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射進來,照亮了一室的寂靜。

路易小心翼翼地維持著怪裡怪氣的坐姿,手腳頗不協調地被擺放成完全違反人體工學的角度,已經麻痹的屁股和尖叫著要解散的全身骨架,都在抗議這不人道的對待。

他偷偷摸摸地……慢慢地……輕輕地……一點點地……眨了一下眼睛……

「不要亂動!」

對面的女暴君半秒不差的斥喝精準地落下。

這個時候她倒是會計較了,路易心裡咕噥著,眼神仍是乖乖地盯回那個正專心在畫紙上抹弄的小人兒身上。

那個他二十幾年的生命里,見過最天真、最憑直覺行事、最把夢想當一回事的單細胞小人兒。

如果當初沒有讓她在機場給「撿」回來,現在的他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光景呢。

陽光像是金粉似地遍灑在她裹著大毛衣的纖細身軀、在她披散著的長發和微卷的長睫毛上,製造出沙龍照片似的夢幻效果。但路易知道,她身上最讓人著迷的是,掩蓋在這一片不太真實的光線之下,正專註在筆尖上的那雙靈動有神的眸子。

深棕色的眼睛正巧從紙上抬起,接觸到他的眼神,瞬時盈滿笑意:

「不要那麼哀怨啦,再忍一下下,我就快畫完了。」

思緒很輕易就飄進了時光隧道……

當路易拿著手上的地址條在偌大的機場抓到這個看起來還是學生模樣的小妹妹問路的時候,他有限的中文能力清楚地聽懂了她的自言自語:

「這個地方怎麼去……我不會說耶,怎麼辦?」——以及那個後來老是讓他又無奈又捨不得的、寫滿了無辜的眼神。

「沒關係,我帶你去好了。」他沒想到的是,當她用英文開口的時候,竟然是這樣一句乾脆的答案。

人生地不熟的他,就這樣被去為朋友送機的冉方晴順手「拎」回台北,帶到地址上的大學,還很夠意思地一路幫忙找到她根本不認識的某校園裡的某系館;當知道他連住處都還沒有的時候,甚至二話不說地出借了她小小蝸居里的客廳和沙發。

這樣不經大腦的善良,成了她日後被路易念到耳朵長繭的事迹之一。

卻是她這樣直覺式的舉動,從帶他吃飯、買日用品、找房子、認路、搭公車,到他安頓好、習慣了台北的生活,反客為主地盯著她乖乖準時吃飯睡覺、攔著她的好心免得被騙光全身的家當。

路易曾經想過,衝動之下連衣服都沒帶幾件就買了機票飛來這世界地圖上還挺難找到的小小島,是老天的安排;讓他被一個真正純美得不知世人的心機、邪惡為何物的天使撿到。

他看著冉方晴抬起手搔了搔發癢的鼻子,毫無所覺地在白凈的臉上留下一道灰色的炭筆跡,心裡不知該嘆息還是該笑。

或者,是他被派來照顧這個粗神經、只知幫別人卻不會為自己設想、凡事全憑感覺決定的、有點傻氣的天使?

「啊!大功告成!」冉方晴得意地抽出畫架上的紙,炫耀地對路易揮了揮。「我把你畫得很帥哦!」

「那是因為我本來就很帥。」他慢條斯理地接著話,同時小心地開始移動那僵硬得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會散掉的骨頭。

「那也要我心腸好、技巧好,你才不會在這畫紙上變形嘛!」她才不會跟路易爭他帥不帥這種問題;在冉方晴心底,早認定了路易是這世界上最帥的男生。

「喏!好看吧?」她把畫紙遞到頭還維持著怪異角度的路易面前。

他不得不讚佩這平常少根筋的娃娃在這方面的天分。她取的光線、角度完美地烘托出畫中人的特質,營造出來的絕佳視覺效果,絕不會讓人聯想到真正的模特兒是如何如坐針氈地撐兩個小時擺出這要人命的「俊俏」模樣。

而這種狀況也實在和他今天來找方晴的真正目的相差太多了。

「唔……真的很不錯。」到他真正能伸手接下她手中的畫、點頭稱讚的時候,已經是三十秒后的事了。

虧那個楞頭楞腦的小傻瓜一點都沒察覺到有什麼異狀。

「對啊,明天可以交差了。」她笑咪咪地對自己的大作滿意道。

對,還有這個,路易在心裡長嘆著。她永遠畫不完的圖畫作業,只要涉及人像、寫生什麼的,不管他願不願意,都得苦命地披掛上陣。

就像他今天一進門就被強迫做的事一樣。

「才只是交差而已?」他長手一攬,身邊的佳人立刻被帶進懷裡。「有我這麼棒、這麼賣命的model,教授不給你A恐怕說不過去吧?」

很習慣坐在路易大腿上的冉方晴開始笑。

「對啦!你是世界上最好的模特兒、最帥的人,這樣你高興了吧?」她捏捏他的臉,像在哄小孩似的。「今天來找我做什麼啊,帥哥?」

難得她還記得他是匆匆忙忙跑來,一副有急事的樣子,結果什麼事都讓她明天要交的作業給硬壓了下去。

「Ihavetotellyousomething。」他的藍眼專註地盯上她的棕眸。

「What?」冉方晴微笑的臉也跟著認真了起來,她知道路易要說嚴肅的事時就會開始講英文。

開了個頭,路易卻不知道要怎麼接下去。

來台灣半年了,幾乎算是離家出走的他歸期一延再延,從一開始的一個月、兩個月、三個月、半年,到他幾小時前剛剛發回加拿大的傳真,他決定在這個小島待滿一年才回家。

原先只是一趟大學畢業后的散心之旅,接下家族企業之前的最後自由。身為家中獨子的他,一直很清楚「責任」的定義,也從來沒想過要推卸。一年的放任已經是極限:放棄經濟支援換來的自由。

蹙著眉的小臉還在等著他說話。

為什麼會一再延遲歸鄉?路易很清楚答案就在眼前。

人生尚無任何基礎,強迫任何一方至異地重新適應、面對陌生的壓力,對他倆都不公平。所以在他能力範圍內,他選擇讓自己留下來,留下來陪伴他的天使。

還有半年的時間,一分一秒都要珍惜。

路易揚起嘴角,捧住嬌嫩的小瞼,用拇指撫開那上面擠成一團的眉頭。

「Nothing。Justwannasaylloveyou。」他很慢地、清清楚楚地一個字一個字說出來。

冉方晴的唇角彎成微笑的弧度。「我、知、道。」她也捧住他的臉,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Why?」路易以為,自己是不曾輕易承諾過什麼的。

「因為啊……」她又開始好玩地捏他的臉。「我、早、就、愛、上、你、了!」

********************

十一點五十五分,冉方晴像鬧鐘一樣準時地瞄了一眼腕上的表。

目光迅速回到原先注視著的藍圖,描繪著的筆卻沒有停下來,不過她心知肚明自己腦子裡正醞釀著的那股騷動是怎麼一回事。

敲門聲響起,不待她回應,門已經被推開又合上,來人站定。

冉方晴打定主意要把這部分的修改工作完成,因而沒費事去搭理這個不速之客。能夠不經外頭的秘書通報就進她辦公室的,這世上也就只有那麼一個人了。

她感覺得到他走近制圓桌,彎下身來察看她的工作。厚厚的、隱含著侵略性的、屬於他個人的氣息瞬時充斥在她周圍,讓她腦部短暫地陷入缺氧狀態。不能分心!冉方晴,不能分心!她提醒著自己。取好位置,重重地一筆畫下——很好,非常好,好極了!這根柱子至少偏了30度,蓋出來的房子不倒都難——她挫敗地嘆了口氣,終於抬起頭來,望進雷諾.威登那雙似笑非笑的眼睛里。

「你是故意的!」她不爽地指控。

「天地良心,我可是什麼都沒做哦。」他擺出投降的手勢,眼神里卻是騙不了人的得意。

對!你什麼都不用做就能讓我心神蕩漾、心旌動搖,沒辦法再專心工作下去,這樣你高興了吧?

翻攪著的心思,卻是不能讓他聽見的。不知道為什麼,她總覺得不能讓這傢伙這麼輕易就影響到她思緒的起伏,即使已經被影響了,也不要承認。

冉方晴只是點點頭,拎起包包站了起來。「好,去吃飯吧。」

這一個多月來,每天的用餐時間總裁親自出馬把總建築師押出辦公室吃飯,已經成了公司里既定的模式。同事們欣羨的竊竊私語,就和看到她被花海淹沒的辦公室沒兩樣。

這就是雷諾.威登一個多月前那一晚所承諾的「相處」。講白一點,就是他展開了對冉方晴的追求。

天天送花、霸著她的吃飯時間、老找借口和她同進同出、不管人在哪裡一定會有的晚安電話……大約就是這樣的舉動。他的意思算是表達得很清楚了。

心不在焉地往門口走,冉方晴冷不防被一股力量扯住,隨即撞進一堵厚實溫暖的胸膛,還沒弄清楚狀況就被一抹熾熱覆住唇舌,充滿情慾地被狠狠嘗過一回。

只是幾秒鐘的事。

「我想這麼做已經想了一個早上了。」灼人的語句輕輕燒進她的耳膜,然後——「現在我們去吃飯吧。」

雷諾.威登神色自若,像個沒事人一樣拉著她走出辦公室。

對,還有這個。

如果沒有讓她接觸到這衣冠楚楚的男人從未示人的一瞬間情緒和慾望失控的話,她確信能夠把持得住自己,輕描淡寫地看待他的追求。

這樣看似不經意卻熱情無限的偷襲,以及她偶然捕捉到的,千言萬語般的凝睇……

正午的陽光下餐廳的陰暗角落裡,冉方晴刻意的回視,讓他不自在地別開了臉。

究竟那綠眸中萬般的激切是怎麼一回事呢?像是痛苦、像是壓抑、像是猶疑不定、像是如釋重負……

太複雜了,這個男人。這些完全與他權力和財富背景相違的特質,才是她真正被吸引的原因。

午餐送了上來,冉方晴的叉子好玩地卷著義大利面,不吃,只是看著雷諾.威登接起行動電話又開始交代公事。

說不會把他和路易相比,那是騙人的。

一個專斷直接,一個溫文有禮。路易的堅持在他年輕的肩膀上總顯得有些單薄;雷諾.威登一身的文明教養卻老是遮掩不住他駭人的氣勢。

除開這些,某些偶然出現的、她總是抓不住的細節,冉方晴卻能夠確確實實地將這兩個人的影像重疊。

疑惑太多又百思不得其解,她打算守株待兔地等待再次出現那些「點」的機會。

歲月真的是不饒人的。什麼時候她已經學會跳出情傷,把那些少女的幻滅和夢想拋在一邊,像個閱人無數的老女人冷靜明白地分析男人,又毫不急躁地耐心和時間耗著?

冉方晴自顧自地笑了起來。

「這面有什麼好笑的地方嗎?」雷諾.威登收了線,莫名其妙地看著對面笑得一臉燦然的女人。「不然你怎麼不吃,光顧著笑?」

「沒什麼……只是想到一些事。」冉方晴止住笑,叉子還是轉著玩,沒打算把面送進嘴裡。

「什麼事?」他拿下了她手中的叉子。

「你。」她老實招了,反正說謊最後還是會被他看穿。

「把嘴巴張開。」卷滿麵條的叉子放進她嘴裡,他看著她開始咀嚼。「想我什麼事?」

「你為什麼要追我?」冉方晴好不容易吞下面,又被餵了一口水。

「你為什麼喜歡蓋房子?」

這個問題讓她思考了好半晌,嘴裡一直有面讓她嚼著。「我好像懂你的意思了。但是……為什麼不是別人,不是你在加拿大還是哪裡遇到的其他人,而是剛在台灣認識不久的我呢?」

因為那個位置早就被你佔據了,其他人再也住不進來了。

「就像中國人講的,緣分。」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冒出答案。冉方晴的盤子已經空了。

「喔。」她邊喝水邊自言自語著:「但是為什麼我總覺得我跟你的事不是單單緣分兩個字能夠解釋的呢……」

「你想太多了。」他潑她冷水。

冉方晴看著雷諾.威登開始進攻他自己的午餐,這才發現她在不知不覺中被他餵飽了。

這真是太神奇了!

她剛剛和一個正在追她的男人像談「今天天氣很好」那樣談著關於「追求」的事,而這個應該讓她心裡小鹿亂撞的男人,在閑聊似的對話里竟然還同時讓她乖乖吃完了整份午餐。

冉方晴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一個快三十歲的女人竟然像個小女孩似的被照顧,應該是件羞死人的事才對;他口中因為緣分才剛認識的「他」,這樣親昵的舉動她卻接受得再自然不過。

就是這種矛盾!她確定雷諾.威登給她的熟悉感絕對不是只用「緣分」就能解釋的。

她瞪著他像看怪物的臉到付完帳出了餐館還維持不變。

「不管你指控我什麼事我都承認,好嗎?」雷諾.威登頗無奈地苦笑著。「你再這麼看下去,待會兒路人要把我扭送警察局了。」

「我奇怪嘛!」她眨眨眼,視線還是沒移開。

「奇怪什麼?被我照顧不是什麼不舒服的事吧?」

「就是這樣才奇怪。」她悶悶地吐出一句,任他牽著手往公司走。除了覺得他的輪廓俊美對稱得不像真的以外,根本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真是讓人喪氣!「你總會習慣的。」他執起她的手掌一吻,神色仍是風平浪靜。

他們在紅綠燈前停下來,冉方晴突然想到一件事,硬是抽開了手。

「晚上有個朋友過生日,我得去挑個禮物。」回應他詢問的眼神。

「我陪你去。」不由分說地又牽起她的手,朝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們在百貨公司運動用品區繞了十圈,冉方晴還是一副打不定主意的模樣。

「是你室友家明要過生日嗎?」雷諾.威登終於沉不住氣了。再這樣繞下去,他們下午大概不用上班了。

「不是,而且家明不喜歡運動。」

「那是哪個喜歡運動的傢伙生日要這麼大費周章啊?」

「佟佐。」

這又是哪根蔥?雷諾.威登緊張了起來,他知道冉方晴的交遊並不廣闊。

「他喜歡什麼運動你知道嗎?」他試探性地問著。

「不知道。」她瞅了他一眼。「如果知道就不用讓你跟來了。」

「我?」情況好像不是這樣吧?不過這不重要。「那你為什麼要送他生日禮物?」先探清敵情要緊。

「叫他快把家明娶回家,省得整天在我耳邊嘮叨。」轉了這麼久,冉方晴也快要昏頭了。「到底二十幾歲的男孩子會喜歡什麼樣的運動呢?」她問雷諾.威登。

原來是這麼一回事!早說嘛。他隨便抽了一支網球拍,就拉著她去結帳。「男孩子都喜歡打網球的,相信我。」他擺出一副專家的口氣臭蓋著,心裡盤算的是——家明的男友還是別那麼快求婚比較好,他的方晴還需要家明照顧一陣子呢。

********************

佟佐生日請吃飯,來的多半是醫學院的同學,冉方晴是硬給徐家明拉去的。他們聊的話題她插不上話,禮貌性地交出禮物后,一個晚上她就只能微笑地杵在一邊當壁花。

「不好意思哦,讓你無聊了一個晚上。我只想到佟佐要請免費的大餐,找你一塊來吃,沒想到……」徐家明一到家門口就拚命向冉方晴道歉。

「不會啊,我吃得很開心啊。」冉方晴按下電梯的上行鍵。除了笑得有點累之外,她倒不覺得整晚聽別人說話是多無聊的事,至少比自己說話來得輕鬆多了。

「唉,你就是這個性。剛才好幾個男生想找你說說話,結果你凈是笑,什麼也不多說,也怪不得人家要打退堂鼓了。」徐家明這會兒又怪起她來了。

冉方晴無辜地扁扁嘴。都是不認識的人,她怎麼知道要講什麼?

「不過還好,反正你已經有護花使者了,省得我以後還要去跟那些希望落空的青年才俊道歉。」徐家明邊說邊晃進電梯。

「你又聽到什麼了,包打聽?」冉方晴跟著進來,一臉的平靜。這回她可沒一句話就讓家明給虧得氣急敗壞。

「聽到一架年久失修的電話突然復活了。」冉方晴房裡的專線從她們搬進這間房子以來,響的次數不用十隻手指都算得出來;當然,近來一個月例外。

原來是這個泄了底……冉方晴專心看著爬升的樓層,但笑不語。

「怎麼樣?被我說中了,你跟那個金頭髮的帥哥果然很有緣吧?」

「不會吧?你怎麼連這都知道!」這更奇了。冉方晴不是那種沒事會昭告親友「我正在和某某某交往中。」的人,更何況現在連八字都還沒有一撇呢。

「哈!嚇到你了吧!」徐家明得意地瞄她一眼,步出電梯。「隨便猜的。」

冉方晴氣結地跟在後面進屋,鞋子一甩,大小姐洗澡去。

才出浴室,頭髮都還沒吹乾,電話就來了。

「嗨!是我。」是那個金髮惡魔。「生日會還好嗎?」

「還好。」冉方晴抓著電話,把自己整個人往床上丟,縮進棉被堆里。

「聽起來似乎沒那麼好。是因為太過思念我嗎?」他的口氣還挺認真的。

冉方晴輕笑出聲。

「對,整個晚上都在想要怎麼報復你!」

「那我真是受寵若驚了。我不記得最近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啊。」

「怎麼沒有?看你幫我選的什麼好禮物!佟佐說他不會打網球。」她氣呼呼的。「害我窘死了。」

「喔哦……那可慘了,家明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嫁得出去了。」他可是了無悔意。

「這我倒沒想到。」她又笑了。「家明的未來應該不會葬送在一支小小的網球拍上吧?」家明要是知道她今天用「年久失修」的電話聊的竟然是這種話題,大概會立刻衝過來把她掐死。

「心情好點了吧?」

「我……我沒有心情不好哇!」她才不要承認整個晚上困在陌生的人群里沒由來出現的失落感;她是個大女孩了,該會照顧自己了。「你晚上過得怎麼樣?」趕緊把話題扯開。

「沒什麼特別。吃吃晚飯、看看資料,就這樣過去了。」

「一個人?」還沒來得及思索,這句話就溜出口了。

「當然是一個人!」他的語氣像是受了莫大的侮辱。「有人要去參加生日會,我只好一個人嘍。」這一句又委屈得像個小媳婦似的。

冉方晴發誓她一點罪惡感也沒有,真的沒有,絕對沒有……好吧,她有。

「你可以找人陪你出去走走嘛,不用一個人悶著。我就不信你在台灣只認識我一個人。」

「別人我不要。」他平平淡淡地說著,彷彿這是不需要再強調的真理。

話筒里的無聲狀態持續了好一會兒。

「氣象報告說明天可能會下雨。」冉方晴清了清喉嚨才又開口,一開口就覺得這是一個爛得不得了的開頭。

「嗯,怎麼樣?」

「土質改變的工程可能得延期。」

「趕得上整體的進度嗎?」

「很難說,我會盡量盯著。」

「很好。下星期我們找個時間討論一下下期分公司的預定計劃。有些人員配置會和興建督導工程重複,時間上得再安排得彈性一些……」

********************

電話那頭傳來規律的呼吸聲,雷諾.威登才安心地放下話筒。他向來只擔心冉方晴那不愛吃飯不愛睡覺的小孩子脾氣,還好只要抓到夠無聊的話題,他就有把握順利把她「催眠」,百試不爽。

至於其它的事……他還不急。有些時候看似毫無進展的事,只有當事人感受得到暗潮洶湧——他就感受得到。

現階段能夠天天抱著電話和她嚼舌根話家常,對他來說已經是莫大的幸福了。

雷諾.威登帶著笑意按開另一線被擋了甚久的電話,來人顯然已經失去了耐性轉而進攻答錄機:

「雷諾!你的電話為什麼總是那麼難打?……」一長串連珠炮似的英文爆了出來,尖銳的聲音像是被刮壞的唱片。「你打算在台灣待多久?總公司不能永遠沒個龍頭坐鎮,剛度假回來的老總裁已經在問了……」

一根手指,按下了清除鍵。

聽這種聲音,實在很傷耳朵。雷諾.威登邊關燈邊想著。

********************

她真的沒想到,這雨會一下就下了兩個禮拜。

冉方晴站在工寮門口薄薄的屋檐下,伸出手去接雨水,垮下來的雙肩顯示這一刻她的沮喪。如果你每天虔誠地祈禱、興匆匆地一大早趕到工地開工,結果老天還是不給面子地降下一整天豐沛的「甘霖」,你也會和冉大建築師一樣感到無力感。

「嘿,老大。」張大介從她後面鑽出工寮。「又得放假了?」

「嗯。」冉方暗無奈地點點頭。地基才挖好,又要更動的工地,下雨天里能做的事實在不多,也全讓他們給做完了——卡死在那根重要的樑柱下。土質沒弄好之前,什麼工事都沒辦法動。

進度delay已是不爭的事實,即使明天就放晴,他們也會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必須不眠不休地工作以趕上預定的時程。

追加的預算、工人、加班費、機具租借費……想到這裡,冉方晴嘆了長長的一口氣。「你去跟大伙兒講收工了,不要讓他們再傻等下去。」

「別擔心啦!老大。」張大介熱心又笨拙地拍拍她。「我們這群兄弟你是知道的,年輕又肯拚,一天能做的抵得過別人好幾天的份量,一定沒幾天就補回原先的進度的,你放心好了。」

她也希望真是這樣。冉方晴扯開嘴角對他笑笑。「我知道啦,你們是最強的。快去跟他們宣布收工,不然等會兒雨下大了又有人走不了。」

「啊你咧,老大?」張大介不放心她。

「我開車來的,沒關係。我想再多留一會兒。」這陣子她每天上班的路線都是直接從家裡到工地,然後再失望地回公司,唉……

「那你自己小心點。」張大介對她點點頭,回工寮宣布事情去了。

不知道有多久的時間,冉方晴就獃獃地站在那裡,看著眼前的雨絲漸漸變粗、變密,下得聲勢浩大水氣蒸騰。

現在回公司,除了和其它部門的主管開開會、聽聽別人的工作進度、檢討工程開始后能有的補救,再對自己早就畫好卻遲遲無法動工的設計圖做那吹毛求疵的第一千零一次修改外,也找不到什麼比較具建設性的事情做了。

老天要和她作對,反正她時間多,就在這裡和她乾耗著吧。

「在跟老天爺嘔氣啊?」

低沉慵懶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冉方晴沒有回頭。

「不屈不撓地站了這麼久,你不累嗎?」一隻有力的手臂環上她的肩,冉方晴沒有抗拒,重心往後移到溫暖的依靠上。

「你沒事情好做了,跑到這兒來尋我晦氣?」她知道這話很不知好歹,但是她就是心情不好嘛。

「知道你不好,我哪還能好好做事?」

他一臉憂心地在她額際印下一吻。這些日子裡,她的壓力雷諾.威登都看在眼裡,礙於公事公辦的原則又不好為她開脫太多,只能全心信任她的堅定和能力,給予她無聲的支持。

他赤裸裸的深情是那麼毫不保留地對她釋放,冉方晴的喉頭有股不熟悉的窒悶卡在那裡。

「我可以度過這難關的,相信我。」她咽了咽口水,硬是逼出一句輕鬆的話,想讓氣氛不要那麼沉重。

「我當然知道你可以,只有你是老愛和天氣嘔氣。」他的指節在她頭上輕敲了幾下。

「本來就讓人生氣嘛!」她吃痛地撫著腦袋回頭瞪他。「雨再這麼下下去,什麼事都不用做了。」

「原來我請來的總建築師連個下雨天的狀況都沒碰過啊?」雷諾.威登刺激她。「我還以為這個島是以多雨而聞名呢。」

「當然碰過啊!」冉方晴不服氣地說道:「現代建築工事的發達,下雨天早就不算是什麼工程的大障礙了。」

「哦,是嗎?」他要笑不笑地看著她。

冉方晴這才發現她正在自打嘴巴。

「這次的情況特殊了一點嘛……而且通常手上有好幾個case的時候,有工地因為下雨停工我還會鬆了一口氣呢……」她喃喃自語地不知是向他還是向自己解釋。

「所以只是一個工地因為下雨停工,不是什麼補救不了的大麻煩。」雷諾.威登幫她作了結論。

「嗯。」冉方晴臉上終於有了個真正的笑。「集中心力在同一件事上,是我給自己太大的壓力了。」

潮濕的空氣帶著些許的涼意,她往包圍著她的穩定溫度又偎近了一點,享受著這四下無人的時刻,舒服得讓人不想移動的親昵。

「一直下雨還是很討厭。」淅瀝嘩啦的雨聲里,冉方晴閑聊似地冒出這句話。

「對啊,都開始懷念起太陽了。」雷諾.威登也附和。

「我也是。」

又是一陣沉寂,然後……

「那就走吧。」他突然拉著她的手,往停在雨中的車子跑去。

「做什麼?」她莫名其妙地跟著他跑。

「你不是也想念太陽嗎?」他開了車門,先把冉方晴給塞了進去。「心動不如馬上行動,咱們去找太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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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愛你兩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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