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唐蓉立在他面前恭謹地笑,早餐的香味正鼓動她餓壞了的腸胃。
多麼炫目的美麗!陽光下的朱顏渾然玉雕粉琢,宛似畫中走出來的中國仕女,水靈秀致漂亮得令人捨不得眨眼。
很多男人用忘我痴連的目光看過她,所以她早已習慣。但伊藤的注視,卻莫名地敦她心慌意亂,雖然他眼中僅有驚詫和激賞,了無貪婪與狡詐。
他是一個特殊的男人,她天真地下了判斷,在尚未弄清楚他究竟是何身分背景之前,她堅持當他是全天下最好的人。她心中忽地有一絲興奮。
「給我的?」哇!她打出娘胎以來,沒見過這麼豐盛的早餐,甭提吃了。
唐蓉並不知道自己狼吞虎咽的樣子依然魅力十足。她原先還故作淑女地正襟危坐,維持起碼的形象,可過不了幾分鐘,就受不了了,非但肆無忌憚地大口大嚼,還三下五時伸出舌頭舔舐唇邊的蛋黃汁液,及膝窄裙更被她撩到只夠遮住里褲,顯露兩條勻稱修長的美腿。
她實在應該好好感謝伊藤的定力過人,換作別的男人,她恐怕失身十次都不夠。
「飽了?」他大概是全世界最不愛說話,也不愛笑的人,每次開口均是簡明扼要,飄忽著幾無溫度的淡漠。
「唔。那碗清粥我可以不吃嗎?」又沒有醬瓜。
伊藤破例地牽起唇畔,他不真切了解自己為什麼要點那碗清粥,只是覺得……
無所謂。他下意識地端起清粥,湊近嘴邊。
「要配醬菜才好吃,我媽很會做,我也……會一點。」又多嘴了。唐蓉暗暗自責,老是說些構不上水平的蠢話,人家是有錢闊佬,誰希罕那些窮酸醬菜?
「是嗎?」他嘴角驀地露出一抹淺笑。
呵!他笑起來的樣子好看極了,可惜一閃即逝。這人卓爾非凡,紡如一顆會自動煥發光芒的星辰;而她則是卑微暗淡的隕石。
唐蓉怔忡呆望,為心湖深處雜亂如麻的情愫,努力回想昨夜他們是怎麼開始怎麼結束的。
「在想什麼?」伊藤輕觸她的鼻尖,此等親昵的舉動,他做起來卻像個大哥哥對待小妹妹。「整理一下儀容,準備出發。」
「去哪?」唐蓉興高采烈,像只飛舞的小鳳蝶。
「到『寄懷別館』作客。」
「那不是一般人可以進去的地方。」寄懷別館為上海一名人大代表所擁有。平常重門深鎖,尋常百姓連靠近瀏覽都不被允許。
「我有邀請函,想不想進去吃免費大餐?」伊藤發現她有個永遠填不飽的超級大胃,奇怪,這麼好的胃口,怎麼還是瘦巴巴的?
「好啊!」唐蓉喜得眉飛色舞,有吃有喝又有錢賺,何樂而不為?
她主動勾住伊藤的手臂,「這樣可以嗎?」
「嗯。」如果沒那麼多煩人的任務必須在兩天之內逐一完成,他寧可反過來摟住她的纖腰,和她繾綣悱惻地在舒適地床上消磨一整個午後時光。
黃埔灘外,人潮雜沓,除了遊客,還有無聊閒蕩的本地人。
寄懷別館離此不遠,伊藤選擇安步當車,和唐蓉雙雙邁過東風飯店、上海市政府……他邊走邊仔細觀察附近的地形。
「你有心事?」唐蓉低聲詢問。
整個路上,他一語不發,嚴肅得令人心生駭然。
「做好你分內的事,其餘的什麼都別問。」知道愈多愈危險,他不願拖她下水。
「是的。」她並非故意踰越分寸,只是單純地表達關懷之意,沒想到他會拒人於千里之外。
他們的關係到底只是風塵女子與尋芳客。
悵悵落落的悲哀,無聲飄入心底,像許多過往晦澀的日子一樣,撕扯她的五臟六腑。
寄懷別館外車水馬龍,午時正的宴會,十一點下到已經門庭若市。
大門內守衛看來頗為森嚴。伊藤掏出邀請函,立即被以貴賓相待,恭恭敬敬迎入屋裡。
衣飾麗都的名媛淑女,用一種艷羨的眼光,偷偷掃向唐蓉,接著交頭接耳竊竊私語,熱烈討論這位名不見經傳,很可能是石頭縫冒出來的社交新貴。
「不要怕,盡量表現得自然一點,誰教你讓她們嫉妒得要死。」伊藤按住她微抖的手,為她做心理建設。
唐蓉沒見過此等陣仗,這與她三餐不繼,寒食窘困的生活直如天壤之別,怎能責怪她連舉步都要力不從心。
「我可不可以先到外面等你?」她受不了那些不懷好意、指指點點的眼光。
「不可以。」伊藤反手環住她的纖腰,逼她拿出勇氣,坦然面對眾人。
許是屬於男人特有的熱力,貫注她荏弱膽小的身軀,溫暖並提振她的信心。
他總是讓她很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我好多了,謝謝你。」
伊藤沒有放開手的打算,繼續摟著她走向大廳正中央。
「先生怎麼稱呼呀?」迎面走過來一名身穿胭紅線綉金絲大龍花紋旗袍,披一襲貂皮大衣,富麗華貴的中年婦女。
「趙文揚,美國大使館秘書室主任。」雷恩為他趕辦的臨時身分,在中國人眼裡可是個想破頭亟欲攀結的對象。
「噯呀!歡迎歡迎。」貴婦人立刻眉開眼笑,邊用餘光上下打量唐蓉。「這是您夫人吧?真漂亮,好好玩玩,別客氣啊。」熱情招呼完畢,又去找另一個她眼中的貴賓寒暄了。
唐蓉感到渾身不自在。「她是誰呀?」看人的樣子好可怕。
「寄懷別館的女主人,李剛的妻子。」伊藤似乎心事重重,氣度雍容地酬酢不斷向前沒話找話攀談的賓客,除此之外則一直以灼慮的眸光掃視別館四處。
唐蓉嗅出他眉宇間的不對勁,可又說不上來究竟是怎麼回事。
待兩人用過些許餐點,信步踱向無人角落時,他竟冷不防地執起她的手。
「你?」唐蓉一愕,覺出有東西往她手心塞,直覺告訴她,那是張摺疊得非常細巧的鈔票,而且面額不低。
「給你的,幫我演一齣戲。」他語音輕柔,低得除唐蓉外,誰也聽不見。
「你說。」到了這步田地,她能做的就是惟命是從,如果她不想惹禍上身的話。
「假裝吃壞東西,我會要求女主人給你一個小房間休息。」他把手撫在她腰際,狀極體貼。
「就這樣?」她如釋重負,早知道這麼簡單,她也犯不著提心弔膽,屏氣凝神。
「就這樣。」他汪洋般的瞳仁依舊蓄著莫測高深的幽光。
唐蓉強自鎮定地點點頭,兀自走向成排餐桌選取食物。主人準備的菜式很豐富,有醺沙文魚、牛舌、冷盤、芝士、沙拉、各式糕點……多得不勝枚舉。
她隨意選了五、六樣,便已將小小的瓷盤裝了個八分滿。嗯,真好吃,富貴人家的生活的確令人欽羨,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欵!
「嘔!」地毯上現出一片嘔吐狼籍。
伊藤匆忙奔過來攙扶她,一面頻頻向主人致歉。
「沒關係,需不需要腸胃藥?阿貴,快去拿來。」外交使節,尤其是美國人更是得罪不起,這些洋鬼子一肚子壞水。雖然他明明是個日本人,卻跑去當日裔美人,簡直辱沒祖宗……
李剛急著差遣下人張羅,心裡頭忙嘀嘀咕咕,火大伊藤什麼人不好帶,帶個餓死鬼投胎的來狼吞虎咽,誰的腸胃受得了這樣折騰?不犯疼才怪!
唐蓉如願被安排到一間溫馨舒適的客房歇息,伊藤則理所當然隨侍一旁。
「接下來呢?」她還是猜不透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
「到床上乖乖躺著等我回來。」他矯捷攀向窗檯,估測各個房間的距離,旋即由他袖底射出一隻銀制勾環,精準嵌上頂樓的陽台牆垣。
唐蓉好奇趨近一看,嗬!那竟然是根細而黝黑的鋼索。
「快回床上去。」話聲甫落,他龐大身軀忽然騰空而起,迅速潛入上頭另一個房間。
受驚過度的唐蓉,頹然躺回床上,心中惻惻,不知是擔憂他,還是煩惱自己極可能無端捲入一場紛爭?
她的麻煩還嫌不夠多嗎?每天在繼父喜怒無常的淫威中苟活,現在則是由一個火坑逃入另一個火坑,屬於少女該有的憧憬和夢想,早早隨父親被斗死在城門外一併擲入無底深淵。
他要多久才會回來呢?李剛或李太太該不會在這時候跑進來吧?如果他們問起伊藤為何沒在房裡,她該怎麼回答?
李剛凶凶的樣子和她繼父好像,東北角北帝廟的王相士說繼父是天生反骨,屬大凶大惡的大奸人。唐蓉就始終懷疑,她爸爸是讓繼父給出賣了、否則紅衛兵怎麼會知道她家米缸下壓了一張狀似青天白日旗的紙張?他是爸爸最好的朋友,成天沒事就往家裡竄,有得吃就吃,有得拿就拿,那雙王相士口中包藏禍心的三角眼,每回看著她媽媽時,總是賊兮兮地閃爍不定。
「耳後見顋,心地狡貪,眼惡鼻勾,中心陰毒。這命相寫在臉上,跑不掉的。」王相士是她中學同學的爸爸,打她繼父以照顧故人妻女為由,堂而皇之搬進她家后,就再三警告她須防此「賊」!
怎麼防?她手無縛雞之力,媽媽又懦弱沒主見惟繼父之命是從。所以,當百惠姊遊說她下海時,她只短暫掙扎了一夜便答應了。
她要離開那個家,離得遠遠的,最好這輩子再也不用提心弔膽繼父會趁夜破門而入非禮她。
可惡!一閉起眼睛,腦海又浮現繼父那雙貪婪淫穢的三角眼。
一陣欲吐的噁心襲來,害她把胃裡僅余的一些食物也一併嘔得乾乾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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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藤在二樓底間找著了委員會的重要證人郭美亨。
他沒推門進去,她的輕咳甚至低聲喘息,在任何時候,即便寤寐之中,他都能清楚辨認出。
他對她太熟悉了,三年可不是一段短暫的日子,那時的美亨青春方熾,嬌艷動人。剛開始,他們天天膩在一起,沒日沒夜。他在所不惜地為她蹺班,為她關掉雷恩命令必須二十四小時開著的傳呼機。
後來她常託辭各種理由,幾天才聚一次,說是多些空隙,不再那麼黏膩,給彼此一個喘息的空間。
他信以為真,毫無異議配合她的需要,直到某日午後……那是個鳳凰花開的季節,白色小雪薊沿紅甎道怒放得猶如成片雪花。他興匆匆捧著一束紫玫瑰,到她的辦公室接她一起吃中飯,才意外發現她正挽著一名中年男子的手臂,有說有笑……
於是,他們分手了,來不及道別,更沒有煽情的分離場面,惟空中傾盆象徵哀悼的大雨。
之後他輾轉得知,那名男子叫做李剛,是華人三合會的首腦之一,暗中與毒梟匹特洛·安格里凱瑞勾結。
冤家總是路窄。雷恩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居然把這項棘手的任務交給他。
確定她仍活著,以及被藏匿的地點就好辦了。
伊藤環顧左右,疾速閃進一道寫著「儲藏室」的木門,拎出他要的東西,重又回到唐蓉休憩的客房。
「嘿!不需要演得太逼真,」他瞄了一眼地上的污物,「留點體力待會才能混出去。」
「混?!」唐蓉的心再度被他懸在半空中。「你不帶我出去?」
「會的,我保證你會平安無事。」他輕柔地拍著她的背,「在出去之前先把這個換上。」
他拎回來的是一套寄懷別館傭僕的工作服。
天吶!她的灰姑娘美夢挨下到午夜十二點,就碎了!
「不換不行嗎?」人家好捨不得這套名牌服飾嘛。
「除非你希望一輩子待在這兒——幫傭。」伊藤打開皮夾,「你的導遊費。」
唐蓉遲遲沒有伸手去接。「不用了……你不再需要我了?我是說過了今天以後。」她無聲地哭了。
伊藤頓了頓,牽起她的手,把錢塞進去,「明天準時到酒店找我,帶我真正地去遊覽一趟上海。」
完成這次任務后,雷恩給了他兩個星期的假,他原已訂好了到泰國的機票,下過為了她,他願意將行程挪后,畢竟她曾幫了大忙,不是嗎?
「一言為定。」她真的是個大孩子,可以為一個陌生人隨便的承諾喜得笑逐顏開。
「嗯,快換衣服。」沒時間了,他預定在二十分鐘之內把郭美亨救出來,已被她耽擱了十分鐘。
唐蓉在房裡繞了一圈,面露難色,「這裡沒有浴室。」他說過不可以在男人面前換衣服的。
「那就……在這兒換吧。」伊藤很君子,絲毫沒占她便宜的意思,逕自踱向窗檯,平眺遠處錯落的城樓。
他在想什麼呢?
唐蓉覷向他頎長的背影,胡亂忖度,兩手邊忙亂地脫衣換衣。
好奇怪的男人,難道是她長得下夠好看?樓上那個人是誰?
「好了?」他時間抓得神准,唐蓉剛拙完最後一個鈕扣他就轉過身來。
「嗯。」這套衣服挺合身的,不知道他怎麼能找到一套像她這般瘦小女子適穿的工作服。
伊藤緊抿著唇,躡足步向房門,輕輕推開一個小縫,窺探外頭的情況。
大廳依舊熱鬧非凡,他們的離席顯然沒引起太多注意,眾人照常寒暄訕笑,大啖美食。
「現在正是混出去的好機會,你端著這個,」他把女主人好意遣人送來的托盤遞給唐蓉,上頭放有熱毛巾、紅花油和溫開水。「左轉直走到底,踅入廚房邊的洗衣室,再從後門繞到側門,那兒會停放一部黃色計程車,你什麼都別問,直接坐上去,司機會送你到宋慶齡墓園的售票處,到了那兒,你再自行回家去。聽懂了?」
他是什麼時候,用什麼方法把寄懷別館的地形摸得一清二楚的?
「你……你都安排好了?」他飄忽森幽的眼,總是令唐蓉捉摸不定。像團重重迷霧,除了他自己,拒絕任何人觸及。
「沒錯,快走。」在門關上之前,才焦灼吩咐,「記得隨機應變,這段路得靠你自己。」
「我明白。」唐蓉點點頭,螓首一擅恰巧迎上他狹長黑亮的眼,心湖又莫名地慌亂起來。他的眼、他的唇,舉手投足,顧盼回眸全散發著無可比擬的吸引力,尤其對她,從初識的那一刻起。
可,正值青澀年齡的女孩兒,懂得什麼呢?這種若有似無的情愫和她絕難達成的美夢一樣,是不切實際的。
唐蓉黯然隱入甬道,按伊藤所指示的方向戰戰兢兢走去。好在別館里人員分子雜,根本沒人留意到她的存在。
客房內的伊藤迅速返回那間他昨晚已察探過的房間,但,這個女人是郭美亨,他曾經摯愛過的戀人嗎?
伊藤一凜,顯得躊躇不前。
躺在床上的,是個臉色蠟黃,眼窩深陷,氣息懨懨的女人。
「美亨!」他試探性地叫喚她。
「是你?!」她神經質地眨巴眨巴眼睛,忽地,嗚咽了起來。「你怎麼到現在才來?我的求救信寄出去足足一個月了,你還恨我?巴不得我死?」
郭美亨歇斯底里地指責,心中交織著複雜的情緒。他待她一向體貼備至,濃情綢繆,這種感情是不應該會改變的,即使是她背叛在先,他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寵她,在乎她,是不是?是不是?
勉強由床上支起身子,她瞟見的不是一雙熱切充滿思念之情的眼,而是冷漠迷離,蓄著同情無奈的眸光。
「準備好走了嗎?」他的語句中不摻一絲一毫的感情,完全公事公辦。
如果不是她信中提及願意作證,讓李剛俯首認罪,並且泄漏販毒集團的兩處重要據點,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來的。
男子漢大丈夫,提得起放得下,他是個可以痴然鍾情,也可以揮劍冷絕,瀟洒來去的男人。
郭美亨抽啜著鼻水,一手按在胸口,「你什麼態度?我已經病成這樣,你連句體己關心的話都沒有,活像個陌生人?怎麼?變成鐵石心腸啦?我——」
「走是不走?」語氣是一道下容質疑的命令。
郭美亨掩面痛哭,肩頭不停顫動,絕望而痛楚地,眼淚成串滾下,有些神智昏聵。
「不要對我凶,我受夠了。李剛說好要娶我為妻,給我房產、股票、鑽戒,他騙我!他根本早就有了老婆孩子,我到了上海才知道,自己只是他眾多情婦當中的一個。伊藤,你原諒我,我們回京都,重新開始,我發誓——」
「夠了!」伊藤鎮靜地瞅著她,面無表情。
郭美亨淚眼婆娑,被他的陰鬱震懾住了。
伊藤伸手解開她的衣扣,用儘可能的快速動作替她換上唐蓉那套價值不菲的名牌衣飾。
她先是一陣驚喜,但很快即恢復原先的頹靡沮喪。
世上最遠的距離,存在不再相愛的男女之間。他們近在咫尺卻如隔千里之遙。
郭美亨趁勢偎進他懷裡,一如往昔他們相擁相吻……
伊藤由著她,心中澄凈空明,彎身更緊密地將她抱起,以訓練有素的矯健手法,霎時藉由鋼索再度潛回那間客房。
四腳才落地,廊外突地響起敲門聲。
郭美亨大吃一驚,如一截腐朽的木頭,愣愣地半跌半靠在床榻上,那寒意,自腳心往上沖,思維完全停頓。會不會是李剛發現了?
伊藤迅雷不及掩耳地取過錦被蓋住她的身體,「把臉側過去,別出聲。」大步邁向門口,現出一臉憂戚。
「趙先生,您夫人的身體好些沒?」廊下站著笑臉迎人的李太大,探頭往裡望,一見地上一灘嘔物,馬上攢緊眉頭。
「恐怕一時半刻好不了,能否勞煩您幫忙叫部救護車?」伊藤俊逸倜儻的臉,對女人素來極具說服力。
李太太一迭連聲應允,兩隻鳳稍眼直盯著人家不放。
「還需要什麼嗎?」簡直殷勤過了頭。
「不用了,您已經幫了很多忙。」伊藤感激地握住她多皺的手,朝他頷首致意。
「哪裡哪裡,應該的。」李太太興奮得快滅頂了。
不消十分鐘,大門外來了輛救護車,兩個扛著擔架的白衣人,把「病人」小心搬放上去,「她」被伊藤用大衣裹住,衣領高高豎起,又用圍巾纏著半張臉,還急速喘氣兼咳嗽。
伊藤愁容滿面,不斷向李剛及眾位賓客表示歉意,才匆促陪同他的「夫人」前往醫院就診。
即使在號稱十分自由的上海,也有形跡可疑被收買的公安,隨時可能出面干預他和郭美亨的行動,所以車子駛出寄懷別館還不是安全的。
郭美亨一動也不敢動,只知緊抓著伊藤的手,生怕一個不留神他就會消失似的。
救護車是伊藤早一步安排好的布局,高速平穩地前行。他靜定如常,瞳眸凝神注視路面兩側的情景,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冷酷。
「伊藤,我們接下來到哪裡去?」郭美亨問。
伊藤木然回答:
「你必須搭三點一刻的飛機,到紐約。」
她微微一怔,「你不一起回去?」
伊藤抿著薄唇,默然以對。
「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郭美亨慌惶地,「我要跟著你,除非有你陪著,否則我哪裡也不去。」
「你答應雷恩先生出庭作證。忘了嗎?」
郭美亨呆望著這個自信十足,處變不驚的前任情郎,惶惑不解,「你不再愛我了?」
伊藤按下她半撐起的身子。「布萊德會到機場接你,倘若不肯合作,我立刻教司機調轉車子,駛回李剛的別館。」
「你騙我,我不相信你會那麼狠心,我——」她掙扎叫嚷不了多久,便癱回擔架上。
伊藤用上了葯的手帕蒙上她嘴鼻,讓她暫時昏迷過去。完成任務是他的最高指導原則,任何無謂的爭執只是徒然浪費時間,恕不奉陪!
車子停在一間舊屋前,他和司機合力把昏迷不醒的郭美亨抱拽下來。
等候許久的一隊送葬隊伍,正好擅上一口大棺木,「目的物」抵達,大夥無聲地將郭美亨放入棺木中,釘上幾根聊備一格的鐵釘。
救護車司機拆掉車牌,擦掉漆在外頭的斗大字樣,重新掛上一塊「中央電視台採訪專車」的招牌,載著伊藤駛入隱蔽的小徑……
二度分手,仍來不及說再見。伊藤甚至不曾回眸,目光堅定前望,無情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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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應唐蓉的,正是昨日到機場迎接伊藤的公安大漢。
兩人均不敢開口多問,生怕一有不慎即惹禍上身。
「這是伊藤先生交代我給你的。」大漢遞上一隻信封袋,厚厚的,大概是鈔票之類的東西,卻又不太像。
唐蓉伸手接過,直到下了車,找著一處僻靜的地方才悄悄打開來。
白紙?一疊十幾張的白紙,伊藤先生弄得什麼玄虛?千萬別告訴她那些是「無字天書」,她可沒心情玩猜謎遊戲。
拆到最底,由紙縫滑出一條亮晃晃的白金手鏈。唐蓉眼中的光芒比十克拉的鑽石還要璀璨閃動。
「為什麼要給我這個?」
最後一張白紙,總算寫了行字——
認你當妹妹。
她傷心地哭了。
寒風徐徐,吹動她烏黑的長發。她柔弱的身子宛似藤蔓,只能倚牆勉力撐持。
在內心深處,她知曉自己要的不只是「妹妹」,然,她有什麼權利要求呢?
她那麼努力企圖看透他不苟的臉龐,閱讀他腦袋裡頭的秘密。
他卻什麼也不肯說,她甚至不知道他叫什麼。她之於他,自始至終都只是個外人。
唐蓉握著白金手鏈,感謝他大方的施捨。是施捨吧?
叫哥哥未免太沉重。
為什麼人世最好最希望永遠留存的,常常無疾而終?
明天,她到底還要不要到酒店去?他會在嗎?
全然無備地,悲從中來,才一天一夜,不覺太濫情了嗎?唐蓉苦笑地自嘲,淚水則無聲滑向兩頰。
慣常擾攘的天空,今天反常地萬里無雲,像幅白綢,上面布滿紼紅木棉,一如她碎落的心難以拾掇。
「蓉蓉,怎麼啦?」吉岡百惠不知何時來到身旁。「趙先生呢?他沒跟你一起?」
百惠的臉色泛出病態的蒼白,雖濃濃上了脂粉,描了眉,抹了口紅,仍掩不住憔悴。
「他有事先走,約了我明天早上到酒店碰面。」唐蓉忙把眼淚擦乾淨,不露痕迹地將鏈子緊捏在手心。她要保有這分秘密,只屬於她和伊藤。
「他欺負你了?」百惠眼中全是久睡后的惺忪,以一種習慣的媚態睨著她,「有沒跟他拿足夠的開苞費?千萬別讓人佔了便宜卻無處申訴。對了,你說他叫趙什麼?」
唐蓉茫然搖搖頭。
「笨喔你!你……他長得很英俊?你放了感情了?」到底是歡場中打滾多年的女人,一眼就猜出像唐蓉這種年輕稚嫩的女孩會做出什麼傻事。
「才沒有。」頰間泛起的紅霞,徹底泄露了她的心事。
「沒有才有鬼。」百惠簡單俐落地逼她面對現實,「當心,男人吶——尤其是年輕男人,任憑再大方溫柔,再多的甜言蜜語,到頭來仍是空歡喜一場,他們不會對風塵中的女子付出真情的。等甜頭嘗完,拍拍屁股走人,你上哪兒去找他?更甭提你連人家的名字都沒本事套出來。」
「你放心,我沒事的。」唐蓉吃力且怯懦地丟下這兩句話,匆匆轉身便要走。
「想不想接下一筆生意?」百惠在後面叫住她。
「我明天還有一天。」她只想趕快離開,這兒畢竟是公共場所,人來人往,光天化日說起「買賣」,面子上實在掛不住。
「他不會等你的。」百惠斬釘截鐵下定論。她有多年送往迎來的經驗,還有超強準度的第六感。
在這行「混」的,唐蓉算是頂級A美女,雖然風韻不足,應對也稍嫌生嫩青澀,但這不正是吸引男人的絕佳條件?
那男人除非瞎了眼,不然就是搭上更花稍的「妹妹」,否則怎捨得讓她躲到墓園來倫倫掉眼淚。
「總要去了才知道。」唐蓉不理會她的忠告,低著頭走向公車站牌。
洶湧的人群,一下子便將她淹入人潮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