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親愛的老婆:

十二月底我們的耶誕小乖乖生下來之後,我們的生活型態完全發生改變。

現在家裡熱鬧極了。我親愛的老媽,也就是你的婆婆,立即由南部北上,全力接管一切育嬰事項。不但如此,諸親友亦請託各類補品,舉凡豬心,豬肚,豬腎,鱸魚,紅鱘,人蔘……可謂應有盡有。

做為一個醫師我覺得最重要的工作莫過於預防勝於治療。因此在你懷孕之初,我就一再告誡產婦產後最容易有產後憂鬱症。一方面是產後疲憊,一方面大夥把重點轉移到小孩身上,產婦忽然對生存感到莫名的灰心。再者由於荷爾蒙的改變,就發生了憂鬱的現象。我希望你能夠事先調適,作好心理準備,以減輕這個現象。

你現在可忙了。不但要忙著吃東西,餵奶,哄小孩,還要忙著與來探望的朋友聊天,整個氣氛鬧滾滾,我相信你早忘了我曾經告訴過你產後憂鬱症這回事。

倒是我這個被冷落的爸爸,靜靜地在一旁冷眼旁觀,莫名其妙地便憂鬱了起來。

親愛的老婆,爸爸的產後憂鬱該從何說起呢?

最憂鬱的該是從此我的尾巴變得更長了。

記得初結婚的時候,老媽高興了。她現在可有法子治理這一個令她又好笑、又好氣的兒子。從前老媽都說兒子出門像是丟掉,回家像是撿到。結婚之後,她和你狼狽為奸,相互傳授治我的辦法。好了,現在兩人連成一氣了,不管什麼事老媽只要從南部打電話來遙控即可。

清明節你告訴我:

「老媽說清明節我這個新媳婦一定要回家掃墓。你如果忙,老媽說,不回去也沒有關係。」

「聽起來似乎還算合理。」我說。

「不過那是老媽說的。」親愛的老婆表示。

「你怎麼說呢?」我問。

「嘿嘿,」她用手抓住我的臉皮,又像是威脅又像是清理,半天,總算整理出一塊乾淨的地方,給我一個輕吻,「你自己說呢?」

我當然有話不能說。我原本沒事的,給自己貼了一個尾巴。我的老媽抓我抓不到,現在只要找到尾巴,就容易下手了。

我記得這個感慨還是殷鑒不遠。什麼時候我們的兒子又來了。

兒子這件事可比原來的還要嚴重。從前之人,臨刑場仍然不敢不稱萬歲,說穿了不過是顧忌著還有後代。連續劇也是這樣演的,再不怕死的好漢,遇見歹徒挾持了自己的兒子,一旦要求什麼,也只有認栽的份。不但如此,兒子慢慢長大,又擔心他不學好,又怕被綁架,渾身不自在。做一隻泥鰍,悠遊自在在泥土裡玩耍多麼快活啊。可惜這個偉大的爸爸現在已經有點像那隻堂廟上的大神龜,神聖而動彈不得了。我的尾巴變得愈來愈長,先是老婆,再來是兒子,從前沒有人抓得住我,現在只要輕輕地拉住尾巴,就可以將我連根拔起了。

再來我為我所感受到的幸福覺得憂鬱。

幸福本是人人追求的事。人在幸福之中卻又是那麼地恍惚。我是一個麻醉醫師,太了解什麼是麻醉了。

常常我一覺醒來,好生懷疑。我原本自在好好的,不知不覺成了人家的丈夫,然後不知不覺又變成了人家的爸爸。人生是陷阱。每當你愈來愈覺得幸福的時候,事實上負擔也就愈來愈重。生命是一條繩索,你一掙扎,反而綁得愈緊。

很快,我們這個美麗的負擔,美麗的希望,漸漸會長大,他會愛上另一個女子。離開我們,組成另一個家庭。很快忘了他的父母親所曾經做過的努力。像所有的麻醉一樣,幸福是一種假象,夢醒來發現竟是痛的。

親愛的老婆,說來好笑,最莫名其妙的憂鬱竟像是瓊瑤故事的輕愁。我變成了那個為賦新詞強說愁的慘白少年。那一抹淡淡的綠。

我們兒子的新生忽然讓我感受到生命凋零的必然。當醫生的生涯,曾經因我的貢獻而救活不少性命,也曾志得意滿地誇耀:

死神啊,死神。你的毒鉤在那裡呢?

現在我竟能真切地感受到它真的是存在的。

這向來是生物的循環。

雄性大蜘蛛完成繁殖之後,立刻成了雌性蜘蛛的養分。公蜂生了後代之後,亦是等著凋零。生物的定律向來如此。由於一個新生命的創造,使我更清楚地意識到自身毀滅的可能。生生滅滅,世代交替,循環不息,有誰能倖免呢?

更因為這樣,我更珍惜我們擁有的愛情以及這一切了。

一個未婚的男人,他是動物,到處走動,飢餓地覓食。他的姿態優雅,目光銳利。他充滿了魅力,等待著吸引,展現實力,來找尋他的伴侶。

一個結了婚的男人,他是植物,不再有走動的自由。只能在固定的地方,吸收陽光,空氣,水分。

今夜的我,一個有了孩子的男人,更可憐了,是完全的礦物。只能深深地把自己埋進地底,變成養分,化作春泥更護花。

別了,昨日的我。一個溫順的男人。謙卑地,向生給屈服。

親愛的老婆,今天不送你花朵了。一會兒發現我不見了,也不須擔心,因為我一個人自己散步去了。我想給自己買杯咖啡,慶賀這個父親,也祝福我的憂鬱。也許還買一束花送給自己。

你親愛的老公

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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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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