實話,她並不是很確定要燒到幾度才算嚴重,她想了一下,決定要是超過三十八點五度,就把他搖醒,叫他吃一顆退燒藥。

發燒要保持頭冷腳熱,她看向他的腳,那雙大腳丫還在被子里,很好。

渺渺轉過身,下樓從冰箱里,拿出退熱貼,回到他樓上的房間,把退熱貼撕開,貼上他的額頭。

他沒有反抗,也沒有醒來。

她忍不住把手伸到他鼻子前,確定他還在呼吸。

沒有醒著時,這傢伙看起來還真的頗帥的。

無法剋制的,她用食指點了下他高傲的鼻頭。

他還是沒有反應,她直起身子,叉著腰考慮了一下。

既然他溫度開始升高,她想她還是就近觀察會好一點,省得他一個不小心,在她手裡昏迷,到時她還真不知要如何還人家一個如此龜毛又討人厭的兒子。

轉過身,她拉來了一張椅子,改坐在他床邊,再到樓下把筆電抱上來,坐在椅子上,繼續敲打電腦。

半個小時后,她才剛替前同事上網訂飛機票,再寫電子郵件給另一位朋友,幫一位老客戶,走後門拿到最新的歌劇貴賓席時,前方傳來沙啞的聲音。

「你在這裡做什麼?」

她抬眼,從放在大腿上的筆電上頭,瞧著那隻大病貓。

當然,再一次的,他還是擰著眉頭,無禮的眯眼瞪她。

渺渺揚起粉唇,皮笑肉不笑的看著那不知感恩的王八蛋,開口宣布。

「照顧病人。」

照顧病人?

這女人的腳,正擱在他床上,一雙珍珠般粉嫩的腳趾頭,就近在他的鼻頭前,她把筆電放在腿上敲打,回答他的期間,雙手還不曾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

孔奇雲把視線,從她圓滾滾的腳趾尖,往上移到她最近被陽光曬得有些黑的臉。雖然因為室內光線不明,他看得不是很清楚,但仍能隱約辨認,那張略黑的小臉,掛著虛假的笑容。

他挑起了眉,對她的說法,顯得頗不以為然。

「你媽有事出門去了,晚點才會回來,她拜託我,過來照顧你。」

懶得理會他對她的看法,渺渺啪地合起筆電,將它放到一旁桌上,拿來葯袋掏出一包葯,扔給那個辛苦爬坐起身的傢伙。

「四點了,把葯吃一吃。」在他拆藥包時,她替他倒著熱水。

孔奇雲靠坐在床頭,看著那個穿著超短牛仔褲、綁著馬尾的女人,一邊拆開藥包,忍不住問。

「你和她收多少錢?」

她倒水的動作一頓,臉上假笑瞬間消失。

「你說什麼?」

他面無表情的看著她,冷冷開口:「我說,你來這裡照顧我一個小時,和我媽收多少工錢?」

她的臉色無比難看,在那一秒,他以為,她會將握在手中水杯里的水,直接潑灑到他臉上。

但她忍住了。

「這次免費。」渺渺把水杯遞到他面前,而不是潑到他臉上,皮笑肉不笑的說:「我欠你媽不少人情,所以免費。」

她忍住了,他卻忍不住。

「如果你沒欠她人情呢?你會收多少?」

渺渺額角抽動著,他知道她的忍耐,幾乎要到了極限,但這女人的忍耐力,實在是非比常人,她深吸了口氣,然後再次露出了更加虛假的微笑。

「一般小兒發燒感冒流鼻水,一個小時四百,半天兩千,一天四千,但如果是像你這種特別難搞的,費用會另外追加,視我心情而定。」

他擰眉看著她,再問:「買房子呢?」

「我從中抽成交價的百分之一。」渺渺二話不說的回答,這回沒等他繼續問,直接把其他的收費全報了出來:「買票也一樣,若是買一些生活雜物,一次二十元,若超出體積、重量,都會另外再計費,我也幫忙請裝潢、做監工,兼做室內設計、跑腿……之類的,我相信你也很清楚,無論客戶需要什麼,我都能幫忙弄來,在不違法的範圍內,只要有錢賺,我什麼都做。現在,你可以喝水吃藥了嗎?」

雖然她臉上掛著假笑,但那最後一句問題,幾近威脅。

孔奇雲計算著她把整個水杯砸到他頭上的機率,然後決定不要冒那個險,所以他伸出了手,接過她手中的水杯,吃藥喝水。

確定他吃了葯,她轉身往外走去,一邊交代:「淑玉阿姨燉了一鍋粥,我去加熱再拿上來,你要有力氣,最好到浴室沖個熱水澡,我已經把你乾淨的睡衣放在裡面了。」

說到這,她在門邊停了下來,回身看他。

「你需要幫忙嗎?」

他薄唇一抿,「不需要。」

一絲火氣,熊熊從她身上流竄而出,他很清楚,自己又惹惱了她,但眼前的女人卻露齒一笑。

「你若需要幫助,歡迎隨時叫一聲,我擁有看護證照,很樂意協助你脫褲子尿尿,或是用肥皂幫你洗嘴巴。」她雙手在胸前交插,越說越開心,道:「事實上,我想後面這一項,我可以替你免費服務,就當是特別優惠,你千萬不用和我客氣啊。」

說著,她笑盈盈的走了出去。

那幾乎是這女人第一次,這麼真心的對著他笑。

幫他用肥皂洗嘴巴?她以為他才三歲嗎?虧她想得出來。

他頭暈腦脹的下了床,走進浴室里沖澡。

低著頭,他用遲鈍的手指,把衣扣解開,脫掉幾乎被汗浸濕的睡衣和睡褲,然後走進淋浴間里,打開熱水,沖洗身體。

好吧,他承認,她會這麼對他,真的有一大半,是因為他活該。

他生病的時候,脾氣總是特別不好,那個女人不應該在這裡,他會有她收了錢才過來的想法,也是很正常的。

她討厭他。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件事,她和他一樣心知肚明。

而且她是個打工族,從畢業后,就很少在同一間公司,待上太久,這幾年,她本來就靠著打零工和附近人家收錢。

所以,她憑什麼為他追問這件事感到生氣?

瘋女人。

又倔又瘋。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明明曉得不講理是女人的天性,更是華渺渺的天性,他卻總是無法忽視她,就像忽視其他女人一樣。

熱水嘩啦啦從蓮蓬頭灑落,他抹著臉,然後關掉熱水,走出淋裕間,擦乾身體。

她替他準備好的睡衣,整齊的疊在衣架上,包括他的內衣褲。

只要有錢賺,我什麼都做。

她的話,回蕩在耳邊,讓他莫名有些惱。

套上衣褲,他走出門,她剛好也端著熱好的粥走進來。

托盤上,有粥、有菜,湯匙、筷子,甚至擦嘴的面紙也已經準備好。

不能否認,她做事真的很有一套,他不懂,她明明很有能力,為什麼不肯好好待在一間公司往上爬,而要做這種打工性質的零工來度日。

她把托盤放在他床頭上,看也不看他一眼。

當然,他很清楚,這女人對待別人,絕不是這樣冷漠譏諷的態度。

明明他記得,小時候,兩人還曾經一起玩耍過,可他現在卻想不起來,到底是從何時開始,她對他的態度,就變成這樣。

「你應該先讓我吃東西,再吃藥。」她那把他當牆壁的德行,讓他忍不住,挑剔起她的缺點。

「沒錯。」渺渺直起身子,看著那個在床邊坐下的病貓,老實承認:「如果你沒有惹火我的話,我就會記得讓你先吃點東西,再吃藥。」

他沉默半晌,挑眉問:「你在指責我活該嗎?」

「你知道就好。」她走到浴室里,拿出吹風機,「你已經感冒了,洗完頭應該要把頭髮吹乾。」

他忘了,但他不想承認。

他用疲倦酸澀的雙眼看著她,「你平常待客都這麼啰嗦嗎?」

「你平常對待員工都如此尖酸嗎?」她把插頭插到插座里,打開吹風機,替他吹起那顆小平頭,從頭到尾,沒讓他有機會反抗。

或許是累了,他沒有再開口刺她,也沒有多加抗拒。

他的頭髮,又硬又刺,就像他這個人一樣,完全表達出他的個性。

孔奇雲,是一隻小鼻子小眼睛,心眼比屁眼還小,討人厭的刺蝟。

這個腹誹的結論,讓她心情大好。

不過刺蝟在生病時,看起來還是頗可憐的。

瞧他蒼白著臉,閉著眼,一副精神委靡,活像被人毒打一頓,又被大象踩過的樣子,連反抗她的力氣都沒有,她從小就很愛隨便泛濫成災的同情心,不由得冒了出來。

還沒細想,她已經張嘴,放緩了語氣,安撫他道:「你放心,我檢查過了,那包葯里,有一顆是胃藥,空腹吃也沒問題。所以醫生才會要你四個小時吃一次。」

「嗯。」他應了一聲。「我知道。」

既然知道,他還挑剔她?

瞪著眼前的男人,一股莫名的衝動,讓她很想狠狠抽他一腦袋。

華渺渺,冷靜點、冷靜點,他是病人,脾氣不好是正常的,需要耐心溫柔的對待。

她吸口氣,再吸口氣,又吸口氣。

很好,她冷靜下來了。

然後,他張開了眼,看著她,語音沙啞、表情不耐的開口:「你吹好了嗎?」

最後一根理智,啪的一聲,在瞬間斷線。

她火冒三丈的眯起了眼,拿著吹風機猛戳他的頭,「孔奇雲!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實話說,我也不喜歡你!」

沒見過她發飆,他一時間,還真的傻掉了,竟也忘了該伸手阻止她。

華渺渺把吹風機當手槍一樣,發狠的戳著他的腦袋,吼道:「但我答應了你媽,照顧你到她回來,所以麻煩你好心一點,閉上你的狗嘴!不要讓我成為殺人兇手——」

噢,天啊,她在做什麼?!

話到最後,他震驚的表情,讓渺渺忽地驚醒過來,倏然收口,但那句殺人兇手,卻彷彿還回蕩在空氣中。

兩個人僵在當場,她漲紅著臉瞪著他,孔奇雲則白著臉黑眸圓睜,一副剛剛被瘋子攻擊的驚嚇模樣。

寂靜的房間里,只有吹風機的聲音,還轟轟響著。

不知道為什麼,她突然寧願那是耳鳴的聲音。

好半晌,他才有辦法擠出一句話。

「我只是問你吹好了嗎。」

她瞪著他,那句話,很慢很慢才滲進她的腦袋。

我只是問你吹好了嗎……我只是問你吹好了嗎……我只是問你吹好了嗎……我只是問你吹好了嗎……吹好了嗎嗎嗎嗎嗎……

Shit!他不是像被瘋子攻擊,他的確被她這個瘋子,拿吹風機攻擊了。

她失控了,完完全全的失去控制。

我只是問你吹好了嗎……

他是個病人!她卻拿吹風機戳他的頭!只因為他說了幾句該死的話——

OK,或許她終於因為長期睡眠不足而神經錯亂,所以才會對人做出這種歇斯底里的行為,他無禮是一回事,但她拿吹風機戳他就太過分了!

突然間,渺渺驚慌了起來,她啪的關掉了吹風機,火速拔去插頭,迅速卷著電線,巴不得能瞬間從背上生出翅膀,飛快離開這裡。

但當她轉身要離開時,他卻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

「抱歉……」他說。

結結實實的,她吃了一驚,杏眼圓睜的看著眼前這傢伙。

他嘆了口氣,眼裡有著懊惱,坦承:「我只是……太累了。」

她張開嘴,閉上,再張開,又閉上,好不容易,才無法置信的揮舞著吹風機,擠出一句問話。

「等一下,麻煩倒帶一下,你剛剛是在道歉嗎?」

「不然呢?」

在那一秒,他又擰起了眉,但她想,這一次,似乎可以原諒,畢竟她剛剛才對他做了一件,讓她覺得非常無地自容的事。

她華渺渺是個有教養的女孩,她從來不大聲嚷嚷、憤怒咆哮,更別提拿武器攻擊病人,她向來都是一個樂於助人、冷靜鎮定,精明幹練的新女性,她從來就不是那樣歇斯底里的人。

「沒有,我只是在想,我是不是該接受這個道歉。」她瞪著他,直接而坦白的說:「或許應該道歉的是我。」

「或許?」他性格的臉上,浮現困惑。

「我不該……拿吹風機……」老天,為什麼現在聽起來變成是她在道歉?但她的確也有錯,所以她用盡所有力氣,死命從齒縫中擠完那句話:「戳你的頭。」

他愣了一下,然後道:「沒錯,你不該。」

天啊,拜託誰來阻止她再次毆打他——

這念頭才如熊熊烈焰般轟轟而生,他卻又開了口。

「但你說的沒錯,我真的應該要閉上我的狗嘴。」

這句話,神奇的,如傾盆大雨般,瞬間澆熄了那難忍的怒火。

他依然皺著眉,仍舊眯著眼,那張臉,實際上看起來和上一分鐘應該沒有什麼不同,但她卻突然覺得,眼前這個男人,似乎、好像……

變得順眼了?

她眨了眨眼。

他仍在眼前,看起來的的確確變得比上一分鐘,順眼許多。

「你沒有話要說嗎?」

「像是什麼?」

「像是,我其實並不是真的有一張狗嘴。」他慢吞吞的開口,為自己辯解。

聞言,她先是目瞪口呆,然後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她爽朗的笑聲,回蕩在室內。

這女人在嘲笑他,毫不留清,半點也不客氣,甚至笑到直不起腰來。

他應該感到生氣或尷尬,他說那句話時,是認真的,並不是想要逗笑她,但不知為什麼,看著她止不住的笑,他卻一點惱怒的情緒也沒有浮現。

她哈哈大笑,好半晌,才有辦法喘著氣,認真的看著他開口:「相信我,孔奇雲,你真的有一張該死的狗嘴。」

他凝視著她,然後老實承認。

「或許吧。」他說著,拿起桌邊的清粥,淡淡道:「但我想你也不差。」

那是一句重擊。

渺渺張口結舌的瞪著那個吃著稀飯的男人,突然發現,自己的言語,其實還是傷害了他,就像他說的話,同樣能傷害她。

「對不起。」這一次,她真心誠意的道歉:「就算你真的說話很不客氣,我也不該批評你。」

他沉默的看了她一眼。

「我很抱歉。」她攤開手,重複著。

他仍沒什麼表示,只是挑起了眉。

「哈?你這時候是不是應該說些什麼?」渺渺開口提醒他。

「說什麼?」他一臉疲憊,停下咀嚼,放下了碗筷。

她瞪著他,忽然間,驚覺在這房間里,蠢蛋可能不只他一個,以為他會跟著道歉盡釋前嫌,也許只是她的妄想與奢求。

也有可能,就像他說的,他太累了,而且生病了,這個時候和他討論前嫌,可能不是什麼太好的時機。

「沒什麼。」看著他疲倦的模樣,她突然覺得自己非常白痴,渺渺隨意揮揮手,道:「你慢慢吃吧。」

像是終於得到特赦,他低下頭,繼續吃飯。

她張開口,本想說些什麼,最後還是閉上了嘴,趁他用餐時,轉身開始整理房間。

孔奇雲沉默的吃著清淡的稀飯,卻無法不去注意到她的存在,這個女人真的非常能幹。

她把吹風機拿去放好,收抬著毛巾與衣物,在房裡進進出出,中間還接了幾通電話,他可以從她的回答,大致上猜出她在替那些人做些什麼。

她整理完浴室,又回到他床邊,收走他吃完的碗筷餐盤,她消失了幾分鐘,然後又回到他床邊,敲打起電腦;他相信在剛剛那幾分鐘,她一定已經連碗盤全都清洗乾淨,而不是留在洗碗槽中,等著他媽回來清洗。

這個女人,做事細心,而且十分精明能幹,他真的不懂,她為什麼不找個正職,好好工作?

「我有好好工作。」她淡漠的說,兩手仍在電腦上敲打。

聽到她的回答,他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把那個問題,問了出口。

「那些是零工。」他忍不住再說。

「零工也是工作。」她頭也不抬的回答。

「但福利沒那麼好。」他指出重點:「沒有三節獎金、勞健保,沒有工作津貼,沒有年終,沒有加班費。」

「你說的沒錯,但至少我的時間是自由的。」

「自由?」他忍不住吐槽:「我不認為一天工作二十個小時的人,有所謂的自由。」

她微微一僵,但仍嘴硬的道:「我沒有一天工作二十個小時。」

他沒有再開口,只是往後靠在床頭,雙手交抱在胸前,看著她。

那惱人的視線,宛若一種無形的質問。

該死!這傢伙害她下錯訂單了。

她猛然停下敲打鍵盤的動作,移動滑鼠,按下取消鍵。

「就算我是個工作狂好了,那又怎樣?」渺渺不悅的抬頭瞪他一眼,道:「我不認為你有資格說我,至少我沒把自己搞到卧病在床。」

「我只是感冒。」他淡淡開口反駁:「並沒有一天只睡四個小時,把自己搞到睡眠不足,隨時可能因為過勞而掛掉。」

這個暗示實在太明顯,讓她無法忽視。

她眼角抽了一下,然後他看見她合上了筆電,定定的看著他,問:「告訴我,你是在擔心我死在隔壁,會造成房價再次下跌嗎?」

他愣住,「我為什麼要擔心這個?」

「不知道,可能是因為,我的心思邪惡。」她翻了個白眼,幾近喃喃自語。

她的口氣是如此認真,讓他啞口無言,卻見她深吸了口氣,瞧著他道:「放心,我並沒有找死的傾向,我只是利用工作在逃避現實。」

再一次的,她讓他傻了眼。

這女人說得是如此自然,就好像是在聊天氣一般。

他說不出話來,她卻依然看著他,一雙眼,坦率得嚇人。

然後她站了起來,拿著耳溫槍再替他量了一次體溫,聊天似的繼續說:「我最近發現,死亡是一件太過無法操控的事,我們不會知道人死之後,會發生什麼事,沒有任何科學可以證明或否認死後世界的存在。所以,即便我很想再見死去的家人一面,我還是不會隨便嘗試。」

他無言以對,完完全全的,無言以對。

「三十七點八度,我想你的燒開始在退了。」她一手叉著腰,一手抓著耳溫槍,低頭看著耳溫槍上的數字,道:「還有,我沒有每天只睡四個小時,昨天我有睡到十個小時。」

窗外,傳來熟悉的汽車引擎聲,跟著車庫門隆隆的打開。

她鬆了口氣,將視線拉回他身上。

「看來,你媽回來了。」

「嗯」

「真不錯,我們竟然撐到她回來,而且沒有宰掉對方。」她半開玩笑的說。

孔奇雲瞧著眼前收著耳溫槍的女人,道:「我從來沒有想宰掉你。」

「真的?」她再一愣。

「真的。」這女人到底哪來這種念頭?

躺在床上的大病貓,一臉不可思議的看著她。

糟糕,她開始越來越覺得自己有嚴重的被害妄想症了。

「那真是不錯。」渺渺心虛的咕噥一聲,邊說,邊開始整理筆電的電源線,把所有東西都收回包包里,「熱水壺裡還有些熱水,你想睡就睡吧,我會和她說你已經吃過了。」

「謝謝。」

真奇怪,他竟然會和她說謝謝,太陽該不會是打西邊出來了吧?

我其實並不是真的有一張狗嘴。

渺渺低頭瞧著那個疲倦地閉上眼的男人,他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卻驀然浮現腦海。

忽然間,渺渺發現,他剛剛真的是認真的,他不認為他講話太過尖酸刻薄。

她從來沒想過,這男人竟連這點自知之明都沒有,但顯然,他對自己的言論,真的沒有自覺。

過去幾年,她一直覺得奇怪,像淑玉阿姨那樣溫柔嫻淑又甜美的女人,為什麼會教養出像孔奇雲這樣高傲自大又冷漠的小孩。

現在,她突然了解了。

不是他爸媽沒教好,是他可能天生在這方面就少了根筋。

或者,比較不會表達?

不會吧,恐怕是她想太多了……

見他不再理會自己,渺渺在心裡暗自咕哦,提著包包就往外走,可臨出門前,卻又忍不住停下腳步,回身開口。

「孔奇雲?」

側躺在床上,原已閉上眼的男人,再次睜開了眼,而且再一次的,眯眼皺眉地瞧著她。

雖然他一臉不耐煩,她卻還是把長年壓在心頭的問題,問了出來:「你為什麼老是對我皺眉頭?」

「我沒有。」他說。

「你有,現在就有。」她指著自己的額頭:「你皺著眉頭。」

他抬手,撫著自己的眉間,跟著一怔,像是在這時才發現自己皺著眉頭,然後他開了口。

「我不是在對你皺眉。」他看著那個在門邊模糊不清的身影,道:「我只是沒受戴隱形眼鏡,不眯著眼就看不清楚。」

他的回答,讓她一呆,「你有近視?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從沒看過你戴眼鏡?」

「大概國二的時候。」他嘆了口氣,道:「我有戴,上課的時候才戴,後來換成隱形眼鏡了。」

回憶倏忽而至,她清楚記得,那個對她皺眉頭的男孩。

老天,該不會,他從來都不是在對她皺眉,只是因為看不清楚所以才老眯著眼吧?

「你問這個做什麼?」他眯眼看著她。

「我一直以為你討厭我。」她說。

「我以為,討厭我的是你。」老天,這女人一定要在他生病的時候,討論這種問題嗎?雖然在心底抱怨,他卻還是忍不住不爽的反問:「我為什麼要討厭你?這結論是從哪來的?」

她連珠炮似的開口:「你老是對我皺眉,從以前就不斷批評我的打工,總是對我擺出不屑的表情,臉上永遠掛著不以為然的樣子,對和我在一起的朋友講話尖酸刻薄,嫌棄我的衣著打扮,還在我家人的葬禮上提議要買房子一」

她頓了一下,看著他突然變得無比僵硬的表情,腦海里靈光驀然一現,訝然道:「你該不會是擔心我繳不起房屋貸款吧?」

她驚訝的字句,回蕩在空氣中。

他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反而轉過了身去。

「我累了。」

咦?

「你出去時記得把門關上。」

咦?咦?

「晚安。」他說。

咦?咦?咦?

渺渺眨了眨眼,張口結舌的瞪著他的背,若不是屋裡光線不足,她敢說,他裸露在外的耳朵泛起了可疑的紅。

老天,這男人真的以為她繳不起房屋貸款,所以才會開口提議要和她買房子,只是挑選了一個最糟糕的時機。

一瞬間,喉頭心口,同時緊縮了起來。

原來,這個房間里,真的蠢蛋,是她。

「我家的房貸,我在幾年前,就已經繳完了。」她悄聲說。

孔奇雲仍然背對著她,保持著沉默。

或許她不該告訴他,這樣顯得好像她在說他多管閑事,或許她應該直接道謝就好。

她不是沒有想過,有人會關心她。

附近的老鄰居都很關心她,但或許是因為她表現得太過堅強,從來沒有人開口,問過她生活上是不是有問題,是不是還有房貸要繳。

她從沒料到,唯一有想到這點的,竟然是他。

屋外的光線,越來越暗,床上的男人,靜悄悄的背對著她,一副睡著的模樣。

渺渺不知道該說什麼,該怎麼做,她腦海里一片棍亂,到最後,終於擠出了兩個字。

「晚安。」

他還是沒有轉過身來。

渺渺暈頭轉向的走出去,關門,下樓,和淑玉阿姨打招呼,然後回家。

天黑了。

她位在二樓的房間,正對著他的那扇窗。

坐在床上,華渺渺看著他暗沉沉的窗,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

孔奇雲從來沒有討厭過她?

他皺眉眯眼不是因為厭惡,是因為他近視看不清楚?

他那些惡劣的言語只是不善表達,全都是在關心她?

不,恐怕有些是真的惡劣,不盡然全都是關心,仔細回想,有時侯,他說話真的是得理不饒人。

但是……他真的關心她。

方才被她說破房貸的事時,他僵硬且窘迫的表情,浮現腦海。

天啊……

她往後倒在床上,伸手遮著眼,忍不住呻吟出聲。

好大一個誤會。

她真的在幾年前,就已經繳完了房貸,她從國中就開始幫附近鄰居打零工,什麼奇怪的行業,她都接觸過,她跟過股市名人,當過理財專家的助理,做過房屋仲介的小妹,跑過建築工地,還有一陣子是上櫃公司老闆的臨時秘書。

不用多久,她就存了第一筆一百萬,後來她去買了一間小套房,然後賣掉,然後再買更大一點的,再賣掉。

她替四處留情的大老闆處理情婦問題,幫個性古怪的藝術家處理人際關係,還協助處理過政治人物的生涯危機。

人們不把她這種兼差小妹看在眼裡,也因此她的工作,讓她有許多管道,能聽到各種小道消息息,比對出正確的情報。當然她投資時也賠過,可是她從錯誤中學習,基本上,賺的還是比賠的多。

很快的,她從股市和房地產賺的錢,累積得越來越多,當錢越多,滾得就越快。

她早在二十三歲那年,就幫家裡還掉了千萬房貸。

但他不知道,他不可能知道。

就連她拿出那筆錢時,她爸媽都嚇了一跳,所有的人,都以為她只是在打工而己,不曉得打工也是可以學到很多東西的,不曉得兼差也是有分事情大小。

如今,她二十八歲了,存款雖然沒有上億,但的的確確,是有破千萬的。

她是個千萬富婆,但對面那個男人,卻擔心她還不出房貸,所以才提議和她買房子。

她懷疑如果當時她答應了,他也不會要求她搬出這裡,甚至不會和她收分毫利息。

或許他會?

她拿開手,看著天花板。

那男人可是隔壁那個討人厭的孔奇雲啊。

但,天啊,她真的知道孔奇雲是什麼樣的人嗎?

忍不住的,渺渺再次呻吟出聲,重新用手遮住雙眼。

可惡,看來,她今天晚上,不用想可以好好睡上一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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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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