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呵!原來已經這樣晚了。抬頭只見滿天星斗,發著清冷的光亮,李鈺訝異地凝睇,從未見過如此燦爛的星光。當他在皇宮大內時,甚至不曉得夜月也可以這麼美麗的。他的歡欣喜悅在七歲那年,就付諸東流,一去不回了。
近二十年來,他甚至不曾有過發自內心的笑,恨,取代了他所有的知覺。
她的出現,無疑點燃了他生命中的一線曙光。他曾經懷疑那只是一種原始的、獸性的慾望,過不了多久,它就會慢慢燃成灰燼……他的熱情會逐漸消褪……
事實正好相反,它越燒越旺,摧枯拉朽的火舌幾乎無所不在,教他片刻都無法或忘她熾熱的身軀。
她是無可取代的。
李鈺淺酌手中的美酒,思緒翻飛如濤。子夜了,山莊內外一片死寂,面向氤氳朦朧的湖光景緻、冷雨紛飛,他澎湃的思潮,依然沉澱不下來。
有誰相信,他正這樣熱烈地愛著?她無謂的語句、矜淡的神態,像把利刃刺進他的五臟六腑,不可思議地激起一陣莫名的快感!
陰霾灰暗的心湖,迅速劃下懾人的驚嘆!
從第一眼……或更早以前?總之她贏了,一場不像賭局的賭注,他把自己全數典押上去,結果是沒能全身而退。儘管有雙翻雲覆雨手,一味強裝悍戾輕狂,卻終究墜入十里迷障,走不出邪魅的誘惑之林。
殘酷的是,她愛自由更甚於愛他,且三餐粗食,猶自得其樂。多怪異的女子!錦衣玉食,華宅珠寶,童僕如雲不好嗎?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她居然狂妄地說不要?
其實她要的,只是她貪心得更加可惡,她陰謀揚惑他放棄江山,陪她縱橫天涯,暢遊五湖四海,她的野心天理難容!
他生平最恨貪得無厭之人,竟中邪也似的愛上她的永難饜足。使壞也能像她這麼理直氣壯,簡直罪該萬死!她怎麼敢?他的理智一定被蒙蔽了,才會洞察不出其中的道理。
穆子左、朱向晚他們一定都急壞了吧?才會左一句叮嚀、右一句勸諫,要他師法歷代明君將相,提醒他女人是禍水,切莫一錯再錯。
哼,這些人還敢誇口善解君意?他沉迷了?不,醉卧美人膝是他的手段,醒掌天下事才是他的終極目標。
因為對自己絕對信任,所以能夠不拘泥小節,不縈懷得失,不計較後果。江山美人,他一樣也不肯放棄。
一聲酒嗝,驚醒了寤寐中的人兒。
「你幾時回來的?」尹似水眨著倦眼。
他衝動地抱住她,環向她的腰,什麼也沒做,就那樣緊緊抱著,心貼著心,仔細感受彼此的每一下心跳。
「你喝了酒?」一身酒味,嗆得她不飲欲醉。
「嘔」,全然無備地,她竟吐得稀里嘩啦,吐完之後胃裡仍翻攪得好難受。
「吃了不潔的東西?」他鬆開兩臂的廝纏,探了下她的脈搏——「咦!」
「怎麼?」倚在他懷中,抬眼睇視他,他深沉黑幽的眸不知在思忖些什麼,微斂的眉宇有著欣然的喜色。
「我還不確定,明天叫向晚幫你請個大夫,詳加診斷。」
她的臉過度的潮紅,應是激動后所造成的。
李鈺抱她至廊外透氣,夜幕籠罩的庭院影影幢幢。陣陣芳菲香氣,伴隨紫霧白煙,宛似催情的春藥,十分誘惑。李鈺深情款款吻住她……
尹似水伸手拆掉她頭上的髮髻,一發一發相繼抖落,她用力向後輕攏,長發在冷風中陡地飛揚。頭仰起,閉上雙眸,整個人豁出去……環住他的手臂使勁地,讓自己貼近他的唇,自動獻出自己,索求得比他還饑渴。怎麼會這樣?
李鈺大喜過望,熱情回應,兩人幾乎融成一塊……
的聲響源自他們左側的矮木叢之中。尹似水都察覺到了,他不可能不知道。但他根本不予理會,變本加厲地挑勾、撩撥。
盈盈月光自葉縫處篩落地面,四周宛似灑了金粉的太虛幻境……教人慾罷不能……
他另含機心,破壞此良辰美景。尹似水在他眼中看到自己,和一襲艷紅的襦衫裙。
「你在做戲給誰看?」
不願當他的幫凶,她霍然起身,逃入房中,用被褥把自己上上下下裹得密不透風。
尹似水從沒那樣憔悴過,無精打采地,啥事都提不起勁。
晌午時分,朱向晚十萬火急地將李鈺請了出去,至今炊煙裊裊仍不見迴轉。
「小姐。」是綵衣,李鈺特地將她調來,專門服侍她,「快隨我來。」
「不要。」她猶如撒嬌的孩子,執意往被子里鑽。
「來嘛,包準你看了心曠神怡!昏睡症一下子好掉一大半。」綵衣說得眉飛色舞。
尹似水懨懨懶懶地掀起被子一角:「敢騙我就要你好看。」她根本凶不起來,虛張聲勢,反而顯得滑稽。
短短數十天,大夥都知道,這位少夫人是甜嘴姐兒豆腐心,罵人舌頭還會打結呢。
「快,往這邊,在後花園。」
咦!這……五月天了,哪來滿園的桃紅醉人心扉?
一陣風驟然掠過,粉紅紛飛的花瓣「淋」了她一頭一臉,尹似水倉促兜起裙擺接住……
「我以前沒見過呀,幾時種的?」她開心地跑入桃花園裡,徜徉在一片花海之中。
「昨夜。」瞅見她綻放的美麗笑靨,綵衣不覺看得痴了。
「怎麼可能?」一夜之間,誰有本事令「滄海變桑田」?除非是神仙變的。昔時只聽過武則天命百花一夜競開,沒想到他也……
「這世上,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綵衣笑得神秘。
「他?」他昨夜寅夜方歸,莫非就為了這個?
尹似水的感動寫在臉上,她要去跟他道謝,這人,居然連提都不提。
興沖沖的腳步卻硬生生地停佇在迴廊盡頭。尹似水躊躇著揣想,前方這一大群不速之客究竟為何方妖孽?
一百零八名騎兵,排成十二列。個個沉雄剛毅,嘴唇抿得緊緊,或挾了弩,或佩長劍,均有股駭人的氣勢。
白日燦燦,萬籟俱寂,似乎全屏息靜候著某事發生。
居中的,一身黃袍龍騰亮躍,睥睨群倫地斜向她。
漢皇暴怒地面露猙獰:「你是尹似水?」
「見了皇上還不下跪?」一名侍衛慌忙提醒她。
尹似水別無選擇,曲膝跪倒在台階上。
「把頭抬起來!」
尹似水照辦了。她心知這只是下馬威,更厲害的還在後頭呢!
「你惑亂世子,淫穢皇族,可知罪!」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尹似水不以為然地撇著小嘴。
「念你愚昧無知,朕法外施仁,給你一個機會。」他雖老邁,亦知此女之美貌乃萬中求一,李鈺迷戀她不是沒有道理的。
為了不落人以欺凌弱小的口實,他特地編就這場戲碼——他掏出一隻得自先秦的半兩錢,把錢扔到尹似水腳邊。
「見『半兩』二字即生,負面即死!生死有命,於此關頭,看你的造化了。」
尹似水不覺惱怒,恨他逼人太甚。
「我沒罪,何必死?」朱向晚、穆子左他們可以作證,是誰逼得她走投無路?這老頭子,竟敢歪曲事實,空口白話!
「放肆!大膽刁婦,擲!」今日若不取她性命,將何以威震天下?
大批騎兵眼看一聲令下便要圍殺過來。她悄然抬眼、不得了,屋脊、樹梢上亦布滿弓箭手。今兒,她要九死一生了。
尹似水迫於無奈,伸手拾起半兩錢——咦!兩面俱光滑?細看……天吶,這「半兩」二字早被人磨平了,這殺千刀的糟老頭!
真以為她那麼好欺負?尹似水冷冷一笑,空氣中倏然暗香浮動,冉冉飄散……
她用力將錢幣捏成一塊,擲還給漢皇。
「王法讓我生,你偏要我死。不合天理的事,我不幹!」她噙著莫測的詭笑,大搖大擺地旋身離去。
「站住,你——」一陣急怒攻心,他感到天昏地暗。
屋頂和樹梢上的弓箭手,亦紛紛掉落地面。
「妖女,快來人……來……」
門后驚慌地跑進來一個人:「請問李夫人……」這些人是怎麼了?大門沒人看守,屋裡的人又個個……東倒西歪,喝醉酒啦?
「你是什麼人?」侍衛忍著暈眩,勉強擋至漢皇面前,加以保護。
「我是九里庄的大夫,幫李夫人送安胎藥來的。」這劑葯是李鈺囑咐他先行準備,按他的推斷,料想是八九不離十。
漢皇禁不住衝擊,一下子癱軟倒卧。
「去,捉住她,然後……」殺或不殺?
她懷了龍子,木已成舟,這這這……
奔出水簾山莊,尹似水迷惘地,但覺天下之大,竟無她容身之處。
一切只因風月情濃。心靈上她無以回頭,現實中卻進退維谷。生命為愁苦所消耗呵!她的青春美麗,怎能浪費在永無止盡的逃竄里?
李鈺不放過她,是為了情慾;漢皇不放過她,則是為了逞凶。她莫名其妙遭受雙面夾擊,天理何在?
「小師妹,久違了。」
寄柔情的聲音突然自斜坡上響起,跟著一道粉紫色的身影自半空中凌降。
尹似水惶惑地望著眼前妖艷的女子,不及做任何戒備的舉動,只是呆杵原地。
「怎麼啦,小師妹?看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該不會被李鈺給拋棄了吧?!」寄柔情幸災樂禍地尖聲嬌笑。
尹似水臉色瞬息慘白。
寄柔情見狀,笑得益發猖狂。
「難怪你死到臨頭猶不自知。」她神色詭異,「把夜明珠交出來!」她嗲著嗓音,陰險地邪笑。
「你不要毒經和那本秘笈了?」尹似水不明白她從何得知夜明珠一事,難道這段日子她一直躲在水簾山莊附近,才能輕易掌握自己的行蹤?!
「哈哈哈!」寄柔情笑得珠花亂顫,身形搖曳,「我胃口有那麼小嗎?毒經、秘笈、夜明珠還有你的命,我每樣都要!」
跟這種人實在沒什麼好說的。尹似水鄙夷地瞥她一眼,徑自繞過小斜坡,準備離去。
寄柔情瞠大杏眼——
「站住!」喝聲甫落,掌風已凌厲而至。
尹似水聽風辨位,回身想接招,卻驚覺丹田真氣亂竄——
寄柔情一掌拍中她右肩下方,她立即嘔出一口鮮血,整個人滾落及腰的草叢。
「小師妹,你給我出來!」草實在大長,加上樹蔭濃密,一時之間她竟遍尋不著尹似水,「師妹,你出來,咱們有話好商量嘛,其實我剛剛那掌並不是真的想打你,我以為你應該閃避得了,哪知才幾個月不見,你功力竟退了一大截,所以怪來怪去,還是該怪你自己。」
又等了約莫半炷香的時間,四野依舊寧謐悄然。寄柔情再沒耐心窮耗下去,便破口大罵。
「你再不出來,休怪我冷酷無情!」雲時,但見闐黑樹影下劍光閃閃,一下一下地往草叢亂砍亂揮。
躲在矮灌木叢后的尹似水,如被針扎,全身肌膚都縮緊了,心頭突突狂跳,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
驀地,一劍刺將過來,好死不死地正中她的右臂,她強忍住椎心的痛楚,惶急掏出手絹,在寄柔情收回長劍時,適時地、悄然地抹去劍柄上的血漬。
「怪了,難不成她會飛天遁地?」寄柔情本要施放毒氣,逼尹似水乖乖出來就死,但繼之又想,毒經在她手上,任何毒粉、毒散又豈奈何得了她?
「師妹,我知道你就躲在附近,別以為不出聲我就沒法把你揪出來!」寄柔情說到後來已心緒浮躁,「你再裝聾作啞,休怪我用無形散、逍遙丹、極樂粉、穿心刺對付你。」
尹似水咬緊牙關,靜屏氣息,不為她的妖言恫嚇所動。她師姐的為人她最了解不過了,她一向說到做到,甚至做的比說的還狠還絕。
糟糕!五臟六腑怎挑在這節骨眼攪動了起來?
尹似水強忍不住,大口喘息了一下——
「哈!原來你躲在這——」寄柔情揮動長劍,決意取她的性命。
「住手!」朱向晚不知自何處冒出來,替尹似水格開了這一劍。
兩人陸續拆了十餘招,寄柔情已知這個男人的功力武藝在她之上。
「小師妹,你何時又勾搭上了這野男人?」
「啪啪!」這兩下巴掌快如閃電,將寄柔情打得涕淚橫流,「滾!」
「有種就報上名號。」她是有仇必報的真小人,受此奇恥大辱,怎可摸著鼻子逃走,
「朱向晚,隨時候教。」他無心理會寄柔情,只倉皇地走到尹似水面前,「夫人,你的傷勢如何?」
「走開,你不需要在這裡惺惺作態。」尹似水認定漢皇是他特別請來對付她的,這如假包換的騙徒,休想再獲得她的信任。
「夫人,你誤會了,我……我是身不由己。」
「夠了,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尹似水警惕恐懼地頻頻後退。
「原來你是太子座前的四大護衛之一?」寄柔情嬌笑地攀扯關係,「那咱們應該同屬自己人,我是尉傑將軍的——」
「我說了,滾!」即使賀嘯天的副將他也沒放在眼裡。朱向晚一心只想勸服尹似水回去好好向漢皇賠罪求饒並幫大夥解毒,其餘的——
猛一回眸,他不禁大吃一驚,這女人,怎地和尹似水長得如此神似?
「你是……」
「寄柔情。」她嬌媚地笑得極盡風流,「你家夫人的雙胞胎姐姐。」看朱向晚對尹似水敬畏有加,她馬上見風轉舵,換上另一種嘴臉和借口。
趁朱向晚和寄柔情談話之際,尹似水躡著足尖,偷偷潛行離開,不久來到了海涌橋畔。
「我妹妹偷了家師的秘笈,令家師大為震怒,特地派我前來取回。」寄柔情說謊不打草稿,「不如咱們合力逮住她,我取我的秘笈,你帶走她的人,誰也不妨礙誰。」
朱向晚沉著面孔,冷冷瞟向她:「你對付我家夫人的手段倒不像骨肉手足,反而更似累世仇敵。」
「喲!你誤會了,其實我——」
「我再說最後一次,滾!」
「喂,你怎麼——」
朱向晚被她煩透了,不等她發完嬌嗲,已速擊數掌,逼得她倉促逃竄。
待回眸,方知尹似水已奔向舟楫如梭的西湖。
「夫人,請留步。」他輕功了得,幾個縱躍已然趕至。
「不要過來,再要苦苦相逼我就從這兒跳下去。」她一腳跨上橋礅,顫顫巍巍的身子,於煙柳斜陽中,彷彿輕風淺拂,便要掉進湖底里去。
「你千萬別想不開,如果夫人執意不肯回去,至少把解藥給我。」
「你不也沒事,何需解藥。」那種「無傷大雅」的迷魂散,只要一兩個時辰,藥效便會自動消失的。
朱向晚因知道尹似水的「絕招」,已早一步捂著口鼻預防萬一,之所以沒事先知會漢皇,實在因著內心矛盾的情結——他一方面必須效忠漢皇;一方面又不忍加害尹似水,徒然背負背叛太子李鈺的罪名。
「我……漢皇龍體——」
「不要提他,我不想聽!」做皇帝有什麼了不起?其卑鄙無恥的行徑更是要不得,「你回去,告訴他!不用來找我了,我與他就此恩斷義絕。」
尹似水脫下絲履,珍重地系在腰間,然後,她把心一橫,挺身躍入湖內——
「夫人!」朱向晚大叫。
那絲履載浮載沉,凄婉如一聲嗚咽。
「夫人,你太傻了,事情並非全然無可挽回呀!」完了,她腹內尚有少主的骨血,這……怎麼辦才好?!
朱向晚憂急交加,奈何他不諳水性,只能束手無策地看著她,緩緩地、緩緩地……沒入水中。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如夢初醒,驚慌地呼叫旁人幫忙搶救。
冷月半殘,忽傳來禪院鐘聲。
李鈺磐石一樣,端坐青龍椅,暴怒的黑瞳閃著駭人的鷙猛幽光。
朱向晚跪倒叩首在案前,等候李鈺賜他一死。
「殿下,此事不能全怪向晚,他是受迫於賀大人和賀姑娘……」穆子左、薛仁杲和陳武周也一一跪列兩旁,替朱向晚求情。
「如何受迫?用錢?用權?」李鈺獰笑得十分嗜血,「我的人連這點風骨都付之闕如,真是汗顏!」
「殿下,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臣知罪,當以死報君。」朱向晚示意穆子左等人不必再為他求情。
「死?那不太便宜你了?」李鈺起身走到他身側,嘆道,「的確不該怪你,失敗的是我。」
「殿下!」朱向晚已忍不住哭了出來,「給我機會,讓我去把夫人找回來。」
「然後呢?再交給他邀功討賞?」
「不!屬下之所以那麼做是以為……以為……」朱向晚豁了出去,大膽進言,「她身份卑微,難登大雅之堂,殿下當以大局為重,切莫一時為色所惑,誤了萬世基業。」
「住口!」李鈺憤然抽出長劍,直抵他的心窩,「你和她相處數月,她的仁慈,你看到了,她的賢德,你也看到了,還有她的淡泊、無私……這些較之賀嬋娟如何?」
李鈺的質問,猶如醍醐灌頂,讓朱向晚諸人一下子恍然徹悟。
「你們忘了,當年我母后是怎麼死的?量窄好妒之人,焉能入主後宮?你們是希望看到一片祥和喜悅,還是層出不窮的血腥殺戮?」
「臣等知罪。」穆子左凄惶稟奏,「我等這就分頭去尋找夫人,如果不幸有辱使命,便請殿下……為國珍重。」
朱向晚隨眾人走出廊外,忽又回眸道:「陛下要臣轉告您,若一個月內不回宮與賀姑娘完婚,將廢除——」
「由他去吧。」李鈺噙著莫測的詭笑,轉臉面向窗外蒼穹,「據說他病了。」
「是的,也許不堪旅途勞頓,又不巧中了夫人的迷魂散,所以……」
「是嗎?」他笑意更濃,毫無憂慮之色,「去通知他的護衛,我會找時間去看看他。」
驛館外風吹草地,發出的聲響。一人一馬冷凝趨近,沒驚動門前守衛的士兵。
兩隻銅環懸在偌大門扉上,如窺伺的眼,望著芸芸眾生。朱漆木門,像一堵隔世的牆垣,隔開兩個形同陌路的人。
李鈺只短暫沉吟,便飛身躍入沿途密布白紗燈籠的迴廊,筆直走入其中一間守衛森嚴的寢房。
床上的人氣若遊絲,輾轉反側卻遲遲無法成眠。
枯立兩旁的御醫和史臣一見到他乍然入內,均赫然駭異,慌急地彎身行禮。
「免。」李鈺示意眾人先到外頭等候,便拉了一把太師椅坐到床邊。
「是皇兒?」失去神採的眼眸霎時迸發出悲愴與恨意,激動地想挺起羸弱的身子,卻仍因無力虛軟,頹喪地倒回床上,只用那雙依然精銳的老眼,頑強地瞪向羅賬外。
李鈺沉穩偉岸的身軀,與黑夜融成磅礴炯然的氣息。他無悲無喜,臉上看不出也形容不出丁點表情,只冷眼凝望著這和他有著血緣至親的老者。
「你不該先向我請安?」一句話勉強說完,他已咳得驚天動地。
李鈺抿了下唇,形態更若冰霜。
「我來只是想讓你知道,你的陰謀詭計不可能得逞,我不會納賀嬋娟為妃,也不願放棄尹似水,還有你戀了一輩子的皇位。」
漢皇激動得說不出話,但顫抖的身子表達出他滿腔的憤怒!
「我……那麼……寵信你……」
「不,你這一生只愛你自己和劉淑妃,記得嗎?我七歲那年,因劉淑妃屢進讒言,你又昏庸不辨黑白,居然為了一柄玉如意,將我母后打入冷宮,害她不幸慘遭凌遲,截斷四肢后還泡入酒瓮中,直到全身浮腫才一命歸陰。你寵信兒臣的方式,果然令人嘆為觀止。」
漢皇瞠目結舌,真有此事?
他專寵劉淑妃是事實,但,依她稟奏,當年皇后是死於風寒啊!
「我……」
「不要推說你不知道?,」李鈺飽含恨意的眸泛起駭人的血絲,「當年劉淑妃的兒子才多大?僅僅三歲,他懂朝政、擅武功、還是戰功彪炳?你居然不惜廢掉我的兄長,史無前例地冊立一個小娃兒為太子,讓大哥羞愧自戕,你,你可真行!」
二十年前的往事,他早視為煙塵,沒想到他最疼愛最信任的兒子,竟選在他龍體違和之時,前來翻這筆舊賬。
須知他是一國之君,權力無遠弗屆,天下蒼生均是他的子民,他有權決定一個人的生死榮辱,太子、后妃亦不能例外。他有什麼錯?
漢皇又咳了幾聲,其形雖然委靡,但了無悔意。
「你眼裡只有劉淑妃和他兒子,其他的全是狗屎!現在她死了,她兒子也死了,你為什麼不死?!」李鈺放聲大笑,笑聲中滿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厲與譏嘲!
漢皇一聽「死」字,臉色陡然生變。
死?!
即使威武驕橫、雄霸天下的君王,也會老、也會死。嚇!無限恐懼襲上心頭,臉上的肌肉微顫,突感一陣劇烈的急痛。
往昔,一切的傷痛尚可從容熬住,但如今,他老了、病了、衰弱了,已經不堪一擊了。他囁嚅著兩片唇瓣:「住口,推出去斬了……」
李鈺不驚反笑:「太遲了,也太早了。當年我率兵南征北討,初露鋒芒,立下彪炳戰功時,你就該讓我囊撲而死;否則……等到你死後,化成厲鬼,或利用陰魂纏住我也成。然,此刻,你惟一能做的只有在一息尚存時,好好地、認真地簽下這份詔書——」
漢皇低眸一瞧,竟是份遺旨!
「你……想謀逆造反?」
李鈺綻出俊美的笑顏,眸底則幽光聚瀲:「放心,我會當個名副其實的好皇帝,下令讓你的酷稅苛政、奸臣佞黨統統隨你入殮,陪你永世千秋,長死不生!」
「逆子,你……」他已經夠狠夠無情了,沒想到他的兒子竟比他猶有過之,「我不會讓你如願的。」只要他尚有一口氣在,他就能操控一切!就能殺,殺,殺殺殺……
「說了半天,你怎麼就是不通氣?」李鈺怒視,如虎狼之回顧。
人魚膏燃點的燭火,奄奄地殘照著。
李鈺起身,粗野地抓住漢皇的手,「幫助」他筆劃精確地在詔書上具名並蓋下玉璽。
漢皇面孔乍青乍白,張大的口只能吐出連串的呻吟。
「這就對了。今後你可以安心養病,護衛在你身邊的全是『我的』人,不用怕,嗯!」他總算在離去前,盡了下人子之孝,替他父皇把怒瞠的老眼撫下……
「且慢……」他苟延殘喘地仍不放棄,「那個女人……」
「謝謝你的關切,我會儘快找到她,立她為妃,喔,不,應該是后。」
他的似水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