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他們愈靠近迪士尼樂園,黎璃就愈緊張,興奮感慢慢消失,回憶則湧上腦海。「我們不要去迪士尼樂園了,好嗎?」她衝口而出。

他皺起眉。「為什麼?」

「那裡有太多麗雅的回憶。」

「你難道要逃避會讓你想起她的每件事?」

他的口氣很實際,不帶挑釁。黎璃瞪著窗外。「不是每件事,也不是永遠,只是……現在還不行。」

「好吧。那你想要做什麼?」

「我並沒有特別想去哪裡,總有除去等你的朋友挖出實驗室保全系統之外的事可做。」

「除了把車子開回實驗室、讓守衛仔細看看這輛車,我想不出還有什麼事。」

這個男人難道沒辦法挑一輛不會引人注意的車嗎?

沒錯,這輛雷諾是灰色的,之前那輛捷豹也是,可是頂級雷諾跑車並不是隨處可見。但至少他沒有挑紅色的。

「進入建築物的方法有幾種?」她實事求是地問。「門窗是最普通的,也可以從屋頂的洞進去……」

「拿著鏈鋸站在屋頂上就不會被人看見嗎?」

「……但那很可行。」她瞪了他一眼,把話說完。「如果從底下呢?那棟房子一定會連接到下水道。」

他假裝在思考。「有可能。我不喜歡,但還是有可能。電影裡面的下水道好象永遠都只有水,但一想到會衝進下水道的東西,我敢說裡面絕對有別的。」

「舊市區的地下道錯縱複雜,但實驗室位在市郊,所以那裡的下水道可能並不完善。」

「我只是好奇,萬一我們真的得走下水道,那棟實驗室是做什麼的?他們實驗什麼?」

「藥物實驗。」

「那他們怎麼處理廢棄物?那些噁心的受害小動物會先處理過嗎?」

她嘆口氣。根據一般常識,廢棄物會先處理再丟進下水道,既然如此建築物就不可能跟下水道有直接的連接。但實際上,廢棄物會送到某個污水槽先處理過,再送到下水道。根據一般常識,他們也不想去接觸那些未處理過的污水。

他說:「我建議不要走下水道比較好。」

「同意,門窗比較好,不然……我們可以找幾個大箱子,躲在裡面,送進實驗室。」神來之筆使她這樣說。

「哈。」他想了想。「我們得先知道他們會不會掃描包裹和箱子,還有他們會不會馬上打開、有沒有收過大型包裹——這些事情。而且,深夜之前我們不能離開箱子,至少午夜之前不行,那時候人才會比較少。對了,實驗室是二十四小時工作的嗎?」

「我不知道,所以那也要查。就算有保全系統的資料,我們還是得查一下。」

「我今晚會開車去看看停車場有幾輛車,大約算出有多少人上夜班。對不起,我應該昨晚就過去的。」他道了個歉。「但現在我們還有一整天要打發。我們要開車回去,各自回到房間無聊一整天嗎?還有什麼可以做的?既然有人在找你,我不可能建議去逛街。」

不,她不想回去待在小房裡,那裡既不古老也不有趣,只是方便而安全。「我們就往前開,餓了再停下來吃午飯。」

他們繼續往東開,一把巴黎和擁擠的交通拋在身後,就選了一條又直又長的道路,盡情發揮車子的馬力。黎璃已經好久沒有享受純粹的速度感了,所以她安穩地坐在椅子上,扣好安全帶,愉快地感覺到心跳在加速。她好象回到了青少年時期,和七、八位朋友擠在一輛車子里,在公路上賓士。真不知道他們怎麼沒在高中時代掛掉。

「你怎麼入行的?」他問。

她嚇了一跳,望向他。「車速太快,你不應該說話。注意看路。」

他笑著稍稍放開油門,指針終於掉到一百公里以下。「我可以邊走路邊嚼口香糖。」他微帶抗議地說。

「那兩件事都不需要用到大腦,談話和開車則是另一回事。」

他若有所思地說:「對一個工作上常常要冒險的人來說,你真的不太喜歡冒險,是吧?」

她看著風景呼嘯而過。「我不認為我曾冒險。我都仔細計劃,不靠運氣。」

「是誰喝了明知道有毒的酒,想賭一賭量小就不會致命?是誰在巴黎被追殺,卻因為想復仇而留下來?」

「現在的情況異於平常。」她沒提到決定信任他更是冒險,但他夠聰明,應該想得到。

「又是什麼異於平常的事讓你開始殺人?」

她沉默了一會兒。「我不認為自己是謀殺者,而比較像是以社會為戰場的士兵。」她平靜地說。「我從不曾傷及無辜。只有在國家的認可下,我才執行制裁行動,我相信那些決定是慎重做出的。我以前年輕時沒想到這麼深,但現在我知道有些人天性邪惡,根本不該活著。希特勒並不是獨一無二的現象,你看斯大林、波帕(譯註:柬埔寨殺人魔王)、阿敏(譯註:烏干達前暴君)、本拉登。你不得不承認,世界沒有他們會更美好,不是嗎?」

「還有上百個低劣的獨裁者,再加上毒品大王、變態狂、戀童狂。我知道,我也同意。但你第一次出勤就這麼志向遠大嗎?」

「沒有,十八歲的小孩通常不會想那麼多。」

「十八歲,天,好年輕。」

「我知道,我想那就是我中選的原因。我那時一臉鄉巴佬的樣子,」她輕笑著說。「年輕而無知,一點也沾不上世故的邊。但我卻自認為很酷,而且覺得俗世無味。他們接觸我時我還頗為沾沾自喜。」

對她的天真,他搖頭。沒聽到她往下說,他說:「請繼續。」

「我加入射擊俱樂部,所以引起了注意。我那時迷戀一個男孩子,他很喜歡打獵,我就想,要是我能聊些不同的武器、口徑、射程等等,也許會讓他留下深刻的印象。結果我的表現很好,手槍拿在手裡很自然。不久,我的槍法就比俱樂部里的每個人都好。我不知道那是遺傳到誰。」她說著低頭看著雙手,彷彿上面有答案。「我爸爸不是獵人,也沒當過兵。我外公是個律師,不喜歡戶外活動。我爺爺在底特律的福特汽車工作,他偶爾會去釣魚,但我沒聽過他去打獵。」

「也許是特殊的DNA組合。也許你爸爸對打獵沒興趣,但不表示他沒有射擊的天分。天,也許是你母親遺傳給你的也不一定。」

黎璃睜大眼睛,輕笑起來。「我沒想過。我媽是個和平主義者,但個性和身體技能沒有關係,對吧?」

「應該沒有。回頭說說射擊俱樂部的事。」

「沒什麼好說的。有人注意到我的射擊能力,向另一個人提起,然後某天就有個中年男人來找我。起先他向我提起一個人,一個男人,他做過的事、殺過的人,還附上一些剪報及警方的記錄影本。我震驚到不行,接著那個好人說要給我一大筆錢。我又被嚇到了,便拒絕他,但我忍不住一直想著他說的事。他一定也知道,才會在兩天後打電話給我,我就答應了,我要做。我那時才十八歲。」

她聳聳肩。「我去上了一些基礎密集課程。正如我所說的,我那時一臉乳臭未乾的樣子,所以沒人會覺得我有威脅性。我輕而易舉地接近那個傢伙,出手、離開。之後我只要一想起來就嘔吐一個星期,還作了很久的噩夢。」

「但等那個好男人又給你另一個工作時,你還是接了。」

「我又接了。他跟我說第一次的工作對國家是很重要的服務,那人有害社會。老實說,他並沒有說謊,也沒有操縱我。他說得很實在。」

「但他是對的嗎?」

「他是,」她輕聲說。「他是對的。我所做的事是違法的,我知道,我也設法去習慣它。但他並沒有說錯,而且我願意做骯髒事。總有人必須去做,我做又有什麼不可以?反正第一次之後,我已蹚進渾水裡了。」

洛克伸手握住她的手,拉到唇上,輕吻她的手指。

黎璃驚訝地眨眨眼,開口想說話,但還是閉上嘴,大眼凝望著窗外。洛克輕笑著把她的手放回膝上,接下來的三十分鐘則愉快地極速賓士。

到了下一個城鎮,他們停在人行道旁的小咖啡館吃午餐。他要了一張戶外的桌子,曬著太陽,但吹不到風,兩個人坐得很舒服。她點了沙拉,再加上烤山羊起士,他則點了羊排,兩人又要了紅酒及濃咖啡。她一直等到喝咖啡時才說:「那你呢?你又是怎麼開始的?」

「沒什麼特別的,德州西部的野男孩安定不下來。那真的很丟臉,尤其我還結了婚,有兩個小孩。」

她嚇了一跳,說:「你結婚了?」

他搖搖頭。「離婚了。我的前妻愛咪終於發現我永遠都定不下來,她不願意再獨自扶養小孩,我卻遠在他國做一些她根本不想知道的事。我不怪她。天,是我也會想離婚。我現在年紀大了才知道我有多混蛋,想要因為錯過了孩子的成長狠踢自己一腳。我無法讓時光倒轉,但感謝老天。愛咪把他們教得很好,兩個孩子都很棒,但我一點功勞也沒有。」

他拿出皮夾,抽出兩張小照片,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兩張都是高中畢業照,一男一女,兩個都很像坐在她對面的男人。「我女兒可莉及兒子山姆。」

「好漂亮的兩個孩子。」

「謝謝。」他笑著說,心裡明白他們都像他。他拿起照片看了一會兒才放回皮夾。「可莉出生時我才十九歲,年輕又愚蠢,別說養孩子、連結婚都不應該,但年輕又愚蠢就表示我絕不會聽從忠告。如果重新選擇,我還是會做同樣的事,我無法想象沒有那兩個孩子。」

「你和他們親近嗎?」

「我想我永遠也無法像他們的母親那樣親近他們,她對他們比我還重要。她會陪著他們,但我不會。他們喜歡我,甚至會愛我,因為我是他們的爸爸,但他們對我的了解沒有對愛咪那麼多。我不是個好丈夫和好父親,」他坦白說。「我不會虐待他們,也不懶惰,我只是從不在家。唯一能自誇的就是,我一直支持並扶養他們。」

「有些男人連這點做不到。」

他嘟嚷著對那些男人的看法,開頭是「愚蠢」,最後兩個字是「混蛋」,中間還夾雜一些更不好聽的評論。

他嚴以律己的態度,讓黎璃很感動。他犯了錯,但能成熟地看清錯誤,並自我反省。隨著年歲增長,他還懂得去欣賞孩子生命中的事物,儘管他早已錯過。他也很感激前妻把他不在而對孩子所造成的傷害減到最低。

「你現在考慮要定下來,回去住在孩子們的附近了嗎?所以你才離開南美洲?」

「不是,我離開是因為我被鱷魚纏上,而它們都很飢餓。」他笑了。「我喜歡生命中的小刺激,但有時候人還是要爬到樹上,重新評估情勢。」

「那你現在到底在做什麼?我是說工作。」

「我有點像便利商店。想做什麼,都可以來找我幫忙達成。」

她認為這句話保留了很大的空間,但又感覺到他已經儘可能誠實以對了。就算不完全了解他的生活,她也無所謂。她知道他深愛他的孩子、從事地下工作但仍保有良知、喜歡飛車、又能逗她發笑。還願意幫助她。目前,這樣就夠了。

吃完午餐,他們又去散散步,看到一間巧克力小店,儘管才剛離開咖啡館,他馬上又想吃巧克力。他買了十幾種不同口味的巧克力,兩個人邊走邊吃。走著走著,他抓住了她的手,就這樣一直走著。

很奇怪,這一天感覺好象和現實世界脫了節,他們彷彿置身在泡泡中。她不用再和羅德鬥智,只是在小鎮里漫步,除了逛街沒什麼急事要做。她無憂無慮,讓一個帥哥牽著她的手,而他也許計劃在今天結束前要對她採取行動。她還不知道自己會不會接受,但一點也不擔心。就算她拒絕了,他也不會鬧脾氣。她不認為洛克一生中鬧過脾氣。他可能只會聳聳肩,再去找別的樂子。

過去幾個月她一直飽受壓力,現在終於能放鬆下來,才發現那些日子多麼耗費心力。今天,她不願思考,不願回想痛苦的記憶,只想自由自在。

他們走回車子,太陽已經西垂,溫度陡降,原本涼爽的白天冷了起來。她伸手要打開車門,但他抓住她的手,輕輕一拉,將她轉過身。他流暢地放開她的手,再用又大又溫暖的雙手捧起她的臉,抬高下巴,迎向他落下的唇。

黎璃沒有拒絕,反而握住他的手腕,抓住他,也讓他抓住自己。他的嘴唇意外的柔軟,這一吻溫和而不強勢。他有巧克力的味道。

她感覺得出這個吻是個結束,他今天沒有別的計劃了——至少目前沒有。她可以回吻他,他不會撕開她的衣服,或把她釘在車子上。她微靠過去,感覺他的體溫,享受這份親近。是她用舌頭開始輕輕挑逗他,要求更進一步。他響應了,但沒有深入,只是挑逗回來,讓彼此了解對方的味道及感覺,以及兩人的嘴唇有多契合。之後他放開她的唇,拇指輕撫過她的嘴,之後才打開車門,讓她坐進車子里。

「現在要去哪裡?」他一坐進車裡便問。「回巴黎?」

「好。」她說,明顯帶著懊悔。今天是個不錯的偷閑,但終究即將結束。然而她有了重大的認知。洛克從各方面看來都不可能是中情局的人,因為她還活著。約會結束之前,男伴沒有殺掉你,總是個好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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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中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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