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倚著欄杆口頭,月向晚看到脫了靴、伏在矮几上讀文書密件的他。
——與九日蛸王的作戰是為了百姓存亡?
他利落地劃掉拓了圖騰的封蠟。
——死一些人是為了活更多的人?
他小心地翻開了一頁紙。
——野心是大志的另一種稱呼?
他若有所思地迴轉頭來,兩人目光相接。
他微微一笑,將密件堆到一旁,攤手道:「五六日沒來見過舒兒,過這兒來,讓我瞧瞧她。」
她一開始頗為意外,屠征這種人也會喜愛小嬰兒,可是時日久了,他對戈舒的寵愛倒是司空見慣的事了。
除卻不在宮裡,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小洞天度過。塵天宮室那邊幾同虛設,他只是晚上回去睡睡,用膳、批文、甚至連召見下屬商議事務都在這邊。
而塵天宮室的空蕩與冷冽,她見識過了,不以為世上有幾人能長久受得了那種心境折磨。孤寒的死寂與強勢的壓迫像是桎梏,曾困住屠涇渭到死。屠征不說,但她明白他的不喜歡。
如此一來,他與她之間也形成了一種友非友、親非親的微妙默契。
稍嫌粗糙的手指摩著嫩臉,戈舒扁了扁嘴,愛睏地睜開眼。
「她什麼時候才會說話呢?」他抱著包成一團的「粽子」在懷。
月向晚笑了,湊過去:「笑都還不會,想學說話還早著。五娘說再過三個月才會哼哼哈哈。」
「四五個月……」他笑得淡了些,「那時她會說我也聽不到了。沒了她的哭鬧,這邊都要冷清不少。」
「宮裡想熱鬧點也簡單得很啊。」她低頭,聽得出他的話外之音。
幾個月來,他不說白,幾次三番暗示著要她留下,都被她四兩撥千金地拒絕掉。認真起來的屠征,她討厭不了。但是要她談情愛歸宿,她放不開胸懷,對他也生不了那分心思。談知己朋友,她不怕人閑話,只是怕一男一女間這種情分維持不了太長;尤其是屠征此人喜怒無常、心性不定,若他翻了臉,想再恢復到目前薄冰似的和諧怕是萬無可能。
三十六計走為上,早早脫離是非才是要緊。
「今非昔比,我哪有空閑在宮裡弄個楚館秦樓?」他望著她垂下的兩扇睫,自嘲,「人人只道紫微垣宮主事者位高權重,哪裡知道這個宮主當得比老牛還要累。」
這決非誇大之辭,奔波不斷、是非不斷,他的忙碌勞累是她親眼所見。不眠不休所耗的精力不是幾棵老參、幾碗雞湯可以補回來的,年華與健壯置於功業,所得權勢和名利卻是無法償失。
「是你自己的權力欲太重了,若你肯讓親信之人分憂,又怎麼會如此勞心勞力?」
他輕笑:「這種話,也只有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說。」身旁能人不少,但能輔佐的未必能做主,真正分的憂也只是少部分。說他權力欲重,他並不否認。
懷中的戈舒不甘寂寞地哭嚷起來,他懶洋洋地抱高她:「你的好女兒。」
她定睛一看,不禁笑了出來。
他的衣袍上染了一灘水漬。
「好一份大禮啊。」抱過女兒,她正要起身,卻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住,一個不穩往桌角撞去。
驚呼音效卡住,屠征的臂伸長了過來,一扣一轉,再一攬——等她從女兒更響亮的哭聲中回神時,發現女兒躺在她懷中,而她——躺在他懷中。
他灼熱隱隱帶侵略的氣息迴繞耳畔。
她忽視背後的騷動,只是笑道:「不會再摔跤了,讓我們起來吧。你不在意舒兒的大禮,我可要計較這『好聞」的氣味了。」
他沒有鬆手,道:「你若肯替我分憂解難,我倒是不在意讓你當個副宮主。」
「我既無領導長才,又志不在此,當個副宮主怕要毀了你的紫微垣宮。」她有些僵硬,「還是先讓我起來再說吧。」
「我願意讓你砸。」
她的表情冷下,一言不發。
「紫微垣宮這樣的根基與勢力,想毀了它非一人一力可行!」他笑出聲,將她推扶起身,懷抱中未帶一絲留戀,「你想毀,也未必毀得了。」
氣氛隨著她的神情緩和而緩和,他的笑容讓人懷疑剛剛一刻的僵持是錯覺。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宮主,真的不當?」他一本正經地問。
「不當。在籠子里當鳥王,也並非如想象的那般快活。」就算要當,他真真假假的話也作不得准。
「鳥最怕的不是籠子,而是打開籠子后,一隻飛離,另一隻只能留在裡面。」他還是笑,卻垂下了眼瞼,狹長的鳳眼迤儷出細深摺痕。
「兩隻鳥,本來就不是一塊的,分離再所難免。這隻飛了,自然還會有另一隻會來。」
「說的也是!」他抬眼看她,笑意在眸中流轉成黑色的漩渦,「天下的鳥何止千千萬萬,別說是再放一隻到籠子里,就算再放十隻、百隻也不是難事。」
只是,籠子里那隻想要嗎?
悄悄鬆了一口氣,他的咄咄逼人讓月向晚剛才平靜下來的心緒又不免緊張了起來。
她走到搖籃旁,替女兒戈舒擦洗換尿布,習慣地朝左邊的供桌上望去——
戈石城的靈位一塵不染地矗立,無溫度的一尺來長木質,是戈石城八尺昂藏身軀的化身,同樣木訥不語,佔據了她除給女兒外的所有感情,思念與懷想保存在心的最底處。
心頭升起的酸楚拉回了她飛離的魂魄。幫睡眼惺松的女兒掖好被褥,她回過身來,靈位離了眼帘:「宮主,春分都已經過了大半月,天氣暖和了不少,山上的冰雪應該早就化了吧?」
屠征哼了聲,也像是猛然間從失神中醒來:「怎麼,迫不及待想走了?」他懶笑著張開雙臂,讓進來的婢女替他換下臟衣。
她點點頭,怕惹惱他之後他又要反悔,不敢說什麼。
其實早在驚蟄一過,她便捺不住想說了,但礙於他陰晴不定的態度,只好耐著性子等他開口。可如今看來,他的本意是不讓人走的,要他開口,怕要等到猴年馬月。
「北山後的金刀盟亡命之徒上兩個月才開始肅剿,山下形勢還亂,你再等些時候吧。」
她心頭一緊:「宮主,等些時候是多少時候?半月?一月?兩月?還是一年、兩年?」
他凝視她良久,忽轉頭笑開,神情浪蕩:「你當我屠征是什麼人?我親口答應你的事情,我會親自做完,你不用擔心我會言而無信。」
「遣個人出宮下山,對宮主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下了山,禍福自負,無論哪裡都是混亂,都有亡命之徒,等不等金刀盟的騷動平定都是一樣的。」
「看來你是真的急著要走了。」他揮手示意婢女下去,「我擔心你跟舒兒的安危,想儘可能保你們安然無恙,倒被你當成居心叵測啊。」
冷冽的淬芒在黑得看不見底的眸中閃動。
她窒了窒,覺到了他話中的危險。不知不覺一年多的平靜相處,他包容了她性格上的鋒芒,但不表示他是個無害的男人,以前跋扈的屠征只是隱藏在他的內心處,並沒有消失;一旦被喚醒,就如驚蟄后的毒蛇。他的沉穩是心機重的表象,隨和是她腳下薄冰。而她身上還有加了重量的戈舒,只能走得更加戰戰兢兢。
「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又是什麼意思?」修長的指在几上叩。
「就算石城是因為紫微垣宮而死,宮主對我們母女一年多的費心照顧已經補償得足夠了;再者,宮主日理萬機,我們多留一天,就是為宮主多添一天的麻煩,我們也無臉再不明不白地住下去了。」
他聞言大笑,帶著嘲弄之意:「你——說的都是真心話?」
「是。」她硬著頭皮答。
他撩袍起身,三步兩步跨到了她的面前:「既然說的是真心話,又為什麼不敢抬頭看我?」
她微抬眼,為他臉上奇特的神情而脊背發寒:「抬不抬頭都無所謂,我心裡對宮主的感激之情不會改變。」
忽然頭皮一麻,發現他竟扯住了她垂散的發。他的笑意越濃,手下勁道越不容情——
「舒兒剛睡著不要吵到她。」她清麗的眉眼透著閑定。
這樣的鎮定淡然讓他的情緒也冷下:「今日的你已經不是以前的月向晚了,以前的月向晚,不會說出那種虛假迎合的話來。」
「原來宮主一直覺得我沒說真話。其實有時真話不一定是好話,人總是會變的,說什麼話也只是順應周遭、以求安身罷了。」她淡笑,「宮主這樣,沒有人會敢說真話。」
「那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假話了?」
「不。對宮主的感激之情是真的。」若不是他,她早已熬不過難產的痛苦。
垂低下眼瞼笑又搖頭:「——所以為了不辜負你這點感激之情,我不能食言、不能拖拉、不能不甘心、也不能替自己叫屈?」
「這是宮主自己說的。」她感覺到他的笑另有意味,但卻已雨過天晴。
他定定地看了戈石城的靈位一眼,淡淡地將收回的目光投在她臉上:「你想什麼時候走就什麼時候走吧,我不攔你。不過——」
他自懷中掏出一枚以錦線穿系掛在頸上的玉石:「霜河九星珏的老主人正在西北草場,他來紫微垣宮,是想見他的惟一的外孫女一面。」
☆☆☆
坤山鳳王。
蒼茫無際的草場周邊以一人合抱粗的木柵欄設下分界,近百名戎裝兵士守衛著,列成一道鐵血人牆,雪亮的槍尖在奔放的日光之下冷冷泛光。
刺眼。
月向晚眯起了眼,看著前方青翠間飛揚起漫天風塵,馬蹄的翻騰氣勢磅礴,遠遠便讓人感覺到了地面的震動。風裡傳來的馬蹄聲、馬鳴聲中夾雜了人的高喝與大笑。
在馬群轉向狂奔之後,塵埃稍定,三抹人影在其中漸漸顯出了輪廓。
「過去吧。」屠征輕輕一抽鞭子,雙腿一夾,縱馬前迎。
她望了眼他如箭疾出的背影,握緊韁繩,也跟了上去。
前方三人也當即放馬過來。
兩方人馬有一瞬間交錯而過,如疾風中勁草傾倒,馬匹在扼勒之下有力地停止,然後踏著小步轉身。
三人中后兩名是侍衛。最前的老者精神矍鑠,鼻若鷹鉤,鬆弛老態的頰垂下,寬薄的唇更增長了冷薄精練的氣質,正是坤山鳳王万俟勵。
「屠宮主,本王很久沒有這麼盡興縱馬過了,紫微垣宮三大馬場出的駿馬果然不同凡響!」
屠征淡淡笑道:「賣給朝廷的馬,紫微垣宮豈敢用劣馬充數。不過馬種還是朝廷的原種好,像王爺看上的那幾匹照夜獅子,都是王上轉賜的。」
「既然如此,本王倒是領受得有愧了。」
「王爺喜歡就好。」
明明是諂媚的話,由屠征口中說來卻像大方交易。
万俟勵哈哈一笑,轉頭對上了月向晚的目光,神色收斂下來:「這位是——」
屠征道:「——王爺想見的人。」
万俟勵怔了一怔:「你——你是吹潮的女兒?」
万俟吹潮正是月向晚母親的閨名:「外公。」她輕聲喊,心裡實在激不起什麼親近感情。
万俟勵來回掃視了她與屠征並騎的模樣,又看到她的少婦裝扮,不禁大笑:「好、好——屠宮主,本王的孫女跟外孫女倒都是一樣的!」
什麼都是一樣的?月向晚不解地看向屠征,而他只是笑著,並沒有解釋。
「最後一次見你爹娘跟你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變更如此之大,再見你,外公倒是差點認不出來,你長得不像你娘,像你爹。」万俟勵讓馬緩行至她身畔,三騎並走,侍衛留在了身後。
「外公倒還是原來的模樣,向晚一眼就認出來了。」見過坤山風王的人,的確很難忘掉這張獨特的臉。
「十年時間,外公也老了。」他嘆了一聲,「五年前你爹一死,本王就派了不少人到北地去找,但你們母女卻音訊全無。要是當時接到了,你娘就不會這麼快走。你們從小都嬌生慣養,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吧?」
「苦是不少,但還好碰上的都是些良善之人,很照顧我們。」她籠統帶過,不想提及自己違背母親意願,私下嫁了個江湖小卒的一段過往。有些事,有些感情,她刻骨銘心,他們卻未必懂。
「當時,想必你娘讓你帶著霜河九星珏來帝京找外公吧?你又怎麼碰上屠宮主的?」他掏出袖中的霜河九星珏。
她呆了一呆,隨即明白万俟勵是誤會她嫁了屠征了。
正猶豫時,屠征介面道:「她是在被流民踏傷時,被宮裡的人救回來的。那時我想納她做侍妾,還被她罵了一頓。直到見了霜河九星珏,才知道她是北天王族的公主——呵,不愧是王爺的外孫女,雖然落魄,王族的風範與傲氣卻是不減。」
「那也得多謝了屠宮主的成全,本王祖孫今日才能相見。」似真似假地捧了人一番,万俟勵笑笑,老謀深算的他對其中的疑點也隻字不提。只要紫微垣宮與坤山鳳王的聯姻結果在便好,過程如何他都不想去費神。
「你這沉靜的性子倒跟你娘有點相似。」他將玉珏遞向低頭不語的月向晚,道,「万俟一氏原是前朝帝族,霜河九星珏是幾代王族的徽志,本王之所以將它給了你娘,不是因為你娘是本王惟一的一個女兒,而是因為你在抓周之時緊緊抓著它不放。看來命運如何,老天自有安排了。」
紫微垣宮的壯大已漸有取代王朝之勢,若真有一日屠氏成王,北月與万俟的神話也會因此改寫。意味深長的話中希冀已是赤裸裸。月向晚望著他的臉,心頭驀地一陣悲哀。王族血親之間少有真情,兒女都是鞏固地位的工具,權勢才是工具存在的最大價值,勾心鬥角已經糾結於骨血當中,不講情義才是正常。
只是,万俟勵這次的希望怕是寄託錯了,她學不來這樣的「正常」。見過了一回親人,卻讓她的心更冷。
幾匹出群的馬從近旁奔過,馬鬃飛揚、神態自由。
迴轉展目,胸懷也隨著與天相連的無涯而廣闊。身前是一條洶湧大河,自百丈外蒼蒼隱隱的連綿山脈處來。濃白的水連著山,淺青的山連著天,空藍的天連著雲,雲彷彿又是濃白的水。
「這樣的景緻一生見一次,便可忘卻十年塵世苦楚啊。」万俟勵感嘆。
屠征微笑:「王爺什麼時候想來就什麼時候來好了。紫微垣宮便是王爺另一府宅。」
「那這府宅,對本王這樣的老朽而言,也未免太折騰老骨頭了些。」万俟勵也笑了,以鞭指著大河道,「屠宮主,這便是赫赫有名的大霜河吧?」
「大霜河從山外過,這山圍內的河段是小霜河,源頭在山間。」
「哦?」万俟勵喚著月向晚,「晚兒,這條河就是幾百年前採到九星珏的地方。河水源頭又高又急,一般玉都是在急流衝到的兩三百裡外採的,只有這霜河九星珏在原產處採到,折損了不少好工匠。」
小小玉珏上凝聚了無數日月精魂。
「今日一游,本正倒想見識見識小霜河源頭的湍急。不知屠宮主意下如何?」
屠征揚手,馬鞭在空中揮落長弧:「王爺請——」
「駕!」馬如離弦箭般射出,沿著河灘狂奔。
喧嘩的水、喧嘩的馬、喧嘩的人,一切是藏在大平靜下的生動,月向晚忽然覺到一陣心悸。不是馬的狂奔帶來的猛烈心跳,而是像一根針,輕卻尖銳地刺人:「啊——」她失聲叫了出來。
屠征猛然回頭,突然間臉色也變了。
「王爺,小心刺客!」兩名侍衛抽刀上來,替万俟勵擋開箭矢暗器。
刺客顯然是沖著屠征來的。劍一出鞘,凜冽寒光便絞著短促的慘叫溢開。兇狠地手起劍落,艷紅的血沾滿了他的白衣,也飛濺到了月向晚的臉上。
她身下的馬急促地噴著氣,突然一聲長鳴,受驚地往前方突圍而去。
屠征不停歇地揮著劍,殺開血路,朝她追了上去。暗器破風而來,他低身一伏,以劍背擋去,只聽身後慘叫,他的臉上微微一痛。
「勒住韁繩,停下來!」他喊著,與她的馬忽前忽後比拼似的並馳。
「停不下了!」疾風讓她微弱的聲音消散,連眼睛也睜不開。
馬脫出控制地往前狂奔,盲目得已經失去了方向。
他望向前方,臉色變得雪白,狂叫道:「跳、跳馬、快跳!」
她死命抱著馬,身下飛掠過的塵土亂翻,根本什麼也分不清楚,她怎麼敢跳!
他眯眼望著越加分明的河岸地勢,忽一咬牙,猛地收韁在馬背上一按,飛身往她的馬上撲了過去——
轟隆隆的巨響伴著水聲,她上一刻還碰觸到了他的手臂,下一刻已臨空落下。粉身碎骨般的疼痛讓她無法呼吸,還沒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驚恐的抽氣已從她的喉間爆裂出。在踏空墜落中,她沒有看到他詭譎的眼神,只看到黃塵瀰漫里血淋淋的大馬轟然倒壓下來,她被一股大力推開,滾到了河岸的最邊上,半身之下是幾丈深的亂石急流。
「你——」她惶然回首,只望到他被壓在馬下,白衣上無一處不是艷紅。
☆☆☆
天璇堂殷翱接到密令,強押著「不死醫」夏徂秋連夜趕上紫微垣宮。
空曠的宮室里,屠征已經醒了,殷翱尤自坐立不安。
「區區一匹馬,怎麼會弄成這樣?」知悉了前因,這後果更讓人難解。
夏徂秋頭也不回地怒道:「要坐著就給我坐著,要站著就給我站著,坐坐站站的叫我怎麼查看傷勢?」把被人強抓來的窩囊氣發泄在傷處。
屠征面色一白,冷汗流了下來,但仍舊未吭一聲。
殷翱見狀,不滿道:「你不能輕點嗎?」
「嘿嘿……」夏徂秋冷笑,「捉骨捉骨就是要用力,不用力怎麼捉?!我就這手法,不滿意你找別人醫去!」
要是秦神醫還在宮裡,今日他豈用得著看他的臉色:「既然如此,你就好好醫,出一點差錯,我叫你『老不死』變『不老就死』!」
恐嚇他?手下的勁力加了三分。
屠征開口了:「要我痛死了,下任宮主會不會讓紫微垣宮當你的葯圃還是個問題。你若捨得拜月太液仙草為他人所有,儘管下毒手好了。」
勁力不覺減了:「要不是看在那些藥草的分上,我才懶得理你的死活。要我來醫治這市井大夫都能醫好的斷骨傷,簡直是有辱我的名聲!」
「哪裡是有辱你的名聲?」屠征笑得奇異,「我還要藉助你的名聲。經你手的傷者病者哪個不是死裡逃生的,就讓它傳出我屠征傷重的消息好了。」
「我看你身子沒事,是腦子有病!」夏徂秋吹鬍子瞪眼。
殷翱皺眉:「征兒,你知道這樣做後果是什麼嗎?」群龍首若失了掌控的能耐,紫微垣宮內的波動將引起江湖乃至整個王朝的騷亂。
屠征只是淡淡地將頭往後一靠:「我知道,義父。所以我要你先把屠戰找回來任代宮主一職。」
「你——想退隱?」殷翱開始摸不清他的想法。
「怎麼會?!」他嗤笑一聲,「屠戰當不當得來這個宮主,你我心中有數,我又不是真的傷重無治,讓他暫代只是為了穩定人心。」
「征兒,你到底擺的什麼迷魂陣?」
☆☆☆
屠征的房門連閉了三日。
當夏徂秋出來時,有人禁不住悄聲詢問。
「沒救了,廢了!」夏徂秋氣急敗壞,被煩得甩袖而逃。
一時間幾人偷笑幾人憂心。
而月向晚封閉的耳朵無從探知一切事態,心也只能矛盾地懸在半空。
自西北草場回來后,她就沒有再見過屠征,先是被責難地隔離在外,再者她自己也提不起去承擔後果的勇氣。
從頭抗爭到尾,長望久盼的事終於在屠征的一聲令下后實現。
坤山風王見過了,也該是他放手讓她離開的時候。
他還能下令,傷勢應該不礙事。
她如此安慰著自己,可下山的腳步沒有一步走得踏實。每一處警哨守衛,如臨大敵般草木皆兵。
「戈夫人,當心腳下。」
她神思恍惚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殷翱是「代屠征」送她下山的,一路對屠征之事隻字不提。
不提就是沒事嗎?她只是微微擦傷,而當時他流的血卻足可與小霜河的奔流相較。
她的腳步遲疑。
殷翱迴轉身來,神情晦暗莫測:「戈夫人?」
「殷堂主,我——」她問道,「我能否遲些日子再走?」現在匆匆離去感覺如同畏罪潛逃,等她確定了屠征的傷勢無礙,她才能離得無愧疚。
「這次的事非比尋常,若是長老追根究底,你只是宮裡弟兄的遺孀,宮主沒有立場保你。」殷翱嚴肅道,「但宮主既然已經下令讓你離開,就沒有人可以阻攔,你儘管放心。」
她顫動的睫輕輕扇落,在眼下投出陰影:「那請問殷堂主,『非比尋常』是怎樣不尋常?」
「戈夫人出了宮,自是恩怨兩消清閑人,這些都無關了。」
她一震。
這些不都是她所求嗎?她還在放不下什麼?屠征的恩情就當是他前世欠她的好了。出得了紫微垣宮的牢籠,自私又算什麼?」
想想屠征的用心,想想已經還不了的債,想想這次若回去的局面,她也只是個陷在泥中無力自保的人,談什麼良心氣節?
戈舒似乎也敏感地覺到了離開出生地越來越遠的氣息,不安地哭鬧起來。
殷翱拿過一張數目不小的銀票,道:「這個下山後可用作盤纏,宮主怕你不收,早說好是送給你女兒的周歲禮。」
山腳的迷霧林已近在眼下,日光裡帶著金彩的細散水珠四處飄移,在林端上蒸騰散發。煙水染透山嶂,層層疊疊的青綠已經遮蓋了剛行過的路。
老樹不見、宮牆不見。
「如此還煩殷堂主代我謝謝宮主。」枷鎖抖落,心卻莫明沉重,沉重得讓她難以負荷。
石城,我究竟該怎麼辦?
該將小霜河邊的救命之恩拋之腦後么?
☆☆☆
出了迷霧林。
「那邊連同黎五娘已經安排好,戈夫人想去哪裡,只要說一聲便可。」殷翱指著不遠處的馬車,「宮裡無人處理的事務緊急繁雜,我只能送到這裡了,戈夫人自己保重。」
「謝謝殷堂主。」她慢慢地朝馬車行去,如同在夢中。
「戈夫人若在某地定居,最好能捎個信回來,免得宮主勞神。」
夢的片段微微一頓。
她回頭,幽幽道:「殷堂主這番話,分明是想讓我走得不安心。」
「戈夫人如果一心要走,不管我怎麼說都沒用。宮主都不說話,我們自然也無可指責,不安心只是因為你對宮主有所愧疚罷了,大可不必如此」
要絕情義,就絕得乾淨;要償恩惠,就償得徹底——
她低下了頭。
要不是屠征,她早已沒命。良心催促著她去投注一些關懷,理智卻告訴她莫理後果。
可是路上回頭每看一眼,殷翱每開一次口,甚至戈舒每一聲啼哭,都剝開了感情缺口,讓壓抑著的感激與愧疚如潮水湧出,漫過雙腳,讓她無法再前行一步,直至整個人淹沒其中……
沉默中幽幽身影衣衫飄揚,日光折射在她眼中,眩目得讓人看不清臉,殷翱暗暗嘆息,轉頭離去——
「殷堂主。」身後傳來如天籟的聲音。
他停下了腳步,心裡一緊——
月向晚站在離馬車十步遠的地方——是要走,還是——要留?
「我不走了。」她輕道。
他心裡的石頭落地,封住了屠征設下的迷魂陣出口。
陣里陣外,僅一步之差。
那一句話,便是紫微垣宮宮主天荒地老的海角天涯。
「你想清楚回去后的結果?」
出了宮,還有沒有其他人待你比我好?
她有孕時,他不在意她的冷淡厭惡,依然百般討好、悉心照料。
她生產時,他心急如焚地闖入房中,讓她咬著他的手熬過痛苦。
抱著戈舒,他的耐性與慈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與她商談破敵之事,他對她不帶一絲邪念的態度,打破了平日表現出的狂妄自大。
閑聊理念不合,在他為她啟開新天地同時,話語背後有他對她見解獨特的尊重。
許下諾言放她走,儘管不甘心,他還是履行。
草場上奮不顧身地縱馬而來,救了她的命,卻讓自己被壓在了馬下,壓成了重傷……
她非草木,對於他這樣捧上的真心可以不動分毫。
「今日走了,償我長久心愿,但我往後會在愧疚後悔里過一生。殷堂主——月向晚自認不是想得開的人,不管怎麼樣,宮主的思情,我做牛做馬也會報答。」
☆☆☆
屠征當然不需要牛,也不缺少馬,他的心思從一開始就沒有掩飾過——他想要她,不是作牛,也不是作馬,而是作女人。
她心頭最後一絲遲疑也被他坐在輪椅上的身影抹去。
偌大的宮室里,冷硬的色調襯著惟一的淺淡天青,彷彿天羅地網困住了斷翼的大鳥,有幾分無奈凄涼。他斷了一雙腿,斷去的是神采與大半人生,她能用來還的除了她的人,別無他物。
「你回來——是想同我道別么?」
別對我這麼笑。
笑得越是燦爛,眼中的冰冷越深,她的罪惡感也越濃。
「我不走了。」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留下多久——半月、一月?還是一年、兩年?」
「你想讓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她淡淡道。
眼中的冰稍稍融化:「你的神情像是要慷慨就義。這麼不願意留在紫微垣宮,我若要你留一輩子,豈不是要看你的臉色一輩子?」
她扯了扯嘴角:「是我自己願意留下的。」
「斷腿的是我,你卻笑得比我難看。」他笑,「與其日後後悔因一時同情衝動下錯決定,還不如早早反悔,你省得煎熬,我也免得白抱希望。」
「我決定了的事情,以後不管怎樣都不會後悔,你不必用激將法。」
他的眼變暖了:「你知道留一輩子是什麼意思?」
她沉默半晌,道:「我若堅持一輩子只為奴為婢,不當你的『副宮主』呢?」
「紫微垣宮的奴婢又豈會少你一個?真相處一輩子,你我斷無可能回復到以前的關係,我忍得了一年,忍不了一輩子。這些你回來之前應該想清楚了,現下還有一個後悔的機會,錯過這個——」他眼中升起熠熠火焰,「我不會再放你走,你就算死也要死在紫微垣宮。」
「——我不後悔。」她堅定道,漠視心中升起的那抹小小掙扎。
「過來。」他令道。
垂下的眼瞼遮去瞳里得意的流光,唇邊那抹邪氣的笑意卻彷彿是深深城府忘形的泄露,令她的背脊生出森森寒意。
她——決定錯了嗎?
一剎那間,像是錯覺,不動聲色的毒蛇蟄伏洞口,幽綠的眼凶光閃爍,石破天驚一擊,將無防備的過往小動物生吞下肚。
而他捉著她的手,將她拉到他面前的動作急躁卻仍輕柔。
「你的心還是太軟了……」他嘆息似的撫著她的長發,唇摩挲過她的發頂,她的額際,她的黛眉,她的眼睛,她的鼻樑,停頓在她的粉唇前。
她倒抽了一口氣,他已經封了上來,唇舌肆虐橫行,是赤裸裸的情慾。想推開,碰到的卻是他的傷處。
他的唇起離,手仍插入她的發中緊緊捧著頭顱,眼睛近距離對上她的:「你在不停發抖,都是冷汗,大大的眼睛里都是驚恐,心跳得也很快——是被我嚇壞了吧?」
她說不出話來,這個屠征不是她現在所認識的,而是五年前那場噩夢裡的。
他的手順著她的髮絲滑下,鋼鐵般的雙臂箍緊。
「放手——我喘不過氣來了。」強烈的恐懼衝擊使聲音都破碎。
他卻回應以更大的力道,彷彿要將她勒死在他懷中。
「不放了,我再也不放手了……」炙熱的氣息充斥在她的耳邊,她感到一個溫軟濕熱的東西伸進了耳輪。
他的——他的舌!
她身上如遭電擊:「你、你聽我說——」
「嗯——」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畏懼所來,收起了挑逗,「別怕呵,我一直都是這個屠征,從來沒有變過——從來沒有,嚇到你也只是因為情難自禁。」
她僵硬地轉頭,深深吸人一口氣:「你先放開我。」
他的肢體表明了拒絕:「我想要你,你會不會心甘情願把自己給我?」
雪白的臉紅得猶如夕陽晚霞,美艷不可方物,但嘴裡吐出的字句卻驀地令他陰寒下來:「你給我一段時間,現在這個樣子我實在沒有辦法——」
「一段時間是多久?」毒蛇吐出了血紅的信子,「你想反侮?!你後悔回來跟我這個廢人,還是你還念著戈石城?」
石城……
她迎向他陰毒的視線,道:「我沒反悔、沒後悔,但是你最後一個問題,我答案是『是』。我還念著石城,而且恐怕會念一輩子。你早該知道的,我心裡不是沒有你,但最底處的永遠都只有石城一人。如果要我,你就得連著我這顆裝了他的心一起包容;要不起,你就放棄,怎樣處置我都沒有怨言。
他呆視許久,突然笑開,笑著笑著,仰臉閉上了眼,笑聲也弱了下去:「月向晚啊月向晚,我屠征竟然也會為你落到這種地步。」
聲音中有著揪人心的蒼涼。
「你要多長時間來準備,不會是一輩子吧?」他平靜了下來,開始嘲笑,眉宇間卻添了狠厲之色,「你要耗一輩子,我可沒有耐心再傻等你一輩子。」
她忽然開始明白他的笑和他的嘲諷。
情愛中,誰先捧上真心,誰就是輸了一局。戈石城心中無棋,所以全然只懂付出,與這樣的人相守,一生平淡溫暖,家人之情更多於男女之愛。而她與屠征都是驕傲的人,心中棋子萬千,棋盤上的契合抹殺不了其中交鋒的激烈,一方被另一方吸引時,征服之意大於呵護之情,就算動了真心,也千方百計用強硬的一面掩飾。
她執拗固執,屠征亦如是。
在懂得的那一剎,心像春陽下的幼草,悄悄破土,緩緩舒展,含笑而舞。
石城,石城——我若再動心,你必也不會生氣吧?
雪白的柔荑撫向他臉頰上兩寸長的傷痕:「我不會讓你等一輩子,我只要三年喪滿。你願意等嗎?」
那樣的溫柔沉靜讓他一怔,隨即冷笑:「你以為人有多少個三年可以等?我不想等。」
「不,你會等的。」
而這一等,果真就是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