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闌人靜,風兒輕送,空氣中飄散著荷花香。
整個忠孝王府只剩下明月樓燈火通明,在漆黑的夜色中更顯煢立孤寂。
前方戰事越來越吃緊,趙曦每天不是關在樞密院與中書省研究戰況,就是加緊操練兵將,以便三天後出征,根本沒時間回王府探看,所以他不知道夕顏已經準備離開王府了。
夕顏有預感今天他一定會回來,因此特地到花廳靠著欄杆,痴望著他回房必經的小徑。
「顏兒姊姊,如今事情已經解決了,你和趙哥哥正可做一對神仙眷侶,為什麼這會兒你卻要走?」徐淮-不解的問道。
「就是事情已經解決了,所以我才要走。」夕顏一身素衣裝扮,以一條細絲帶綁著頭髮。
她說得讓徐淮-更迷糊了,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夕顏朝她微微一笑。
「當初少君娶我,主要是為了解開他和柳如媚及皇上三個人的心結。如今結已經解了,我也沒必要留在王府里,況且我也不適合這種生活。」
是的,這種終日山珍海味、穿金戴銀的生活從來就不屬於她,而她也不希望自己變得和柳如媚一樣只能以色侍君,他日花謝只能一堆凈土掩風流。
有太多人等著攀龍附鳳了,論姿色她不是最美的,論才華她難上檯面,這種日子她無法適應,有朝一日在眾多相較下,趙曦終會發現她的缺憾而離開她,與其這樣她寧願先離開他。
「那你要到哪裡?到徐家堡好嗎?」
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徐淮-已經喜歡上她的平易近人,希望她到徐家堡與她作伴,不料夕顏卻搖搖頭。
「我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比較適合平凡的生活。」
收拾好一切,夕顏讓徐淮-先到大門口等她,她一個人靜靜坐在花廳望著四周。
風吹動輕紗飄蕩,窗上的銅鈴叮噹作響,窗外蟲鳴不停。
舉目四望,四周有著趙曦的一切,彷彿閉上雙眼就看得見他平日的一舉一動。他的溫柔、他的體貼,這一切在往後的日子裡將不再屬於她了。
遠方鐘鼓樓傳來三更天的雲板聲,小徑上響起一陣腳步聲,漸行漸近直到花廳。夕顏辨得出那腳步聲,立刻轉身跑上前。
趙曦一進門,夕顏即撲上來抱緊他,他微楞了下,接著見她如同初見時的裝扮,便了解她小腦袋瓜里的想法了。
其實,他和趙恆心結解開的那天他就知道了,當他回頭看到她滿是淚痕的臉,就曉得不管王府有多好、有多美,都吸引不了她那顆渴望自由的心。
更何況再過三天他就要出征了,沙場無情,征戰死傷難免,誰知他是否能活著回來?如果有個萬一,她一個人就這樣待在王府里孤老終生嗎?也許讓她離開對她來說反而好。
趙曦心裡雖然明白,但仍難免不舍,他抬手輕撫著她的臉,「一定要走嗎?」
夕顏點點頭,纖纖玉手貼著他輕撫的手,「你怎麼知道我要走?」
「傻瓜,到現在你還問這種問題,你的心思是無法逃過我的眼睛。」他低頭抵著她的額。
「那你……會讓我走嗎?」夕顏抬起水靈靈的眼與他對視。
他忍痛點頭,「三天後我再也保護不了你,以後你要自己小心,多帶些銀兩走。」
聽他千言萬語化成句句叮嚀,夕顏再也禁不住心裡的哀傷,伸臂緊緊環著他。
「我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他不知道還有什麼可以給她的。
「答應我一定要回來!」眼淚從她的眼角流了出來,她明明就這麼捨不得離他而去啊!
趙曦沒想到她會如此要求,環抱著她無法言語。
「答應我!」夕顏瞧他無回應,更是進一步央求。
「如果我沒回來呢?」
聞言,她哀戚地一笑,「那你就在黃泉路上等我!」她語氣堅決地說。
說她傻也好,說她痴也罷,不管他對她是否有一絲真心,今生今世她都是他的人,如果命中注定他們會天人永隔,就算是下十八層地獄,她也要伴在他身邊。
聞言,趙曦身子震了下,為她的生死相隨動容,低頭與她對視,滿眼不舍。
「-真傻……」
這小東西永遠不懂他對她的珍惜與疼愛,動不動就死呀死的,這樣教他怎麼能放心出征。
「我會回來!為你回來!」
聽見他的承諾,她抬頭望著他含情脈脈的眼,主動吻住他,她要他記得她的一切,包括她的淚。
過了許久后,他才放開她。
「你要往哪裡去?」
夕顏朝他露出如夢般的笑容,「那個地方你知道,天下的人只有你知道。」說完,她眷戀的望了他最後一眼,毅然轉身離去。
趙曦一聽,腦海里立刻浮現一個桃源仙境,他登時明白了。目光愁然地望著她翩離的身影,離思布滿心頭。
「顏兒……」
望著她越走越遠的身影,一種曾相依相連的牽絆,漸漸的分開了,只留冷風與他相對。
他雖傷心但並不絕望,他曉得今日的離別是為了他日的相見,收起愁顏,趙曦昂起臉挺起胸膛,決心將這筆帳好好地和遼國算個夠。
三日後,趙恆在大慶殿任命趙曦為元帥、徐韞仁為軍師,石仲軒等人為先鋒,出兵十五萬收復易州。
趙曦先以「天罡七星陣」逼蕭太后兵敗於贏州,再以石仲軒、柳如絮埋伏瓦橋關和拒馬河的淤口關,迫蕭太后棄贏州而逃,計二十萬眾死傷無數、俘虜六萬多、散逃數千。
兩年後,趙曦收復易州及附近城鎮,如容城、歸義,北渡徠水進入遼境,直逼幽州。
隔年秋天,趙曦奉命班師回朝。
◇◇◇
華山山麓有個小茶棚,茶棚經常坐無虛席,並不是因為這裡的茶與眾不同,而是這茶棚有兩個像仙女般的女子在賣茶。
一個古靈精怪,看似嬌嬌女卻有身好本領;另一個恬靜可人,柔弱中又帶著堅毅。
這兩位賣茶的美人不是別人,正是夕顏與徐淮-。
夕顏離開王府後,原是想回到華山的石洞,但趙曦在石洞外擺下陣式,不懂易數之人根本不可能進去,而她又不想依賴徐家生活,於是出此下策。
徐淮-得知她在華山山麓上賣茶,怕她一人有所不便,便自告奮勇來幫忙。
秋天的華山景緻特別美,滿山楓紅,吸引許多人來賞楓,因此茶棚的生意特別忙碌。
見茶水快見底了,徐淮-揉揉酸疼的肩膀走到棚外的一棵樹下乘涼。
「顏兒姊姊,休息一下吧。最近怎麼這麼多人上山啊?」
夕顏微笑不答,眼光不自覺又飄向觀日峰。
徐淮-瞧夕顏沉默不答,知道她又神遊去了,搖頭輕嘆也不理會,反正每天稍有空閑時,她總是如此。
這時進來四個客人,吆喝著點了一壺龍井及四色茶點。夕顏收攝心神應了聲,轉身沖茶及準備茶點。
四個客人一坐下就開始閑聊,其中一個濃眉細眼的客人開口道:「喂!你們聽說了沒?」
另一個穿黑衣服的客人邊-風的介面,「聽說什麼啊?」
「你們也太孤陋寡聞了吧,竟然沒聽說那個征遼元帥的事啊!」
「喔,你是說那個什麼王爺打勝仗回來的事啊。」一個身穿棕袍、臉上帶笑的客人答腔。
「對!我說的就是這個。聽說回來個把月了,皇上賞賜許多金銀財寶給他不說,還賞他好幾名美如天仙的遼國美女呢!」濃眉細眼的客人一臉艷羨的說。
「真的?真是好福氣!」另一個穿灰衣的客人極感興趣地附和。
客人你一言我一句,說得讓夕顏興奮、期待又傷感。她端著龍井及茶點放在他們桌上,然後刻意站在離他們不遠處聆聽。
四個客人開始深入討論,氣氛十分熱烈。
一會兒一個說他斬蛟除龍,一會兒又說他能撒豆成兵,接著另一個又搶著說他有如孔明再世,趙曦被他們說得跟神仙似的。
夕顏本想上前問清楚,又怕問了會得罪客人。
不過,就算客人說的都是真的,趙曦立了大功回來,皇上賞賜幾個美女給他也沒什麼好驚訝的,王爺嘛!三妻四妾很正常。
忽地,她腦海中浮現出趙曦身邊圍繞著許多絕色佳人的模樣,不覺心中有股不悅竄升,眼光獃滯地望著前方。
離開他的這四年裡,她常被夢中滿身是血的他嚇醒,也常在聽到客人帶來戰場上的噩耗時緊張得一夜無眠。她日夜思念著他,這四年來他的人、他的身影,無時無刻不勾著她的心、她的人。
夕顏強忍欲奪眶的淚水,深呼吸一口氣。
也罷!趙曦只要平安回來就好,記不記得有她這個人沒關係,只要還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她就很滿足了。是的,她該滿足的,畢竟他做到他的承諾平安地回來了!
當夕顏將茶具洗凈放入柜子里時,一道熟悉的人影緩緩走近茶棚,徐淮-驚訝地張嘴要喊出聲,卻被那人抬手制止了。
「老闆娘,我要一壺上好的茶。」
夕顏聽見又有人要茶,沒有仔細聽,轉身就說:「客倌,我們今天……」看著前方的人影,她的話戛然而止。
這名客人背著光站著,英姿颯爽、器宇非凡,讓人看不清的臉仍可感覺出他的溫文爾雅,一條又黑又亮的髮辮披在腦後,而那個身影好像……好像……
她是不是作夢啊!怎麼才聽了客人道長論短的,她眼前就出現他的人影了。
不!一定是夢,不可能的!剛剛那幾個客人不是說皇上賞了好幾個遼國美女給他,他這時候應該軟玉溫香抱滿懷,不可能出現在這裡的。
夕顏在心裡告訴自己看錯了,但他又為什麼會讓她感到熟悉呢?她咽了下口水,慢慢走過去,用力掐了掌心一下,疼痛讓她確定自己不是在作夢,眼前真有這樣相像的人。
當她走到能完全看清那人的位置時,她的口不自覺的開啟,眼淚也剋制不住地落下。
趙曦漾開愉悅的笑容,柔聲道:「顏兒,我回來了。」
夕顏淚不止地撲上前緊摟住他,「真的是你!你回來了!」
趙曦心疼地環上她消瘦的身子,萬般相思都化為緊緊的擁抱,大手輕撫著朝思暮想的容顏。
徐淮-在一旁也感動的落淚,看來今天她不幫忙也沒關係了,識趣的自動離去。
猛地,夕顏想起那四個客人說的話,連忙退離他的懷抱。
趙曦訝然地望著她,不解她的舉動。
她伸手抹去淚水,口氣帶著決絕的問:「你來幹什麼?」
趙曦挑挑眉,「我來接你回去啊!」
夕顏以為他指的是回王府,瞟了他一眼,「我不要回去!」
「你到底怎麼了?我一回來就急著把事情處理完,馬不停蹄的趕來華山。就算你要生氣,你也要告訴我你氣什麼。」
他有些不悅,枉費他那麼重視這件事,火速趕來找她,結果她竟還惱他。
「別說得那麼委屈,你要是覺得我無理取鬧,那你大可回那些遼國美女的懷抱去!」
她越想越難過,轉身就想離開茶棚,卻被他一手捉住。
當趙曦握住她的手時,心中吃了一驚,立刻將她的手翻過來細看。只見她小手上滿是被木桶扎傷與火燙到的傷痕,他心疼地抬頭看著她。
看見他心疼的表情,夕顏自卑地抽回又粗又難看的手,又惱又羞地轉過身不看他,強忍著欲奪眶而出的淚水。
「回去吧!回你的王府,那裡有的是細嫩白玉無瑕的手,回去吧!」
扳回她的身子,趙曦執起她那雙粗糙的手,堅定地包在自己的大手中。
「你在吃醋嗎?」從剛剛那些話他聽得出她的醋意,除了心疼更有種欣喜,會吃醋表示她在乎,他喜歡她在乎。
「是!我是在吃醋!放開我!」
她不管了,誰教他讓她等了四年,結果他還納了遼女。她有委屈、有難過,既孤單又害怕,怕會從此失去他,可是他卻一副無事樣地享齊人之福。
見她哭得梨花帶雨,知道她這四年受了不少怕、擔了不少心,趙曦不舍地將她摟進懷裡。
「顏兒,冷靜點聽我說。那幾個遼女我都賞給有功的將士了,而且我來找你,就不打算再回王府了。」
聞言,她的淚水慢慢收了,抬起一雙含怨帶嗔的眼瞅著他半晌,看見他眼裡的真誠,這才把臉埋入他的胸懷,耳朵聽著他的心跳聲。
「真的?你沒有騙我?」
「當然。不過,我們還得先去解決一件事情。」趙曦用手拭去她臉上的淚痕。
「什麼事?」她好奇的問道。
「去開盤龍圖,安天下。」
他不提她都快忘了盤龍圖這件事,夕顏溫馴地點點頭。
見她的可人溫婉回來了,他的鬼念頭就上來了。這四年來每當他想她時,他只能抬頭望著藍天,想象她的笑、她的淚,飽嘗思念的煎熬。
「不過首先……」他低下頭在她耳邊輕聲說了幾句。
夕顏霎時滿面羞紅,伸手捶打他的胸膛,「你好壞!」
「說我壞沒關係,最重要的是你愛不愛呢?」這四年裡他一直回想著他們的一切。
她想起他曾視她為「麻煩」,故意睜眼瞪著他,「那你愛不愛我這個『麻煩』?」
「這個嘛……還真麻煩!」趙曦揚眉笑得狂狷,惹得夕顏不依地撅著嘴。
當夕陽西下、倦鳥歸巢的時候,華山觀日峰古松下的石洞燈火亮了,亮著一片溫馨,亮著一片旖旎。
燈下,趙曦對著夕顏訴說離別相思,夕顏則依偎在他懷裡,靜靜聽他說。
四目交接中,是無悔、是無怨。縱然人世多變,誰都不許離了誰。
夕顏閉上眼讓他的唇覆上她的,任一切淹沒在無聲中。
「顏兒……」趙曦低啞地輕喚著愛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
太陰山
在這種人跡罕至的地方,絕沒有人會想到這片黃沙下竟有著一個長達數十丈的石窟,石窟里有一片碧綠色的風水玉石璧。
趙曦與夕顏循著盤龍圖的指引找到了石窟,他先破解陣法,然後帶著她往石窟里走,不知走了多久,終到窟底。看清眼前的景象時,兩人不禁為造物者訝異。
只見一大片玉璧上除正中央雕刻著伏羲八卦和天儀外,其他皆刻滿龍蛇交纏的圖案。
「龍代表伏羲,是天,蛇代表女媧,是地,一陽一陰交纏著世間一切。」趙曦望著璧圖解釋道。
看著眼前的風水璧,夕顏伸手細細撫摸著它。
這個風水璧是任氏一族用生命守護的,她的祖先們守了一千多年,從沒有人有幸一睹廬山真面目,如今她站在它的面前,非但沒有絲毫的雀躍,反而對這樣一片玉璧能掌控天下蒼生的生死感到畏懼。
為了這樣一片玉璧,幾千年來不知有多少君主送了多少死士來枉送性命,又有多少人為它家破人亡,是值?還是不值呢?光看一路上的白骨就可以得知了。
如果風水璧是被一個仁君得到,天下太平安康,若反之,天下大亂,蒼生飽受顛沛流離之苦。
「你很失望嗎?」趙曦看得出她複雜的心情。
夕顏搖搖頭,「不是失望,而是這風水璧若真有靈,我希望從此不管誰當皇上,天下人都能得到平安。」
他點點頭,接著運氣聚於掌心,倏地揚掌打向風水璧,將它改為保天下蒼生太平的卦圖。
「從此再也不會有人能以它左右天下了。」
兩人有默契地相視一笑,對這種結果感到欣慰滿意。希望以後不管誰為帝,天下蒼生莫再顛沛流離,人人都有平安的日子好過。
兩人手牽著手循著原路步出石窟,走出石窟后,趙曦再以內力震崩了外面的石層,將洞口封住,除了原來的「石敢當」為陣外,趙曦再加上了「北斗陣」,防止所有外來的入侵。
一切都弄好后,兩人步行至停馬處,翻身上馬,頭也不回地消逝在黃沙煙塵中。
從此兩人攜手遨遊四方,最後只在人們的記憶中留下一個謎樣的傳說。
人們傳說華山上有仙人,住在一個任何人都無法進入的石洞里,還有人說看見石洞里偶爾散發出來的火光與一男一女談天說地的笑聲。
不管傳言如何荒誕可笑,不管世事如何更改,唯一不變的是,每當太陽照射到華山觀日峰上時,古松下即有一對男女含笑相擁地迎接著這第一道華光,直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