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眾人魚貫而出,解憂感到翁歸靡火辣辣的目光一直盯在她臉上,在走過她身前時還略微頓了頓,但她始終不看他,拒絕與他的視線接觸。
終於,他走過去了,所有人都出去了,氈房內只剩她與烏孫王。
「好了,你起來,坐下說吧。」
解憂起身,並未坐下,反而直截了當地說:「請大王容臣妾去趟單于庭。」
烏孫王大吃一驚。「單于庭乃匈奴庭帳,夫人去那裡幹麼?」
解憂需要他的支援,因此沒有隱瞞,將自己與常惠多年的友誼,及漢使出訪匈奴被抓扣的事全告訴了他,但略去了兩名逃亡者前往輪台報信的事。
聽她說完,烏孫王拳頭輕捶膝蓋。「難怪桓寧說,單于庭內到處是漢人送的金銀珠寶、絲綢用具……這個且鞮侯,他果真幹了!」
「大王既知此事,能否托個人情,求匈奴王放了我的朋友和蘇將軍?」
「不能。」烏孫王當即回絕。「且鞮侯單于強悍而傲慢,他既然不怕得罪大漢天子而扣押使者,肯定已做了開戰的準備;我去勸他,定被他視為通敵。烏孫禁不起他的鐵騎金刀,夫人萬不可陷烏孫於絕地!」
解憂本來也沒有指望他出手相救,便立刻放棄那個念頭。「既如此,請大王准許我去單于庭,親自面見且鞮侯單于!」
「絕對不可!」軍須靡再次斷然拒絕,還責備她:「夫人雖為大漢公主,但做了本王右夫人,就是烏孫人。你若貿然前去,不僅羞辱了自己,令本王和整個烏孫國蒙羞,還會挑起烏、匈之間的戰爭。難道這是夫人想要的嗎?」
解憂急忙說:「不,我絕不希望烏孫遭受戰火荼毒!」
「既然這樣,夫人就莫再提去單于庭的事,要多為烏孫子民的安寧考慮。」
解憂冷靜下來,想到全局,就明白了他的拒絕並非搪塞之詞。
匈奴的軍力遠比烏孫強大,兩國又是近鄰,如果不愼引發戰爭,匈奴必定長驅直入,到時烏孫國將面臨滅國之災;失去烏孫,漢朝也將失去制約匈奴的平衡點,必得直接面對匈奴早已存在,並蠢蠢欲動的侵略野心,其後果會非常嚴重。
她難過地對軍須靡說:「是臣妾魯莽,一心記掛著朋友,忘了審時度勢,若非大王提醒,難免釀成大禍。」
見她主動認錯,軍須靡感到十分寬慰,像她這種既忠誠又勇敢的女子,確實很少見。看到她蒼白的面龐,他指指身邊。「夫人不必自責,過來坐下。」
解憂沒有注意到他的手勢,她的心思,全在正遭受折磨的常惠身上。
她無法忘記在自己最孤單寂寞的時候,常惠曾給過她很多的幫助和鼓勵。
如今,她不能在他陷入困境時置之不理。
沉吟片刻后,她問:「大王可否容我遣侍女,去單于庭照顧我的朋友?」
軍須靡暗自吃驚,他從來沒遇過像她這樣有情有義的女人。
解憂害怕他拒絕,立刻又說:「我的侍女曾在單于庭生活過,會說匈奴話,要是裝扮成匈奴人,一定可以混進去。」
要想拒絕一個像她這樣的女人可不容易,烏孫王想了想。「她一旦離開,就再也不能回來,也永遠與烏孫國沒有關係,夫人能做到嗎?」
「我能!」解憂淚水盈睫。「只要她能陪伴、照顧常公子,鼓勵他、安慰他,讓他活下去,我皇陛下就一定能將他救出來,送他回家!」
「那就這麼辦吧。」她凄楚的麗容,引發了軍須靡英雄愛美的柔情,他終於出聲同意。「剛好相大祿要去西北戍邊,可以順道護送她到邊境。」
解憂大震。「相大祿要去西北?何時決定的?」
烏孫王點頭。「早就決定了,只等祭祀后就走。最近康居國不斷挑釁我邊界牧場,大祿善用兵,去了准能讓那幫混蛋安靜下來。」
他要離開,而且知道好久了,卻沒有告訴她一聲!
淚水滑落,原先已因常惠受囚而焦慮不已的心,再次被翁歸靡即將遠行的消息攪動,她更加傷痛,情緒再也無法剋制。
好在烏孫王以為,她是在為好友和即將送別的侍女傷心,因此心中憐惜她。「本王這就召相大祿進來。」
解憂想阻止,可對方已大聲吆喝起外面的侍衛。
很快,翁歸靡進來了;從他進來的速度,解憂知道他根本沒有走遠。
「吾王……」當他看到淚流滿面的解憂時,所有的話都梗在了喉矓口,只能直直的望著解憂。「公……夫人怎麼了?」
「她在為朋友擔心。」烏孫王說著,走過來擁住解憂的肩膀,讓她坐在自己身側,溫和地安慰她:「夫人別傷心,大祿會把她安全送到那裡。」
那放在解憂肩上的大手,讓翁歸靡恨不能衝過去將它扭斷,幸好他及時想起,那是他的國王,在安慰他的王后。
強忍心頭妒意,翁歸靡問:「送誰?去哪裡?」
「芷芙。」克制住內心的悲傷,解憂對國王說:「謝謝大王成全。」
軍須靡輕拍她的肩以示撫慰,然後將解憂所求之事,告訴了翁歸靡。
聽完這件事,翁歸靡的情緒,終於從強烈的嫉妒和憤怒中擺脫出來,瞬即恢復一貫的鎮定和冷靜。
「這事得悄悄做,絕不能讓左夫人知道;否則消息傳入匈奴庭帳,對芷芙和你的朋友,包括烏孫王國,都將是一場災難。」他對解憂說。
「我知道。」解憂拭去淚水,情緒不再那麼激動。「如果有人問,我會說芷芙家裡有事,返回漢朝了。」
軍須靡贊同。「就這樣說,而且這事的知情者,只限於我們三人。」
隨後他們決定,既然夫人今天來找大王的事很快就會被眾人知道,那麼今夜就把芷芙送走,會比較自然。
荒漠孤煙沉,日落凄風寒。
當赤谷城的人們,為明天日出時的祭祀,點燃祭台前的熊熊篝火時,距離祭台數十里的雲杉樹下,解憂正與她的侍女話別。
「芷芙,」她將一把精緻靈巧的短劍遞給侍女。「這是離鄉前,常公子送給我的短劍,如今我把它轉送給你……」
「不,奴婢不能要。」芷芙拒絕。
「要的,多樣利器多條路!」解憂將短劍堅決地插進她的腰袋裡,傷感地說:「此去單于庭,不知有多少艱險,若非身不由己,我願與你同往……如今讓你獨去冒險,你千萬別怨我。」
「不!公主!」芷芙跪在她面前,從不掉淚的她,此刻淚流滿面。「芷芙的命是公主給的,無論公主讓芷芙做什麼,芷芙絕無怨言。常公子義德高尚,與公主情同兄妹,芷芙定傾力相護!只是……公主南雁北飛,寄身異邦,奴婢此去心猶不安,望公主珍重,奴婢人在他鄉,定日日祈求蒼天佑公主平安……」
她哽咽難語,俯身磕頭,解憂想拉起她,可她有功夫,奈何不得。
一旁早已哭成淚人的馮嫽過來幫忙,同樣沒法拉起她。
解憂跪下,握著她的手流淚。「你和嫽兒,是我最親的好姊妹,我也會日日祈求老天,保佑你和常公子平安!」
「我也是……」馮嫽也跪了下來,抹著淚水對芷芙說:「你放心去吧,好好照顧常公子;公主有我,我會一輩子跟著公主,把你的那份活兒全包了!」
「你們兩個快扶公主起來,別再哭了!」
就在三個女孩哭成一團時,原本在草窩下等候的右將軍符戈瀚走來,一把將最嬌小的馮嫽抱起來,而芷芙經他提醒,也慌忙起身攙起解憂。
符戈瀚哀求道:「別再哭了,人生聚散尋常事,如你們這般哭法,就連大祿也傷心啊!」
翁歸靡正背對她們,像尊石雕似的矗立在那裡。
解憂振作起來,對芷芙和馮嫽說「是的,我們不該哭,今日只是分別,不是永別,我們要像壯士那樣出征。芷芙去照顧陪伴常公子,我和嫽兒好好守護漢烏聯盟,有朝一曰,我們定能再相逢!」
「說得好,不愧是天鵝公主!」符戈瀚讚許她,又對草窩子方向喊:「大祿,那我們上路嘍!」
翁歸靡走來。「去吧,記住把芷芙送到那裡后,你和馮嫽得立刻趕回來。」
「明白。」符戈瀚找來三人的坐騎。
馮嫽看了看翁歸靡,對解憂說:「公主回去吧,奴婢天亮前一定回來。」
芷芙上馬前,再次含淚看著解憂。「公主,芷芙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