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很多、很多年以後,常相思依然清楚的記得她遇到上官殿的那一天。
那天是個秋高氣爽的晴朗日子,空氣中還飄散著一股桂花的香氣。
那一年她剛滿十一歲,牽著弟弟的手從城郊的一間小瓦房,搬到了剛建好的南王府。
她爹常揚是南七王的貼身護衛長,一向不離王爺左右,所以他和兩姊弟是聚少離多。
皇上給了剛喪母的王爺一座氣派的豪宅,也要貼身侍衛們帶著家眷一起搬了進去,讓府熱鬧熱鬧。
那天是娘的忌日,她帶了一些自己種的花和水果,想趁著老是哭鬧的弟弟睡著時去給娘親上香。
可是才走到後門發現門鎖了起來,前門又不是她能出入的地方,眼見著天色要黑了,她忍不住沮喪的哭了起來。
雖然沒辦法去上墳,但娘親的忌日不能不拜呀,於是她躲在假山後面,設了香燭燒一些紙錢,偷偷的祭拜娘親。
「你在幹麼?放火嗎?」
煙霧將路過的人引了過來,她驚惶失措的回過頭去,害怕的盯著那個跟她差不多大的男孩,嘴裡倉皇的解釋著,「不、不是的!」
「一定是的。」那男孩衣飾華麗,有一張好看的瞼,他手裡一上一下的拋著小石子,「你想放火燒了這裡嗎?」
「沒有!」她原本就是跪在地上,因此只得仰頭看他,雙手緊張的在裙子上抓了又放、放了又抓,「我沒有要燒王府!我不敢!」
說著著,她害怕的湧出了幾滴淚水。
要是大家真的以為她是會放火的壞孩子,爹爹一定會很生氣的。
「嘿!我逗你玩的,你別哭呀!」他蹲在她身邊,看到插在地上的香燭和花果,好奇的問:「誰死了嗎?」
「是我娘。」她擦擦眼淚,「今天是她的忌日,我想去上墳可是出不去,所以只好在這邊拜,我真的不是要燒王府。」
他沖著她笑,就像那天的陽光一樣的燦爛,「我帶你出去好不好?」
她猶豫的看著他,「出不去的,後門鎖起來了。沒有總管的吩咐,守門人也不會放我從前門出去的。」
「我知道一個地方可以出去。」他站起來,對她伸出了手,「來不來?」
常相思還是猶豫。
「想想看,你娘已經一年沒見到你嘍,她應該很想你吧?」
她把手放到他手裡,那種帶著陽光般舒適的溫暖立刻傳進她手心。
「拜託你了。」
他拉著她一起跑在彎彎曲曲的花園小徑上,笑得好大聲,害常相思也不由自主的跟著笑。
他從一棵長到牆外的古松爬到牆頭上,催促她,「快上來呀,我抓著你。」
為了爬那棵樹,她扯破了她唯一的一件羅裙,頭髮也叫小樹枝給勾得亂七八糟。
借著他伸出的手,她跳上了貼著瓦片的圍牆。
「好高呀!」她往牆下一看,忍不住感到害怕。
他穩穩的站在牆頭上,不像常相思是用蹲的,手還要扳著瓦片才能覺得安全。
「你這樣子怎麼走路?」他手往前一指,「我們走到那裡跳下剛剛好。」
「跳下去?」她瞪大了眼睛,「太高了,我會怕。」
「別怕!有我呢。」他面對著她微彎著腰,雙手拉住她的雙手,「站起來,你不會跌倒的。」
他說話的樣子是那麼樣的自信和肯定,使得常相思恍如被催眠似的相信了他,緩緩的站了起來。
他微笑著看著她,眼睛亮晶晶的,一步又一步穩穩的往後退,她跟著他的步調緩緩的往前進,只看著他的眼睛,不去想摔下去會有多可怕。
是陽光的關係,還是他的笑容?她覺得自己臉熱熱的,相握的手心也是熱熱的。
他放了她的手,又笑了,「看吧,我說的沒錯,這一點也不可怕。」
「嗯。」她認真的點點頭,從這一刻開始,她有了一個新的、可以信任的崇拜對象。
他比她勇敢、比她自信、也比她愛笑。
他站在牆頭上,大喊一聲縱身往下跳,接住他的是輛裝滿了棗子的手推車,常相思也尖叫著往下跳,雖然牆頭和車子的距離不算高,但硬邦邦的棗子還是碰痛了她。
她揉著發疼的膝頭,眼裡含著一泡眼淚,一副隨時都會掉下來的模樣。
「很甜喔!」
一顆又圓又大的棗子被遞到了她面前,他另一手也拿著一顆,用力的咬了一口。
「這不是我們的,不可以隨便拿來吃。」
他吃得津津有味。笑的眼睛都別了,「但是很好吃呀。」
常相思接了過來,也咬了一口,「嗯,好吃。」
「喂,小鬼!你們在做什麼?」壯碩的果農推著車將新鮮的蔬果送入王府,才一出來就發現兩個人大刺刺的吃他的免錢棗子,袖子一卷就衝過來罵人。
「偷吃老子的東西,非打死你們不可!」
他連忙拉著常相思的手跳下手推車,轉身將車子拉起來,使力的往果農的方向推去,車子在下坡的地方沖得特別快,車輪拐到顆石子便翻了過來,蔬果也滾了一地,阻止了果農追上來,他一邊叫罵著一邊看他們手拉著手跑遠,氣得臉都紅了。
「哈哈哈!」他跑了一陣子,看果農沒追上來,才放開了常相思,靠在一棵榕樹旁喘氣,「真有趣。」
他抬起手來擦了擦額上的汗,常相思道:「你流血了。」然後兩隻小手拉住了他的胳膊,將袖子翻了上去,「痛嗎?」
他手一抬起來,衣袖往下一落,讓她瞧見了他手上的血。
「什麼時候擦到的?」他一皺眉。
一定是剛剛跑過那個轉角時擦到的,因為那時候他有感覺到一陣疼痛。
她輕輕的在他傷口上吹氣,「每次我跌倒的時候,只要我娘幫我呼一下,就不痛了。」
「的確很有效。」他看著她拿出一條手絹,仔細的包在他的傷口上,真的覺得不痛了。
「喂,你叫什麼名字?」
她有些害羞的:「常相思。」
「相思?」他笑著說:「真是個奇怪的名字。」
他把她的手一拉,「走吧,看你娘去。」
「好。」她跟著他走,卻忍不住好奇問道:「為什麼你要幫我呀?」他也是府里的人嗎?是誰的孩子呢,為什麼她從來沒見過?
「大概是因為我也沒有娘吧。」他停下腳步,認真的問:「剛剛你跳下來的時候,有看見下面有輛車子嗎?」
她老實的搖搖頭,「沒有。」她一直盯著他的眼睛,這樣她才不會感到害怕。
他又笑了,「我叫上宮殿,你要記住我的名字,永遠都不能忘記。」
「我不會忘記的。」她拚命的點著頭,「絕對不會的。」
www..netwww..netwww..net
皎潔的月亮高高的掛在天空,常家的小屋子點亮了一盞燈,歡迎常相思在王府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來訪。
「他在流鼻涕!」上官殿一臉嫌惡的說:「好臟呀。」
「因為他染了風寒。」常相思溫柔的替八歲的弟弟擦去鼻涕,在他額上親了一親,「歡歡好乖、好乖。」
「他叫什麼名字?」好清秀的小孩,眉目之間有些像相思,紅潤潤的兩頰相當的討喜。
常相思摟著弟弟:「叫常歡,我爹希望他永遠歡歡喜喜的,沒有煩惱。」說完又擦擦弟弟流下的涎水,有些心疼的看著他,「歡歡,這是殿哥哥。你的泥泥狗就是他做的喔。」
兩個月前她陰錯陽差的認識了他,兩人建立了一種奇怪的友誼,約好了每天都要在假山後面見面,說說自己今天做了什麼事。
可是這幾天弟弟病了,所以她總是匆匆的去一下就急著走。
上宮殿不滿意她近乎敷衍的態度,所以發了一脾氣,她才委委屈屈的說了弟弟病了的事。
結果上官殿親手做了只泥泥狗送給她弟弟,又特地在天黑了之後來看他。
他們的友誼很低調,有些偷偷摸摸的味道。
上官殿知道,一旦她知道了他的身分是南七王,恐怕他就會失去她的友誼了。
常歡往姊姊身後一躲,拉著她的裙子緩緩的探出半顆頭來,有些好奇的看著上宮殿。
「他怕生。」常相思解釋道:「不是故意要對你無禮。」
「那有什麼關係?」他無所謂的聳了聳肩,「久了就熟了。」
「火蟲……蟲……」常歡指著前方,抓著她的裙子興奮的叫道:「蟲、蟲……」
上官殿回過頭去,有些幽暗的花叢間亮起了點點的光亮,有些稀疏,「是秋螢。」
「蟲……」常歡放開了常相思的裙子,蹦蹦跳跳的跑向前去,「蟲!」他伸手扑打著那些光亮,笑得咯咯作響。
「以前我們住的地方有一大片長草原,一到這個時候就有大批的螢火蟲飛來,好漂亮,歡歡一直好喜歡。可惜搬到王府來之後,那種美景就看不到了。」
「誰說的。」上宮殿一笑,「到那個地方不就能看到了?」
「啊?」他的意思是要帶她和歡歡出去嗎?為了看螢火蟲,冒這種險得嗎?
要是爹爹回來了,沒見到他們一定會擔心的!雖然爹爹很少回來,但她還是希望他回來的時候,家裡不是冷冷清清的空無一人。
「蟲,飛飛……姊姊,飛走了……」常歡哭喪著一張小臉,跑回來拉著常相思的手,用力的拖著她向前,「火蟲、要火蟲!」
「別叫你弟弟失望了,帶我到那個地方去吧。」上官殿笑著鼓動她,「我也想看看滿天飛舞著螢火蟲的盛況。」
面對著兩個人的期盼,常相思也只好讓步了。
她點點頭,「好吧,但是要快點回來。」
「好,我去拿些東西,半個時辰后在角門旁見。」說完上官殿便一溜煙的跑走了。
他們很順利的就從后後門出去,很奇怪的是剛好有一輛馬車停在那邊,讓他們可以以之代步。
「你換了衣服?」常相思訝道,難道他說去拿些東西其實是去換衣服?
「對呀,不好看嗎?」上宮殿坐在車夫的拉子上,和她並肩而坐。
而從沒坐過馬車的常歡則是趴在窗邊,對著每一樣經過的東西傻笑。
「不是。」她搖搖頭,他原本穿的衣服質料都很好,綉工也很精細,雖然換了粗布衣裳但還是一樣好看。
「大家都穿這種衣服,只有我不同,那也未免太奇怪了吧?」
他算是體貼的吧?居然連這種事情都想到了。
「那也是因為你穿得起呀。」她好奇的說:「我想你爹爹一定是府的大人物。」說不一定是總管之類的。
他滿不在乎的說:「算是個大人物吧。」
她一點都不在意他的大人物父親是誰,只是盯著前方的美景喊道:「啊,到了!」她興奮的說:「就在前面。」
停妥了馬車,他們手牽著手走了過去,上宮殿道:「這裡還真熱鬧。」
不少人影在草地上奔跑,追逐著發亮的螢火蟲,幾乎四處都是孩子的笑聲和說話聲。
「嗯,附近有幾戶農家,他們的小孩也喜歡過來這玩。」常相思說這話的表情有些不自然,「我們不要過去那邊,在這就好了。」
「蟲……」常歡興奮的甩開她的手,往前奔了過去。
「哈,東西可以派上用場了。」上官殿拿出抓螢火蟲的工具,也衝上前去大笑著追逐光亮。
常歡跟在他後面,蹦蹦跳跳的好奇去搶他的東西。
常相思含笑抱著膝坐在地上,看他們一高一矮的低著頭說些什麼,好像很忙碌的在擺弄著什麼。
「姊、姊……蟲!」常歡手裡拿著一團亮光,朝她奔來獻寶似的說:「歡歡的、歡歡的……」
「對,歡歡的。你好棒喔,抓到了這麼多隻螢火蟲呢。」她捏捏他的臉頰,感激上宮殿為了她的弟弟這麼費心,幫他抓到了螢火蟲,裝進這個白紗袋裡。
「他真是精力旺盛。」上官殿往她身邊一躺,成大字型的癱在地上,「累死我了。」
常相思感激的說:「謝謝你跟他玩。」
「有什麼好謝的,他高興我也挺樂的呀。」他翻身坐起來,一臉不悅的說:「這也要謝,太見外了吧?」
「不是的!」她垂下頭說道:「因為歡歡他……」她看著他,然後像是下定決心似的說:「他今年八歲了,可是懂的事比三歲小孩還少。」
上宮殿一臉恍然大悟的點了點頭。難怪了……他就覺得他看起來挺可愛的,可是說起話來有些奇怪,會運用的辭彙似乎也不多。
「從來沒有人肯跟他玩,所以他才會那麼怕生。」她輕嘆著說:「所以我才要謝謝你。」
只要有人肯跟他玩,常歡就會好開心、好開心,一點都不明白玩耍跟受欺的分別。
「拜託別謝了,這樣聽起來好像我另有所圖似的。」上官殿笑道:「我喜歡你弟弟,他很單純、很容易滿足,更容易快樂。」
「在我身邊這樣的人並不多。」他拔著腳邊的草,「我討厭每個人接近你都是有目的的,我也討厭每個人表面對你恭敬有禮,似乎客氣萬分但其實在心裡咒罵你。更討厭人家看重我是因為我的名字,而不是我的人。」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覺得常相思可愛而常歡可貴。
他一直不知道那個沉默寡言、死死板板的常護衛長居然有這麼一雙可愛的兒女。
想到他每次擺脫他們的跟隨,讓他們找個半死,其實都是跑來跟他女兒玩,他忍不住覺得有趣。
聽他這麼說,常相思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你不要把所有的人想得那麼壞,或許有人真的像你說的一樣,可是你也會遇到好人吧?」
「是呀,我遇到你了。」
常相思還不懂什麼叫害羞,忍不住把頭低了下來,讓涼涼的夜風吹在自己身上,跟他安靜的坐著看螢火蟲。
要不是那陣嬉笑聲那麼大聲,她一定不會察覺到有什麼不對勁。
「歡歡呢?」她猛然站起來,有些著急的四處張望著。
「剛剛還在這呀!」上官殿也道:「會不會到別處去了?」
「歡歡!」她把手圈在唇邊,著急的大聲問著,「你在哪裡呀?歡歡!」
一群孩子的笑聲隨著夜風飄了過來,小溪旁圍了一群人,隱約聽得見他們的說話聲和拍手聲。
「是人豬……哈哈……叫幾聲來聽聽看呀!」
「豬吃泥巴、吃泥巴!」
常相思奔了過去,用力的擠開笑得前俯後仰的孩子,看見她可憐的弟弟脖子上套著麻繩,被人牽著在爛泥巴里打滾,單純的臉上是一片興奮而滿足的笑容。
他還以為人家在跟他玩,他並不明白這是一種羞辱。
大家都在笑,他也跟著笑!
「歡歡!快站起來!」她跪在他身邊,含淚拍掉他的手,他正要將那團爛泥吃到肚子里。
「吃泥巴!快點吃泥巴,豬是吃泥巴的!」幾個高頭大馬的孩子用腳踢常歡,催促他快點。
「他不是豬,他不吃泥巴!走開、你們走開!」這些人老是欺負歡歡,她實在是怕他們哪。
常歡好高興,手舞足蹈的喊,「姊姊吃……」
「不能吃!歡歡你是個人,不能吃泥巴呀!」她淚漣漣的抱住他,這個時候她總覺得特別無助、特別難受。
在她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時,上官殿已經發出一聲怒吼,沖向那個把常歡當豬牽的孩子,和他們打起來了。
他只有一個人,身材又矮小,一交手就吃了虧,十多個孩子圍著他拳打腳踢,可是他不肯認輸,他用頭去撞、用腳會踢、用手去打,他要保護他們。
他的衣服扯破了,眼眶青了、頭也破了,血流得滿臉都是,最後他暈倒在那堆泥里。
常相思俯在他身上嚎陶大哭,他才悠悠的醒了過來,「為什麼哭呢?」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如果她不帶他來這裡就好了,瞧他傷得多麼嚴重呀!
「要是一個打一個,我一定不會輸的。」他們沾滿泥巴的手握在一起,「明天,我們再來看螢火蟲。」
常相思又哭了,她的眼淚一滴滴的落到他臉上。
「像下雨。」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