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兒須成名·酒須醉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陽光"說,"我本來還以為是你。"小方更吃驚。
他自己當然知道這兩個人絕不是死在他的手裡的。
"陽光"又問:"不是你?"
"不是。"
"如果不是你,也不是我,究竟是誰呢?"
這問題就不是他們所能答覆的了。
死人的臉色已發黑,看來好像是中了毒——誰下的毒?什麼時候下的毒?為什麼要毒死他們?是不是為了幫小方和"陽光"解除這一次危機?這隊伍里怎麼會有他們的幫手?
這些問題,當然也不是他們所能答覆的。
小方和"陽光"正在驚異,路旁的黑石后己出現了四五十個人。
四五十個帶著箭的人。
各式各樣的人,有漢人,有藏人,有苗人,帶著各式各樣的箭,有長弓大箭,有機簧硬彎,還有苗人獵獸用的吹箭。
誰也沒法子一眼就能將這些箭的種類分辨出來,但是無論誰都可以看得出每種箭都能制人死命!
這裡是山路最險的一環,如果有人一聲令下,亂箭齊發,縱然是卜鷹那樣的絕頂高手,也很難闖得過去。
小方的心往下沉。
他看得出這一點,這一次他和"陽光"的機會實在不大。
四山沉寂,黑石無聲,箭無聲,人也無聲,他們好像也在等,等什麼?
這問題的答案小方很快就知道了。
——他們是在等花不拉。
小方已經看見了花不拉。
花不拉高踞在最高的一塊岩石上,用那雙充滿譏消的眼睛冷冷地看著他們——就像是一隻貓看著爪下的鼠。
他也知道這次他們是絕對逃不了的。
小方苦笑。
他從未想到花不拉也是呂三屬下的人,班察巴那做事一向精密謹慎,怎麼會在還沒有查出這個人的身份時,就把他們送到他的隊伍去?
花不拉忽然開口:"現在你還有什麼話說?"
"沒有了。"
"那麼你們就不如乖乖地跟我回家去吧。"
"回家?"小方忍不住問,"回誰的家?"
"當然是你們自己的家。"
花不拉得意地笑:"現在你們總算知道,出外寸步難,還是回家的好。"小方更驚訝。
他根本聽不懂花不拉在說什麼,他們現在根本已經沒有家。
小方不懂,"陽光"也不懂。兩個人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只有保持沉默。
有時"沉默"就是"默認",就是"答應",所以花不拉笑得很愉快。
"我知道你們一定不會不聽話的,只不過我這人做事一向特別小心,對你們有一點不太放心。"花不拉故意想了想,才接著道:"如果你們肯先用繩子把自己的手腳綁起來,打上三個死結,那我就放心了。"他又強調:"一定要打死結。我的眼睛特別好,你們瞞不過我的。""然後呢?"小方故意問。
"然後我當然就會好好地送你們回家去。"
花不拉忽然沉下臉:"如果我數到三字你們還不動手,我就只好把你們的死屍送回去了。"花不拉真的立刻就開始在數。
他雖然板著臉,眼裡卻充滿了那種殘酷而譏消的笑容。
小方看得出他並不是真的想要他們自己動手,更不是真的想把他們好好地送走。
他這麼樣說,只不過是要對某一個人作某種交代而已。
其實他心裡真正希望的是看著亂箭齊發、血肉橫飛,看著一根根各式各樣的弩箭打進他們的面目血肉骨節里,再把他們的死屍送回去。
他數得很慢,因為他知道他們絕不肯自己把自己的手腳綁起來的。
只數到"二"字,只聽"格"的一聲響,已經有一排彎箭射了出來。
一排連環腎,三枝箭同時發出,打的竟不是"陽光"和小方。
"叮"的一聲,三枝箭同時打在對面的岩石上,火星四濺。
一個人忽然從半空中落下,跌在山路上,頭顱被摔得粉碎,卻沒有慘呼聲發出,因為他跌下來之前就已經死了。
怪呼聲是在跌下之後發出來的,是別人發出來的。
岩石上忽然閃起了一道雪亮的劍光。
劍光飛動如閃電,怪呼聲連綿不絕,埋伏在岩石上的箭手一個接著一個倒下。
"陽光"失聲而呼:"班察巴那!"
來救他們的當然是班察巴那,除了班察巴那還有誰?
花不拉臉色慘變,小方已如疾風般撲上去,花不拉大喝一聲,用巨斧般的大手,抽出一條沉重的鐵鞭,挾帶勁風揮下。
小方只有暫時後退閃避。花不拉掌中鐵鞭連環飛舞后,不但佔盡地利,也搶了先機。
岩石上的箭手還沒有死光,還有弩箭射出,。陽光"好像中了一箭。
小方第四次往上撲時,花不拉手裡飛舞的鐵鞭忽然垂下,就像條死蛇般垂下。
花不拉的臉色忽然扭曲,發亮的眼睛忽然變成死灰色,也像是條毒蛇忽然被人斬斷了七寸。
他垂下頭,看著自己的胸膛,死灰色的眼睛里充滿恐懼驚訝。
小方也在看著他的胸膛,眼中也充滿驚訝,因為他的胸膛里竟忽然有樣東西穿了出來。
一樣發亮的東西,一截髮亮的劍尖。
一柄劍從他背後刺入,前胸穿出,一劍穿透了他的心臟。
劍尖還在滴血時就已抽出。
花不拉倒下。
一個人站在花不拉身後,手裡提著一柄劍,就是剛才在片刻間刺殺數十箭手的劍,也就是一劍穿透花不拉心臟的劍。
這個人竟不是班察巴那!他手裡提著劍,竟赫然是小方的"魔眼"。
這個人是誰?
除了班察巴那外,還有誰會來救小方和,"陽光"?
他手裡怎麼會有小方的"魔眼"。
卜鷹?
是不是卜鷹終於出現了?
還沒有看清這個人的臉時,小方的確這麼樣想過,這想法使他激動得全身都在顫抖。
可惜他又想錯了。
這個人既不是班察巴那,也不是卜鷹,而是個他從未想到會來救他們的人。
這個人赫然竟是趙群,那個規規矩矩老老實實、連付出二十五兩銀子時一雙手都會緊張得發抖的人。
現在他的手卻比磐石還穩定。
他的手裡握著劍,握著的是小方的"魔眼"。
"魔眼"在閃動著神秘而妖異的寒光,他的眼睛里也在閃著光。
現在他已經不再是那個規矩老實的人了,他身上散發出的殺氣甚至比"魔眼"的劍氣更可怕。
"你究竟是誰?"小方問。
"是個殺人的人,也是個救人的人。"
趙群道:"殺的是別人,救的是你。"
"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因為他們要殺的並不是你。"趙群道,"因為你本來就不該死的"小方又問:"他們要殺的是誰?"
"是我。"
趙群的回答令人不能不驚訝,"他們本來要殺的人就是我。"小方怔住。
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但是趙群已轉過身。
"你跟我來。"
他說,"我帶你喝酒去,我知道附近有個地方的酒很不錯。"小方雖然也覺得很需要喝一杯:"但是現在好像還不到應該喝酒的時候。""現在已經到時候了。"
"為什麼?"
"因為你有話要問我,我也有話要說。"
趙群道:"但是我有很多話都要等到喝了酒之後才能說得出。"轉過前面的山拗,谷地里有個小小的山村。山民淳樸溫厚,可是他們用麥桿釀的酒喝到嘴裡時卻像是一團烈火。
他們喝酒的地方並不是牧童可以遙指的杏花村,只不過是個貧苦的樵戶人家而已,如果有過路的旅人來買酒喝,他們的孩子在過年時就可以穿上條新棉褲了。
主人用一雙生滿老繭的手捧出個瓦罐,用小方聽不懂的語言對趙群說了些話,就帶著妻兒走了,將三間小小的石屋留給他們的貴客。
小方忍不住問:"剛才,他在說些什麼?"
"他說這種酒叫斧頭,只有男子漢才能喝。"趙群微笑道:"他說他看得出我們是男子漢,所以才拿這種酒給我們喝。"他帶著笑間小方:"你明白他的意思了嗎?"
小方明白:"他這麼說,大概是希望我們付錢時也像個男子漢。"屋子的四壁都是用石塊砌成的,一個很大很大的石頭火爐上燒著一鍋兔肉,一大塊木柴正燒得劈拍發響,屋子裡充滿了肉香和松香。
女人不在這間屋子裡。
"陽光"中了箭,中箭的地方是在男人不能看見的地方。
趙胡氏帶她到後面一間小屋裡,用男人喝的烈酒替她洗滌傷口,疼得她全身都被冷汗濕透,但是她並沒有漏掉外面那問屋裡的男人們說的每一句話。
三碗"斧頭"下肚,酒意已衝上了頭頂。
先開口的是小方,他問趙群:"你說他們本來要殺的是你?""是。"
"你知道他們是誰?"
"有些是呂三的人。"
趙群立刻回答,"花不拉也收了呂三的銀子,所以今天一早就去報訊,帶了呂三的人來。""來殺你?"小方問,"為什麼要來救我?"
趙群回答得非常輕鬆,無論誰喝了這種酒之後說話都不會再有顧忌。
"因為我本來也是他的人,而且是他非常信任的一個人。"趙群道:"但是我卻帶著他最寵愛的一個女人私奔了。"小方終於漸漸明白。
"一個女人",當然就是趙胡氏,她本來就是個少見的尤物,小方隨時都可以想出很多呂三為什麼捨不得放她走的理由來。
趙群肯不顧一切冒險帶她私奔,理由也同樣充分,小方相信有很多男人都會為她這麼做的。
何況他們本來就比較相配,至少比她跟呂三相配得多。
這一點小方可以原諒他們。
趙群看著他,眼中卻有歉意:"我本來並不想連累你們的。"他說得很誠懇:"但是我知道呂三已經買通花不拉,已經懷疑我們很可能混在這個商隊里。""所以你就故意將那隻金手塞進我們的包袱里,讓花不拉懷疑我們。"趙群道:"可是我並不是想害你。"
"不是。"
"我這麼做,只不過想轉移他們的目標,讓他們集中力量對付你們。"趙群道:"這樣我才有比較好的機會出手。"
這一點小方也不能不承認,趙群這種做法的確很聰明。
趙群又解釋:"從一開始我就不想你們受害,所以我們才會替你殺了錢通和錢明。""錢通?錢明?"
小方問:"他們就是今天下午跟我們同車的那對父子?""是的。"
趙群又道:"他們都是三寶堂屬下的人,父子兩人都精通於暗器,而且是毒藥暗器,所以,我們也用同樣的方法對付他們。""同樣方法?"
小方問,"下毒?"
"以牙還牙,以毒攻毒。"
趙群說道:"就因為他們是這種人,所以蘇蘇才出手。""蘇蘇"當然就是趙胡氏,小方從未想到下毒的竟是她。
能夠讓兩個精於毒藥暗器的老江湖,在不知不覺間中毒而死,那絕不是件容易事。""她是什麼時候下的毒?"
小方又問:"用的是什麼法子?"
"就是在中午我們跟他們換車的時候。"
趙群道:"我們也分了一點路菜給他們,看著他們吃了下去。"他微笑:"我們所準備的路菜有很多種。"
毒就在路菜里,錢通父子在中午時就已吃了有毒的路菜,直到黃昏前毒性才發作。
"她早已算好了他們一定要等到入山之後才出手,所以也早就算好毒性發作的時刻。"小方忍不住輕輕嘆息道:"她算得真准。"
"在這方面,她的確可以算是高手。"
趙群的聲音里充滿驕做,"其實無論在哪一方面她都可以算是高手。"他在為他的女人驕做,她也的確是個值得別人為她驕做的女人。
可是一個男人有了這麼樣一個女人,是不是真的幸福?
小方希望他們能得到幸福。
這世界上悲慘的事已夠多,何況他們都是很善良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仍不願別人受到傷害。
小方很想問他們知不知道他是誰?
他沒有間。
他的"魔眼"就懸挂在趙群腰畔,他也沒有問趙群是從哪裡得來的。
他甚至連看都沒有去看一眼。
多年前他得到這柄劍時,他也像其他學劍的少年一樣,將這柄劍看得比初戀的情人更珍貴,甚至還想在劍柄上刻字為銘:
"劍在人在,劍亡人亡。"
可是現在他的心情已變了,已漸漸發現,生命中還有許許多多更重要的事,遠比一柄劍更值得珍惜。
他已不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少年,也已不再有"相逢先問有仇無"的豪情。
他只希望能找到卜鷹,只希望能做一個恩仇了了,問心無愧的平凡人。
他的鬢邊雖然還沒有白髮,可是心境已微迫中年了。
趙群的眼中已有酒意,卻還是一直都在眼光的的地盯著小方:"我知道你本來的名字一定不是苗昌,就好像你一定也知道我本來絕不叫趙群。"他說:"可是我一直沒有問你是誰。"
"我也沒有問。"
小方淡淡他說:"我們天涯淪落,萍水相逢,到明日就要各分東西,彼此又何必知道得大多。""這是不是因為你心裡也有很多不願別人知道的隱痛和秘密?"小方拒絕回答這問題。
趙群忽然嘆了口氣:"其實我也知道你說的不錯,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好。"他嘆息著道:"只可惜我已隱約有一點知道了。""哦?"
"他們在那山道上對你突襲、逼著要你回家去的時候,你就應該知道想到他們是找錯人了。"趙群問:"你為什麼不對他們說?"
他替小方回答了這問題:"你不說,只因為你也是他們要找的人。"小方沉默。
杯中仍有酒,趙群喝乾了杯中酒,慢慢地放下酒杯,忽然拔劍。
劍光森寒,那一隻"魔眼"彷彿不停地在眨動,彷彿已認出了它的舊主人。
趙群輕撫劍鋒。
"你也練劍。"
他凝視著掌中劍,"你應該看得出這是柄好劍。""是好劍。"
"不但是好劍,而且是名劍。"
趙群道,"它的名字叫魔眼。"
"哦?"
"這柄劍本來不是我的,五天前還不是。"
趙群忽又抬頭,盯著小方:"你為什麼不問我,這柄劍是怎麼得來的?"小方就問:"這柄劍是怎麼得來的?"
"是從一個死人身上得來的。"
趙群道:"那個死人就是劍的舊主,姓方,是呂三的死敵,我也是呂三派去圍捕他的那些人其中之一。"他慢慢地接著道:"那時我已跟蘇蘇商議好,乘那次行動的機會,脫離呂三,所以我就帶走了這柄劍。"小方靜靜地聽著,完全沒有反應,這件事好像跟他全無關係。
趙群卻還是盯著他,一雙本來已有血絲的醉眼彷彿忽然變得很清醒,忽然問小方:"你想不想要我把這柄劍還給你?""還給我?"
小方反問:"為什麼要還給我?"
"因為我知道這柄劍的舊主人小方還沒有死。"趙群道:"跌死在危崖下的那個人並不是小方。""哦?"
"因為那個人的手上並沒有練過劍的痕迹。"
趙群道:"不但我看出一這了點,別人也看出來了。""哦?"
趙群忽然揮劍,用劍鋒逼住小方的咽喉,一字字道:"你就是小方,我知道你一定就是小方!"劍鋒就在喉結前一寸,劍氣刺人毛孔如尖針。
小方卻還是沒有反應。
他臉上的肌膚已被"光陰"侵蝕,本來就看不出有什麼表情。
但是他連眼睛都沒有眨。
趙群忽然大笑:"果然是好漢!"
他的手腕一翻,劍鋒迴轉,"嗆"的一聲,劍已入鞘。
然後他就從腰畔摘下了這柄利劍的鞘,用雙手送到小方面前:"不管你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我都把這柄劍送給你。""為什麼?"小方終於問。
"因為你是條好漢。"
趙群道:"只有你這樣的英雄好漢,才配用這把劍。"他的態度真誠坦率,他是真心要把這柄劍送給小方,小方卻沒有伸手去接。
雖然他已經被這個人的義氣所感動,卻還是不肯伸手。
"不管我是小方也好,不是小方也好,都不能要你這柄劍。""為什麼?"
小方的理由很絕:
"因為我若是小方,我一定會把這柄劍送給你的,就算你還給了我,我也一樣會送給你。"他說:"我們又何必送來送去?"
"你若不是小方呢?"
小方笑了笑:"我若不是小方,我憑什麼要你送我這麼樣一柄利器?"趙群也笑了:"你真是個怪人,怪得要命。"
他放下掌中劍,舉起杯中酒:"我敬你。"
小方還沒有舉杯,臉色突然變了。
剛才劍鋒已在他咽喉,他連眼都沒有眨。
可是現在他連那張已被"光陰"侵蝕的臉都已扭曲變形,就好像有一柄雖然看不見,卻比"魔眼"更鋒利的利劍,已刺入了他的咽喉,刺入他的心臟里。
因為他忽然聽見了一陣歌聲,一陣他已不知聽過多少遍的歌聲:
——兒須成名,
酒須醉。
酒後傾訴,
是心言。
歌聲中充滿了無可奈何的男子漢的悲愴,卻又充滿了令人血脈噴張的豪氣,在這遠離紅塵的山村裡,在這酒已微醉的寒夜中,聽來是什麼滋味?
小方忽然拋下酒杯躍起,箭一般沖了出去。
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不管他在幹什麼,只要他聽見這歌聲,他都會拋開一切衝出去的。
荒寒的山谷,寂寞的山村,用石塊砌成的,形狀古樸的屋子只有二三十戶,燈火都已熄滅,遠處的山坡上,卻彷彿有火光在閃動。
歌聲就是從那邊山坡上傳來的。
山坡上有一塊巨大的岩石,岩石上生著一堆火,乾燥的松木在火焰中劈啪發響,配合著悲倫的歌聲,就好像是一個人心碎時的聲立曰。
一個人獨坐在火堆旁,手裡的羊皮袋酒已將空,歌聲也漸漸消沉。
看見這堆火,看見這個人,小方的心也變得就像是火焰中的松木。
人猶未醉,酒已將盡,漫漫長夜,如何度過?
小方已有多年未曾流淚,在這一瞬間,他眼中的熱淚卻已幾乎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陽光"也追上來,緊握住他的手。
"是他?"她的聲音在顫抖,"真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