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語凝終於知道慕容滌塵為何要綁住她了。
船顯然已進入暴風雨中,船身不斷的搖蕩晃動,甲板上人聲、風雨聲交雜,她實在不想錯過這場大戰,再說要她躺在這兒猜測慕容滌塵的安危,那是種煎熬呀!
語凝沒花太多時間去掙脫繩子,慕容滌塵綁的時候若非太匆促,就是低估了她。
她連揉揉手腕綁痕的時間都不願浪費,一把扯開房門,迎面飛雨如箭般地射來,來帶著強大的風勢,令她幾度連連眼睛都張不開。
船桅上的帆全收起來了,桅上的水手仍克守本職,半步都沒離開,每回大浪夾帶著狂暴之氣襲來,語凝都為他們猛提口氣,總要到風浪退去、水手仍在,她才會記得呼吸。對她這種平地長大的孩子來說,暴風雨確實是太過令人震撼,雖然她不乏坐船經歷,但比起此等狂風暴雨中的海戰,真是小巫見大巫。
「阿武!」古振雄在甲板上大聲喚著,「快……進去……危險哪……」
語凝知道他是在警告她,但她仍穿過通道走下甲板。
此時船轉個彎繞了個弧,後面跟著的那艘官船愈來愈靠近,而前方那艘掛著雪月島旗幟的假海盜一邊要走出暴風雨,一邊要向雪月號開火,顯得左支右絀,狼狽不堪。
此時的雪月號等於自己置於險地,不只有暴風雨,前後都被包夾了,慕容滌塵明知會如此,為何又要義無反顧地投入危險中,他當真狂放到此等地步?!
然而就在語凝質疑的當兒,事情有了戲劇性的轉變。
前方商船假冒的海盜船隻顧著要逃出暴風圈,非但炮彈發射不出,船也撞上了暗礁;此時雪月號突然轉向,令後方的官船措手不及的撞上來,三當家周子烈指揮著女牆上羅列的水手,他們早就在那兒待命,當周子烈一聲令下,數十門大炮齊發,轉眼對方的船桅已被擊中而倒下,船上的人四處奔竄,看得出是沒經驗的水手,官船很快的讓雪月號的人控制住。
另一邊,慕容滌塵和杜仲秋親自領人強上觸了礁的商船,慕容滌塵禁止用炮轟,因為他要親手剿平那艘船,凡敢冒用雪月島名諱的,殺無赦!
他手中的劍泛著森寒的冷光,在暴風雨中猶如一道閃電凌空而至,他佇立在船頭,衣袂如鬼魅般的舞出地獄安魂曲,此時他是那踏風雨而來的復仇之神,渾身散發著憤恨的氣意。
語凝跑到船沿,利用輕功躍過船板落在對方的甲板上,她知道自己是有點自不量力,但她就是無法站在那兒看,她和一般的水手交手都還可用暗器解決,但一旦是有內家功夫的就擋不住了。
慕容滌塵和杜仲秋的周身各圍一群人,打算用車輪戰法,他們兩人身形閃動甚快,但當一旁有人偷偷掩近時,語凝忍不住出手,而這同時一把刀從她背後砍來,她閃身往上一滾,手上出去的暗器卻失去了準頭,此時連她要殺的那人都提刀向她砍來——
「舞盈——」慕容滌塵的劍凌空而至,兩名欲砍殺她的水手登時斃命,「我不是叫你別出來!」他氣急敗壞的說,一臉的狂風暴雨。
語凝沒有辯解,她知道那不是時候;但慕容滌塵可不打算輕易放過她,撈起她的身子,拔起劍,繼續廝殺……
※※※
語凝偷偷的晃過廚房,她知道慕容滌塵處置完那些俘虜就會來找她算帳,但她不想見他,趁混亂躲到這兒來了。
「阿武,你怎麼溜到這兒來了。」古振雄一打完仗又窩回廚房去了,這是他的「嗜好」,「萬一慕容當家找不到你又要發脾氣了」
語凝抿抿嘴,「我就是不要和他吵才溜出來的啊!」言下之意是她「大人」不計小人過。
「唉!」古振雄搖搖頭,「大當家對你夠好了,他對你是出乎尋常的關照了。」
「我又不是自願留在這兒當海盜的。」她不以為然的道。
「當海盜有什麼不好?!」古振雄的臉倏變,「總比那些漁肉的奸商強上幾百倍!」
語凝知道他誤會她的意思,「古大叔您別生氣,我不是說當海盜不好,我只是氣他不顧我的意願把我帶來,哼!自大的男人!」
「因為他是大當家的嘛!負的責任大自然的就專制許多。」古振雄反而替慕容滌塵開脫。
「哼!才不是呢!男人都一個樣,像我爹——」她倏地住了口,真想把自己的舌頭咬掉。
「小夥子,你說話的語氣好似你不是男人,我說你啊也該長大了!」他笑謔道。
正當語凝因窘得答不上話時,一個水手走了進來,化解了她的尷尬。
「四當家,要不要給那些俘虜水喝?」
古振雄皺了皺眉,「他奶奶的王八蛋,竟敢冒我們的名,想來我就氣!」他嘟噥了兩句,「去去去!給一點水好了。」
「古大叔,我同他去好不好?」語凝提議道。
古振雄好心的勸道:「你還是少亂跑為妙,免得真把慕容當家惹火了!」
語凝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
「小虎子!你怎麼在這兒?」語凝跟著送水的人來到臨時牢房時看到了她幾乎要遺忘的人,她忍不住驚呼出聲。
小虎子懶懶的從地上爬起來,疑惑的看了她好幾眼,由於她易了容,說話聲音又不太一樣,以至於他認不出來。
「是我呀!小混蛋。」語凝用自己的聲音壓低說。
小虎子不敢置信的瞪著她瞧,「師……師父——」他滿身髒兮兮的,一臉可憐樣,畢竟年紀還小,一見著熟人眼淚就在眼中轉呀轉。
「傻小子,男孩子哭什麼哭?」語凝因他至今仍喚她作師父而有些感動,看到他孤伶伶的模樣就想起自己獨立照顧母親的悲酸,「告訴我,你怎會在這兒?」
小虎子用臟袖子擦了擦淚水,「那天在無錫的客棧里,早上我醒來就找不到你,找了……找了好些天,後來我聽人家說雪月島的海盜在招兵買馬,我就義不容辭的加入了。」他形容得眉飛色舞。
「笨!」語凝敲了他頭殼一記,「哪有做海盜的會公然招兵買馬?你真是沒大腦呀!」她受不了他的天真。
「我……我哪裡知道!人家一時高興了嘛!根本就沒空想那麼多。」他不好意思的辯解。
「沒空想?!你知不知道你不只投錯門,你們那艘船攻擊的正是貨真價實的『雪月號』?」她一見他那瞠目的拙樣就知道他當真不曉得。
「難怪!」小虎子恍然大悟般的叫了出來,「我就說上誰這麼英勇,原來是……」
「是你媽的頭啦!你那麼高興做什麼,現在你可是人家的階下囚呀!真是七月半的鴨子不知死活!」語凝沒好氣的截斷他的話。
被這一搶白他才想起自己悲慘的處境,「那……師父,那……怎麼辦?」他垂頭喪氣的問。
語凝的目光轉了轉,「我是可以和慕容滌塵去說說看的,可是……我這一去豈不自投羅網?」她半自語的說。
小虎子的眼睛一亮,「師父,你認識慕容當家?!」他滿臉期待的看著她。
她仍蹙著眉,「認識是認識,不過他正生我的氣,我還是少惹他為妙!」
「師父、師父,你要救救我呀!」小虎子趕快哀求出聲。
語凝沉重的看了他一眼,「好啦!好啦!」然後以一種視死如歸的神情走出去。
※※※
語凝偷偷的推開艙房的門,門「咿呀」一聲滑開,她還來不及「檢查」慕容滌塵在不在,一聲冰冷的聲音就凌空劈來——
「你還記得回來呀!」
語凝被堵得無話可說,只得摸摸鼻子走進去。
她偷偷看了慕容滌塵好幾次,發現他面無表情的在做自己的事,一顆心反倒提在那兒七上八下的,她也不是怕他,而是這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教她無所適從,摸不清他的心思。
「慕容……」語凝杵在那兒,差點和轉過身的他相撞,好不容易出口的話倒硬生生的給吞了回去。
「慕容滌塵,你有什麼不滿你就說吧!別縮頭縮尾的不想個男人!」她忍不住出口激他。
但語凝沒想到他的反應會這麼激烈,她語聲方落,人就整個被壓在牆上,動彈不得。
「那你告訴我要怎樣才像個男人?」慕容滌塵陰冷的問,鼻子離她不到兩寸,她的呼吸開始沉重起來,「是不是這樣才像個男人?」他說完即狠狠的吻住她,霸氣的、夾帶著橫掃千軍之勢,席捲了她所有感官知覺。
他身體的每一處皆與她緊密貼合,逼得語凝不得不讓全身的細胞只為他而活,脈搏為他而跳動,就連張口吸一口氣都充滿了他純男性的陽剛氣息……
就在慕容滌塵欲罷不能時,語凝舉起虛軟無力的手推開他,「我……我是來找你談正事的……」她說得理直氣壯,可惜顫抖的語音削弱了她的氣勢。
慕容滌塵放開她轉過身去,霎時她突然覺得失去了溫暖,他背對著她,看不出心中在想什麼,只是突然感覺離他好遠。
「俘虜中有一個是我認識的……」語凝實在無法對著他的背說話,於是繞過他站在他面前。
慕容滌塵有臉上慣有的漠然。
「小虎子自稱是我的徒弟,雖然我沒正式收他,但他這人本性不壞,他也是被騙去的,你……能不能……能不能放了他?」他小心翼翼的問。
慕容滌塵還是不置可否,他的冷漠刺痛了她,一個人怎可能變臉比翻書還快?!
語凝見狀也冷冷的說:「人放不放隨你,不過我不會坐視不管!」我會自己去救!她在心中補上一句,說完她就走了出去。
※※※
隔天,語凝怎麼也沒想到會在甲板上看到小虎子,昨夜她想了一夜救人的方法,沒想到如今卻派不上用場,唉!真是浪費腦力,慕容滌塵的心思真是教人捉摸不定
「師父,師父!」小虎子手上提著水桶,一臉興奮的喊。
語凝看了一眼甲板上的人,船已脫離暴風圈,甲板上有不少人在做事,打掃的、補帆的,人人都有事忙著,就連眼睛也忙著,他們一聽小虎子喊那兩聲「師父」就夠好奇的,為何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會叫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子「師父」?他們真是好奇極了。
「師父,你真是我生命中的貴人,你看我沒說錯吧!你給了大當家多少好處,他二話不說的派人放我出來?」
小虎子嗓門還挺大的,語凝真恨不得塞住他的嘴,沒見過比他多話的人,便賞了他一記爆粟子。
「哎喲!」小虎子痛得叫了出來。
語凝乘機掃視了眾人一圈,發現他們的眼神曖昧,一副「早就懷疑了」的表情,她不禁在心中呻吟一聲,搞不好他們真以為「他」和慕容滌塵有斷袖之癖呢!
「你能不能閉上尊口?我真後悔救你出來!」她目光頗凶的盯著小虎子。
「我說的是實話呀!」小虎子衝口而去,一樣的大嗓門,「哎,慕容當家真不是蓋的,我以後也要像他一樣,懲奸罰惡……」
他淘淘不絕的說起慕容滌塵的好,語凝真懷疑小虎子可能連他一面都沒見過,竟能說出他無限的好處。
「接下來你是不是要告訴我,你對他的仰慕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語凝沒好氣的打斷她。
「是呀!是呀!師父你真聰明,不愧是我師父!」他得意的說。
語凝翻眼看著天空,祈禱自己別昏倒。
「哎呀!師父!」
不消片刻他又鬼叫起來,她不明所以的看了看周遭,哪件事又「大條」了嗎?
「師父,你幹麼易容成男人?你是當海盜的,又不是當間諜,幹麼弄成男子的樣子!」小虎子大驚小怪的喊。
頓時語凝真不知要先把他掐死還是自己先跳下海,看了眼大家「震驚」的表情,她懊惱的賞了小虎子一個粉拳,然後頭也不敢抬的走了。
小虎子撫著受傷的左眼,莫名其妙的直呼倒楣……
※※※
語凝苦惱的走過甲板,卻在甬道碰上她最不想碰見的人,陸蘅一臉不善的堵在她面前,她心中大嘆,今天當真是諸事不順哪!
「五當家,請問你有何貴幹?」自從上回他兩人互罵過後,他就好象和她犯了沖,每每總愛找碴!
「你易容接近我們大當家有何目的?」陸蘅目光森冷的問,整個人堵住甬道,一點也沒要讓她過的打算。
原來他聽到小虎子的鬼叫了,看來八成所有人都知道了,「你們偉大的大當家老早就知道這事,帶我上來的是他,不讓我走的也是他,那你說有什麼目的?」語凝老實不客氣的頂回去。
「哼!」陸蘅冷哼一聲,「你最好安分點,別讓我發現你有什麼不軌的行為。?」說著越過她就要離去,錯身時拋下一句:「女人,就是……」之燈的話。
「這位大叔……」語凝神情倔傲的喚住他,「不管你是生下來就被娘親丟棄,或是被老婆拋棄,別有事沒事把罪推到女人身上!」說完看也不看他一眼,神氣兮兮的走了,身後隨即傳來幾句粗話……
※※※
杜仲秋走進不閣時,就見語凝一個人垂頭喪氣的坐在那兒。
「姑娘好雅緻,一個人在此納涼?」他面帶微笑的走過去,永遠是那副不慍不火的樣子。
語凝頭也沒回,目光還是落在遠方的海面上,「看來所有人都知道了。」
「是姑娘的易容術了得,頭一回見面時差點連杜某也被瞞過去了。」
「你早知道了?」她驚異的回頭。
杜仲秋笑著打開檀木扇搖了兩下,「若不是我兄弟那緊張的神色,我還真會被騙住了。」
語凝的眼中閃過一抹光芒,這是她第二次發現杜仲秋這人不可忽視,否則眾人怎會擁他和慕容滌塵並列大當家呢?
「是杜當家好眼力。」她不吝惜的贊道。
「哈!哈!」杜仲秋豪爽的笑了,他終於有些明白為何他那喜怒不形於色的兄弟會在乎她了,她確實和一般女子不太一樣,「姑娘若是為陸大哥的話而心生不快那倒不必了,陸大哥人是很忠誠的,只不過腦子轉不過來,他只是擔心你會傷害慕容那傢伙。」
語凝的臉色和緩了許多,對杜仲秋的心細越發多了幾分敬重。
「反倒是在下覺得姑娘深諳易容術,輕功又了得,實在是個很傑出的探子人選,你若是願意投身到雪月島門下,古大哥想必會得一有力助手。」
「這……我倒是沒想過。」語凝心因他的話而動蕩了起來。
杜仲秋實在怕他那兄弟不會表達,到時人家姑娘走了,他就看不到好戲了,開玩笑!難得慕容那傢伙會動心,所以一定要幫他們留住聯繫,只要她加入雪月島的組織,就永遠是雪月島的人了。
「不知姑娘此去有何打算?近日就會在杭州附近先靠岸,姑娘可要留下?」
語凝猶豫了,她要到杭州找她爹報仇,至少也要搞得她爹雞犬不寧,否則難消她心中怨氣,但這一走豈不跟慕容滌塵失去了聯繫,而他的態度總是那般曖昧不明,真教她無所適從。
「我得去杭州找我爹。」她回答。
「那正好,乘機幫雪月島打探消息,我們在杭州有很多哨子,隨時能取得聯絡」杜仲秋高興的說。
「那……他……會答應嗎?」語凝說的這個「他」,指的當然就是慕容滌塵羅!
「哈哈!沒問題,我說了就算。」他滿意的說。
「但是……」
「姑娘,」杜仲秋不滿的回眼瞧她,「你懷疑我哦?」
「我不是……」語凝有些赧然。
「那就好、那就好」。他得意的說。
他幹麼那麼樂?語凝心想,此人搞不好比慕容滌塵還難懂!
※※※
慕容滌塵在知道語凝的性別被拆穿后並沒什麼,只差人又幫好找了間房,使得兩人接觸的機會更少了。他總是那種不冷不熱的樣子,而語凝這種好強的性子是不會打破僵局的,於是兩人就這樣耗著。
另一方面,語凝覺得自己已沒易容的必要,遂恢復女裝打扮,幸好劫來的貨物中有女性衣裳,否則她真不知去哪兒變出衣服來呢!
而對於她恢復女裝一事,雪月號眾人反應不一,陸蘅和一部分的水手迷信船上月女人會走楣運的傳說,甚至有人手上還持起了佛珠,就連洋人的十字架、大蒜都出現了,真教她為之氣結。
另一派的人如杜仲秋和古振雄倒是樂見其成,尤其是古振雄,杜仲秋一向他提及讓語凝加入他手下組織的事,他一口就答應,原本語凝還是「阿武」的時候他就很照顧她,現在更是把她視為乾女兒般的疼。
「Y頭,我真捨不得你走!」古振雄說。
「大叔,我有未辦之事一定要完成,這杭州一行是必然的。」語凝想起娘親孤絕的一生,就連死後都不能供在莫家祠堂,她就覺得十分不值!她見他一臉不舍,而杭州就近在眼前了,便安慰:「反正我們還有機會碰頭的!」
慕容滌塵對她要離去一事未置一詞,他的心中或許也有許多掙扎,但他還是沒表現出來。
語凝可以感覺到偷偷注視她的熾熱眼神,那眼中是冷是熱已非她所能顧及她必須去實踐她心底對娘親的承諾,那是她的責任。
船很快的靠了岸,她拎起包袱對大家做最後一次的注視,離情也依依……
「師父,師父你要保重!」小虎子忍不住要哭出來,在他心中已把她當成親人,雖然他選擇留在雪月號,並加入雪月島這個夢寐以求的組織,但他仍深覺不舍。
「小虎子,你自己要懂事,男孩子要懂得照顧自己。」語凝低低的說,「還有……」她轉向慕容滌塵剛硬的臉龐,「謝謝你出手相救,也謝謝你收留小虎子,希望……」她迎上他那深沉的眸子,「希望有機會見到你原本的長相……」說完她不敢再看他一眼就走了,好多人在向她道別,她知道自己不能回頭,只要一回頭她一定會落淚。
走了、走了!可是她的心一部分已遺落在那雙時而沉靜深情,時而狂妄豪放的眼眸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