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老闆，你上頭版了！」顧明君一早衝進辦公室，雙手捏著今天的早報。「……咦，老闆呢？」

「他不但上了報紙，還上了電視。」作為目擊證人，林信義覺得自己有義務向公司唯一一名員工作出澄清。「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去電視台談生意，張製作帶我們參觀錄影，誰知臨時改成現場直播的名人訪談，剛好那名人朝陽不但認識，好像還很熟。我是不知他為何衝到前面去，但身為同事兼朋友我們要信任他，雖然他搶了我的外套……」

顧明君皺一皺眉，繼續向這個長舌的男人發問：「老闆呢？」

「早報借我看一下。」林信義從顧明君手裡接過報紙，目光自新聞照和大小標題上飛快掃過。「唉，又不是長得抱歉，幹嘛低著頭呢？那些記者的消息也不怎麼靈通嘛，連咱們公司的名字都沒提……」

「林信義，我問你老闆在哪兒？！」

哇，好凶……林信義縮縮脖子。她居然對他大聲說話？那個出了名的好脾氣，加班任勞任怨，欠薪也不責難他們半句的顧明君？唔……宋朝陽，你有麻煩了。

左手朝門口一指，林信義十分爽快的將合伙人出賣。

「他還能去哪兒？對面的早餐店，麵包圈很有名的那家。」

「阿嚏——」

宋朝陽揉揉鼻子，將最後一口麵包圈就著咖啡送進嘴裡。

本想再叫一份，可當視線觸及鄰桌那張攤開的報紙時，他下意識伸手拉低帽沿，覺得還是低調一些的好。

他依然記得，自己是如何在一片遲來的「咔嚓」聲中逃離現場的。如今回想起來，他不禁替自己叫屈。又不是做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幹嘛逃呢？套用林信義的話，被拍幾下又不會死……是不會死，卻會被家裡盤問得很慘……很慘很慘。

「叮咚——」

這不，十有八九是他那個隸屬三姑六婆協會的媒婆老媽打來的。真的不想接啊不想接……可他知道，不接的後果更慘。關機？呃，想都不敢想。磨蹭了好一陣，終於還是慢吞吞的摸出手機……咦？不是老媽，是丫頭啊。片刻的遲疑后，宋朝陽在拒聽和接通之間選擇了後者。他想知道，對於昨日的烏龍事件，莫曉恩打算給他一個怎樣的說法？

「大叔，在忙什麼呢？」明快的聲音傳進耳里，彷彿比昨天笑得更加愉悅。

「我在吃早餐。」宋朝陽低頭瞧一眼空空的碟子，補上一句，「剛吃完，在喝咖啡。」

「一個人嗎？」

「是……」

「還吃的下嗎？」

「唔……那要看吃什麼。」

「假如我說，是希爾頓的早餐buffet呢？」

「希爾頓？」也太遠了點兒吧……

大約猜出他在想什麼的莫曉恩一連「嘿嘿」笑了數聲。就在他思索這笑聲的含義時，一輛有點眼熟的勞斯萊斯停在早餐店門口。

「大叔，你往外看。」莫曉恩甜美的聲音再度傳來。

「……已經看到了。」宋朝陽僵硬的點了點頭。

「既然看到了，那你還在等什麼呢？」

當餘光瞄到有人掏出手機意圖拍照時，宋朝陽如夢初醒，三步並兩步鑽進車內，肋骨和臀部同一時間和柔軟的真皮座墊作出親密接觸。

勞斯萊斯緩緩開動，漸漸遠離了空氣中濃郁而香甜的味道。

「早啊，大叔。」莫曉恩坐在對面，雙手攬著背包，因他的狼狽而笑出聲來。

宋朝陽在看到那個背包后眉心一擰。

「你又把艾莉絲帶出來了？」

「只是帶出來，沒打算嚇人。」莫曉恩邊說邊打開背包，將艾莉絲擺在大腿上。「喏，好些日子沒見，打聲招呼吧？」

「不是說不嚇人么？」

「你又不怕她。」

呃……說的也是。宋朝陽瞧著莫曉恩和她那獨一無二的寵物，奇怪自己為什麼不怕。或許就像他常從她口中聽到的「笨蛋」和「大叔」一樣，聽久了看久了，也就習慣了。

記得剛認識丫頭時，他的確被艾莉絲嚇得不輕。可漸漸的，令他留心的便不再是裝著艾莉絲的那個背包，而是時常攬著包包的那雙手——那雙總是寫出小學生一般的卡通字體，對敲打鍵盤亦十分不在行，卻又非一般靈巧的小手。

第一次補習，她用餐盒和紙杯作出一條鱷魚。

第二次補習，她用餐巾和麥管折出一隻鳳尾蝶。

第三次補習，她將熱香餅切成一條條，一塊塊，等他看明白時，盤子里居然堆出了一個獅身人面像……就算談不上鬼斧神工，也足夠讓人吃驚的了。

久而久之，他漸漸習慣了艾莉絲，也不再覺得可怕。那只是一個特別的愛好，只是很特別罷了。

「大叔？」

莫曉恩的聲音將他從記憶中扯回。宋朝陽突然發現，自己此刻的心態像極了老人。忍不住伸手在艾莉絲的捲髮上拍了拍，就像過去那樣。

一朵大大的笑容在莫曉恩唇邊綻開。她突然抱著艾莉絲起身，坐進宋朝陽身旁的空位。雖然車廂寬敞，卻還是蹭到了他的膝蓋和手臂。就在他決定讓出一些空間給她之前，一隻小手從他的臂彎中穿了出來。

呃……這又是什麼意思？

「我要請你吃希爾頓的早餐buffet啊！」莫曉恩說。

「可是……至少還有三十分鐘才到吧？」

「不，是馬上哦。」

莫曉恩探身一拉，一個雙層餐車便從對面的暗格中滑了出來。銀色的咖啡壺旁分門別類的擺著砂糖、黑糖、方糖、和鮮牛奶。至於食物，從培根到煎蛋到乳酪優格水果沙拉，整齊的排放在一個個白瓷托盤內，左右各一份簡單而雅緻的餐具。下層的鐵架上，則擱著滿滿一籃麵包，少說也有十幾種。莫曉恩偏著頭，瞧了瞧目瞪口呆的宋朝陽，眸光里閃過不欲掩飾的得意。

「希爾頓的早餐buffet，又不是非得在希爾頓才吃得到。」

這丫頭……莫非在炫耀？宋朝陽納悶之餘也有些哭笑不得。真要擺譜，可以用鑽石砸他嘛……

「你看過今天的報紙沒？」莫曉恩突然問。

假如她指的是「名人故友知多少？陌生男子勇闖直播現場」，以及「天外飛衫·莫氏千金寵物未能曝光」……這兩個標題他看到了，然後把咖啡噴了一桌。

「你知不知道，我後來對主持人說了什麼？」

宋朝陽頭皮一緊。在他逃出攝影棚的那一刻，除了身後連成一片的「咔嚓」聲，似乎還有莫曉恩「咯咯」的笑聲。以他對她的了解，那種笑法……多半不是好事。

「那你知不知道，我此刻在想些什麼？」

這就更難了啊……要是猜的出來，他又怎會三年來都被她吃得死死的？

輕笑一聲，莫曉恩不疾不徐的將謎底公布。

「你逃走後，主持人問我，你是誰。我的回答是——秘密。主持人又問，那寵物呢？我說——也是秘密。而我此刻想的是——既然替大叔守住了秘密，他該怎樣謝我才好呢？」

「等一下，什麼叫『替我守住了秘密』？」

「因為那也是你的秘密啊！難道你要我對幾十萬觀眾實話實說？把你的生辰八字、星座血型、身高體重、IQ、EQ都交代清楚？」

「倒也不是這個意思……」

「那麼，現在我們有共同的秘密了，大叔。」莫曉恩眨了眨眼，一臉無辜的望著他。

宋朝陽捫心自問，他究竟是如何掉進這個語言陷阱的？不知現在往外爬是否還來得及？

「你可以說我是路人甲……」

「你自己擺出一副多熟的樣子，誰信啊？」

「那也用不著說是秘密……」這丫頭懂不懂啥叫越描越黑？

「Asecretmakesawomanwoman.（秘密讓女人更女人）」

車廂內一陣靜默。

宋朝陽眯起眼，仔細瞅了瞅眼前無論臉蛋或身材都和「女人」二字相去甚遠的小丫頭，突然以手背貼上她的額頭。

「喂——」莫曉恩一揮手，將他的大掌拂開。正要抗議些什麼，卻被通話器突然發出的聲響打斷。

「董事長，我們被跟蹤了。」司機的聲音從前方傳來。

莫曉恩眨眨眼，貌似天真的問：「是狗仔？」

「不太像。」司機的聲音透著困惑。「追我們的……是輛腳踏車。」

莫曉恩和宋朝陽對看一眼，同時向後望去。

大約五十公尺后的外側車道上，沒有太多車流的阻擋，一輛鮮橙色的腳踏車分外醒目。而當宋朝陽看清那個窮追不捨的人是誰后，他的眉皺了起來。一低頭，彷彿也看見莫曉恩眉梢微微一跳，還有眼眸中不知其意的暗影。

轉回身，她吩咐司機再開快些。

「可是餐車……」司機猶豫了一下。因為深知這台車的穩定度，他不禁擔心老闆的早餐質量。

「不要緊，待會兒再吃。」莫曉恩說。

「甩掉她么？」

「嗯，不要讓她追上。」

不知為什麼，他竟從那清淺的話音中聽出一絲堅決的味道。

「為……為什麼你會在車上？」宋朝陽手抖抖的指著眼前的女人。

羅琳嘆了口氣，神情無辜的一攤手。「我一直都在車上。」

這款車的設計就是這樣。你說前車廂隔離也好，後車廂封閉也罷，總之是為了隱私，又不是她故意把自己藏起來。希爾頓的早餐她也很想吃好不好！可莫大小姐說了，今天有貴客，所以請她和司機擠一擠。誰曉得她口中的「貴客」竟是宋朝陽？「大叔」？天知道是哪門子親戚……

「怎麼，你們認識？」莫曉恩問。

這一回嘆氣的是宋朝陽。

「我們一直都認識，誰讓她看上過我兄弟——Ouch！」

一記漂亮的直拳在下一刻重重擊上他的下巴。

宋朝陽委屈的看了莫曉恩一眼。為什麼Linda也會這招？

莫曉恩稍加思索便明白了其中關聯。第一次聽說Linda的名字，不也是從小惠那裡么？雙眼一眨，好奇的視線落在羅琳剛剛收回的拳頭上。

「不說話沒人當你是啞巴。」羅琳警告的盯了宋朝陽一眼。

為什麼連台詞都一樣……基於安全考量，宋朝陽決定轉移話題。

揉著下巴，他看了看四周有些眼熟的街景。沒猜錯的話，這是距離市區不遠的高尚住宅區，地價比金子還貴。

「誰能告訴我，我們來這兒做什麼？」

「Linda帶我來看房子。」

「看房子？」

「我要搬家了嘛。」

「搬家？」她不住惠恩堂了？唔，想想也是。堂堂一介董事長，怎麼可以繼續住尼姑庵呢？明明是合情合理的事，他卻突然被一種莫名的情緒擄住心頭，揮之不去。

「我沒告訴你嗎？好像是沒有。」莫曉恩聳聳肩，突然又圈住他的胳膊。「我們走吧！」

宋朝陽被她拖著走向前方的大廈，心裡納悶到不行。

「你要我幫你看房子？」有這個必要麼？

「因為你要陪我一起住啊！」

「什麼！？」「不行！」

兩道拔高的尖叫在莫曉恩身後炸響，震得她耳朵發痛。轉身看著那個定在原地不肯再移半步的宋朝陽，還有牢牢扯住他一條手臂的羅琳，她一臉困惑的問：「你們怎麼了？」

羅琳正色道：「他絕對不能陪你一起住！」

「為什麼？」

「因為他是男的！」

莫曉恩看了宋朝陽一眼。「我當然知道他是男的。」

羅琳騰出一隻手直指她的鼻尖。「而你是女的！」

莫曉恩望著眼前顫動的食指，偏過頭問：「有什麼問題么？」

「問題大大的有！」羅琳一副快要瘋掉的神情，沒好氣的吼道：「孤男寡女，被報道出來怎麼辦？」這個莫大小姐，還嫌自己的新聞不夠多是怎樣？就算她年少無知，她羅琳可很清楚傳媒的那套作業模式——名人加名模，緋聞加醜聞；偷窺加偷拍，裸體加屍體……

「可我不想一個人住。」

「就算不想一個人住，也不用找這種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既不會做飯也不會做家務，除了打遊戲寫程序之外什麼都不懂的生活白痴來陪你啊！我可以幫你物色一個不錯的菲佣……」

喂喂——宋朝陽聽得氣不打一處來。就算是真的，也不用說得如此不堪吧？想他一介大好青年……竟連個菲佣都不如么？

「我不要菲佣。」莫曉恩收緊圈著宋朝陽的雙手，小聲重複道：「我不要菲佣，我要大叔。」

看著她眼裡的堅持，羅琳一扭頭，將希望寄托在第三人身上。

「宋朝陽，你說句話！」

「……你要我說什麼？」他能說什麼？這裡最無辜的就屬他了好不好……

「該說什麼還要我教嗎？」羅琳氣得乾瞪眼。「你告訴小恩，你們不該，也不能一起住！假如被狗仔拍到，責任誰來扛？你嗎？」

不得不承認，這女人凶歸凶，說的話卻是在理。

宋朝陽低下頭，打算照羅琳的意思勸一勸莫曉恩，卻在瞧見一雙泛起霧光的眸子后被什麼東西梗住喉嚨，再也發不出聲音。

「我只是不想一個人住而已……」莫曉恩扁著嘴，兩顆淚珠懸在眼眶邊緣，說不出的寞落與委屈。

沒見過她這般模樣的羅琳也登時亂了方寸，無奈的看向宋朝陽，卻瞧見一抹複雜的神色從他眼中掠過。除了和她一樣的不知所措，彷彿還有別的什麼……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曉得，他望著莫曉恩的眼神，很不同。

轉念之間，她突然作出一個連自己都詫異的決定——

「假如你一定要留他，那我也要。」

「Linda？」宋朝陽突然覺得一個頭兩個大。這女人究竟想怎樣？

不理會他的詫異，羅琳眼光筆直的望著莫曉恩，重複道：「我是你的私人助理。假如你堅持要他陪你同住，那我也要留下。」

淚光依然，一朵笑容卻出現在莫曉恩唇邊，緩緩綻開美好的形狀。

「好啊！」她用力點頭，驀地拉起宋朝陽向前跑去。

「喂——鑰匙還在我這兒……」羅琳喊了一聲便閉上嘴，皆因那雙背影已消失在大廈玄關的入口處。

身後傳來的聲響令她側身望去。一輛白寶馬闖入視野，緩緩停在她身旁。一身名貴西裝的李名傳走下車來。

「我有沒有說過，你越來越有特助的樣子了？」

羅琳斜睨他一眼，驕傲的揚起下巴。

「這種事不用說也知道。」

在她們作出任何決定之前，為什麼就從來沒有人問過他的意願呢？這是宋朝陽始終想不透的一個問題。

電梯升上二十七樓，也是最高一層。

拉著宋朝陽在天井的空中花園轉了一圈后，莫曉恩跑回電梯前等候姍姍來遲的羅琳。待電梯門一開，她便小手向前一探——

「Linda，鑰匙……咦，李律師也來了？」

和羅琳一同出現的李名傳面帶微笑，在瞧見莫曉恩的同時鬆開了原本攬著羅琳的右手。

「莫小姐，我帶來一些文件請你簽署。」

「待會兒好嗎？我想先看房子。」先前的淚光已不復在，莫曉恩手心向上，在羅琳面前掂了掂。「Linda，鑰匙呢？」

「在這兒。」羅琳從皮包里掏出一串鑰匙，放在莫曉恩手上，並指著最長那支說：「這一支是大門的。」

跳躍式回到公寓門前，莫曉恩小心翼翼的將鑰匙插進鎖孔，扭頭看一眼身旁的宋朝陽。

「我要開門了哦！大叔，準備好了沒？」

配合著她的興奮，宋朝陽勉為其難的點了點頭，心裡想的卻是等一下該用怎樣的借口全身而退。然而，耳邊卻有另一道聲音反覆問著——你確定？你真的確定？你確定那兩滴眼淚只是演戲，不是真的難過么？

恍神的當兒，莫曉恩已將那扇雕花白漆大門推開，一步邁了進去。

原以為會聽見一串快樂如小鳥般的叫聲。可是一分鐘過去了，兩分鐘過去了……宋朝陽什麼也沒聽到。似乎太過安靜了些，安靜得讓人……有些不安。

「小恩？」

他走進那扇半開的雕花白漆大門，一眼便看見側身而立的莫曉恩。她手中拉著一條繩子，厚重的窗帘分向兩旁，在奔涌而來陽光下微微搖動著。置身於過大的落地窗前，那本就嬌小的身影此刻看來彷彿又瘦了幾分。

不知她在發什麼呆，他便又喚一聲——

「小恩？」

彷彿聽見了他的聲音，莫曉恩扭頭望他一下，又再度將目光緩緩調回對面的牆上。

宋朝陽走上前，順著她的視線望去。

那是一副巨大的照片。

滿目盛放的白薔薇，一個女人在花叢中起舞，有如墮入凡間的精靈。

莫曉恩一言不發的望著照片，眼中漸漸漫起霧一般的光澤。

那是他從未見過的眼神。

「這套公寓是令尊生前的住處，這張照片亦是莫先生本人拍的。」李名傳的聲音自玄關傳來。隨著逐漸接近的腳步，他在莫曉恩身後站定，也將視線投在照片中的女人身上。

「莫小姐，她就是你的母親——沈芳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