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荼蘼?」
她眨了眨眼,瞬間回神,看向叫喚她的男人。
鐵子正瞧著她,挑眉。
荼蘼瞧著他,腦海里一片空白,一室七人,似皆在等她開口,她卻神遊太虛得不知他在問什麼。
這些男人是討論到哪了?新倉的瓦當樣式?排水陶管?
她鎮定的坐著,掩飾著心慌,正思索著是否該承認她沒注意時,身後響起了提示。
「他問你,下個月,秦國有個商人娶妻,須備禮數份,你有沒有什麼意見?」
秦商娶妻?她知道,祝禮是駐秦管事敖司備的,他之前先給她看過禮單了,上好絲絹、織錦,以及螺鈾漆器十數件,此位商賈家業不大,但前景看好,這般禮,備得剛好。
她沒有回首看那提示之人,只鎮定開口:「敖司所備甚好,荼蘼沒有意見。」
「作坊可如期交貨?」
「荼蘼會請織娘趕工,定能如期交貨。」
鐵子正收回瞧著她的視線,道:「那好,今日商討就至此,子御你明日帶隊入吳越,今日就先去歇息吧。」
「是。」子御應聲,退下。
「華章,你同我來,其他人各自去忙吧。」鐵子正起身,帶著一名管事,一起離開。
其他幾位管事,也跟著起身散會。
荼蘼收拾著桌上筆墨竹簡、羊皮絲綢,回身時,果見華渺渺笑坐在旁,朝她招手。
她忍不住揚起嘴角,待所有人都出了門,才開口道謝。
「謝謝你的提醒。」
「不客氣。」渺渺笑著嘲笑她:「不過你會閃神,還真讓我吃了一驚,怎麼回事?你剛剛想什麼那麼入神?」
想什麼?
她黑瞳微暗,垂眼道:「沒什麼,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見她不想多說,渺渺也沒追問下去,自個兒便在旁晃了起來。
荼蘼整理著桌案,然後拿出帳務抄寫記事。
當華渺渺今早再次出現時,她已經不再感到吃驚。過去這些日子,渺渺三天兩頭就會出現,在她身邊跟前跟後的,同她閑聊。
很奇怪,不知為什麼,她和這不知從何而來的魂魄處得很好,渺渺什麼都很好奇,看到什麼不懂的,都會問上一問,非但如此,她也常會說一些奇怪的故事給她聽,像是她家鄉那兒的人,能夠坐在某種鐵做的大鳥在天上飛,一個時辰就能橫越千百里;那裡的人,只要付錢,都能擁有千里眼、順風耳;那兒的人實行一夫一妻制,不能娶妾,但還是有人養小妾、包二奶……等等之類的話。
渺渺說的話,多數都怪得很,但她卻忍不住傾聽。
不只因她說的話太過天馬行空,幾乎難以想像,更是因為聽她說話,和她閑聊瞎扯,可以讓她短暫忘卻自身處境。
或許因為華渺渺非人,只是魂魄,和她沒有利益關係,反而讓荼蘼在她面前能放鬆下來。
且渺渺個性果斷,說話明快,和渺渺在一起,她完全不需多想,不需猜測,只要當一個單純的刀荼蘼就好。
當她察覺時,華渺渺已經和她,成了朋友。
也許在心裡積壓許久,她甚至連自小離家的事,家中同鐵子正借貸之事,都在夜深人靜時,全數吐露……
渺渺從不曾評論,只靜靜聽著。
待言盡,心中似卸下了什麼,才發現,原來有知心好友,是這般感受。
「荼蘼?」
「嗯?」
「你在寫什麼?」
「記帳。」
眼角人影微晃,荼蘼抬首,看見她趴在一旁木板上,雙手朝前,臀部高翹,擺出不雅的奇怪姿勢;那動作,有一點,像貓咪在伸懶腰一般。
「你在做什麼?」
「做瑜伽。」
「瑜伽?」
「一種強身健體的運動。」她弓起身子,笑看著她。「這裡空氣那麼好,還有原木地板,不擅加利用一下就太浪費了。」
「你看起來像只貓。」荼蘼迷惑的瞧著她,說。
「?那可能是因為,這真的是在學貓的動作吧?呵。我醒著的時候,老找不到時間做這種緩慢的運動,反而睡著了,才想到要學著放鬆。」渺渺收起伸展的四肢,盤腿坐在乾淨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歪頭瞧著坐在桌案后的荼蘼。
「哪,之前有件事,我一直忘了問你。」
「什麼事?」
「你是不是很討厭鐵子正?」
荼蘼一怔,差點下錯了筆。
她停下書寫的動作,輕沾著墨,道:「他是爺,我的喜惡,並不重要。」
好個四兩撥千斤。
「所以,你只當他是主子?」渺渺挑眉。
「是。」
雖然這回答是如此迅速,但渺渺清楚看見,在那一秒,荼蘼的筆,又停頓了一下。
渺渺瞧著那垂眉斂目的女人,她其實可以跳過這個話題,但這兩人的關係,實在很困擾她。
那位爺,似乎對荼蘼有意思,他對這位內務總管,真的是關切有加,有好幾次,渺渺看見他在看荼蘼,用一種男人看女人的方式。
荼蘼對那位爺,也盡心儘力,從他吃的、穿的、用的,她都仔細關照,從未曾有所遺漏,雖然不是樣樣都親自伺候,但那男人所需的一切物品,都是她事先備好,再差人送去。
甚至連鐵子正吃的食物、喝的茶,荼蘼都會先行試過,確定味道,也試毒。
她的用心,早已超越尋常奴僕。
但是,荼蘼卻又常常不著痕迹的,在閃避那傢伙的觸碰。
也許荼蘼並不喜歡他,只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說實話,她真的不喜歡看女孩子得被迫忍受性騷擾,或者其他更糟糕的事。
「那個男人想要你。」渺渺開口提醒。
荼蘼繼續垂眉寫著字,道:「你想太多了。」
「是嗎?」渺渺起身走到她面前,坐在桌案的另一邊,伸手擋住荼蘼寫到一半的字。
荼蘼不得不停下寫字的動作,抬眼看她。
「我看過太多有權有勢的男人,他們平常只會把下人當下人,把女人當女人,分得十分清楚。」渺渺瞧著她,認真的給予忠告:「相信我,鐵子正把你當女人,而不是下人,如果你不喜歡他,對他完全沒有那個意思,或許你該注意一下,盡量不要和他獨處。」
荼蘼無語,沉默。
渺渺直視著她的眼,道:「男人,是會在一瞬間,變成野獸的。」
「他不會。」
荼蘼瞧著她說,然後垂下了眉目,苦澀重複:「他不會……」
是她聽錯了嗎?
渺渺凝望著外貌冷似冰雪的荼蘼,幾乎懷疑自己聽錯。
她這語氣,是不是帶著些許遺憾?
「原來,是喜歡他的嗎?」聞言,荼蘼為之一僵,似在瞬間,石化成像。
然後,她笑了,輕笑。
「爺借錢給我家,邀我來此做客,一住十年,家裡的人年年和他借貸,要錢他給錢,要貨他給貨,爺待我好,我怎會不知,自當泉涌以報,豈是喜歡二字可以輕言帶過……」
她笑著說,抬眼看向渺渺,卻見渺渺一臉同情的看著她。
這女人,像是看透了她。
荼蘼嘴角的笑,再撐不住,緩緩消逝,無蹤。
「你活得真累。」渺渺抬手,撫著她的臉,悄聲道:「有時候,不要想那麼多,會比較好。」
荼蘼喉嚨緊縮,未及回話,渺渺身形已經開始淡去,留她一人兀自發怔。
原來,是喜歡他的嗎?
渺渺恍然的言語,回蕩在耳邊,繚繞。
不自覺,握住了腰間香囊,輕輕摩擎。
淡淡香氣,輕揚。
不知怎,生生的,想起那年隆冬。
她病了,他護她三日三夜,非但親自喂她飲食,還親配安神熏香,給她定心。
她醒后,他不顧禮教,依然故我。
幾乎,像住進她房裡來了。
雖然除了照顧她之外,他什麼也沒做,但旁人不是這樣看的,她應該拒絕他,請他出去,但她逃避著一切,什麼也不去想,什麼也不去管,只想縮在這安全的懷抱中。
他可以對她予取予求的,但他沒有,始終不曾。
他替她梳發,喂她米粥,直到她燒退,病癒。
然後,他問了她一個問題。
「荼蘼?」
她抬眼看他。
鐵子正凝望著她,黑眸深深。
「你,可想當主?」
聲啞,但穩,且定,讓她知曉,他是考慮過的,不是玩笑。
這問題,驚起千堆雪,在她平靜的心湖裡,刮出狂風暴雨、驚濤駭浪,讓她無法再繼續躲避。
她可想當主?可想?
荼蘼看著眼前男子,心頭抽疼,難以自抑。
原來,他想過這問題。
她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這人對她,究竟是憐憫?同情?還是愧疚?不舍?
或者,只為買忠、買心?
但,打一開始,她就是一樁賠本生意。
他助刀家,只為還祖爺一份情,當年鐵氏夫婦意外喪生,鐵家遭人釜底抽薪,只有已逝的祖爺雪中送炭,是以當刀家出事,鐵子正才願以她相押,質借萬金予刀家,助其翻身。
他大可抽手不管的,買斷認賠的事,他不是沒有做過。
這是多麼荒謬的一件事,他卻願意為此付出一生?只為給她一個位置?
祖爺的情,有如此大嗎?再大的情,過去七年,家裡對他的需索無度,也早還清了。
他,心甘情願嗎?值得嗎?他真是疼她?惜她嗎?
那些好,可是真心?
荼蘼揪著心,瞧著他、看著他、望著他,想看出什麼,辨認出他的思緒、他的想法,卻捉摸不定。
他是商,無商不奸,無奸不成商。
就算他真有那麼一點情,她可敢取?可能取?
凝望著眼前這名偉岸男子,她跟了他七年,懂他的喜好、熟他的性情,卻依舊無法知曉,他真正的想法,是什麼。
唯一清楚的,是她已欠得太多。
腦海思緒雜亂無章,千迴百轉,終於,塵埃落定。
她張嘴,吐出一個字,輕輕。
「不。」
那字,回蕩在室內,如雷貫耳。
他沒有顯露出任何錶情,不惱、不氣,也沒有鬆了口氣。
他只是淡淡收回了作坊撤職之令,復了她的職。
然後,走了。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她告訴自己,那夜,卻無法成眠。
翌日一早,丫鬟隨著早膳,送來了香囊。
「爺說,讓您去作坊時帶著,可緩和染料刺鼻之味。」
她揪握著香囊,心暖,喉緊。
唯一清楚的,是不能再欠。
蒼白著臉,她閉上眼,深深吸著那特殊的恬淡香氣。
不能再欠……
回過神來,夜已深。
才發現,自己竟渾渾噩噩的,度過了一天;才驚覺,她不知何時,竟來到他所居住的院落。
他屋裡掩上的門,透出微微的光亮。
她在做什麼?
荼蘼慌張回身,卻一頭撞入男人的懷抱,她吃了一驚,未昂首,已從香味,得知是他。
他攬住了她的腰,穩住了她踉蹌的身形。
她的唇就在他鎖骨邊,她的手擱在他胸膛上,她可以嗅聞到香氣之外,他身上男性的味道,清楚感覺到,掌心下,他規律的心跳。
不知為何,心虛得,不敢抬頭,低垂著螓首,卻一眼瞧見,他腰間弔掛著的香囊。
這男人,以前不帶香的,是她那年病後,他才開始帶起了香囊。
香囊和她同式同款,連香味都一樣。
不是她給的,不是她備的。
他使用的所有物品都經她手,只有這不是。
「找我有事?」
他低著頭,沉穩的嗓音,近在耳畔,溫熱的氣息,拂過她的臉。
「怎不進屋又回?」
她垂首望著那對香囊,他的,與她的。
靠得好近好近,依偎在一起。
「荼蘼?」
她輕顫,深吸口氣,抬首迎視他的眼。
這男人,仍是一派斯文,劍眉朗目依舊,比當年帶她離家時,更加高大健壯,眉目間也添了點風霜,因為太早擔起家業,他向來較同齡的士族商賈多了些許沉穩。
那雙幽黑深邃的眼裡,映著她的容顏。
在想什麼呢?想什麼?
原來,是喜歡他的嗎?
渺渺的低語,在夜風中,輕輕掠過。
「你還好嗎?」他再問,眼裡有著為她而起的擔憂。
心,微微悸動著。
那個男人想要你……鐵子正把你當女人,而不是下人……
那些話,教她心慌,他的凝視,讓她想要耽溺。
匆匆的,荼蘼收回擱在他心上的手,退了開來,垂首不敢再看他眼。
「我……沒事。」她極力保持著語音平穩,道:「夜深了,荼蘼巡房剛好經過,見爺屋裡燈亮著,所以想讓人來替爺添些茶水。」
這是瞎話。
兩人皆心知肚明。
低頭瞧著身前的女子,鐵子正沒有揭穿她,只將兩手負在身後,緊握。
「免了,我正要歇息。」他開口,淡然交代:「夜涼露重,你也早些回房歇息吧。」
「是。」她應了一聲,卻忘了應有的禮數,忘了該待他先行進屋,反而匆匆繞過他,急行而去。
那個男人想要你……
回到房裡,她將房門緊閉,額抵門上,心仍狂奔。
鐵子正把你當女人,而不是下人…
她知道,豈會不知。
你,可想當主?
他的嗓音,低回耳畔,教她心疼酸楚不己。
緩緩的,她滑坐在地,三年前,她便已將他拒於門外,她欠得太多,怎還敢奢求,成妻為妾?
她知曉,他非尋常商人,他還有鴻圖大業、尚有雄心壯志,他的妻,必得是士族之女,是商界大賈之後,必得有權有財有勢,方能助他一展遠大抱負。
刀家,已沒落。
況且,她是巫兒,得終生不嫁。
她本來就不該在他妻妾名單之內,正妻不成,妾更不能。
三年前,她以為他只是同情,只是憐憫,以為他只是不得不提,她原以為他過後就會忘記。
但他沒有。
他已年二十八,早該娶妻納妾,這些日子,也曾有人登門說媒,但他卻從未應過。
這三年,他沒和誰提過親,沒和哪家哪戶問過女。
她不嫁,他不娶。
他沒有說出口,從未提過,關於刀家的借貸,關於他的不娶,關於那一式一款,成雙成對香囊的意義。
香,是他親配的,他帶香,只因她喜那香,他帶香,只為安她的心。
他不逼她,不給她壓力,不讓她承受那些風雨。
她不嫁,他就不娶。
絕口不提。
緊握著香囊,荼蘼將其壓在心口上。
淚,奪眶,如珠玉叮咚,滾落一地。
夏雨,淅淅瀝瀝,如銀線灑落。
微風冷涼拂面,消去了些許蒸騰暑氣。
驟雨來得突然,雨絲打在柳枝綠葉,落在池裡的荷瓣,也叮叮咚咚的在庭中池面上敲出陣陣漣漪。
仲夏時節,初荷生嫩,清晨花瓣方綻,禁不起驟雨一陣,生生落了幾瓣,粉嫩的花瓣,浮在水面上,如小舟一般飄蕩。
「抱歉,我回去想過了,這是你的人生,不是我的夢,我沒有權利加以議論。」
荼蘼回首,看見渺渺。
她如黑玉般的眼裡,有著歉疚。
荼蘼捲起手中羊皮,淡淡道:「你錯了,你說我想太多,我不是想太多,是不想去想,不敢去想,想了就得面對,但不想……」
看著窗外在風雨中搖曳的荷蓮,她苦笑,輕言:「不想,也只是逃避,拖延而己。」
渺渺瞧著她,才要張嘴,門外卻來了一名丫鬟。
「荼蘼姑娘,有客來,說是要見你。」
客?
荼蘼抬首,問:「哪來的?」
「對方沒有明說,只要我將此錦盒交予姑娘,說您見了便知。」丫鬟說著,將錦盒交上。
荼蘼將錦盒接過手,掀開盒蓋,只見之中,擺著一塊青玉牌,玉牌上,以精工雕刻著四翼鳳鳥的紋樣圖騰。
楚地,四翼鳳鳥只代表了一人。
她確實知道對方是誰。
「來的,只有一人嗎?」
「是。」
「男的?女的?」
「是位姑娘。」丫鬟低著頭,問:「您見是不見?」
荼蘼看著手中玉牌,思索著,道:「請她到側廳,奉上冰茶甜果,我一會兒就過去。」
「是。」丫鬟應聲,離開前去待客。
「這玉牌的主人,你認識?」渺渺問。
「嗯。」荼蘼將玉牌放回,道:「四翼鳳鳥只有現今上柱國在用。」
「那位大將軍?」渺渺擰眉:「他派人找你做什麼?」
「不知道。」她蓋上錦盒,坦言。
「你真要去見?若對方私下托你做事,你回得掉嗎?」瞧她似有些困擾,渺渺建議:「你若托說在忙,還有辦法讓那人等著,拖得久了,對方自己就會摸摸鼻子放棄了。若見了,要回絕請託就難了。」
「尋常人,或可這般應對。」荼蘼撫著那錦盒,淡淡解釋道:「但現任上柱國,雖非把持朝政的屈、景、昭三家之人,卻是當今王上私出的庶子。他雖是王上私出的庶子,可他娘只是一介村婦,地位不高,但他沒有因為士族階級的鄙視而退縮,反而從一名小兵,一路披荊斬棘,靠著戰馬功勞爬到現在這個位置。」
她抬眼看著渺渺,問:「你說,這位上柱國,可會讓人虛應了事?」
渺渺啞口,原來不管到哪裡,都還是存在著複雜的人際關係。
鐵子正是商,那位上柱國可是個官,荼蘼還真不能得罪那位大人物。
而且那傢伙既然是私出,卻又力爭上遊,在階級分明的士族中,掙了個大將軍來做,顯然手段非常,恐怕也很好面子,的確不是可以隨便打發的角色。
「我得去見見,看是什麼事。」
荼蘼拿著錦盒起身,穿門過院,來到側廳。
廳里,一名玄衣女子端坐於軟墊之上。
跟在荼蘼身後的渺渺,一進門瞧見她,就愣住了。
這人,不是賣她香的店小妹嗎?
看起來好像,除去髮型、衣著打扮,眼前的女子,和那位店小妹,幾乎一模一樣,難道那小妹聽到她說做了連續的夢,所以也點了香,來到了這個世界?
但這女人的神態,卻有一種魅惑人心的妖艷邪媚,這又和那店小妹單純無辜的感覺,差之千里,宛若兩人。
她正要上前確認,那女人卻在這時,抬頭和她對上了眼。
在那一秒,渺渺發現三件事。
第一,這女的看得見她;第二,這女的不認識她;第三,這女人不喜歡她。
女子瞧著她,視線極冷,看她的樣子,像是在看只低賤的蒼蠅小蟲一般。
那視線,讓她毛骨驚然,一股不對勁的感覺湧上心頭,她舉步上前,想阻止荼蘼接近那人,但玄衣女子見狀,眉頭輕璧,然後朝她吹了口氣。
小小的口氣,眨眼成寒風襲來,教渺渺為之凍結,竟像是被點了穴,無法再往前一步,也發不出聲。
搞什麼鬼?
渺渺心驚不已,嚇得面白如紙,想警告荼蘼,卻做不到,只能眼睜睜的看著。
荼蘼專註於前方,沒有察覺她的狀況,只將錦盒奉上歸還。
「煩勞姑娘前來,敢問姑娘如何稱呼?來此見荼蘼,所為何事?」
玄衣女子收起小小錦盒,有禮的道:「奴家阿澪,此來,特為公子辦事,望托荼蘼姊姊,能鼎力相助。」
「只怕荼蘼不才,有勞公子所託。」她跪坐於軟墊上,客氣的說。
阿澪微微一笑,粉唇輕啟:「荼蘼姊姊客氣了,在這楚地郢都,誰人不知,鐵府里,無論大小事,都得您同意。您點頭了,便等於是鐵爺首肯。您若不同意,鐵爺那兒就更加難過了。」
荼蘼聽了,不亢不卑的道:「此為市井流言,皆不可信。阿澪姑娘太過盛讚,恐讓荼蘼惹禍上身,切莫再為此多言。」
「您擔憂的是。」阿澪瞧著她,盈盈笑著,道:「既然如此,阿澪絕不再提,只不過,公子所託之事,也還望荼蘼姊姊成全。」
「若在荼蘼許可權之中,定當儘力。」她捺著性子,說完了客套話,再問:「還不知,公子所託何事?望阿澪姑娘明示。」
「既然您這般快意,阿澪這便說了。」玄衣女子瞧著她,兩手交疊於膝上,一臉嫻淑,「其實,這事不大,也不小,只是事關鐵爺,所以才特來請教荼蘼姑娘。」
如果可以翻白眼,渺渺一定要翻個白眼給她看。
真是夠了,有完沒完啊,快點把話說清楚可不可以啊?
彷彿像是聽到了她心底的想法,那女人冷不防瞟了她一眼,害她莫名打了個寒顫。
女子拉回了視線,瞧著前方眼觀鼻,鼻觀心,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的刀荼蘼,道:「即便鐵爺事事小心,但荼蘼姑娘這般心細,想必,荼蘼姑娘必定知曉,鐵爺多年來私下暗助公子。」
渺渺聽了一愣。
鐵子正私助上柱國?這她可沒聽說過。
但荼蘼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提起茶壺,替對方倒了杯冰茶,道:「爺的事,爺自有其想法,荼蘼無法多加干預,也無力插手,若是此事,還請公子,直接與爺聯繫。」
阿澪姑娘端起茶,輕啜一口。
「事實上,公子確與鐵爺聊過此事,但鐵爺屢次推拒,阿澪思量許久,才推敲出,問題怕是和荼蘼姊姊有關。」
「和我有關?」荼蘼抬眼,「如何有關?」
「他倆有鴻圖大業、凌雲壯志,想定國、想平天下、想問鼎中原,但這須得大量資金……」
突然間,荼蘼知道她想說什麼了。
心上,突壓上一塊大石,沉甸甸、冷森森,將她往下拖去。
「如今天下大商,北有白家,南有鐵家,白、鐵兩家,若能結為親家,對鐵爺之志,必有極大助益,您說是嗎?」
「您……說得是……」
她張嘴,吐言,卻如在身外。
原以為,尚能眷戀片刻,誰知,已逼到了眼前。
「那麼,荼蘼姊姊,對此事,是不反對??」
反對?她有權反對嗎?可以反對嗎?
她不該訝異,早己知曉此事終會發生,但心卻仍疼,女子張合著艷紅的唇,字字句句都如針,扎得她疼痛不己,幾乎無法呼吸。
「荼蘼充其量,只是客卿,管內務以回報爺之恩情,對爺之親事,何能反對?」
「咦?是嗎?我還以為……」阿澪瞧著她,挑眉:「鐵爺不娶妻納妾,是因已有了荼蘼姊姊。」
看著眼前嬌美女子,她只覺全身苦澀上喉,唯有多年的教養,和殘存的自尊,才讓她能維持著應有的舉止,繼續回應。
「阿澪姑娘誤會了,荼蘼從來不曾奢想,成爺之妻妾。」
「原來是阿澪想岔了,既然如此,那是最好。」阿澪輕笑,放下茶杯,「那麼,還望荼蘼姊姊在鐵爺前,為白家姑娘,美言幾句。」
她打開一旁大一點的錦盒,將一幅畫在絲綢上的美女圖,展了開來。
「此圖,畫的便是白氏之女,其性溫順柔美,嫻熟六藝,家世良好,和鐵爺正是門當戶對,還望荼蘼姊姊轉交鐵爺,促成這樁親事。」
畫里的女子,嬌美如花,靈動似仙。
「公子所託,便是這親事?」她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有辦法發聲。
「自是這親事。」阿澪輕言淺笑,將畫重新收好,放回錦盒之中:「若娶了白氏之女,有了白家的金援,鐵爺必成天下第一之大商,公子也定能得權奪勢。如今天下情勢,天子勢微,諸侯相爭,戰事連年。公子若能得勢,必促天下太平,這可是鐵爺心之大願,想來荼蘼姊姊,自是清楚明白。」
她當然清楚明白,比誰都還要了解。
鐵子正有鴻圖、有大願,他若娶了白家之女,一切自然水道渠成……
阿澪傾身,將裝了畫的錦盒往前推,小手覆住了她冰冷的手,嘴角噙著笑,烏黑的大眼卻極冷。
「荼蘼姊姊,可願受公子所託?」
她看著眼前這玄衣女子,緩緩深吸口氣,臉色蒼白的伸出手,接過了對方推到跟前來的錦盒,啞聲道:「既是公子所託,荼蘼自當轉交於爺,但此事之成與否,還得看爺的意思。」
阿澪微笑,兩手交疊在膝,朝她低頭行了個淺淺的禮:「荼蘼姊姊有心,此事定能玉成。荼蘼姊姊如此識大體,實是公子之福、鐵爺之幸,這樁親事若成,將來公子得了天下,成了大業,定不會忘了荼蘼姊姊的成全。」
所幸,那女人也沒在等她回答,妖嬈起身,噙著笑,道:「荼蘼姊姊人忙事多,阿澪不再多擾,這便告辭了。」
女子蓮步輕移,姍姍離去。
屋外,仍飄著霏霏細雨。
直到那女子遠去,渺渺才有辦法動彈。
她喘了口大氣,匆匆坐到一動不動的荼蘼身邊。
「荼蘼,你真要幫那上柱國?替鐵子正說親?」
「不幫?」她抬眼看向渺渺,嘴角牽出一抹悲涼的笑:「成嗎?」
「但你不是……」渺渺遲疑著,仍說出了口:「喜歡他?」
她瞧著眼前這短短時日,已成知心的好友,這一回,不再否認。
「我是巫兒,本就不能嫁,礙著他,有何意義?」
「可你家裡的人,等同把你賣了,不是嗎?你還管那些迂腐的死規矩做什麼?」渺渺急了起來,擔心她真去做那傻事,振振有辭的勸說著。
「或許娶了白家的女兒,可以讓他一步登天,但你知道的事,他怎麼會不曉得?鐵子正不娶,難道不是因為你?你這麼做,不是糟蹋了他的心意?她說上柱國想定國、平天下,豈不就是在說那傢伙要篡位?鐵子正攪和在裡頭,還會有好下場嗎?你這不是在幫他,是在害他,你知不知道?」
荼蘼心頭一抽,再問渺渺:「他行商列國,見過諸國因小事相爭,致使餓殍遍野。天下太平,是他的大願,即便前途險惡,他仍是要做,若你是我,可會擋著,可能擋著?」
這一問,讓華渺渺為之啞口。
是啊,若是她,可會擋著?
如果只是尋常老百姓,說想要天下太平,那也只是說說而己,哪能做到?但她這些日子跟在荼蘼身邊,也清楚曉得,鐵子正是萬金巨賈、億萬富豪,他若有心要做,確是有可能促成的。
兒女情雖長,但在大義面前,也只是私情而己。
若是她,敢擋嗎?能擋嗎?
渺渺看著眼前蒼白得幾近透明的荼蘼,忽然間,只覺心痛,對她的心情,感同身受。
輕輕盈握著腰間香囊,荼蘼低頭望著,撫著它,喑啞開口。
「三年前,我曾懷疑,他可有真心,可真用情?如今方知,情深,意重……」
她喃喃著,聲如吃語,飄散在微涼的空氣中。
「如今方曉,就是有情,我也不能受、不能取……」椎心的疼,入骨。
氣微窒,渺渺擰眉撫心,莫名眩暈。
這,可還是夢?
若是夢,如何這般疼?這般痛?這般……恍若如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