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夜風帶著肅殺的氣息,吹向灰濛濛的夜空星子。
山林動物們似乎具有靈性,早已嗅聞到不尋常的氣息,全都偃聲抑動,整個山頭籠罩在一片驚心的靜默之中。
山林深處,隱蔽在巨石下的山洞口前,立著兩名俊挺男子。
其中一名身材瘦削、面容俊秀無儔的白衣男子,輕輕搖著摺扇,看向林間的眼眸,蘊著似笑非笑、令人瞧不透的神情。
另一名身材較為高壯的藍衫男子,眼神極其凝重,不時警戒地望向林子深處,探查異常的動靜。
兩人的氣質呈現明顯的對比,一個外放搶眼,一個內斂沈冷,唯一相同的,是他們兩人的身上都染濺了一大片駭人的暗紅血跡。
「治三弟,多謝你了。」面容粗獷、帶著豪氣的男子開口,殘留激動紅絲的疲憊眼神,在確定心愛的女人不會死去后,終於露出放鬆的神色。
「我們兄弟一場,還需要道什麼謝?」俊秀男子淡淡撇唇,低頭拉了拉白衣衣擺,看到一片深色血漬后,暗暗煩惱地皺了皺眉。
「瀲眉的命是你救的,等於我欠了你一個恩情。日後有什麼危難的話,我定當義不容辭奔回峻德城,全力挺護你。」粗獷男子伸掌,重重地拍了拍俊秀男子的肩頭。
斯文儒雅的男子抬頭看看他,接著轉頭看了一眼肩上的重量,忽然莫測高深地笑了一下。
「日後?我們四兄弟日後是否還會再度相會,只能靠造化了。」
「真的?那……那是不是連修大哥跟平四弟也見不到了?」個性一向重情重義的峻德齊聽到他們四兄弟最後竟要各自分奔他方,且不知何日能再相聚,忍不住難過地蹙起濃眉。
「一切憑今生造化。」峻德治依舊淡笑,沒有給他明確的回答。
「造化?這又是天命還是什麼鬼東西?你每次都這樣,老愛裝神弄鬼,好象什麼都知道,卻又什麼都不說。小心有一天自己也著了『造化』的道。」峻德齊氣悶不已地猛抓頭。
「真有那麼一天的話,我也只好認了。」峻德治無所謂地聳聳肩,彷佛不管天命世局如何演變,他都能甘之如飴。
「兄弟們都走了,只剩你一人留在峻德城。義父當上君皇后,變得比以前還要怕死,脾氣陰晴不定,所謂伴君如伴虎,一點兒也沒錯。我實在很擔心,若你面臨危難時,無人可以伸手援救你。」峻德齊的一對濃眉蹙得高高的。
「危難我不怕,只是怕會寂寞而已。峻德四王修、齊、治、平四人,已經出走了三人,如今只剩我峻德治一個人留守義父身邊,峻德城與天下的命數都要落到我一人的肩上來承擔,想來就覺得萬分寂寞。」儒雅男子露出苦笑,無奈地揮了揮手中的折羽扇子。
「治三弟……」峻德齊濃眉一皺,不知該如何回答。
他原本相信自己最後必定將為峻德天龍而死,也深信這是自己不可違逆的天命,但是朱瀲眉不顧一切地、拚了命地用生命護他,竟然扭轉了他的死劫。
雖然峻德天龍對他有養育之恩,但他已經用一命償還了峻德天龍的養育恩情,從此以後,他只願為朱瀲眉而活。
他認定自己的命已經屬於瀲眉所有,無論如何再也不會回峻德城去為峻德天龍效死。
「沒想到,我們修、齊、治、平四兄弟為義父及峻德城付出所有心血、打下天下江山後,最終竟然是以各自奔離、四散他方為收場。」峻德齊失落地重重嘆氣。
峻德治沒有回話,只是噙著笑靜靜佇立,眼眸微眯,投向漆暗夜林。
寂靜林間,偶爾響起幾聲孤單的夜蟲低嗚,彷佛也在對明日天亮后的命運感到惶惑不已。
過了一會兒,峻德治才開口打破窒人的沉默。
「齊二哥,此地已經不宜繼續藏身久留。趁著夜色,快帶你的女人離開這裡。我估計天亮后,峻德追兵就會搜到此處了。」峻德治合起扇子,指了指遠處不甚安寧的山頭。
峻德齊眯了眯眼,望向那座山頭,果然在隱約間見到搖晃竄動的火光。
「的確是該快點離開了。好兄弟,日後如果有緣再見面的話,一定要好好喝個痛快,大醉個三天三夜。」峻德齊轉身看向峻德治,豪爽地拍拍三弟的肩。
「一定。」峻德治含笑點頭,深深地與峻德齊四目相交。
峻德齊轉身進入山洞裡,抱著因大量失血而昏睡的纖柔女子走出來,用布繩將她溫柔且仔細地在自己背上背縛好,站直身子后,便向峻德治點了點頭,當作是告別,然後轉身邁著大步離開。
兩人嘴上不說,其實他們內心都明白,今夜這一別,日後要再相見,恐怕已是白頭之後、黃泉之下。
峻德治沒有說話,沉默地目送他們兩人離開,然後像是想到了什麼,他又突然開口。
「向北走,齊二哥。你的命盤生門在北方。」
聽見峻德治的交代,峻德齊腳步一頓,轉過身來向他咧嘴一笑,點點頭后,即轉身投入幽暗林間,向北而行。
見峻德齊走遠到看不見之後,峻德治輕嘆一聲,低頭看看自已染血的白袍。
「這身血漬怎麼辦?就這樣回去的話,讓人撞見了可不好。」他搖搖頭,煩惱地拉著衣擺,緩步走向樹林後方的小溪邊。
看著溪水,再望望將亮未亮的蒙蒙天色,考慮再三,才脫下外袍,站在溪岸邊,笨拙地拎著外袍,伸長手將染血的衣袍浸入水中抖兩下。
「怎麼還是髒的?真難洗。」他從水中拎起衣服,很不滿意地瞪著範圍似乎更加擴大的血漬。
浸過水后,白衣不但沒幹凈一些,反而變本加厲,整件衣料全染上帶著淡淡鐵鏽味的粉紅色澤。
皺皺眉,他又再度將衣袍浸入水裡。
就這樣,來回浸了四、五次,白衣上的血跡,依然明顯刺目。
峻德治頗想嘆氣。
「喂,衣服不是那樣洗的。」一聲嬌脆的嗓音在他身後吃吃低笑。
聽見不速之客的嬌嫩嗓音,峻德治淡淡回頭,只見一名身著俐落短衣,扎著兩條粗麻花辮的姑娘,抱著一盆布紗,輕輕悄悄地蹲在他身後不遠處的淺岸邊。
雖然天色昏暗,看不清她的容貌,但她晶亮的雙眸和皓白貝齒在昏暗中閃著黠麗的光芒,讓人足以清晰地勾勒出她清俏可人的笑意。
原來在他到達之前,溪邊早已有人。而他笨拙的洗衣舉動,也早就被人看光光了。
「我沒洗過衣服。」峻德治好脾氣地聳聳肩,不在意她言語中的不敬之意。
「洗衣洗得這麼笨拙,你肯定從沒做過活兒」。雖然猜到他的尊貴出身,女子還是忍不住取笑一番。
「能否請教這位小姊姊,該如何洗好一件衣服?」他半笑半認真地轉身,恭敬地向她抱拳為禮。
「很簡單啊,兩條腿踩進水裡,兩隻手浸到水裡,把衣裳用力地揉、揉、揉,這樣就成啦!」女子有點不屑地翻翻白眼,逕自走到溪邊去,挑起一塊布紗,在空中比劃兩下,示範正確的洗衣動作。
峻德治挑挑眉,看看手裡的濕衣,再看看溪水一眼,想了一會兒后,才轉頭望著她。
「如果我給你錢,你可以幫我洗個衣服嗎?」他提了一個每位有錢公子哥兒都會想到的提議。
「給我錢?沒問題,拿過來吧!」沒想到女子大方地接受,真的向他伸手要拿衣服。
「你不問我要給你多少錢?」雖然嘴上這麼問,他還是勾起濕衣服,扔到她懷中的木盆里。
「你願意的話,就給我多一點錢,當作我冒著天冷下水幫你洗衣裳的獎賞。如果只肯給我一點點,我也認了,反正我都得要下水去做活兒,不差洗你一件衣服。」女子輕聲笑了一下。
聽見女子豁達的回應,峻德治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頭一次仔仔細細地將她瞧了好幾眼。
夜色漸稀,視線也慢慢清明,他這才稍稍看清楚眼前的女子。
女子長得嬌俏討喜,白白潤潤的小臉上嵌著黑白分明的大眼,形狀美好的菱形紅唇彎成一道令人愉悅的弧線。
女子一點兒也不避諱峻德治的審視口口光,逐出凵熟練地挽起衣袖褲管、脫下鞋襪,露出一截淺麥色的手足,抱著木盆兒慢慢涉足到溪中的一塊大石旁。
當她下水的一剎那,他聽到她一聲幾不可聞的抽息,似是寒冷無比的溪水令她不適。
「水很冷嗎?如果大過冰涼的話,就別洗了。」峻德治想到此時天色未亮,溪水必定是冰凍徹骨,內心突然一陣不忍。
「放心,這種水溫我早就習慣了,我還曾在更冷的氣候里下水浣紗呢!」她無所謂地笑道。
但是,當她從盆里掏起他的衣裳,驚見到白色布料上的大片血跡時,笑容忽然消失,結結實實地愣住了。
「你、你殺人了?」
「不,我是救人。」他笑著搖頭。
「那就好,我可不幫壞人洗衣服。」她鬆了一口氣,彎腰將衣袍浸入水裡。
「這麼簡單就信了我?也許我說謊,剛剛不但殺了人,在這之前還殺人無數、雙手沾滿血腥哦!」他垂眼看著那正浸水洗衣的纖瘦身子,似真似假地開著玩笑。
女子愣了一下,遲疑地直起腰回頭看他。「你說的可是真的?」
「你說呢?」他回視她,不答反問。
女子站在溪水中,低頭看看手上的染血衣裳,再抬頭仔細地審視他,一臉認真地努力思考。
峻德治對她的認真不覺失笑,於是任她直率的目光在他身上掃來掃去看個夠,一點兒也不介意她的冒犯。
「你騙我。」柳眉突然一蹙,黑白分明的大眼嬌瞠地望著他。
「哦?」峻德治笑吟吟地挑眉。
「剛剛接過你的衣裳時,衣上有藥味,我相信你真的是一名救人的大夫。」
「好聰明的姑娘。」他點點頭,漆墨似的眼眸閃了一下犀銳的精光。沒料到一名山野村姑,竟然擁有這種細密如絲的靈黠慧心。
女子受到讚許,羞赧地笑了一下。
「還有,你的眼睛沒有殺人的慾望,身上也沒有血腥的氣息,我不相信你殺人無數。」她指了指他的眼。
「你看過眼睛有殺人慾望、身上有血腥氣息的人?」他好奇地問,察覺她因為這個問題而輕顫了一下。
「有。」女子的笑容倏忽消失,遲疑了一下,才屏著氣回答他。「我曾看過修王,他就是這種很可怕的男人。」
女子似乎是不想再提這件事,逕自低下頭專註地洗衣,俐落地拍打揉洗衣裳上的血漬。
白袍在溪水中來回用力揉了好幾次,鐵鏽色的污痕果然漸漸褪凈。
「修王啊……他的確可怕,渾身全是駭人的血煞之氣。」他點點頭。「只是,所有的殺人者不一定都會握著刀、染著血啊,姑娘。」接下來的幾句低喃,消掩在淙淙的溪水潑濺聲中。
女子恍若未聞,只是很奮力地將他的衣裳越洗越白凈。
他轉頭望著溪面輕嘆。
沒聽到他那幾句話也好,她那單純的心思,沒必要沾染上屬於他的黑暗現實。
說到峻德修,他與他那名心愛的諶城美人,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
峻德治心念一動,下意識地抬起手來,想要以掐指的方式——算出峻德修目前的可能去向。
正在閉眼凝神掐指卜算時,一隻冰涼的潮濕小手冷不防地拍了一下他的後背。
「喂,我洗好了。」
指位瞬間錯亂,讓峻德治渾身一震,倏地睜眼瞪向女子。
在那一瞬間,他的眼神銳利恐怖得讓女子嚇退一大步。
「我……對不起,我打擾到你了嗎?」她將被她瀝過水、絞成一團的潮濕白外衫捧在胸口,有些害怕地望著眼前的男人。
前一刻他的眼神還溫潤似玉,下一刻竟然充滿嚇人的暴戾之氣。
峻德治神色怪異地望著她,再低頭看看自己的手指,眸中帶著濃濃的不敢置信。
「沒事。」過了半晌,他才緩緩地回答。
剛剛她近身拍他時,某種怪異的力量同時沖向他的腦際,完全打亂他的--算。
從他開始學習卜算至今,這種詭奇的狀況完全沒有經歷過。
也許是他太多心,這次卜算失敗,只是巧合而已。
他斂回目光,望向她手上的衣裳。
「洗好了嗎?」他再度揚起微笑,語氣和眼神回復了先前溫和的模樣。
「嗯。」她點點頭,小心翼翼地奉上他的衣袍。
峻德治接過衣物,運了一些氣,重重擰了兩下,瀝去多餘的水分后,抖開半乾的濕衣直接披上身。
「你要這樣穿著回去?小心別著涼了。」女子蹙眉看著他。
「只是暫時披著,回去后就會換下。」他為她語氣中的擔憂感到好笑。
「記得要換下哦!可以的話,最好再洗個熱水澡、喝喝去祛寒薑湯。」她拉著他的衣角,不放心地叮嚀。
他低頭看了一眼那雙凍紅的小手,心底流過一股陌生的暖流。
「你叫什麼名字?」他突然開口問道。
他很好奇,她對任何陌生人是不是都這麼的熱心?
「我叫殷殷,古殷殷,是峻德城裡的浣紗女。」女子對他露齒一笑。
這個姑娘有種令人留連的氣質。
他長年寂靜無波的心湖,竟然因為她一個微笑,惹出陣陣漣漪。
「古殷殷……我記住你了。」他抬手撫了撫她的白潤臉蛋。
朝日霞光剛巧在此時升起,透過樹梢尖兒照到她的臉上,映出粉橘色的暖意,讓他完全看清了她的容貌,也讓她瞧清了眼前的男人。
殷殷不閃不躲,只是怔怔地望著他俊逸的笑容,被他溫醇儒雅的低沉嗓音給迷住了。
峻德治正想開口說些什麼,雜沓的人聲卻漸漸靠近。
他神色警覺地向林邊望了一眼,再回頭望向殷殷。
「我有預感,我們應該還會再見面。下次再見了,姑娘。」他忽然輕佻地傾身吻上了殷殷的紅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