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人口似乎是可以用金銀封住的,更甚者,可以用刀、用劍。人命在許多人眼中只有消亡的價值,而無存在的價值。幾縷魂魄的消散,並不能動搖他們足踩的根基,那些喪失生機的血肉之軀,壘築成台,讓他們可以攀得更高、望得更遠。
模模糊糊的人聲穿入她的耳朵,震得她的頭都疼痛起來,尤其是額上,痛得彷彿整個頭都要裂開。吃力地睜開酸澀的眼,浮腫的眼皮和迷濛的視覺讓她只能看到一個灰白的影子靠在床頭。
那是冥府中來的使者嗎?
她嘻嘻地笑起來,張開嘴:「牛——頭——馬——面——」
「我不是牛頭馬面,我是屠征。」那人好笑地說道。「屠……征……」她困惑地重複。
「嗯。」屠征看到她眼珠子轉了又轉,「怎麼了,不會摔了一跤就把什麼都忘光了吧?」這樣倒好,省得她又是撞死又是放血,現在迷糊的模樣倒也挺嬌憨的。
她的眼睛一頓,突然之間大喊大叫起來:「疼,疼死了!牛頭馬面——我不要跟你去,閻王爺不要打我!疼——我好疼——」
屠征怔住了,伸手去撫她的臉:「你怎麼了?」
她卻彷彿沒有聽到他的話,徑自大喊著,蜷成一團,縮在被中瑟瑟發抖。
「怎麼會這樣?」他扯開絲被,將兔子似的她拎抱了起來。
她仍在不停打顫,雙眼緊緊閉著:「牛頭馬面一一走開,走開——」
「把秦騏給我找過來!」他朝婢女命令一聲,眼睛卻動也不動地定在她臉上,「睜眼看看,我是屠征,不是什麼牛頭馬面。」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嗚咽著,死死不肯睜眼。
他想扳開她已經沁血的嘴唇,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手指,牙齒深深嵌進,血順著他的手背流了下來。他忍耐地任由她作怪,將臉貼在她的鬢髮上,低道:「咬吧,這是我欠你的。」
她不知是聽懂了,還是嘴巴發酸了,竟慢慢鬆開了他的指。
他放下她,轉頭朝向剛剛進門來的老者:「你替我看看,她到底是怎麼回事!」
秦騏坐到榻邊的椅子上,才擱下藥箱,床榻上一隻手伸了過來,拉向他花白的山羊鬍子。
「哎——姑娘——」他不禁痛叫了聲。
換作平日,屠征早忍俊不禁,可是現在他卻怎麼也笑不出來。
她像是被他那一聲痛叫嚇著,驚疑地望著。
秦騏截住那隻正要縮回去的手,細細把脈,手的主人卻不合作地掙扎扭動,嘴上又發出瘋瘋癲癲的哭喊。
「少宮主,這位姑娘只是失血過多,又受了點驚嚇,照老朽前次開的那些葯服用,傷口莫沾水,十日後就沒什麼大礙了。」
「傷口真的無事?」
秦騏搖頭道:「傷口完全痊癒至少要等上半年時間,而且就算用了世上最好的續玉生肌膏,留下銅錢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難免。」
屠征望向月向晚,道:「女人臉上留個疤,破了相,無疑便是毀了這張臉。」
秦騏沉吟:「若姑娘家愛美,醫門夏徂秋所制霜楓白露倒可以消淡疤痕,但想要完全與先前一模一樣,因姑娘『摔』得實在是太重了,老朽也無能為力。」
她根本沒想給自己留下活路,一心求死,『摔』得怎麼會不重?
「那她現在怎麼會如此失常?」
「人道心為思之官,其實不然,腦才是思源所在。碰撞過於激烈或驚嚇過度,都可能導致失常。」
俗話說就是瘋了。
屠征陰沉道:「那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瘋了?」
「照姑娘的狀況看,應不會有事,只是——世間有如此多出乎情理之事,醫理也不過滄海一粟。」秦騏未正面答覆,只草草一言帶過。
「那——她可能一輩子都是這樣了?」
秦騏深邃睿智的目光掃過月向晚:「少宮主,老朽並未如此說過,姑娘的情況還看姑娘自己而定。」
屠征心思紊亂,哪聽得出這話外之音,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吧。」
「那老朽告退。」
回頭看去,月向晚獃滯地縮在床榻一角,啃著自己的手指,仍舊亂七八糟地嘟嚷,哪還有半分先前清雅的靈秀和從容的沉靜?
「可惡!」屠征踢掉了房中惟—一張椅子,怒道,「全是一堆庸醫!」
月向晚一戰抖,放開聲大哭了起來:「爹——」口水眼淚鼻涕全往絲被上擦。
「別哭了!」哭得他心煩意亂又……不舍,「這兒沒你爹!」
她哪裡聽得懂他講什麼,只被他的吼聲嚇得直抽噎。
「別哭了。」他沉視她半晌,不禁放柔了聲音,靠近她摸著她的發,「既然你要爹,我就帶你去找你『爹』。」
一番爭鬥之後,瘋掉的月向晚終於被送回了搖光院,而屠征陰沉深思的面孔之下,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戈石城好好一個妻子,在莫名其妙的失蹤之後,變成了一個讓他神魂俱裂的瘋子。
宮裡傳著的原因是她在後山谷不小心驚動了蜇睡十年的紫微神蟒,因而受到驚嚇和傷害。紫微神蟒確有其物,百年來宮中被它所噬之人已達四五十個。她能夠死裡逃生,也著實是幸運。
戈石城半信半疑,憤怒之下本想求證,但成了瘋子的妻子纏著他叫爹,他一走開就哭鬧不休,弄得他只好拋開其他事,一心一意地照料她。
「我真是後悔當初帶你上山來,如果我不要你來紫微垣宮,你也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了.都是我害了你。」他自責。
月向晚傻傻地看著他。
「來,吃藥吧。」他一調羹輕輕在碗中轉了轉,湊近她。
她大叫一聲,手舞足蹈,差點將他手裡的碗打翻掉。
天下怎麼會有你這種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打在你的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在復蘭鎮借宿民居之時,她以打翻茶水捉弄他,那輕俏的模樣、那些話還在他心中,他多麼希望今日她也只是故意要打翻葯!
「苦的,苦的——」她像小孩子一樣指著碗,委屈道。
「葯當然是苦的,吃了你頭上就不會再痛了。」
她嘻嘻笑著:「痛的,痛死了——我要爹,爹不走——」
「好,不走,不走。」告訴她多少次了,他不是他爹,但她卻什麼也聽不懂,無可奈何之下只好任由她去了,「你好好把葯吃了,我就不走。」
「葯吃了——」她歪著腦袋、斜著眼睛。
「葯吃了,還有青梅凍、英蓉糖。」他耐心地誘哄,遞出已吹冷的一調羹。
她一手揮去,藥水四濺:「痛,爹不走——爹不走——」
他拾起掉落在被上的調羹,顧不得擦自己臉,單手抱住亂動的她,喝下藥並一點點地勻進她的口中。
她嗆了一下,溫順地靠在他懷中。
每當此時,她的平靜便如同從前。
他離開她的唇,以衣袖抹去她流淌下的葯汁,將碗放在床頭。
「爹不走——」她一頭鑽進他懷中,雙手如溺水之人死命揪著他的後背,聲音模糊。
「不走、不走。」他急忙道。
她又傻笑道:「妖怪,妖怪,嘻嘻——」
「別怕,沒妖怪,我在這兒呢。」她怕是真的被那條蟒蛇嚇壞了,他想,空出一手扶好枕,將她小心地放了上去。
「不走、不走——」她不肯放手。
他怕壓到她,抽出她的手,將自己的一隻大掌放到她兩手間,側身躺下,並替她拉好棉被。
「爹——」葯中的鎮寧散開始讓她有些睡意。
「我在,我不走。」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睡著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笨拙地塞了一團帕在她猶自握起的拳中,拿起碗,走出門去。
細小的奇怪聲響讓他在門口警覺起來,抬眼望去,一個影子從瓦上忽掠而過,長長的兵刃寒光一現。
紫微垣宮中怎麼會有刺客?
一道頎長的身影從門外閃進來,順手上了門閂。
「月向晚。」身影踱到她身旁,只手撩起低挽的床帳,燈火映出面部清深的輪廓。
屠征。
「刺客的把戲,也只能騙騙你丈夫這個傻瓜。一個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都還被蒙在鼓裡的男人,你叫我怎麼放心把你交還給他?呵——別怕呀,我不是來抓你回去,也不是來殺你的,你儘管放心睡著別動。」
她呼吸似乎有點不平穩,如同在一場噩夢中。
他低聲道:「我實在是不明白,戈石城到底哪裡好,值得你這樣不要命地替他守身?或者——你只是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準則,沒有其他人能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我逼你,所以你就自殺給我看。你想過沒有,你死了傷心的人是誰?不是我屠征,而是你那親親丈夫!嘖,親者痛仇者快,平日里有點小聰明,這節骨眼上怎麼如此糊塗?不過,說我不傷心,也不其然。你記得我說過一句話沒有——喜歡的東西得不到,我會寢食難安。你現在的確叫我吃不好、睡不著,我二十三年來,沒碰到過你這樣的女人。若你在流落江湖之時,最先碰到的是我,現在戈石城就不知道在哪邊涼快去了!遭了驚、受了傷,你也不會這樣躺在他懷裡乖乖地讓他親來吻去——」
他話語一停,彷彿自己心頭被蛀了個孔一般難受。
「原來你喜歡的是這樣對你輕聲細氣、唯唯諾諾的男人?就算沒腦子、沒權勢護你周全你也不在意嗎?我只要一動手,甚至不必下令,要取他的命也易如反掌。你不想他死,就跟我做個交易——我不用你當我的姬妾、紅粉知己,只要你陪我一個晚上,一個晚上清算你我之間的一切,我算是得到過你,你也從此可以跟你的丈夫平靜度日,不必再提心弔膽我會害你們,如何?」
她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要醒來,接著卻又沒有一點動靜了。
他低笑一聲:「還是算了。要你給我一次,你額上留了個大疤作記號,要你陪我一夜,你怕要斷手斷腳地留念了!嗯,頭上還很痛是吧?秦騏說傷好后疤痕是消不掉了,你若貪漂亮,半年中我會叫人送霜楓白露到搖光堂去——醫門的不死醫,恐怕還有點難纏。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會去用它,你是巴不得自己變成醜八怪,就像現在變成瘋子一樣。我也不想你用霜楓白露——額上這疤在,你還是很好看,只要用花鈿一貼,別人也看不見。它是我給你的,就像烙印印在你臉上,我還盼望著它能留一輩子。當你一看見它,你就不得不想我,你就永遠忘不了我。」
忘不了什麼,忘不了差點被姦汙的恥辱嗎?
一陣沉默。
「我本來想早點來看你的,只是你那傻瓜丈夫老是守著你,而我也脫不了身。」最讓人討厭的上苦、明香兩護法奉命守著他,他無聊得只能在房中聽聽鳥鳴水聲,「你是有點小聰明。聰明得讓我也嚇了一跳,只不過,有時聰明得反而過了頭。把戲拿來騙騙婢女、騙騙你丈夫是綽綽有餘,但是連我也騙不過,怎麼騙得了我爹?不想你沒命,我再捨不得也只好放手——」
他彎下身,吐息灼熱地噴在她的臉上,她在昏睡中皺起眉,手指動了動,握緊了帕子。
「我已經安排好,讓你們今晚跟著最後一批七堂人馬下山。這是你活命的最大機會,只要忍一忍,不管想起什麼都不要回頭,一到新卧城境內,你就安全無虞了。」聲音在她耳邊說,隨即稍稍起離,「能離開紫微垣宮,你一定很開心吧?你開的心,卻是我傷的……」
他微微一笑,將自己的唇貼上了她的。
她輕微地痙攣了一下。
他只是輕輕又不容擺脫地貼著,單純地與她唇齒相依,不含半點情慾。
直到久久之後,他才離開她的唇,溫熱的手掌探進她衣領。
「你的心跳得好快。」他嘲笑,自她的胸口摸出一彎被錦線穿系著的翠色玉珏,玉珏中白翳如霜河橫貫。
他自她頸上解下那塊霜河九星珏,納人懷中,然後轉身離去——頭也未回。
床上的人似乎從噩夢中脫身,眉頭悄悄地舒展開來,猶如初春露水中細長的婉約軟葉。
☆☆☆
山中晚來早,早也來得早,不過是寅時,東邊的天際中便透出晨光,隱隱張望著要取代暗夜一統天宇。清新的濕氣在山谷留連不散,沁入人的肌膚,讓人遍體生寒。
月向晚是被戈石城背著下山的,一路行來,因為還在睡夢中,安靜得像一個累壞的孩子。同行有另外六堂十多人,包括殷翱。大多人都是因為另有事務在身耽擱了三日下山,而他們的家眷早已送離紫微垣宮。
循著鐵索穿過一片茫茫雲海似的水氣,出了山。谷外的天依舊沉暗,數十把火炬點亮在守山弟子們的手中,燒出「噼哩啪啦」輕響。
有火,卻燒不熱冷冷的山裡氣息。
戈石城覺得衣衫都濕透了,粘在身上冷颶颶的,還好是練武之人,些微的寒氣不算什麼。背上的月向晚攬著他的脖子,整個人貼在他身上都還瑟瑟發抖,他幾乎都聽到了她牙齒打顫的聲音。
奇怪,這樣子還睡得著嗎?
「冷不冷?」他問。
背上的人沒吭聲,照舊在發抖。
他懊惱道:「都怪我粗心,沒想到出門時多幫你加件衣服。早知道,在沒過雲天道時還可以回去拿條毯子。」
背上的人掙扎了一下,大喊道:「爹,不走、不走!」
「不走、不走。」他安撫道,不顧旁人投來怪異的眼光。
「不回去,有妖怪,不回去——」她貼在他耳邊小小聲說。
原來她是怕他回去!他忙介面:「好,不回去,不回去。」
旁邊傳來一聲竊笑:「戈爺好像在教女兒呢!」
他有些尷尬,但還是抬頭看去:「讓你們笑話了。」
竊笑那人道:「笑話哪敢,戈夫人的事情我們也很同情哪。」當初剛上紫微坦宮,一幫人哪個不羨慕戈石城的艷運?只可惜——
他惋惜地嘆了一口氣,好好一個美人得了失心瘋。
「不知道戈爺有沒有親眼見到那條神蟒?聽說有雙臂合抱那麼粗,頭上還有一頂紫金瘤冠,雙目像頭顱大的夜明珠,還會放出青光。」
「戈某沒見過。」他沉沉地道。
那人卻有意繼續攀談:「那蟒蛇要噬人,百來年已經吃掉了近百個人,像前輩中的玉袖蛟王邑笑天,武功何其高強,這無角龍照舊還是鬥不過另一條無角龍!不過照我說也奇怪,邑笑天那樣的人都逃不過,戈夫人這麼柔弱怎麼反而沒被吃掉?」
「大概是老天爺保佑吧。」
「不!」那人振振有辭,「照我看,那條神蟒是雄的,而且還知道人世間的女人美,看上了尊夫人,想把尊夫人卷回蛇洞去當壓洞夫人,但是尊夫人怕它,所以它只好把尊夫人放了回來!」
月向晚在戈石城背上抖了一下,埋頭髮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像是笑、又似是哭。戈石城勉強笑笑:「是嗎?」
那人一拍手,又嘆道:「這也是猜測罷了。唉,就算那蛇看上了尊夫人也沒用啊,一人一蛇,天差地別。」
戈石城已無話可說。
「不過,真的假的還不知道,戈爺知道的嘛——道聽途說不可信,咱們誰也沒見過那蟒長得什麼樣,所以到底有沒有那蟒,還是一個問題。」
戈石城心念一動:「如果不是蟒蛇,那會是什麼?」他其實也不是很相信這種說法,因為聽起來似乎太玄了點。
那人壓低了聲音:「不是蟒蛇傷人,便是人傷人了;戈爺想想平日有沒有什麼得罪之人也在這次盛會當中,他知道找戈爺不好下手,可能把腦筋動到夫人身上來了。」
「一派胡言!」旁邊一聲冷喝。
「啊?」那人嚇了一跳,忙轉身,「殿堂主!」
殷翱的金眉與鵠鳥刺青,在昏暗中勾出猙獰。
那人心生懼意,無聲無息地退了開去。
「殷堂主。」戈石城叫了一聲,殷翱為堂主,雖然不是主搖光堂,但也算是他上面的人。
殷翱看他一眼,道:「晨時寒氣較重,戈副堂主好像沒帶什麼衣物。」
他呆了呆:「我不冷。」
傻小子,你不冷,你背上的人才冷!殷翱舉手咳嗽了一聲,解下身上深紫大氅,手一揚揮了出去,剛剛披落在月向晚身上。
「啊?」戈石城意外極了,「多謝殿堂主!」
「尊夫人身體不適,再受了寒就不好了。」謝什麼?大氅又不是他的。
「殷堂——」
「你們——」
「啊?殷堂主請先說吧。」
殷翱表情嚴肅地道:「你們回新卧城,還要騎馬回去?」
戈石城表情滑稽:「紫微垣宮山下,怕也租不到馬車……」
「宮主的夫人那邊有兩輛馬車,現有一輛在我手中。既然你的夫人不能夠騎馬,我這一輛先借給你吧。」
「啊!——我、我先前想的也正是這回事情——不想殷堂主你先想到了,我、我——多謝殷堂主!」他高興得連口齒都有點不清了。
「小事一樁,不用掛在心上。」才怪!送馬車的人是恨不得你背上的人記得他每一點恩惠。
「時候不早了,你們也該起程了。」
「殷堂主,告辭了!」
馬車在晨光中漸漸遠去,殷翱一聲嘆息:「征兒啊征兒,你給我找的好事做!」回頭揚目望去,似乎東邊日光露出一尖的山頭高台上,白衣人周身籠著一重微漾光暈,逆光中看不清面孔,只見顧盼間,衣袂在風中翻飛。
☆☆☆
白衣黑髮,長身如玉樹臨風。
見過屠涇渭大夫人蘇氏的美,上苦為那極至的陰柔驚嘆,而這美到了她的兒子身上,陰柔化成兩分的邪氣,七分的神氣,還有一分的懶氣。世人容貌之美隨處可見,不算稀奇,少見的是這樣超乎形容的風華,使得容貌俊美而不流於脂粉,態度桀驁而不落於粗野。
然而這樣出色的人,在她眼中沒有性別之分,引不出她一絲遐想。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那種立於人前被高高瞻仰的優勢,更是因為她熟知糜爛冷酷的神魂也可以散發出致命的光華。
誰撲過去,誰就是飛蛾。
而現下,那抹燈火已經在木石樓亭台上仁立大半夜了,似乎依舊沒有下去的意願,奉命而來的她和明香,也只有耐心等待。
台上看得見什麼嗎?
幾百里的山水縮成一影,什麼都看得到,卻又什麼都看不真切,就如同他那奇怪的表情,皺眉是皺眉,微笑是微笑,但是似乎又不是那麼清楚。
什麼都看不真切,什麼都看不清楚的風景,霧裡觀花般,美則美,但看了二十三年還看不膩、看不厭嗎?
她不耐煩地想,表情卻平板冷漠。
「少宮主,你的傷還沒有痊癒,該回去換藥了。」明香終於開口。
他頭也懶得轉開:「日出奇景,難道你們沒有一分興緻?』」
「東邊日出在身後。」真是見鬼了。
「日出雖然在身後,但時間一到,日頭總還會落到我前面來的。」
「你要等日落?」上苦也忍不住了。
他懶洋洋一笑:「你們等不下去了是吧?我也沒耐性,可是我非等不可。」
「那你何不回頭,這樣就不必再等了。」
他的神情莫測高深:「你們一群人擋在我與日出之間,就算我回頭,又能望到多少?」
上苦、明香莫名其妙地對看一眼:「少宮主如果覺得這個位子好,我們自然是要讓開。」
「我要你們的位子做什麼?」他要的位子向來是宮主的位子,那邊「日出日落」盡可在他手中。
上苦、明香似乎也覺失言,半天訥訥。
他忽地長嘆一聲:「跟你們說無疑是對牛彈琴,還是天上的日好,不會說話光華也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只是,何日何時會日落月黃昏——
☆☆☆
戈石城在二十日之後回到搖光堂。也許是回到家中的緣故,有紫微垣宮所沒有的熟悉安定氣息,又遠離了「紫微神蟒」的威脅,有寶姿近身陪伴、悉心照顧,月向晚的「瘋病」似乎有些緩和。
「讓小姐到處多走走,家中有家神,會護著主人,說不定小姐哪天一開竅,這邪門的東西就被趕跑了。」寶姿不說「瘋」,也絕對禁止來人提到這個字。
而這番話似乎真有些用處。
有時月向晚看著院中草亭,會說出過往他們在其中的消遣之事,雖然是斷斷續續、顛三倒四。
「是啊,是啊!」寶姿便會高興得直點頭,「這是那天傍晚嘛,草亭頂上掉下一條筷子粗的蜈蚣,嚇得姑爺把酒碗都摔了,是我把那條蜈蚣踩死的,踩死後才知道那是蜈蚣,還被那老頭子笑了一頓。小姐——你還記得?」
月向晚則是嘻嘻而笑,又透出那股傻氣。
但寶姿已經是高興得鼻頭髮酸,牽著她繼續四處逛。一間宅院也不過沒多少大,她似乎想起了之後常常還會趁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房門去。
然而說她好了,她卻經常要做出出乎人意料的事。
一日戈石城回來房中找不到人,轉身問寶姿。寶姿正煎好葯端回來,以為她自己跑出去是常有的事,也沒在意,只是擱下藥,跟著戈石城一塊兒去找。
哪知一到院中,便發現榕樹下火光衝天,月向晚在火前哈哈笑,靠得那麼近,讓他們心驚肉跳,幸好有一人抓著她,還有一人舉著枝幹滅火。
「小姐!」寶姿尖叫一聲沖了過去。
戈石城疾步提來一桶水,「淅瀝嘩啦」地朝火上澆了下去,也潑了滅火之人一臉的水。
「阿奔?」
趙奔苦笑地抹去臉上的熏黑和水滴:「嫂子真是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啊!」
用枝幹挑了那團被火燒的東西,依稀可見是一件質地上好的衣服:「燒的什麼東西,好像不能吃的。」
戈石城一看,臉色微微變了:「啊,是殷堂主的大氅!我還沒來得及叫人送還給他。」
「一件衣服就算了,人沒燒著就好。」趙奔安慰道,「看看嫂子有沒有事。」
還好有人捉著月向晚,火舌只是稍微卷焦了裙角和發端,戈石城的肩膀垮了下來,朝向那人道:「多謝你了——」話一出口才發現那人極為面生。
「在下天璇堂金得意,是奉上面之命來送葯給令夫人的。」那人為他解開了疑惑。
送葯?戈石城奇怪,但仍道:「金兄先請到裡面坐坐吧。」
「不了。」金得意推辭道,「我還得在日落之前趕出新卧,耽擱怕不能按時回天璇堂,就此別過。」
真是來去如風。
戈石城送妻子回房中,即便她差點釀成大禍,他還是捨不得對她嚴厲說上一句,只是哄小孩子似的哄她喝了葯,抱著她笨拙地親了又親,讓她安心地沉到夢中。
等他躡手躡腳走出,順手帶上房門,回頭不禁又嚇了一跳:「阿奔,寶姿——你們在幹什麼?」
那貼在一塊的兩人倏地彈開。
「我走了!」寶姿急促地說了一聲,低著頭跑開。
趙奔回身,臉色奇怪地看著他。
一想明白,他的臉倒紅了起來:「你們——哎,你們什麼時候的事?」房門外也敢親熱,真開放。
「什麼什麼時候的事?」趙奔舉著手道,「剛剛被火燒到點,那丫頭幫我擦了點葯,你想到哪兒去了!」
「兄弟一場,有話也就說了——你喜歡那丫頭吧?」
「幹嗎?」
他搔搔頭:「喜歡就娶回家唄一一你自己當初不也是這麼跟我說的?」
趙奔沒好氣地說:「現在嫂子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敢娶,她還不願意嫁呢!」
一說到月向晚,戈石城心又沉了下來。
「城東有個姓張的大夫,聽說不錯,找他來瞧瞧?」趙奔道。
「都找過了,宮裡的秦神醫都找不出毛病來,這些大夫又有什麼用?」短短一月間,看過的大夫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可走的時候都是搖頭又嘆息。
「那——嫂子有沒有好點?」
「好是好了很多、就是今日,又不知道怎麼會去燒火。」戈石城苦惱。
「我可不大相信真有什麼蟒蛇作怪,嫂子大概是在宮裡被什麼人嚇到,那人穿的衣服可能跟這件有點像。」
戈石城驚訝道:「這大氅是殷堂主的,你是說——」
「那也未必,不過跟殷堂主應該脫不了關係,否則以他的為人,不可能這麼熱心。」趙奔深思,「而且,你有沒有想過——堂中力舉你為堂主,本來這事都快定下,但是這次盛會之後宮中卻派了一個因般護法來。」
「讓我當堂主,本來就不合適,因般護法謀略武功都能叫堂中兄弟服氣,他當堂主自然是應該的。」
「話不是這麼說!」趙奔拍拍他的肩膀,「你沒有害人之心,但不可沒有防人之意。為什麼其他堂老堂主退位之時,都不見宮裡派人來接下職務,偏偏我們搖光堂是這樣?!說不定是有人沖著你來,而嫂子在宮裡也著了他的暗算。」
戈石城不置信:「我平日只在搖光堂,根本不可能去得罪宮裡什麼人,怎麼可能?」
「石城,得罪人不一定是話語之間。紫微垣宮如此龐大,爭權奪勢再所難免,一點功過之爭、利益之衝突都是得罪人的原因。你一路平順、人緣又好,怎麼會無人嫉妒?」』
「那倒是我害了向晚。」
「這並非你之過,你也不必自責。」趙奔道,,不過我想不明白,若有人對你不利,又怎麼會送葯來給嫂子——害了人又來救人,這不是很奇怪么?」
的確奇怪,尤其他們不知道——這麼一瓶小小的葯是以何代價取得的。
☆☆☆
不死醫夏徂秋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難纏和小氣,問他討葯比要他的老命還難。他的女兒當年受了其師兄夏回春的玉沁之毒,需要伏火靈丹來解毒,他解是解了女兒的毒,卻將七顆丹藥算得剛剛好,不肯多用一顆,以至女兒臉上、身上留下了永無法消除的麻斑,氣得他女婿把藥房砸了個稀巴爛。
屠征快馬到醫門時,想當然地被拒之門外。
「不管是醫人的、求葯的、送禮的、拜訪的——我師傅說統統不見!」
他抵住要被關上的門:「我騎馬趕了千里,口渴得很,要我走,總得先給杯水喝吧?」看似不施力的手在門上留下了一寸深的指印。
小葯童的臉色變了變:「你只要喝完水就走?」
他微微笑道:「喝完水就走,絕不食言。」
夏徂秋也知道遇上個不好對付的,生怕女婿那事再重演,便叫小徒弟拿了茶水出去打發。
可是當徒弟一端著杯子回來,他的鼻子抽了幾下,發現那氣味是從空掉的杯中散發出來的,整個人都呆了。
「啊!那人,那人——走了沒有?快!把他叫回來!」他大喊。
不是屠征要強進門,變成了夏徂秋強要他進門。
他離開后,小葯童不解地問:「師傅,那杯子里到底有什麼呀,我怎麼聞不出來?」
夏徂秋死捧著杯子嗅:「拜月太液的清氣,你聞得出怕不早成仙了?」一想到從今往後這株天下獨一無二的藥草,和藥草長的整座葯山都是他的,他就高興得臉皮都不住抖動。
「那人拿什麼換了葯?」
想想那瓶霜楓白露,心便有點絞痛,但不得不承認,這次他是大賺了:「一對經穴銅人,是無價之寶啊,天下練武的、學醫的誰不想要?還有一山奇花異草,哈哈,師傅告訴你——天下沒有其他地方找得出紫微垣宮這樣的天然葯圃來!」
「啊!」小葯重呆了呆,「莫非他求走的是長生不老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