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蠟 人

第三十四章 蠟 人

他用來對付這老人的兩種方法,自從遠古以來,就是最有效的法子。

老人的額角上已經痛出了冷汗,眼睛里已經看到了銀光。

在這種情況下,很少有人還能閉著嘴。

小方將老人拉出了人群,拉到一個比較偏僻的角落裡,才沉著聲問:"鷹記商號里那些蠟人是怎麼來的?""不知道。"

小方的手只加了一分力,老人就痛得眼淚都幾乎流出來了。

"我真的不知道。"老人說:"昨天早上鷹記商號一開門,那些蠟人就在那裡了。"小方盯著他,直等到判斷出他說的話是真話之後,手的力量才放鬆。

"鷹記商號的夥計呢?"

"不知道。"老人說:"從昨天早上我就沒有看到他們。""連一個都沒有看見?"

"一一個都沒有。"

"從昨天早上起,鷹記商號里就只有那幾個蠟人在店裡?"小方問:"連一個活人都沒有?""沒有。"老人說得很肯定:"絕對沒有。"

"鷹記"的組織嚴密,規模龐大,除了那些實為卜鷹屬下戰士的夥計之外,經常留守在店裡真正做規矩生意買賣的人,至少也有一百多個。

一百多個有血有肉的大活人,當然不可能在一夜之間全部失蹤。頭刀。

第四條大漢用的居然只不過是柄很普通的青鋼劍,身材雖然高大,長得卻很秀氣。

第五條大漢空著一雙手,幾乎垂到膝蓋上,不但手臂奇長,手掌也比普通人大一倍。

他的手雖然不帶兵刃,腰帶上卻掛滿了零件,零零碎碎的也看不出究竟是什麼東西?究竟有多少種?脖子上還掛著一圈長繩,看來就像是個活動的雜貨架子。

第五條大漢用不著大吼大叫,也用不著出手,就這麼樣往那裡一站,架勢已經夠唬人的了。

他們一亮相,別的人立刻安靜了下來。

五個人彼此望了一眼,顧盼之間,睥睨自雄,挑戟提杵佩刀的招呼第一條大漢。

"老大,就是這幾個蠟人在搗鬼,青貂嶺的兄弟就是死在他們手上的。""蠟人也會殺人?"老大冷笑:"這倒真他媽的活見鬼。""不管他們是什麼變的,咱們不如先把他們毀了再說。""好主意。"

佩劍的大漢樣子雖然長得最秀氣,動作卻最快,一反手拔出了青鋼劍,就準備動了。

用斧頭的大漢卻攔住了他。

"等一等。"

"既然已經來了,還等什麼?"

"等著看我的!"

佩劍的大漢沒有爭先,因為他們的老大也同意"好,咱就先看老二的。"不但他們在看,別的人也在看,等著看他們老二出手。

老二的動作並不快,先慢吞吞地往前走了兩步,從腰帶上抽出了一把連柄只有一尺多長的斧頭,用大拇指舐了舐舌頭上的口水,往斧鋒上抹了抹,……突然一彎身、一揮手。

只聽"吧"的一聲響,急風破空,他手裡的斧頭已經脫手飛出,往班察巴那的頭上劈了過去。

這是種江湖上很少有人練的功夫,一斧頭的力量遠比任何一種暗器都大得多。

力量大,速度當然也快,就算是獅虎猛獸,也禁不起這麼樣一斧頭。

班察巴那沒有動。

這個班察巴那隻不過是個蠟人,根本不會動,可是這一斧頭也沒有劈在他頭上。

這種功夫就像是飛刀一樣,最難練的一點就是準頭。要能在三十步以外以一斧頭劈開一個核桃,功夫才算練成了。

這條大漢無疑已經把功夫練到了這一步,出手不但快,而且准。

每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他這一斧頭劈出去,准可以把那蠟人腦袋一下子劈成兩半。

奇怪的是,這一斧頭卻偏偏劈空了。

也不知道是因為那條大漢手上的力量用得不夠,還是因為別的古怪緣故,這把去勢如風的飛斧剛劈到"班察巴那"頭上,就忽然失去了準頭,忽然變得像是個斷了線的風箏一樣,輕飄飄地往旁邊飛了出去,"奪"的一聲,釘在櫃檯上。

老二的臉色變了。

他的兄弟們臉色也變了。

老大眼珠子一轉,故意破口大罵。

"直娘賊:叫你多吃兩斤肉,手上才有力氣,你他媽的偏要去玩姑娘,玩得手發軟,真他媽的丟人現眼。"老二的臉色發青,不等他們的老大罵完,已經又是一斧頭劈了出去。

這一次他的出手更快更准,用的力量也更大。

斧頭破空飛出,急風呼嘯而過,忽然問,"卜"的一聲響,斧頭的木柄忽然憑空斷成了兩截,斧頭失去平衡之力,一下子就掉了下來。

老大還在罵,罵得更凶。

但是他的眼睛卻一直在四下搜索,因為他跟他的兄弟一樣明白兩件事。

——一把以上好橡木為柄的斧頭,是絕不會無緣無故從中折斷的。

——他們的老二手上有什麼樣的力量,他們心裡當然更清楚,如果說他會將一把斧頭劈歪,那簡直就好像說太陽是從西邊出來的一樣荒謬。

斧柄既然不可能無故折斷,斧頭也絕不可能劈歪,這是怎麼回事呢?

唯一合理的解釋是——有一一個人。

——有一個人,在一個很不容易被人看到的角落裡,以一種不容易被人看見的手法,發出一種很不容易被人看出來的暗器,打歪了他們老二第一次劈出的斧頭,打斷了他第二次劈出的斧柄;這個人無疑是高手,高手中的高手。

這個人很可能就是把蠟像擺在這裡的人。

他們五兄弟雖然想到了這一點,卻完全不動聲色,因為他們沒有看見這個人,也沒有看出來他用的是什麼暗器?

他們只看見了小方。

小方也在找,找這個打歪斧頭折斷斧柄的人。

他還沒有找到這個人,別人已經找上他了。

第一個找上來的就是那身材最高大,長得高秀氣的佩劍少年。

他盯著小方,忽然笑了笑:"你好。"他說:"我好像見過你。""哦?"

"我好像剛才遇見過你,在另外一個地方見過你。""哦。"小方問:"在哪裡見過我?"

"就在那家商號里。"佩劍的少年道:"你好像跟那個長得完全一模一樣。"小方笑了,摸著自己的臉笑了。

"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像。"他間這少年:"你貴姓?""我叫老四。"

"老四?"小方又問;"誰的老四?"

"是我們老大的老四。"

"你們的老大是誰?"

"是個從來都不會殺人的人。"老四說:"他只會打人,常常一下子就把別人打成肉泥。"小方嘆了口氣。

"那麼他一定很累。"

"很累?"

"無論誰要把別人打成肉泥都是件很費力氣的事,他怎麼會不累?"老四冷笑,忽然又問小方:"你的暗器呢?"

"什麼暗器葉小方反問。

"打斧頭的暗器。"

"我沒有這種暗器。"小方在笑:"如果我有暗器,也不打斧頭。""不打斧頭打什麼?"

"打入。"小方好像笑得很愉快:"打人絕對比打斧頭好玩得多。"老四也笑了。

他們兩個人都在笑,可是無論誰都看得出來他們並不是真的覺得很可笑。

他們笑的時候,眼睛都在盯著對方的手。

握劍的那隻手。

老四笑得比小方遠不像是在笑,他忽然問小方:"你也會使劍?""會一點。"小方說:"一點點。"

"那好極了。"老四說:"碰巧我也會使劍,也只會一點點。"這句話說出來,每個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了。

老四已經認定了小方和鷹記商號里這幾個蠟人有關係,就算他不是打落斧頭的高手,也一定可以從他身上逼出那位高手來。

小方並沒有否認,因為他知道否認也沒有用。

老四的掌中有劍。

小方也有。

老四打算要用他的劍來逼小方說出這秘密。

小方也沒有拒絕逃避。

老四身高八尺一寸,手腳長大,動作靈活,全身的肌肉都充滿彈性。

小方看來不但蒼白樵粹,而且顯得很虛弱。

他們的強弱之勢看來已經很明顯,每個人都認定小方必敗無疑。

只有齊小燕是例外。

只有她算準了老四絕對避不開小方三招。

一聲輕叱,劍光閃動,轉瞬間老四就已攻出八劍,招中套招綿延不絕的連環八劍,被這麼樣一條大漢使出來當然更具威力。

可是他連小方的衣角都沒有碰到。

小方只刺出一劍。

他轉身、拔劍,一劍刺出,到了老四的咽喉。

老四用盡全力才避開這一劍。

他凌空后躍,凌空翻身,雖然避開了這一劍,卻已無法顧及退路。

他的身子落下時,已經到了鷹記商號里。

鷹記商號里只有幾個沒有生命沒有知覺連動都不會動的蠟人。

可是他的身子一落下時,眼睛里就露出種驚訝恐懼之極的表情,身上每一塊肌肉都因恐懼而收縮,忽然就失去了彈性,變得痙攣僵硬。

他的兄弟們同時大喝:"老四,快退!退出來!"他自己當然也想退出來,卻已太遲了。

他掙扎著,還想撲過去,用他手裡的劍去搏殺那幾個本來就沒有生命的蠟人。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全身的關節肌肉組織都已失去控制,眼淚鼻涕大小便忽然全部流了出來,身子也已漸漸縮成了一團。

只不過他還沒有死,還剩下最後一口氣,忽然大喝一聲,用盡全力,將掌中劍脫手飛擲出去。

劍光一閃間,"卜"的一聲響,一劍刺人了卜鷹的胸膛,從前胸刺人,後背穿出。

因為這個卜鷹只不過是個蠟人而已。

這時老四已經倒在地上,全身都已收縮僵硬,一條八尺一寸的大漢,竟在轉瞬間變得好像是個已經被抽干血肉的標本。

所以他已經看不見他這一劍擲出后的結果了。

可是他的兄弟還沒有死。

他們臉上忽然也露出種驚訝恐懼之極的表情,因為他們還看得見。

每個眼睛都還看得見的人,臉上都露出了跟他們完全一樣的表情,甚至連小方都不例外。

因為他也跟他們一樣,看見了一件雖然親眼目睹也無法相信的怪事。

他們看見卜鷹在流血!

這個卜鷹只不過是個沒有知覺沒有生命的蠟人而已,怎麼會流血?

"卜鷹"的確在流血。

一滴滴鮮血沿著劍鋒流過,從劍尖上滴下來。

他沒有動,也沒有表情。

因為他畢竟只不過是個蠟人而已,——至少從外表看來絕對是個蠟人。

可是從另一方面看去,無論誰都知道一個蠟人是不會流血的。

絕對不會。

——那麼血是從哪裡來的?

——難道這個蠟人只有從外表看去才是蠟人,其實卻不是。

——如果這個蠟人其實並不是蠟人,為什麼看過去又偏偏是個蠟人。

這是個很荒謬的問題,也是種很荒謬的想法,荒謬而可怕。

小方的全身忽然都被冷汗浸透,因為他心裡忽然有了個荒謬的想法。

他忽然沖了出去。

他想衝進鷹記商號去找這問題的答案。

他只想找出這問題的答案,卻忘了那老人對他說過的活。

——只要一走進鷹記的大門就必死,不管什麼人都一樣。

這句話聽起來很荒謬,很少有人會相信,可是親眼看見老四暴斃后,還有誰能不信,誰敢不信?

老四臨死前眼神中那種恐懼之極的表情,更令人難以忘記。

小方卻忘了。

在這一瞬間,什麼事他全都忘了,所有那些令人悲痛傷感憤怒恐懼的事,都已不能影響他。

在這一瞬間,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卜鷹!

寂寞寒冷漫長的大漠之夜,比寒風更濃烈的酒,比酒更濃烈的友情,這才是真正令人永難忘懷的。

——兒需成名,

酒需醉,

酒後傾訴,

吐心言。

卜鷹,你究竟是死是活?你究竟在哪裡?

你為什麼會流血?

小方不是英雄。

很少會有人把他當作英雄,他自己也不想做英雄。

他只想做一個平平凡凡的人,做平平凡凡的事,過平平凡凡的日子。

可是他有一股衝動。

每當他看見一些不公平的事,看見一些對人不公平的人,他就會衝動,就會不顧一切,去讓那些事做得公平一點,去讓那些人受到合理的制裁。

小方還有一股勁,一股永遠不肯屈服的勁。

如果別人不逼他,他絕對是個很平和的人,不想跟別人去爭,也不想為任何事去爭。

如果有人逼他,他這股勁就來了。

他這股勁來的時候,不管別人是用利誘還是用威脅,他都不在乎,就算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在乎。

小方最近已冷靜多了,每個認得他的人都認為他已經冷靜多了。

他自己也認為自己冷靜多了,已經學會了控制自己。

有很多次他都替自己證實了這一點,可是現在他忽然又衝動起來了。把自己以前曾經再三告誡過自己的話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如果是為了他自己的事,他絕不會這樣子的。

可是為了他的朋友,為了卜鷹,他隨時都可以放開一切。隨時都時以把自己的腦袋往牆上撞過去,就是牆上有三百八十根釘子,他也會撞過去。

因為他天生就是這樣一個人,天生就是這種脾氣,你說這種脾氣要命不要命?——蠟人怎麼會流血?

合理的答案只有一個。

——蠟人裡面是有一個人,一個會流血的人,是不是只有活人才會流血?

小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聽到過一個故事,一個可怕極了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神秘遙遠的國度里,有一位專做蠟人的大師,他做出的蠟人每一個都像活的一樣,尤其是他用蠟做出來的女孩子,每一個都讓男人著迷。

——就在這段時候,在那個國度中一些偏僻的鄉村裡,時常會有一些女孩子神秘失蹤,連最有經驗的捕快也查不出她們的下落。

——這件奇案是被一個悲傷的母親在無意間揭穿的。

——這位母親因為女兒的失蹤悲傷得幾乎發了瘋,他的丈夫就帶她到城裡去散心。

——他們在城裡有一位有錢的親戚,剛巧認得那位妙奪天工的蠟像大師,就帶他們去看那些活色生香的蠟像。

——那位母親看見其中一個蠟像后,忽然暈了過去。

——因為他們看見的那個蠟人,實在太像她的女兒了,在黃昏后淡淡的燈光里,看來簡直就像她的女兒完全一模一樣。

——她醒過來之後,就要求那位大師將這個蠟像賣給她,不管多少錢她都願意買,就算要她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可是大師拒絕了。

——大師的傑作,是絕不可能轉讓給別人的。

——悲傷的母親又難受又失望,正準備走的時候。

——可怕的事就在那一瞬間出現了。

——那個女孩子的蠟像,眼中忽然流出了淚來,紅色的眼淚,血淚。

——悲傷的母親再也無法控制自己,不顧一切沖了過去,抱住了那個蠟像。

蠟像忽然碎裂,外面一層忽然裂開,裡面赫然有一個人,雖然不是活人,卻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一一蠟像里的這個人,赫然就是那位母親失蹤了的女兒。

——於是大師的秘密被揭穿了,他所有的傑作都是用活人澆蠟做成的。

在小方很小很小的時候,還聽到了一種傳說,一種又可怕又神秘的傳說。

——古老相傳,如果一個人死在異鄉,含冤而死後,再見到他的親人時,他的屍體還會有血流出來,七竅中都會有血流出來。

——所以死人也未必是一定不會再流血的。

這個故事和這種傳說,都在小方心裡生了根,就在他看見卜鷹的蠟像里有血流出來的時候,他忽然又想了起來。

——卜鷹的這個蠟像是不是也用這種方法做成的?

——這個蠟像里的人是不是卜鷹?

想到了這一點,小方就沖了出去。

他一定要找出這問題的答案,不管怎麼樣都要找出來。

至於他自己的安危死活,他根本就不在乎。

因為這一瞬間他已經把所有別的問題全都忘得乾乾淨淨。

站在鷹記商號外的人,誰也想不到小方會在親眼看見老四暴斃后還會衝進去,連齊小燕都想不到。

可是他已經衝進去了。

他的身法極快,比大多數人想像中都快得多,可是他一衝進去之後,就忽然停了下來,就像是忽然被魔法定住一樣停了下來。

他的目標是那個會流血的卜鷹蠟像。

可是在他身子停下來的那一瞬間,他的眼睛是看著另外一個蠟人的。

就在他眼睛看到這個蠟人的那一瞬間,他的身子才忽然停頓。

然後他臉上就露出種奇怪的表情,就好像老四臨死前露出的那種表情。

他的眼睛里也忽然充滿恐懼,他臉上的肌肉彷彿也在收縮痙攣扭曲。

——他看見了什麼?

小方看見的事,除了他自己之外誰也不會相信,甚至連他自己都很難相信。

他忽然看見了他自己的眼睛。

他也看見了他自己眼睛里露出的那種絕對沒有任何人能想像的表情。

一種充滿了譏嘲和怨毒的表情。

有誰能想象到一個人會用這樣的眼光來看自己。

小方看見的當然不是他自己,只不過是個看來幾乎跟他完全一樣的蠟人而已。

可是在那一瞬間,他卻真的有了這種感覺,覺得真的是他自己在看著他自己,他一個人好像已忽然裂成兩個。

——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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