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葉疏影動搖,風打落葉,沙沙作響。
關棠幽盤腿坐在粗樹榦上,雖離地數尺,但高度顯然不對她構成威脅,樹下一陣陣的嗚嗚聲,才是打擾她認真思考的罪魁禍首。
「再不閉嘴就毒死你!」惡聲惡氣的對著樹下恐嚇,還舉起自己被咬腫的一隻手,瞪著底下好不容易才被她用布條綁起嘴巴的畜牲。「活該,誰教你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要是你肯跪下來求我,本姑娘心情舒坦此了自然會把你嘴上的布條解下來。」忘了針對的只是一匹年輕駿馬,變成饅頭大的小手象徵性的晃了晃。哈哈哈……這就是敢咬她的下場。
關棠幽仰頭大笑,得意到忘了現下身在樹上,屁股一滑——「啊!」
她筆直的掉下樹,正好穩穩坐到奔雷結實的背上,讓一臉鬱鬱寡歡的它逮著機會,一雙蹄子向上拔起,屁股一翹,將人給彈了出去,還悶悶叫了兩聲向她示威。
「好個頑劣不馴的臭馬……」坐在地上,拿掉頭髮上最後一片葉子,她恨恨盯著正在恥笑自己的黑馬。要不是夥伴交待要好生照顧,她鐵定毒死這匹「欺人太甚」的爛馬!
捲起袖子,關棠幽把手指的關節弄得喀咋喀作響,準備與它對決。今天不是它死,便是她亡!她和這爛馬結下的梁子已經到了水火不容、互看不順眼的地步。
誰知奔雷根本沒將她兇狠的氣勢給放在眼裡,將屁股對著她,甩了甩長長的尾巴,然後昂首闊步、搖搖擺擺的離開她的勢力範圍。
「喂!你的名字叫孬種嗎?給我回來!」好個馬眼看人低的爛駒!
一個躍起,見奔雷停在不遠的大樹旁,尾巴搖得跟什麼似的,她好奇的拉長脖子,身體往右傾斜了一半過去。
哦——原來是寄養人來了。
輕功一使,飛到來人身後,往肩上一拍,「死人,你怎麼那麼晚才到?」
來人回過來——
「啊——」關棠幽像見到鬼的尖叫,接著再凝神定睛一瞧,「啊啊——」叫得更凄厲了。
沒想到大白天的,她居然遇到活殭屍!救命啊!
「叫夠了沒?」撫摸馬臉的雙手停住,對這少了一根筋的夥伴,言寧的忍耐力相當有限。
「拜託!我說你沒事弄得這麼丑來見我,是想嚇死人不成?」心有餘悸的拍著胸口,關棠幽不怕死的往她臉上的疣斑一抹,「噯……這不會真是從蟾蜍身上弄來的吧?」還好聞起來沒什麼怪味道。「你找我出來,就是想研究我的臉嗎?」言寧立時想卸甲歸田,管他是宋兵、是鬼軍,還是那兩個不好惹的人物,那顆叫做麻煩的球,已經越滾越大,連同她也快一塊兒被滾進去了。
「你又生氣啦?是不是附近地熱的關係,我怎麼覺得你最近老是在生氣?還是那些宋兵惹你不開心?」冰山一旦爆發,會噴出什麼呢?那當然還是冰山啦,所以說言寧是個標準的悶葫蘆。
「我師父是怎麼找到宋營去的,你應該最清楚不過。」言寧淡然一問,隨便找個理由,解釋她的無法平心靜氣。
「呃……這個嘛……」臉皮陡地一僵,關棠幽回滾滾的晶眸看看天,再看看地。要是言寧手上有兩把刀,她絕對不會懷疑自己會成為刀下亡魂。還不是怕那師徒兩人會纏著她不放,不得已最後才招供的。可不管如何,一切還是得以任務為重。
把在言寧身上亂亂蹭的爛馬給隔開,關棠幽很正經地問:「這個你以後再跟我算吧,惟今最重要的,是何時才要把那個人弄出來,若是等宋軍拔營離開此地北進,我們出手的機會就少了。」手邊撥著又要湊過來的馬頭,她就是存心不讓它和言寧接近,而被她綁在馬嘴上的布條早被言寧給解下。「他的傷勢尚在復原中,最快起碼還要再十天、半個月,等時機一成熟,我會派雲鴿給你。」本來已經要將人救出來,沒想到元振青臨陣的那幾腳,害她又得多忍受十來天。
「查出鬼軍中的毒是誰下的嗎?」另一點顧忌就是,她在想自己在宋營的身份能瞞騙多久,那個躲在暗處的人已經盯上棠幽,那決計不可能沒注意到她。
「提到這個我就一肚子火!要是被我知道,是哪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偷了我精心研製的迷蹤,我關棠幽第一個不放過他!」這種糊裡糊塗遭人誣陷一事,可真讓她覺得慪死了。
「也就是說,到如今,你一點眉目也沒有?」她一時忘記關棠幽的腦袋一次只能容納一件事。
「我已經很儘力了耶!還要忙著照顧你家的爛馬,哎呀!你居然還敢咬我?本姑娘今天非把你剁了不可!」一個不注意,後腦勺被奔雷咬了一口,關棠幽卯起來,兩手捉住黑色長發,左右便是一陣亂晃,每日的人馬大戰又再次開打。
「你可不可以暫時不要動?」言寧又換了一個方向面對關棠幽,眉心不耐煩的顰起,「除了前些日被你毒死的男人,之後還有發現其他的嗎?」首要解決的,應該是先揪出那個藏得很好的陰謀者。
「那倒沒有,最近我的日子安靜得出奇。嘿嘿,準是知道我毒婆子的厲害,不敢再派人來了吧。」躲到言寧身後,關棠幽邊說邊揉著被咬疼的腦門,後來又想到什麼似的,說:「對了,你這一問我才想到,你看看這個,這是找在那個跟蹤者身上發現的,上頭刻的文字有點古怪,我是怎麼也看不懂。」趕緊從懷中掏出一塊銅鑄的牌子遞給她。
仔細端視著手中半塊的虎符,表示盯上她們的人握有兵權!事情越來越不單純了,而她的心緒也糾結得厲害,忍不住掛記起被她單獨留在宋營的男人。
「你知道這東西刻的是什麼嗎?」關棠幽納悶的問。
「最契丹字,這是半塊兵符,權力上可以調度一個都郡的兵力。」她習過契丹的文字和語言,所以能確定這塊牌子即是調兵遣將用的兵符……難道隱匿在背後的真的是金人?
「沒道理,我們與金人素未往來,就算他們想趁鬼城和宋軍打仗的這當口,坐享漁翁之利,也不該盯上我們。」兩條手臂交叉在胸前,關案幽說得很是困擾,她沒料到這樁輕鬆的買賣,竟會額外生出這麼多技節。
而言寧的想法,跟關棠幽的不謀而合。
「或許,那個人想試探咱們到底是站在哪一邊……另外,據我這幾日的觀察,元振青的心思,恐怕沒咱們想的那麼簡單。」從沒接過令她如此心煩意亂的買賣,言寧回想著潛身在宋營的這些時日,表面上,元振青扣住南昊是準備用來威脅鬼域,但事實上,他並沒有趁勝追擊,反而在此地紮營數日,也不見其動靜。
「就算他會移山倒海,那也不關我們的事,我們只要想辦法把人弄出來,還給那兩座冰山就好了。你說對不對?爛馬。」沒第三者在場,關棠幽只好煞有介事的讓一匹馬來同意她的話,將那些疑雲重重的事暫且擱置一邊。
「你要小心一點,我覺得我們可能會……」心中的大石始終壓迫著她,山雨欲來的寧靜更教人不安。
「會怎樣?」天生少一根筋的人獃獃的問。
「會掉入別人的陷阱里。」究竟這塊兵符的擁有者,是誰?
慢步踱回營區里,言寧心中的掛慮仍是不減,算算時間,也該是替南昊換藥的時候,正要踅回自己的營帳。
「冰清姑娘好似常不在軍營里。」崔貢略帶笑意的擋在她面前。
她抬起臉來,別了他一眼,語意冷淡的說:「軍中藥材缺乏,小的自然要到山裡找足這些藥草,崔軍師若是懷疑小的,不妨多派幾名人手,也好過我獨自瞎忙。」忍不住開始懷念起一個人的時光,再待下去,遲早耐性會被磨光。
「冰清姑娘說笑了,本軍師不過是怕你太過操勞,若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在下自當竭盡所能。」崔貢抱了抱拳,態度顯得過分客謙。
「崔軍師才是說笑的人,就算冰清再忙,也不敢勞駕軍師您。若無其他指示,冰清得去替那名俘虜更換傷葯了。」黃鼠狼給雞拜年,能安啥好心眼?她舉步要走,想儘快脫離崔貢在自己身上打量的目光。
「冰清姑娘似乎對那名俘虜格外關心,是不是有什麼特別的用意?」對著她青衣素裙的背影,崔貢意有所指的問。
停下腳步,言寧一顆心驀地往下墜,他的話意分界不明,像是知道她的底細,又故意不點破。
「我只是遵照元將軍的指示做,這樣有何不對?」莫非……崔真就是握有那半塊兵符的人?
「是嗎?」崔貢別具深意的揚起唇角,手忽地往額上一拍,故作粗心的說:「哎哎,我倒是忘了告訴冰清姑娘,那名俘虜嘛……正被我派去那裡劈柴。」
隨著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言霄的呼吸差點停止。「該死!」低咒了聲,馬上丟下藥箱,提起裙擺急忙跑往營區另一邊,沒空再理會身後笑得別具深意的人。
不願坐在一旁納涼的兩名士兵,她快步越過他們,看著再次攀高斧頭的人,實在很想一掌敲昏他,也好過他再受人虐待。
「你!」過於憤怒的她跑得匆忙,腳尖一個不小心竟被凸起的石子給絆住,不穩的身軀倉皇就直往前撲。
「小心!」眼尖的瞄到她傾斜的身體,南昊迅速丟下手中斧頭,大掌及時接住她的腰肢,抱她個滿懷。
素白的手抵在他不著上衣的壯闊胸前,雖是隔著一層層的傷布,言寧仍感覺得到來自他肌肉底下強壯的心跳,平貼住的掌心跟隨他的呼吸一上一下的起伏著……她承認,自己的心律跟他比起來,是快一點。
見腰側一雙大掌還沒放下的意思,她不自然的想與他分出距離。「你可以放開了。」心竟在害怕啊!怕臉一抬起,便會掉進那對琥珀色的細網裡,牢牢的捕住,不讓她逃脫,她很努力地將注意力放在自己手上,卻又忍不住愉瞧手心底下那片溫熱的胸膛,暗自咽下涌至喉間的緊張。
「我捨不得。」低沉的嗓音略微沙啞,南昊不想隱藏心中無意被撩起的波瀾。她就像朵帶刺的玫瑰,雖會扎手,卻又芬芳嬌美的引誘他去摘下,無關外表的美醜。
深吸了口氣,言寧穩住因這句話而悸動澎湃的一顆心,努力維持著冷漠的外表,以應付他貿貿然的言語。
「我不是你的。」一句話,硬是劃清兩人界線,她為自己話中掩不去的顫意惱著。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一直把你當成另外一個人,你會生氣嗎?」南昊語氣中蘊著內疚,手裡抱著她,心裡卻想著另一個「她」,就算是一向果決的自己,也不免猶豫起來,一個是救命恩人,一個是一旦愛的人,到底他想要的……是誰?
「會。」排拒所有的掙扎,抬起眼瞪他,言寧賭氣的回答。心裡明明知道他說的是誰,但仍會感到嫉妒……嫉妒?!為何她要嫉妒?
「我想也是。」在那兩名負責監視的士兵靠近他們之前,南昊抱歉的放開她,胸口宛如被這答案給重捶了一記。應該怪自己不該這麼誠實,今日換成任何人被當成另一個人,都會如此生氣。
帶著一絲怒意,言寧冷冷的轉過身,擋住那兩名面容明顯有著疑惑的士兵。
「你們一個去取我的藥箱來,一個去告知崔軍師,要他停止奴役這名俘虜,否則這個人的死活,就全由他一人負責。」
「這個……」兩名士兵面面相覷,他們當然知道這名俘虜的重要性,但又不能違抗上頭的命令,讓俘虜逃了,他們同樣是身首異處。
「我還沒無用到讓一個行動不便的俘虜從我眼前溜走,要是這俘虜有什麼差池,我看你們的腦袋也別想留下來,還不快去!」
嚴峻的威脅果然奏效,兩名士兵立即依照吩咐,取藥箱的取藥箱,通知人的通知人,一點也不敢馬虎。
「我常看見那個狗頭軍師找你說話,他對你很骰勤。」有種發酸的滋味在南昊胃部翻攪著,雄性動物對想搶奪自己所有物的一方,都會顯得特別敏感,他當然也不例外。
身後不滿的語氣令言寧迴轉過身,「你也看出他不對勁?」
「哼!他的意圖簡直可比司馬昭之心,人盡皆知。」天下間的女人誰都可以要,就是不準打他所有物的主意!
「是嗎?我會好好注意崔貢的。」真沒想到他觀察得挺入微的,與她同樣懷疑起崔貢,她對他,更是另眼相看了。
注意?那還得了!
面對她沉思中的臉龐,南昊臉色一變,忽然揪住胸口一倒,狀似痛苦模樣,「我的心口好疼……」她的「注意」應該全放在他身上。
「怎麼了?!」思緒被拉了回來,言寧一同心急的蹲下,以為他是拉傷了初癒合的胸骨,又是摸他胸口,又是診他脈搏,卻探不出是哪裡出狀況……「很疼嗎?哪裡不舒服?」焦急寫滿了臉上。
「這裡。」拉起她的手摸向心坎處,那裡確實是有顆因她而跳亂的心。
被捉住的手心,密實實的貼在他成塊隆起的胸上,被手底下的熱度灼燙到,她驚慌的抬起眼,使儘力道的右手,卻怎麼也抽不出他的掌握。
「你故意的!」氣著、惱著、心慌的瞅著她,急促的一顆心已經忘了如何規律的運作,酥手熨貼著地的溫度,似透進她的身體里,變得好燙人。
「寧兒……」半強迫的執起她柔竟湊到自己唇下,剋制不住的情意化作一個個細吻,紛紛印在她圓潤的指尖上。
「現在的你不是我的,那未來呢?我是否能將寧兒據為己有,只屬於我一個人的?」大剌剌的情意就跟他的人一樣爽直,清楚明白的讓她知道,他與她一樣的為難,一樣的不知如何最好,但他還是選擇了讓她知道這份因她而萌生的情意。
身體某部分沉睡的細小知覺,在他低低淺淺的呼喚和密密柔柔的吻中蘇醒,言寧不可否認,她的情動了,因為這男人的誠實。
但她更清楚,他只是她的一樁買賣,就如同從前的每一筆買賣一樣,交易完成,他就不再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了。
她是個勢利的人,一如別人眼中的她少心少肺,無情也無愛,是個只為自己而活的自私鬼,當然更不相信愛情這種虛華不實的東西。
更或者,她是怕受到不必要的傷害。
「你不該有這樣的想法。」僵直抽回自己的手,言寧狠心斬斷他的慾望,看著那被刺傷而微微瑟縮的眼睛。
空虛的手順勢貼上自己下顎,臉上雖堆著笑容,但誰都看得出,他是在苦笑。「是我太貪心了。」自己把自己推進泥沼里,怪誰呢?
突地,旁邊草叢裡發出細微聲響,一團白色的東西正瓜分著言寧複雜的心緒,她納悶的撥開蔓生的雜草,赫然發現是雲鴿,它受傷了!
她急急伸手抱起它后,受到驚嚇的雲鴿仍在掙扎,「被鷹抓傷的。」細心檢視著,一手輕撫著白色羽毛,一邊向不明所以的地解釋。
親手培育的雲鴿遭受攻擊,言寧不免微慍,這一帶不適合鷹群生活,怎麼會有老鷹出沒?
「好像是一隻信鴿。」
「鴿子是我的,這件事希望你別跟任何人提起,尤其是你的元姑娘。」這回她倒是自動坦承,警告意味甚濃。
「我的……元姑娘?」南昊指著自己的鼻子問,有種被栽贓后的百口莫辯,待悟出她的意思后,急急捉起她的雙手解釋:「冤枉啊!每回都是她自己跑來找我的,何時變成我的了?」這下誤會可大了,原來她每回看見元千槿前來,始終都臭著一張臉,是因為……
啊?她是在吃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