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寒假完畢,又一個春季學期開始了。

這天早上王眉貞來,和我一路到學校里辦理註冊的手續。

八點鐘響過,我們加入了水泄不通的同學們群中,著手完成開學時的第一件大事:安排著關係我們本學期整個動向的十六個學分。

「喲!下雨了。」王眉貞看看天,連忙把坐著的椅子向里挪了幾寸,碰著旁邊一個女同學的腳。這交誼廳頂層的大廳中光線充足,四周圍的大玻璃窗門斜啟著,飄進來縷縷的雨絲。她一手抹一下臉,說:「老規矩,先選我們倆能夠在一起上的課程。嗯?」

但這「老規矩」卻是一學期比一學期難遵行。我們既不同系,班越高越罕有什麼可以一起選讀的。她原先和我一同主修英文,但她最恨英文的文法,說那「過去」、「現在」、「未來」,這三種「時態」,簡直是見他一百二十一代的鬼!她棄甲曳兵的逃到教育系去,說考試時就是不準備也沒有什麼大關係;拿起筆來大造其謠,大不了也有個大餅(丙)可吃。她坦白地承認,自己進大學地目的只在獲取一張文憑,將來做「妝奩」;如果因此煩心到白了頭髮,豈不是見他兩百四十二代的鬼!

我選好九個學分的英文系必修科;三個學分的「英國小說史」,三個學分的「彌爾頓」,和三個學分的「翻譯學」。王眉貞左思右想的,在橘紅色地卡片上寫了一行:「教育一O一」。

「小孩心理學!」她指指卡片對我說,「很有用的。」

我看到我們可以一同選修一門星期一、三、五第四節的「中國通史」。王眉貞拿去課程目錄望了半天,說那時候肚子正是餓,那位教授說話時滿口沫飛濺四射,勝過噴水泉,實在「吃勿消」。

「那麼只有心理學一O四了,一個星期一個鐘點。」我說。

她看了我一眼,說一個學分和三個學分沒得比,只好勉強忍受「噴水泉」。

「喲!你們兩人那裡選得出噴水泉來了呀!」林斌哈哈大笑,從我們背後轉出來。

王眉貞笑著解釋后,他笑著說:

「那總比我的系主任『土星的人』來得好一點,土頭土腦的說的話沒有半個人懂!」

兩人笑了一陣,林斌問我到:

「蜜斯凌,別來無恙?」

我說好,他瞪起一對發疑問地大眼睛,我只好問他已選好什麼課程。他說本來已經全選好了,但是「土星人」說他的必修科修得不夠,如果現在不注意,下學期可能畢不了業。這使我們的神經質的四年級學生王眉貞小姐大吃一驚,連忙把她自己應修的和已修的必修課程也點算了一遍。

「喂,林斌,你說去看『土星人』,卻跑到這兒來了,害得我們好等的!」秦同強出現了。

「我替你找著了眉貞還不好?你不是要來和她討論討論,有些什麼課程可以一塊兒上的,好在教室里丟眼色,扔紙糰子嗎?」

「去你的!還不快些,回頭大家都交上卡片,班上人額滿了,可是你的倒楣了。」

「若白呢?」

「還不是在那邊等著你?」

「看見水越沒有?他一定急著看凌凈華的。我得去告訴他,寒假裡他回寧波去,凌凈華起碼瘦了五磅肉。」

「少廢話!看你走不走!」秦同強扯住林斌地耳朵去了。

我無心安排剩下地幾個學分,問王眉貞,秦同強是不是知道水越和我的事,她點點頭,停了一下子說:

「張若白也知道的。」

「你告訴他的?」

「誰又那麼多話來?而且我根本就鬧不清你們兩個人中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上學期大考時候張若白問我怎麼你的臉色怪難看的,水越的神色也完全不對。我就是一句話,也就是事實,我不知道你們倆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鋼筆在紙上亂畫,橫一個叉,豎一個叉的,把什麼都叉起來。

「寒假裡他沒去看過你?」王眉貞問。

「不聽說回寧波去了嗎?」

「連信也沒有?」

我咬住下唇搖搖頭。

「唉,我真是不大懂。」她惋惜地嘆息一聲。

我用手撐住面頰,努力地忍住不讓眼淚落下來。

廳里可真是一分鐘也不得安靜,同學們高聲言笑,穿梭似地在人們地椅前椅后擠來擠去。我看到了陳元珍,站在教育系主任的檯子旁。一套鵝黃色緊身短大衣和旗袍裙刺耀人的眼,頭上包著一塊黃綢巾,打一隻蝴蝶結在頭頂上,和武俠小說里的江湖女俠一樣。她的嘴巴兔子樣地閃動個不停,夾雜著有節奏的一陣又一陣的笑聲,扭動著全身好像在跳肚皮舞。

「嗨,你們兩個人怎麼孤零零的在這兒呀?」一隻鷹爪搭在王眉貞地肩膀上。

王眉貞沒好氣,說:「你倒數數看這廳里一共多少人,什麼叫孤零零的?」

王一川扮鬼臉,說:「我是說,你知道,你們的保鏢怎麼都不見了呀?」

王眉貞不理會,他已經一屁股坐在我們旁邊一個男同學的寫字板上,把人家的卡片和鋼筆都壓住。

「喂,你怎麼了,王一川?」那同學抗議。

「沒關係,你和你的女朋友合一塊用用。」

「豈有此理!」那同學抽去寫字板上的東西,和他身旁的女同學一同到別處去了。

「他的父親在我父親廠里做事的。」王一川的大拇指向後一翹得意地說。邊把那空椅子挪進坐下,一雙腳筆直地伸向我的椅子底下來,我張大眼睛向他一瞪,便忙縮了去。

「蜜斯凌,讓我看看你選的是什麼課?」他地頭搖擺著,駱駝背的鼻子上有滴墨水,成了他身上唯一的書香氣。

我的課程目錄把卡片遮去一大半,他的豬眼睛眨呀眨呀,問道:

「莎士比亞一門你總該選上的了,是不是?」

我說上學期已經修過了。

「我也念過的,單單RomeoAndJuliet這一篇就夠我想了五六天。但是,那結局可真是太差勁,兩個人都死去又有什麼意思?你知道,尤其是那Juliet,年輕輕的長得又那麼漂亮,說話甜蜜蜜的教人從心底喜歡起。最後那一死,海棠春睡般的。Romeo那柄刀向胸中一插,哎——喲——」

王眉貞忍不住笑了。我知道她不但笑他那怪表情,還想到近日轟動全市的電影:《羅密歐和朱麗葉》。如果我再問王一川莎士比亞集中的另一個故事,他一定會瞠目不知所答;但我既懶得多話,也不以戳穿別人的紙老虎為樂。

忽然,他湊近我來,低聲問道:

「蜜斯凌,近來你有什麼心事嗎?你的人眼睛慘兮兮的,和Juliet的一模一樣。」

「王一川,呢幾時見過莎士比亞筆下的Juliet呀!你說那女主角長得和凌凈華像不像?看過沒有?嗯?沒看過我請客!」他說到「請客」兩個字時,全部的自信心又都恢復了。

「我們都看過了!」王眉貞還在笑。

「哦,那麼……對了,我差點兒忘了一件事,我家的一座好大的別墅已經蓋好了。」他拿手一比,打著旁邊一個男同學的頭。「就在龍華那邊,桃花也快要開了。你知道,呃,別墅里全部最新的設備:酒吧間、彈子房、音樂廳、游泳池,色色俱全,應有盡有。」他的右手切菜刀一樣的一句一下地切過去。「蜜斯凌,到我別墅里去玩玩一定對你有益的,一定會使你這慘兮兮的眼睛快樂起來。你知道,同學們在批評說,看了你的眼睛,怪動心的哩,呃,就象《魂斷藍橋》一樣。」

「王一川,我看你真是滿肚子的電影經了。還有什麼可以搬出來用的?呃?Hamlet?」王眉貞問。

「你說誰?誰叫Hamlet?」他問。

「我叫Hamlet!」那個被他打著頭的男同學說。

「少搗蛋好吧?」他向那個男同學,「這明明是哪一個外國籍同學的名字。」

「是呀。」王眉貞忍住笑,「他說和你一道上過莎士比亞課的。」

「哦,哦,也許他注意過我,我可不注意他的。你知道,同學們個個都注意我,嘻嘻嘻,但是我不喜歡和外國籍的同學打交道,他們身上都有一股羊騷氣。」

「老天呀!她問你的是你看過《王子復仇記》這部電影沒有呀!」那男同學說。

「《王子復仇記》?當然羅,怎麼會沒有看過?那簡直太動人了。記得我上莎士比亞課的時候,呃……呃……」他大約記起來了,呃了半天,呃不下去。

「現在你記得誰叫Hamlet了吧!」那男同學笑著說。

王一川的臉色像豬肝,雙腳一跺立起身來,向廳的那邊大聲地吆喝過去道:「余在勇,把我的卡片領齊了沒有?」

鐘樓前面的桃花又開得燦爛了。我追念以往的沒有快樂也沒有痛苦地日子,這是不到今天境地不能領悟得到的。

祖母說:人的一生離不了「苦」,得不到時受渴求的苦,得到時受怕失的苦,失去時受痛心的苦。

我問她:「奶奶,您這一生受過多少苦?」

「和所有的人類一樣的分得我的一份苦。」

「又來了,不會多一些或是少一些?」

「孩子,每個人都覺得自己的痛苦比別人多,快樂比人少。其實,上天是最公平的,貧窮的人為一餐愁,國王皇後為大宴會不夠理想而不高興。如果一個人不知道尋求發自本心的快樂,世上將沒有一個快樂的人。」

「奶奶,我不喜歡受苦,如果做人便是受苦,我情願不要做人。」

「孩子,祈求上天給你智慧,只有智慧才能使人脫離苦惱。」

智慧由「定」得來,祖母說:「定」由「戒」得來。每一門宗教都有誡條,要世人第一摒除去凡俗的貪慾;愚昧的人以為凡欲的滿足是無上的享樂,卻不知道塵世的享樂像糖衣的毒藥,給人的害處比益處多。生活在混濁的人世的人們,如生活在混濁的水底,如果心中能定,自然四肢輕鬆升浮上來。水面上的境界,便是大智慧的境界,那不是沉溺濁水中的人,能夠想象得到的。

當年,二十多歲的祖母帶領著兩個幼兒,住在那貧苦的漁村裡。也就是同一的村莊,如今我的父親,在教育著兒時友伴們的子子孫孫。十六歲的多寶姊幫同祖母做針線活,向鄰居的漁人換得鮮魚,再換回日常用品和白米。

祖母出身富家,不曾過慣苦日子,一旦遇著貧困,一樣的恬靜知足。她鎮日操勞,夜間油燈如豆,為孩子們縫紉補綴,當她熄了油燈,躺在堅硬的木板床上,心中想的是:

「這一刻我要入睡了,誰不和我一樣?日光帶走了白晝的一切,苦難和歡樂;全世界的人們都在夢境中,有誰愚昧地怨嘆誰比誰得到更好的夢?夢境有盡,生路無涯!一片一段的夢,織成終生的夢,夢幻越過我的身,哪能在我的心上刻下了斑痕?!」

祖母抱著她的得了急病的小兒子,步行到一里以外的鎮中去求醫。當她到達醫生的診所,小叔父的呼吸已經停止了。她仍舊抱著走回家,一路上星斗滿天。屋后一片竹林,她脫下身上的棉衣裹住小屍體,掘了一個三尺多深的土坑,埋好她摯愛的小兒子。她平靜地返回小屋中,為踢去棉被的父親蓋好被。多寶姐醒來了,問就醫的小叔父怎麼樣,祖母答道:

「死了。」

多寶姐掩面痛哭失聲,祖母走近拍拍她的肩膀說:

好好睡吧,明日晨起還有許多事情要做的。

悲傷和失望,只使你成為一個更可憐更無望的人。祖母說,生的難題來臨時,平靜的腦子能解答的成分,比昏亂的腦子大得多。就說「死」,不過是生命的終站,有生命者不能不到達的地方,路程的短和長,差別並不大。

「我看你小叔父的死,就同我看他的生。我不曾違反自然的律法來摧殘任何一條生命,我的內心可以平安的。」

祖母說:不理苦惱!不理人間一切的苦惱!人間一切的苦惱,不理它!苦惱,不理它!不理它!不理它!

我躺在床上淌眼淚,淚水沿著兩鬢向下流,流濕了枕頭兩大片。不理他!我問心無愧,不理他!我翻轉著身子,淚水折回鼻樑向下流,會合了左眼的淚水向下流,不理他!不理他!天啊!他不理我,我怎能不理他啊?

這夜我做了一個夢,夢見四周晦暗,黑浪滔天,水越和我同坐在一艘小舟上。一個浪頭,水越沒入海中,我大聲叫喊,但是發不出半點聲音……水越出現在遠遠的那邊,我走近去,沒有了。我掩著面孔迴轉身,他就在我面前,失神的眼睛里流下了兩行鮮血。我不顧一切地抱住他,他變了,變成一個陌生的人……我哭著赤足踩在泥沙上,忽然聽見陳元珍「呵呵呵」的笑聲,空中飛來了一隻人頭,這人頭越近越大,是張若白的,張著那哀愁的一對眼睛。我大叫一聲,醒過來了。

我的淚還在流,心還在跳。房中,窗外風聲雨聲,夾雜著多寶姊如雷的打鼾聲。我支撐著身子下床來,赤足走到窗前,打開了窗,引進一股動人的寒風。大榕樹在風中呼嘯,鐮刀似的月亮黑雲中,黑雲跑得好快,想必和妖魔有個約會。我看不清那寂寞的小池,面上該有多少皺紋。心中又如何寒冷,我的面孔埋在臂彎里,啜泣著倚在窗檻旁。

次晨,太陽光照耀著窗口,我的眼睛如同被針刺,腦里重甸甸的,四肢酸痛,全身如被火烤,知道自己已經受涼了。

祖母給我服下傷風葯,多寶姊埋怨我夜間睡覺不關窗,把傷風傳染給她時,看誰煮飯給我吃。說罷一連打了個七八個噴嚏。

我如睡如醒的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想著想著,又面孔朝里淌眼淚。祖母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我閉著眼睛翻過身,老人家要我起來吃稀飯,我舉臂護著面孔搖搖手:一塊柔軟的手帕在我臉上輕觸著,我再也忍不住,伸臂摟抱著她的身子,放聲痛哭起來。

「好了,好了,孩子,可憐的孩子。」祖母不停地輕拍著我的背。

多寶姊送來熱毛巾,祖母為我擦凈臉,我渾身無力地依靠在她的懷裡抽搐著。

「奶奶,水……水越,他……他不理我了。」

祖母扶我躺回枕頭上,執起我的一隻手,慈祥和憐憫的目光透入我的心。

「我知道的,孩子,這些時他沒來,你的神色也告訴了我。」

我閉上了眼,淚水又開始沿著鬢邊。

老人家撫摸著我的背和腿,身上的酸楚逐漸減輕,多時的疲乏也開始尋得出路緩緩地去了。

我睜開眼,黃昏的時分了。

祖母進來扭亮了電燈,多寶姊端來稀飯和鹹鴨蛋,我吃下一些,一時覺得身上舒服多了,便坐著靠在枕頭上。

我把王眉貞訂婚那日發生的事,以及水越怎樣避開不見我,一一的說給祖母聽。當中提到陳元珍和張若白,便也把有關他們兩人的一切說出來。祖母默默地聽我說完,雙手捧著我的臉,眼睛看入我的眼中,說:

「小華,人有情感,便會受到挫折,就像人有軀體,便會生病一樣。你的病會好的,因為你有足夠的抵抗力;但是,你也有足夠的智慧來維護自己,使不被情感的挫折所傷害嗎?」

我皺著眉尖一搖頭,推開在我臉上她的手,說:「奶奶,請您別再說這類的話了。」

「是的,」祖母點頭嘆息著說,「我知道你不愛聽這類話的,這就是一兩個月來,我看著你一天天地消瘦下去,你不曾告訴我,我也不願盤問你的原因。唉,一向我很為你安慰,因為我覺得你很聰明。但是,人總不過是個『人』,不管你多麼聰明,總有許多『人』的擔子要負的,不等到負夠了日子,沒有人能夠幫你卸脫下來。」

「我自然需要您的幫助的,不然……」我的眼圈兒又燙了。

「好,孩子,如果你真的需要我,我隨時都在你身邊。現在你記著,不管水越心裡怎麼想,是對的還是誤會,他總是已經有個決定,除非他改變意思,我們不能去勉強他,你說是不是?」

「當然我不會去勉強他!我不會!我死了也不會的!」

「好了,不要激動,激動只使你頭昏腦脹,一點兒益處也沒有。我的看法:水越是一個誠懇的人,他所以這樣做,必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我們雖然無法從自己的觀點去忖度他,但是應該原諒他的。」

天啊,他有什麼樣的不得已的苦衷啊!他是個可以原諒的人嗎?他把我攜帶到半空中,然後割斷了繩子,使我腦袋向地的直墜下來……我想著,成串的眼淚又遏制不住地直淌下來了。

「孩子,我知道你心裡的苦痛。記得當時我盤問你初識水越的一切嗎?你不容易愛上一個人,一旦愛上了,卻是最深最摯的。我在心裡為你祈求永遠別遇到情感上的挫折,因為你是經不起的。我一生不曾為自己祈求過什麼,一切我應該走的路程,都是我樂意踏上的。什麼是世人所說的福?什麼是禍?禍福的來臨都是帶著面具的啊!喜的開始可能以悲終,悲的起頭常常以喜結。智慧的人平靜地迎接一切,愚昧的人為了不必哭的事情哭,也為了不值得高興的事高興一場。」

我低著頭,手中的濕毛巾咬得像被小狗咬過一樣的糟糕。

禍?福?悲?喜?「愛」而有這麼多的顧慮,難道是真愛?我要跟著水越,即使他領我去會晤死神,走向墳墓!祖母應該知道愛情的,她一生的愛,便是如何的聖潔、偉大和自我犧牲的!但是她沒有失戀過,當然不知道失戀的人心裡的感覺。

祖母從荊棘中鋤出一條路來奔向祖父,這就是她出身富豪人家,卻在漁村中過了許多年赤貧生活的緣由。那時候,勤勉好學但是一文不名的祖父,是祖母幼弟的家庭教師,祖母做了一年的「旁聽生」,便和老師相戀了。頑固的外曾祖父氣個半死,他不相信世上會有這樣的事情,但是,世上的事情不因有錢有勢的人們不相信便不敢發生,也許正相反哩。外曾祖父更不相信,祖母會因一個窮酸漢的緣故,離開她那「足以自豪」的家庭,誰知道,祖母又那麼做了。她不曾攜走娘家的一草一木,除去不願和她分離的貼身女侍多寶姊。祖父發跡,岳家有眼無珠的大門方向他啟開。他也為外曾祖父切切實實地上了一課,外曾祖父成了祖父管轄下的子民。祖父有生之年對祖母的愛是她應得的,只可惜,他死得太早一些了。

「如果我是你,小華,現在我能做的,要做的,第一是冷靜,第二是冷靜,第三還是冷靜。冷靜是智慧的門戶,成功的種子,幸福的泉源。相反的,哭泣、苦惱、咒詛,只是殺害自己的不鏽鋼刀。」

「您永遠不會是我,因為您不曾受過情感上的挫折。」

祖母遲疑了一下子,說:「你祖父的死,那不算情感上的挫折嗎?我曾經想:如果你的祖父不那麼對待我好,也許他死時不會給我那麼大的打擊。一個人被人憎恨是不幸的,被人愛何嘗不是重的負擔呢?」

祖父在四十五歲那年,因為秉公處理一個案件,被敗訴者的家屬行刺身死。那一夜,正是重陽的前夕,也是他準備北行的前一天。家中親友盈門,一張沾滿鮮血的擔架抬回他的屍體,我不知道祖母哭得怎麼樣,但知道她親手拔出插在祖父胸口上的尖刀,並且請醫生診治昏厥過去的多寶姊。進一步的,她要求當局免去兇手的死罪,因此惹得當時一些自以為極通事理的大人先生們嚴厲地非議,他們以為祖母太不把祖父的被害當作一回事。

「我的心中沒有仇恨,」祖母說,「過去的已是過去了,愚昧的人自吃那愚昧的果實,懲罰已經夠了。」

那一切可怕的經歷,早已不在祖母平靜的眼中留下什麼痕迹。現在這永遠平靜的眼正望著我,我垂下眼,淚水緩緩地沿著面頰向下流。

祖母的手輕按在我的額角上,我張開眼睛,清晨七點鐘的時候。這是星期三,也是我生病的第三天。

「奶奶,今天我可以上學去了嗎?」

「再休息一天看看,昨夜你咳嗽得厲害哩。」說著她打開百葉窗,陽光和著花香進來了。

昨夜裡我咳嗽嗎?我難道睡得那樣好,居然自己不覺得?但是,現在我咳起來了,不怎麼太厲害,只是,喉管里有一點兒痒痒的感覺,喉頭有一些兒不好受。

祖母要我再睡一會兒,我答應了,卻伸手從枕頭下抽出一封昨天晚上寄達的父親的信,就著明亮的陽光又讀了一遍。

「……狹義的說,人的一生是孤獨的,孤獨的踏上旅程,孤獨的感受一切,孤獨的走入墳墓。把感情寄托在另一個人的身上,是自己的苦惱,別人的負擔。無論是父母、夫妻、子女、戚友……沒有一個人能夠真正的,完全的接受另外一個人的情感的。廣義的說,天下何處沒有向你作著共鳴的心?每一個靈魂的深處有真、善、美,真、善、美的聲音,是世界中的聲音,世界的光。黑暗雖然濃密,光明的,讓你心中的真、善、美的種子開花結實,無論你在哪裡,你不會寂寞。」

「生命的意義是完成一項任務,完成一項對全人類有益的任務!」

「『失望』是一隻紙老虎,戳穿它!」

「你的臉向著光明,你的腳踏向光明,我敢打賭,你一定到達光明的境地!」

我把這紙質粗糙的信箋疊好按在胸口,閉上了眼睛。

午後王眉貞來,圓面孔白里泛紅,身上一件綠呢短大衣加在紅色毛線衣上,底下是綠呢窄裙,紅色的辦高跟皮鞋,手上套著一副紅手套。

「美呀,眉貞,紅花綠葉般的。」我坐在床沿上說。

「真的嗎?張若白說我全選上最俗不可耐的顏色哩!你說真的美嗎?」她脫去手套,雙手開始搓。

「當然美,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之分別,全看人怎樣的調配,你就是配得好。」

「謝謝你,剛才我趕著來時不留心撕破了一隻襪子的損失,現在可討回來了。」

我們笑著,她坐在我身旁,問我現在可大好了。說同學們知道我病,都要她代向我問候。

「看我給你帶了一件什麼禮物來了。」她從那放在我書桌上的又大又紅的手提包後面,拎出一隻銀線編成的小花籃,當中插著四朵白色的玫瑰花,把兒上一條紅絲帶,系住一張白色的小卡片,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三個小字:「祝康復。」

「四者,思也。白色者,一片純真之……」

我皺著眉頭一擺手,說:

「請住口,眉貞,這樣好的句子,留著上作文課的時候用。還有,我早和你說過了,請你別為張若白傳遞禮物,怎麼你又不守信用?」

她笑著說這花籃不算禮物,只是一個同學對另外一個生病的同學應有的禮貌,自然下不為例。

祖母端進來兩杯檸檬水,王眉貞慌忙站了起來,老人家吩咐她別客氣,看我們都端起檸檬水喝著,問了我幾句話后,便自離去了。

「對了,差一點忘了還你這份『人靜、字好、文好』的甲等考卷。」王眉貞在手提包中取手帕時,笑著抽出一份上星期三考試的我的「通史」的考卷。果然,右上角一個猩紅的「甲」字。

「說什麼『人靜、字好、文好』的!」

她笑著用手帕捂住嘴,說這自然是「通史陳」的話。今天第四節課下課後,他拿著我的考卷找到王眉貞,問她為什麼我兩堂課都不曾來上,她告訴他我病了,他哦了一聲,交給她我的考卷,說:

「請你便中交給她,了不起,人靜、字好、文好!」

王眉貞走去了,他又從後面追上說道:「你去看她嗎?為我問候一聲好嗎?」

王眉貞說完又笑,笑得我惱恨地白了她一眼。

那時候我和她原選的「噴水泉」黃教授的「中國通史」。但是黃教授臨時不能來了,代他的一位年青的陳姓的講師,就是這位通史陳。他的課講得好,滿腦子年月日時,像一部活的歷史書。但做人的方法卻特別得使我恐慌,上課不過六七次,便邀請我上他單身教員宿舍吃午飯,他親自買了麵條和雞蛋,放在電爐上為我烹煮哩他又打聽得我正在寫畢業論文,搜集了一批適用的參考書,如果我要呢,請上他的「單身教員宿舍」(每一次他總把「單身」兩字,念得特別響亮,好像不那樣別人就不知道,三十齣頭的他,還沒有結婚似的)。但我想,即使全世界的參考書都在他房中,我情願交不出畢業論文,也不能踏上他那三層樓的房間去啊!

「喂,通史陳和我說話的時候,那位蜜斯脫水超也聽著哩。看那樣子,想和我說話又躊躇著,通史陳走開,他也走了。」

「密斯脫水超」便是水越,第一次點名時通史陳看錯了字,念成「水超」,所以王眉貞和我說話時總愛這麼稱呼他。一方面也是她的好心,以為不直接提起他的名字,會使我心裡減少些刺疼。在學校里這麼些的日子,我不曾和水越一同上過一門課,沒想到這學期,卻一星期有三個鐘點在一起,而且偏偏就同選的這位通史陳。但是,一個星期里有三個鐘點同在一間教室里有什麼好處呢?他看著我時不抬眼,蒼白、一絲肌肉也不活動的板著臉。上課鐘敲后才到教室,下課鐘一響便提起腳來走了。

「別以為他想和你說話,他既沒有和你說成,你也瞧不到他肚子里去。」我說著偷偷地望一下王眉貞的神色,只想多聽一些當時的情況。

「為什麼我要憑空猜想呢?通史陳來找我的時候已經下課了,蜜斯脫水超居然還留著,他大約要等候同學們都走開去。當我走近他的座位時他立起身,正遇上通史陳返回教室,通史陳看了他一眼,開口便提起你的名字,水越的椅子聲音一響,去了。」

我咬著下唇,雙手一分開,考卷上紅鋼筆寫的「甲」字給掰了下來。

「凌凈華呀,有時候我真是心裡越想越不明白,看那蜜斯脫水超……」

「你的通史考卷得的什麼分數?」我打斷她的話。

「大餅,不錯了哩,像我人不靜,字不好,文也不好的。」

我簡直開始討厭她,縮起腳來爬上床,面孔朝里的躺下去。

星期五早晨回到學校,入了校門,劈面便見到那通史陳,立在醫務室前面的水泥鋪邊旁;見了我,頎長而顯著神經質的面孔露著笑,左肩胛習慣性的向上一聳,搖搖擺擺地橫切過我前面的路,朝教務處那面去。我不由的眉心一皺,低下了頭。

第三節空課,和王眉貞一道上女生休息室去。陽台上坐著許多相熟的教育系的女同學,友好的讓出長沙發上兩個位子給我們坐下來。透過欄杆射進來的陽光,照在我們的腳上和腿上。只不過幾天的工夫,這株觸到陽台邊沿的榆樹,又添了不少嫩綠的葉子。大家都說我痩了,白色的臉顯得慘白,大眼睛顯得更大。然後編結毛線的人繼續編,看電影雜誌的人繼續看,閑談的人繼續閑談:從電影明星談到衣飾,談到跳舞,再談到她們的系主任。

「喂,知道那天我在百樂門遇到他在跟誰一道跳舞嗎?」一個女同學說。

「誰呀?」大家的興趣都集中了。

「還有誰呢?哼,兩個人面孔貼面孔的擁抱著,真夠肉麻哩!」

「聽說那『花花公子』已經決定,等她畢業后請她當助教哩!」這是又一個人的情報。

「那麼他們以後更可以名正言順的在一起,吳師母的醋罈子也摔不起來了。」

大家笑了一陣,話題轉到她們系裡不日舉行的辯論會。因為事先沒有徵求吳主任的同意便決定下來,使他認為尊嚴大損,氣得兩三天也不肯到課堂去上課。大家想想也覺得不妥當,便選了幾個代表去道歉。到了他辦公室的門外,看見上面貼著一張字:「今日閉門寫作,學生概不接見。」

「一個近視眼的女同學眯著眼睛念著:「今——日——開——門——」

「閉門啊,旭梅,什麼開門的?」大家全笑了。

「早曉得應該叫陳元珍來,那麼就是大鐵門,也會融化成一灘水了。」

第四節的上課鐘敲過,王眉貞說得上一回廁所,洗手時邊告訴我,陳元珍已經和周心秀倆絕交了,原因是陳元珍搶去周心秀的愛人「籃球王」。那個身材魁梧的學校籃球選手王淡明。

「誰想得到她另一面去惹得吳師母摔醋罈子,真是見她一百二十一代的鬼!」

我們趕到教室里,通史陳已經高高地立在講壇上。我們坐定了,看他鉛筆指著點名簿,口裡念著:

「唔,蜜斯凌凈華。」

「你是——」他用詢問的顏色看著王眉貞。

「蜜斯王眉貞!」王眉貞答。

同學們全笑了,通史陳很保守的嘴巴一抿,眼角掃了我一下。

於是他開始講課,浮著滿臉的消不盡的笑意。白襯衫袖子向上一拉,左肩胛向上一聳,在黑板上寫著「公元一三六八年」這幾個自來。他越說越有勁,右手拿粉筆,左手執粉擦,寫了擦,擦了寫,這時咳嗽一聲,右手從上而下地在臉上摸一把,鼻子上全身白粉。

下課鐘敲了,通史陳放下粉筆,拍拍雙手,筆直的向我走來。

「你好了?」他微紅著臉問我。

「傷風?」他再問。

我急切地四下一瞥,水越已經背過身子去了。王眉貞在通史陳背後朝我打手勢,指指外面又指指她的口,再指指通史陳,向我伸一下舌頭,也走了。

我走出教室,通史陳跟著,帶著他的白鼻子。今天他準備的是豬肝面,早上煮好了,只消熱一熱。參考書已有六本,全是最適用的。我一徑的說多謝,舉步踏下石級。看見張若白坐在正對著這教室出口的石凳上,這時立起身,大踏步的越過水泥地向我走近來,眼鏡片后一對柔軟而又酸楚的眼鏡,好像我們闊別了一個世紀。

「你——都好了?」他問著,眼角盯住通史陳。

通史陳舉手一抹臉,走下石級去。

「這個人怎麼了?」張若白目送著通史陳走去的背影。「他還給你些什麼評語,除了『人靜、字好、文好』以外?」

我不覺不悅地瞪著眼睛望他。

他一聳肩,說:「反正我是個俗人、笨人,顏色的雅俗也分不出,是不是?」

「我是說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的分別。」心想王眉貞真是太多話。

「我怕你,凈華。」

我們走著,他說王眉貞已經先去吃飯了,是否他可以請我到食堂吃些東西,然後有事跟我商量。我說有話請他就說,因為我第六節課的徐教授請假,現在就有回去了,他說他也要回去,正好和我一道走。

出了校門,走入公園,公園裡景色新鮮,好花全開。張若白說動物園那邊母熊新生的小熊有趣得很,何不過去看看。我搖搖頭。他嘆了一口氣,說來公園裡只是借路,真是辱沒了這大好的地方。公園有知,應該長出一片荊棘,專戳這些假道的人的腳底。

我笑了,卻喉嚨發癢,咳了起來。

「怎麼了,你咳嗽了!身上冷嗎?」他著慌起來了。

我眨眨眼睛答說不礙事。

「我要祈禱上天保佑你大安大康,永遠不礙事!」

「你說有事和我商量,什麼事呢?」

「我們讀書聯誼會要舉辦一個音樂會,日期是下個星期六,大家希望你準備兩個獨唱的節目。」

「讀聯」是水越主持的,現在由張若白來要我參加兩個獨唱的節目。幸虧我有現成的借口,就是咳嗽,嗓子不宜用。張若白噓了好幾口氣,強說我的咳嗽不日就會好,我說也許會,如果我能好好的休息;如果不,會咳到下個月去。

張若白再嘆出一聲長氣,踢飛了一枚雞蛋大的石子。

我們搭上電車,下了電車,他陪我走完那一小段的路,到了我家的門口。

「我可以進去坐坐嗎?」他問。

「對不起,並不歡迎。」

「你吃你的午飯,不用請我,我也不會看著你吃,我坐在院子里等你。」

「吃午飯並不太重要,只是,我得到床上休息了。」

「那,算了,」他雙手一攤說,「我回學校上課去了。」

「不是說你也沒課了嗎?」

「我們政治學一一O第五節課測驗,現在十二點四十分,趕得及的。」

我推開竹籬門,返身關上它,縫隙中看見張若白還獃獃地立在人行道上。

「還不快去啊!」我忍不住叫出來了。

讀書聯誼會舉辦的音樂會在這日舉行了。

早上在學校里照常上課,休息二十分鐘的時候和王眉貞見了面,她興高采烈的給我看晚上的節目單:有水越的鋼琴,張若白的小提琴和吉他,秦同強的口琴,陳吉的大鼓,此外還有手風琴、小喇叭、大提琴、獨唱、合唱等等。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秦同強學會吹口琴呀!」我說。

「你猜他的老師是誰?林斌哩。老師自己不敢表演,只擔任報幕。學生呢,剛學會三支曲子,恨不能一一表演。但他剛才告訴我,只擔心你這高明的人對著他,他一定會嚇得吹不出聲音來了。」

「眉貞,我從來沒覺得自己那一點比別人高明。而且,我怕今天晚上不能夠參加這個盛會。」

「為什麼呢?你既然不能參加演出,難道坐著欣賞也不行么?」

「最近我總覺得累,還是回家休息好。雖然,這些節目都是我喜歡的,尤其是當中一項,我更不願意錯過。」

「哪一項?」

「你猜。」

「我……」她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笑著說:「我不敢猜。」

「呸!你就是猜錯了。」

「豈有此理,我不是根本就沒猜嗎?好,既然不是水越的鋼琴,那你自己說出來。」

「陳吉的打鼓說書,他會的是哪一派別呢?京音?奉天?京東?還是梨花大鼓呢?」

「見鬼,他哪裡會什麼打鼓說書,只是把只大皮鼓爛敲一通罷了。那日我聽他練習,還那麼得意的指導我急鼓是怎麼個敲法,我說我簡直噁心,今兒晚上輪著他出場時,一定得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了。」

晚上,太陽將近下山了,我端了一張藤椅子到院子里。透過疏稀密沓的枝葉,望著落日時刻的天邊。

小池裡靜靜悄地,我懷念那些金魚,姨婆說要再給我幾尾,但我謝絕了。人間的享樂都是有代價的,有的先付,有的補償。我只知道那些金魚給我的樂趣,不知道應該花費心力照顧它們;它們死了,我心裡的不安和慚愧,真是無可比擬的。

街燈亮了,小池面閃爍著點點燦光。不一會兒,祖母窗口的橘紅色的光輝也斜射出來了。

樓梯上起了一陣響:「咚!咚!咚!」將近兩百磅體重的人物下來了,這使我很快的便想到陳吉的大鼓,這時候該正在敲著吧。「鼓」聲止住,多寶姊端著一隻大托盤,口裡嘟嘟囔囔地向我走著來。托盤放在我的膝蓋上,她的打屁股安置在池畔的石塊上,大肥手向前一抓,我的淡藍色的長褲上不看而知已留下五道黑指印。

「這兩個煎蛋是我給你加的,薄薄的兩三片麵包怎麼吃得飽?麵包里沒有別的,只是氣多,吃下去不長肉,只長屁。你祖父在世上的時候就不喜歡吃麵包,什麼東西也比不上我們的白米飯好。你這樣吃,看長出一身白毛來。」

我正在咬麵包,聽她這樣說,笑出來了。三隻貓圍攏來,此起彼落的叫,因為聞到麵包裡面的沙丁魚。多寶姊咬著牙罵:

「死貓,冤魂一樣的,真該都給人去,抱去兩隻你還捨不得,看這副饞相,給我滾,小黑!」她腳一抬,想踢那淘氣的小貓,差些從石塊上歪下來,也差些沒有把我的膝蓋骨捏碎;蘿蔔湯潑了,貓跑了。我把沙丁魚撥落在地上,貓又來了,多寶姊直埋怨,沒辦法。

好容易吃了兩片麵包,湯喝半碗,蛋黃吮盡一隻,唉,連蛋黃都帶著苦味。我看著多寶姊討饒,但她瞪著眼睛象廟門上畫著的門神,說好說歹的不讓我通過。我拗不過,只好把那沒蛋黃的蛋白一股腦兒的塞進嘴裡。她的眼睛撥楞撥楞瞪的,總算端起了托盤,咚呀咚的上樓去。我看她轉身消失在祖母的房門后,把蛋白吐在手帕上,心想世上不論任何事,在不適當的時候來時都是一種苦刑。我也有過餓得流著口水想念太陽樣的煎蛋的日子,現在……嘔,我雙手掩住口,眼水也湧上來了。

竹籬門上的小鈴鐺響起來了。門開處,閃進一個頎長的身影。我心中一陣猛跳,再一看,原來這是張若白。也許我早就該息去水越會來看我的念頭。

多寶姊在樓梯頭嚷起來了,我說有客,請她端來兩杯茶。

張若白大約沒想到我這時候還在庭院里,口裡咦了一聲說:「晚風這麼涼,你不怕嗎?」

我說院子里的空氣比屋裡好,現在,滿月上升了。

他並不注意月亮,只向多寶姊坐過的石塊上坐定。他的身上穿一件鐵灰色的新西裝,一條領帶也是鐵灰色的,又黑又密的頭髮梳得光亮,垂著眼皮反覆地用手帕擦掌心,像個怕羞的大孩子。他仰起臉,月光在他臉上畫出紛紜密沓的葉影,眼鏡片后的眼鏡也是明明暗暗的。欲言又止地對我說冒昧,因為他再也忍不住,這時候闖入到我的家裡來。

「音樂會完畢了嗎?」我問。

「不,我離開的時候正開始大合唱的節目。反正我的節目都完了,而且那空氣怪——怪悶人的。我走到教堂前面的草坪上徘徊著,耳里好像聽著那才你在教堂里獨唱的歌聲……」

「晚上的會一定很精采,是嗎?」

「水越的鋼琴最好,一支莫扎特的D大調迴旋曲,同學們差不多瘋狂了。但是他們都失望地問我,為什麼沒有你的獨唱節目。」

「不要說你的小提琴和吉他不夠好。」

「不要恭維我,呢批評我分不清顏色的雅俗還要使我難過。」

「我是說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的區分。」我看他念念不忘我偶然說過的一句話,倒也好笑了。

「顏——色——本——身——並——沒——有——雅——俗——的——區——分。」他一字一字的念著,好像要把它牢記在心中。

「對了,我是這樣說,你同意嗎?」

「嗯,」他略傾著頭,雙手合攏,指尖對著指尖,掌心一會分一會合的,遲疑地說:「恩,不,不同意。比方說,紅色和綠色,多麼的刺眼;還有金色和銀色,俗不可耐的,不是嗎?」

「那是人們給聯想到不好的地方去的緣故。其實,比如說金色,為什麼不想黃金的堅固,有益人類的功用,還要,像張老伯這樣的義舉呢?」

他驚訝地望著我,他的不願被我知道這事顯然出自真心。半響,訥訥地說:「凈華,我的父親,他——他十分欽佩凌老伯的。」

「同樣的,你的父親也是十分可敬佩的。」

「他從前受過人的幫助,所以才有今日。現在他知道幫助別人,只是一件非常自然而且應該的事。」

「我的父親在漁村中度過了好幾個年頭,關心漁村中的孩子們,也是非常自然的。」

「許多人譏笑我的父親心理不正常,或是乾脆誣衊他拿別人的錢來買名譽。」

「這是難免的,讓他們去說得了。也有人說我的父親簡直是個瘋子哩!」

多寶姊端茶下來,一隻小茶几當茶盤,比剛才多了些重量,一下一下的「慢鼓」敲得更像樣。我告訴張若白我對這「鼓」聲和陳吉大鼓的聯想,使他大笑了。他說我簡直有了神通,這真是不折不扣的陳吉的慢鼓,所不同的,我家這位敲不出急鼓來罷了。於是我們一同笑,直笑得我氣管里的痰也爬上來了。

我啜了口茶,他也啜了一口茶;我放下玻璃杯,他也放下玻璃杯,手指觸上我的手指。我忙把杯子再舉起,靠近唇旁,茶味非常苦,多寶姊給祖母沏慣了釅茶的。我說:「這茶太苦了。」

「苦嗎?我不覺得哩,也許我早已喝慣了比這更苦萬倍的苦汁。」說著,他一仰脖子把那杯茶全喝光了。

我裝作不懂他話里的意思,問他要不要再喝一杯,他要我把杯子里的倒給他。我不願意,他嘆息說連這點恩惠也吝嗇,我說可以再給他倒一杯來,他連忙說:

「不必了,剛才我倍陳吉的鼓聲吵得頭昏,再聽多財姊敲一陣,可要沒命了。」

我笑他把「多寶」誤為「多財」,說:「別告訴我你那麼怕,必要的時候,我會請她把急鼓也敲幾遍哩!」

「我知道你會的。」他的聲調變得嚴肅凄涼了。「但是很奇怪,如果你真要我怕時我卻一點兒也不怕,即使你會扔把刀子趕我走,我也情願讓你把刀子插在我的胸口上。當然,有一個時候我曾經考慮過……」

我知道他說不出口的是關於水越,現在學校里又有謠言,說我把水越「遺棄」了。這也許是我的「幸」又「不幸」的地方,同學們總覺得唯有我才有資格遺棄別人。我自然不必向誰去分辯這一點,被「遺棄」的人卻被當做「遺棄人」的人,對自己自尊心來說,也大大的有了交代呀!

也許是月光的力量,張若白比哪一次都坦白地向我訴出心中的話,說他每一次見著我時都增加一番心的顫動,這顫動到達最高峰,使他無法自制。他也曾努力地要使自己清醒過來,比方說,把思想和精力放在音樂、書本上,甚至籌劃回到他父母身邊;但每一次都失敗,一雙泥足愈陷愈深,不知道該怎樣自拔了。

天上沒有雲,月亮孤亮遙遠極了,小庭院一片清白,晚風夠涼了。張若白那抖顫的聲音無法繼續下去,他低著頭,手指按在鼻樑上,迅速向下一抹,立起身來,背著我走過小池畔。

我的心忽然一片空白,很像離開了「自我」來看清這整個的情景:張若白的痴心對待我,正像我痴心地對待水越。他和我各堅持地踏上一條路線,永遠不會碰面的。我憐惜張若白的痴迷,卻不知道自己的痴迷;我盼望張若白能從這「桎梏」中解脫出來,但我自何嘗能理智地脫離「桎梏」?!

張若白回過身來,滿臉的淚痕,他的眼中有股奇特的光,像水越想要吻我的那一剎那。我舉起玻璃杯喝下一大口冰冷苦澀的茶,告訴他我覺得有點冷,得回樓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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