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雞飯,鴨飯,燒肉飯……」

稚嫩的童音在樓道里回蕩。

黃博志條件反射的抬頭,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十二點差五分,今天早了五分鐘。

等到聲音接近半掩的房門時,就像每個周末一樣,他拿起早在桌角用字典壓住的兩塊錢。

其實還不餓,但是習慣已經養成了,打破了反而麻煩。

小女孩遠遠的走了過來,手裡提著兩個大大的白色塑膠帶。每個袋子里都至少有十幾個飯盒,滿得讓人懷疑她今天是不是一個也沒賣出去。

這情景他已經看了一年多,但仍然覺得很不協調。

原因很簡單,袋子太大,而她……太小了。

「給我一盒……」

「雞飯,不要辣椒,醬油多一點?」她揚著頭,用清亮的聲音問,小小的圓臉漾著微笑。

「呵……」看來他的習慣不止一個人記得。

突然玩興大起,他故意說:「不,今天要辣椒。」

逗小孩子的初衷在聽到她從從容容的回答後有點兒失望。

「好啊,一包夠嗎?」她變魔術似的把一小袋辣椒醬放在白色的飯盒蓋上。

「還要別的嗎?」她又問。

現在發愣的是他。

「你……多大了?」他沒頭沒腦的冒出一句。

「你猜呢?」她把頭一歪,笑得挺神秘。

「十一……頂多十二。」其實他心裡認定她連十歲都不到,但是把答案打了個折扣。因為那雙晶亮閃爍的眸子分明就是在告訴他「你一定猜不到」。

「錯!」她笑得挺得意,連虎牙都露了出來。「我已經十五了!」

「十……十五!?」他驚訝得叫了出來。中三的學生會只有這麼一點點大?打死他也不相信!

「要不要看我的學生證?」她煞有介事的問。

「要!」他就不信她真拿的出來!

只見她把手伸進放零錢的小包包里掏了掏……又掏了掏……

「奇怪了……」她顰眉的模樣讓他心裡一動。

有那麼一瞬,他覺得她或許真的有十五歲,但也只是那麼一瞬罷了。

「如何?讓我看看啊?」他挑著眉毛問。雖然和一個小女孩爭強鬥勝不是大丈夫行徑,但他就是忍不住想逗她。

「我忘了帶出來,下次再給你看。」她說。

「呵呵……」他用幾聲乾笑代替了回答。

「你不信?」她挑了挑眉。

他是不信。要他相信她有十五歲,除非有人告訴他新加坡有冬天。

「你不可以懷疑我,年齡小不代表我沒有自尊。」她臉上的陽光隱去了少許,只有那秀氣的唇角依然禮貌的揚著。

十歲的孩子說得出這麼嚴肅的話么……他有些動搖了。

「我得走了,還有十三個飯盒要賣。」她彎腰提起大大的袋子,又朝他笑了笑。

真是個愛笑的孩子,他心裡想著,目光一直追隨著小小的背影遠去。

在樓道的拐角,她驀地回頭,和他的視線對個正著。

「明天我會把學生證拿來給你看。」她大聲說。說罷就不見了,只有「咚咚咚」的腳步聲依然在狹小的空間里回蕩。

回到寫字桌前,黃博志對著飯盒發了會兒呆。

真好笑,他是那種連吃一小口咖哩醬都要喝半壺水的人,要辣椒做什麼?

眼角的餘光瞄到牆角的垃圾桶,他一抬手,辣椒袋在空中劃出一道拋物線……

命中!加十分!

似乎要代替掌聲似的,胃部傳來某種空洞的摩擦聲。

抬頭一看,哇靠,快十二點半了!他居然和賣雞飯的小丫頭聊了那麼久么?有夠浪費生命。馬上要期考了,得加緊複習才行。要是總評拿不到頭等,怎麼對得起手裡這份得來不易的獎學金?

決定了,明天開始轉戰圖書館!

三兩口把飯扒下肚,他又重新埋進了書堆里……

「黃博志!」

一腳踏出化學樓,迎面就被「債主」逮個正著。鄭初陽興沖沖地朝他奔了過來。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被午後的太陽曬得睡意十足,黃博志懶洋洋地開口。

「跟我來這套?你憑良心說,我幾時主動找你要過錢?」初陽滿臉不悅。

「玩笑話,別當真。」他對著初陽的胸口就是一拳,大發慈悲的只用了五分力道。

鄭初陽是他多年的好友,叫他「債主」是因為前陣子跟他借了點兒錢應急,到現在還差一少半沒還。@

「找我有什麼事?」

「當然是好事!每月多四百塊零用,感不感興趣?」

「不!」

「為什麼?」鄭初陽沒想到自己竟被拒絕得如此乾脆。

「是你介紹的一定沒好事。」

「這是欠別人錢的人該說的話嗎?」

「因為是你才敢說。」

「多謝了。」

「有好差事幹嗎不留給自己?」

「我們是哥們兒嘛!有福同享是應該的。」

「真的?」

「難道我會挖個陷井讓你跳不成?」

「難說,有福同享後面就是有難同當,說不定你就是要拉我當墊背的。」

「黃博志!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打不過我,威脅這招沒用。」黃博志暗示好友別忘了他合氣道三段的事實。

「這樣好了,只要你答應幫忙,剩下那兩百塊的貸款就一筆勾銷。如何?」

威逼不成改用利誘,鄭初陽竟然搬出了最忌諱的話題。他一向不願受人金錢上的恩惠,上次若不是十萬火急也不會拉下臉跟好朋友借那五百塊錢。

「真那麼需要我幫忙?」

「真的真的,沒人比你更適合!」見他口氣鬆動,鄭初陽連忙一臉賠笑,好像生怕他又改了主意。

「把細節說清楚,我可以考慮。」

「家教啦,每個周末兩小時,一個月就能有四百塊進帳,多爽!」

「教什麼?」

「這個嘛……有什麼科目難得住你黃『博士』的?」

「少來,到底教什麼?」

「教……電腦。」

黃博志瞪大了眼睛打量眼前這個怪物。

「你好像忘了一件事,讀電子工程的是你,讀生物結構工程的才是我。」

「是這樣沒錯啦,不過中學程度的電腦對你不成問題吧?」

「鄭初陽。」他笑著拍拍好友的肩膀。「你以為我是傻瓜么?」

「不敢……」

「那你就把真相告訴我,我可能還會勉為其難幫你一把。要是有絲毫隱瞞,可別怪我這個作朋友的袖手旁觀。」

「這……」

看到他一臉猶豫不絕的模樣,黃博志更加確信自己的猜測八九不離十——這份家教絕不像表面那麼簡單。明明既好賺又對口,沒道理把財路往外推,尤其是推給他這種對電腦一知半解的人。

「看在兄弟一場的份上,我就把事情都告訴你,不過你得先答應幫我才行!」

「能幫的我一定幫,幫不了的也沒轍。」

「好吧,」鄭初陽一甩頭,神情流露出少有的煩躁。「我們先找個地方坐下,我邊吃邊告訴你。」

「你還沒吃午飯?」

「是啊,已經快餓扁了,就為了等你下課。怎麼樣?請我一頓?」

「可以,別忘了從貸款里扣。」

因為吃膩了校園餐廳的食物,他們不惜多走十五分鐘來到西街的熟食中心。

就著一碗特大號的肉骨茶,鄭初陽道出了事情的始末。

「還不是我老媽,讓我去給她什麼牌友的親戚的侄女上什麼電腦課。」

「有問題么?」

「你還看不出來嗎?分明是在推銷我嘛!」

「推銷?多少錢一斤?」

「黃、博、志!」

「彆氣、彆氣,影響食慾的。」

「看到你就已經胃疼了!」

「那要不要我幫你吃?」

「博志……」

「什麼事?」

「我有沒有說過認識你是我一生中最可悲的事?」

「讓我想想……上星期好像說過。」

「唉……」鄭初陽露出非常難過的表情,如果這表情讓賣肉骨茶的老闆看到一定會大受打擊。

「好啦,反正已經認識我了,賴也賴不掉,別忘了你現在是找我幫忙的。」黃博志拍拍他,當作在安撫小狗。

「你替我去上課。」

「等等等等……你說得未免太快點兒了吧?」

「一個字,幫還是不幫?」

「別忙,你先告訴我,為什麼如此肯定伯母在……推銷你?」黃博志腦子裡不期然浮起掛在肉店裡待估的豬肉,但為了不傷初陽的自尊才強忍著沒笑出來。

「我媽除了打牌,最大的興趣就是給人做媒。如今悶得發慌,就把腦筋動到寶貝兒子身上來了。」

「那也沒必要給你找個……對了,那女孩到底多大?」

「據說是中三。」

「中三?當兒媳婦未免太小了點兒吧?」

「你不了解我媽啦!她早就拿我的八字去給什麼半仙算個夠,說什麼差七歲的姻緣最好……」

「所以……所以就給你找了個十五歲的小女孩?哈哈哈……我從沒聽過這麼好笑的事……」他大笑著趴在桌上。

「你還笑?不同情我也就罷了,還幸災樂禍?」

「不……不是……」笑得太猛,他岔著氣兒。

「再問你一遍,幫不幫我這個忙?」

「為什麼不找阿勇?他和你一樣讀電腦的。」

「阿勇沒你帥……」

「所以?」黃博志眉毛一挑,隱約猜到了八九分。

「你英俊瀟洒、品學兼優、才氣逼人、前途不可限量……」

「夠了,這些大家都知道。」他一擺手。「現在說重點。」

「如果……我是說如果……」初陽看都不敢看好友眯起來的眼睛,有些難堪地盯著吃剩一半的肉骨茶,彷彿那幾塊骨頭會站起來回答他似的。

「如果什麼?」黃博志也不催他,倒是比較感興趣他扭捏的模樣。

「如果……那個女孩……看上你的話……」

「你就安全了對不對?」

「對對,博志你果然聰明過人、英明神武……」

「哈……現在知道誇我了?」黃博志好笑地問,不著痕迹地提醒他剛才如何抱怨誤交損友。

「嘿嘿……」初陽訕訕地笑,笑得他有點兒頭皮發麻。

「喂,我還沒答應!」

「博志……」

黃博志不吭聲,開始在腦子裡衡量輕重利弊……

冒著被女孩子纏上的危險去賺外快,到底划的來划不來?話又說回來,「推銷」初陽到底是鄭伯母一廂情願還是兩家合謀?若是後者,他豈不是前腳進去後腳就被踢出來?何必討這個沒趣?

「博志兄?」初陽又叫了一聲。這稱呼只有在他走投無路的時候才會出現。

「這是伯母一個人的主意還是兩家的意思?」

「這個我倒不曉得……不過應該沒人和我媽一樣神經吧?」

「這麼說伯母可是很不孝哦!」

「沒辦法,我已經受不了了!如果你從上高中起每天被盤問班上有幾個女生,有沒有性格又好又漂亮的,知不知道怎麼開口約女孩子,一天和幾個女生說過話,周末有沒有約會……你就明白我有多慘了!」

是夠慘的……黃博志不由得動了惻隱之心。

「所以才我一上大學就搬出來自己住。好不容易呼吸了兩年自由空氣,如今又碰到這種事!你叫我怎麼能不絕望?」

「還不至於這麼嚴重吧?」

「就是這麼嚴重!如果你不幫我的話……」

「這樣好了,我先幫你去一次看看,隨便編個理由說你來不了。可如果人家非你不可的話我也沒辦法。」

「啊……博志……我的救主……」初陽眼睛發亮地敞開雙臂。

「少噁心了你!」黃博志一拳打過去,沒好氣地說:「要是我真被纏上可不會忘了找你算帳!」

「荷蘭巷……二十八號?不……會……吧?!」這就是他要家教的地方?

找了將近兩個小時才發現的偏僻衚衕,和手裡地址完全一樣的門牌號碼,以及黑漆木門上懸挂的匾額(這年頭居然還有用匾的)——惠恩堂?聽上去像祠堂或者教會的名字……住的是活人吧?

就在黃博志躊躇不決的時候,一團暗影夾帶著並不十分銳利的風聲從天而降,經過嚴格訓練形成的反射神經告訴他如果不躲的話雖然死不了但腦袋仍有凹下去或者凸出一塊兒的危險。因此在接下來的六分之一秒內他朝左平移出兩尺五寸的距離,與此同時只聞得「啪嗒——」一聲,一個半尺見方的物體正落在他方才站立的位置。

「謀殺未遂」四個字呈氣泡狀出現在腦海里,但立刻被他揮手打散。因為信任自己的目力和聽力,我判斷此刻躺在我腳畔的東西絕對是經過六十正負五度拋物線飛行,而發射點就在圍牆的另一端。不管這東西是誰扔出來的,他打算先撿起來研究研究。

黃博志立刻看出那不明飛行物其實是個女用手提包,還是很可愛的款式——閃閃發亮的粉紅色搭配銀白心形拉扣,細長的背帶搭拉在地上,彎出一個像C又像S的形狀。雖然從未對女性飾品有過研究,但常識告訴他這樣一個皮包應該不會屬於三十五歲以上的中老年婦女,當然更不可能屬於男性,有特殊癖好的人除外。

就在他把該皮包托在手上並做出種種推理的當兒(注意,此刻他的視線是垂直向下的),又一團暗影自同一角度破空而至。因為有了前車之鑒,他又一次朝左平移半步,下意識覺得應該已經達到安全距離,而大意的結果就是——

「哇——!!!」的一聲大叫,尾隨而至的物體與他的后脖頸做出了最親密接觸並成功讓他以極為標準的姿勢趴在了地上——俗稱「嘴啃泥」——自從通過合氣道黑帶升級考試后他還是頭一次被「攻擊」得如此狼狽。

一陣必然的頭昏腦漲分不清東西南北后,黃博志發覺肩上彷彿壓著三十幾公斤的重物,像是負重訓練時扛的沙袋,除了質感有些不同——軟軟的,似乎還有溫度……他忍不住伸手去摸……

「色狼!你還摸!?」一聲尖利的呼喝讓他想起方才那「哇——」的叫聲似乎也不是自己喊的。由此可見他身上壓著的不是沙袋而是個活生生的人,而他一摸之下捏到的既柔軟又不失彈性的部位莫非是……

不等他繼續「研究」下去,後腦勺猛的遭到一記重擊,登時疼得眼冒金星又一次分不清地北天南。待他完全清醒后(其實也就兩三秒的工夫),不但肩上那三十幾公斤重量消失不見,一直攥在左手的皮包也被扯走。巷子里還響著「噠、噠、噠……」跑遠的腳步聲,急促卻不失節奏,可見並不驚惶失措。

黃博志一撐地面坐起身來,用手感覺了一下後腦勺目前的形狀,果然——鼓了一塊兒。

下手夠狠……他咋著嘴自言自語,眼角的餘光突然瞥到地上一張名片大小的卡片。拾起來一瞧,原來是張乘車證。標準的大頭照旁印著學校和班級——南華女子中學校,中三(4)班,莫曉恩。

不曉得為什麼,那個已經有點兒模糊的娃娃頭好象在哪兒見過似的,挺眼熟。

中三(4)班……中三?

情況基本明了了——他,黃博志,N大生物結構工程系的高才生,作為代替好友鄭初陽家教(相親?)的老師,親眼目睹了自己未來學生翹課兼翹家的全過程。

就這麼簡單。

揉著隱隱作痛的後腦勺,黃博志上前拍動黑漆木門上的門環,心情突然變得格外輕鬆。既然學生跑路了,解決初陽託付的「代理」工作自然不是什麼難事。

「喂,有人嗎?」銅銹斑斑的門環拍在實木上發出幾聲悶響,讓他懷疑裡面的人是否聽的見。理論上講裡面該是有人的,否則他的「學生」不會選擇以「躍牆」這種方式離開自己的家。從門口的規模看這戶人家的院落應該小不了,要是家裡剩下的都是些耳聾耳背的人物,或者所有人不巧都聚在庭院深深處……他得敲到什麼時候才能進去?

正在胡思亂想的當兒,眼前突然出現一顆人頭。這麼說可能要引起誤會,不,他並沒有撞見鬼,那顆人頭是從門縫裡伸出來的。至於大門是什麼時候拉開的,他竟然沒有察覺……

「年輕人,你找誰?」蒼老得如同N年沒有上油的門軸般的聲音配合一張溝壑縱橫的臉,加上蒙在暗影里獃滯不動的兩顆黃褐色的眼珠子,透著說不出的詭異。

「是鄭太太介紹我來家教的,」黃博志張口就打算背出和初陽提前兩天合計好的台詞——本來應該是鄭太太的兒子,也就是初陽來做家教,但他因為考試不及格必須重修兩門課,所有的時間都佔滿了,所以由他代替。用不及格做理由至少有一個好處——不會有什麼家長願意一個不及格的大學生來給自己孩子補課,除非不怕越補越糟糕。哼,初陽這小子,就會變著法兒的給自己找退路,到頭來碰釘子的還是他……

「進來吧。」

呃?放行了?理由還沒說完呢……黃博志納悶的聳聳肩,跟在老頭身後進了院子。

和他之前估計的相去不遠,此處不是什麼小家小戶,光一個前院已經佔去了盡百坪的面積。有花園,有假山;山邊有水,水中有魚……走過迴廊的時候他無意間瞥到牆根下一個奇怪的東西,像是被誰藏在草叢裡卻沒藏好,結果露了一頭在外邊,不過他能觀察到的也僅到此為止,一眨眼的工夫就來到第二進院落。別看那開門的老頭一副大半截兒入土的模樣,走起路來飄忽飄忽的,腳程還真不慢,他也只有專心在後面跟著,絲毫不敢大意。

他被領進一間和室,拉門正對著院子里的小池塘,視野十分清涼。

「坐,稍等。」那老頭一指地上的坐墊(蒲團?),用他渾濁的眼珠子盯了黃博志一眼,然後消失在轉彎處的陰影里。

黃博志心裡琢磨,他究竟是讓他坐下來稍等呢?還是稍等再坐?這雖然不是問題的重點,可若是誤會了人家的意思畢竟不好。

正猶豫著,一股形如破空的力道突然從背後貫向右肩。

偷襲!?意識帶動反射神經,他立刻使出合氣道中的防禦式,在手肘格開攻勢的同時反身切向對方的下盤。他本該在這時大喝一聲——「掌握!」——然後借力使力將對手翻個四腳朝天——至少那個魔鬼教練一直是這麼強調的——不過當他看清楚「敵人」的樣貌后卻硬生生收了勢,也把已經蹦到嘴裡的兩個字就著唾沫一塊兒咽了下去。

一個美女……如果她有頭髮並且再年輕那麼一點點的話。

倘若一個人心裡的疑問都能寫在臉上的話,相信黃博志臉上已經畫滿了問號,包括兩隻眼睛的形狀。

「施主受驚了,貧尼法號『莫緣』。」

黃博志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捉著人家的手腕,於是連聲道歉。說完「對不起」才想到——明明是她先攻擊的,為什麼他要道歉?還有個更重要的問題,這裡……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

翹家小丫頭,殭屍看門老頭,美女尼姑……多麼另類的組合……相比之下,他這個冒牌家教還真是小意思了。

她說她法號什麼來著?莫……莫緣?那他是不是該稱呼她「莫緣大師」?還是「莫女士」?都夠怪異的……

「施主不必客氣,請坐。」莫大師說著自己先跪坐在一張墊子上,姿態十分幽雅。她微笑著示意對面那張一模一樣的軟墊是給客人準備的。

「謝……謝了。」萬般無奈,黃博志跪了上去。希望不要說太久……

「施主怎麼稱呼?」

「我姓黃,名博志。博大精深的『博』,鴻鵠壯志的『志』。」

「黃施主……」

「對不起。」他硬著頭皮打斷她。「能不能不要叫我『施主』?我聽著……彆扭。」

莫大師微微一笑:「施主,施主,施者為主,這隻不過是一個稱呼,何需在意……施主希望我如何稱呼呢?」

「簡單,用『你』就成了。」

「好的,黃施主。」

「不是說了不要叫我『施主』嗎?」黃博志小聲嘀咕。相信自己已經說得夠清楚了,為什麼這尼姑還是一副自說自話的模樣?

「我聽到了,黃施主。」

他險些摔倒。看來這位大師的理解力一定有障礙。罷了罷了,她愛怎麼叫就怎麼叫吧。

「那麼……」他咳嗽一聲,開始講正事。「關於家教……」

「咚咚」兩聲輕響,敲在和室的拉門上。

「小惠,把茶端進來。」

隨著莫大師的吩咐,和室的紙門緩緩拉開,一個小姑娘端著茶盤走了進來。

「哎?你是……」那個賣雞飯的小丫頭?

她前進中的步伐似乎頓了一下,臉上的表情也許有些細微的變化。

畢竟算是認識,他想主動打個招呼。一聲「嗨」飄到嘴邊卻只出來一半,因為他發覺小丫頭根本不再看他一眼,全然一副當看到路人甲乙丙丁的茫然神情。

「請用。」她將兩杯綠瑩瑩的茶水端端正正的擺在矮桌上,向莫大師恭敬的行禮后,抱著茶盤頭也不抬的走出和室。

呵,假裝不認識我?溜的倒快……黃博志心裡除了狐疑還有些輕微的不爽,端起杯子就是一大口。

哇靠,怎麼這麼苦?出於禮貌,他強忍著滿口的苦味兒把茶吞下肚,抬頭正對上莫大師探詢的眼神。

「好……好茶……」他硬著頭皮贊道,盡量不讓自己的臉皺成一團。

「請問施主,這茶好在哪裡?」莫大師似笑非笑的問。

「好在它的苦,夠苦。」他的回答已經有了些賭氣的味道。

「是苦,也不是苦。」莫大師端起自己的茶杯品了一口。她品的很少,幾乎沒喝進去什麼,臉上漂浮著入定般的默然。

她在打什麼玄機?一個「苦」字也能品這麼久,不愧是修行過的人……至少看上去是如此。

「小恩的事就拜託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她突然俯身施禮,前額貼在交疊的手背上。

「這……大師……這是……」哪兒跟哪兒啊?什麼都沒談就說「拜託了」?

「小恩天資聰敏,就是好玩好動了些,此乃天性使然,還望施主多多擔待。」言罷又是一禮。

「不敢不敢。」他不得不學著她的樣子回禮。

「小恩自小練過幾招防身的拳腳,不過施主請放心,貧尼並未傾囊相授。他日小恩若有不敬之處,以施主的身手當是應付有餘。」大師說著頭又朝手背貼了下去。

「一定一定。」他忙不迭的答道。原來這就是她試探的原因?無論如何,只要她別再施禮,說什麼他都答應。

「那麼,我這就叫小恩出來與施主相見。」

「好的好的。」

「小惠——」大師略微抬高聲音喚了一聲。

紙門「刷——」的拉開,小惠恭恭敬敬的跪在門口。「是,師傅。」

「叫小恩過來。」

「這……」小惠露出片刻的遲疑。的

黃博志心裡一片清明。小恩一定就是跳牆逃走的小丫頭,而這個小惠八成也知道小恩的去向。她們應該是姐妹倆吧?如果沒猜錯的話……

「怎麼還不去?」

「小恩她……不太舒服……」

「午膳時不是還好好的么?我去看看……」莫大師說著就要起身。

「小恩剛剛睡下,而且,多一刻鐘就到師傅您靜坐的時辰了。」

「既然這樣……」莫大師猶豫片刻后重新落座。「小惠,你帶黃施主四處轉轉,免得將來迷路。」

「是,師父。」

呵呵,這回他瞧得一清二楚,小丫頭總算鬆了口氣。當然,他更沒放過她唇邊一閃而過的笑意。這小丫頭不簡單呢……

「這裡是茶室,庭院對面是練功房,練功房的隔壁是雜物間……」小惠邊引路邊介紹。

「你和小恩的房間在哪兒?」黃博志故做漫不經心的問道。

「就在……」她突然頓住,驀地轉身與他面對。當然,她至少需要仰視四十五度才能真正「面對」他的臉。

「我為什麼要告訴你?」她晶亮的眸子里閃爍著謹慎和懷疑。

「喂,是你師傅要你帶我轉轉的,何況我以後就是你們的家庭教師,問一問犯法啊?」

「錯!你以後只是小恩的家庭教師,不是『我們』的。」

「你不一起上課?」

「不用,我的成績很好。」她驕傲的抬起下巴,毫不退縮的看著他。

「那就是說小恩的成績不好了?」

「廢話,她成績要是夠好你就沒錢賺了。」她用看笨蛋似的神情白了他一眼,轉身繼續帶她的路。

好嗆啊!黃博志不禁對著她瘦小的背影搖頭。當初在宿舍賣雞飯的時候明明很乖巧的樣子,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居然性情大變?難不成他得罪她了?左思來……右想去……當初說過些什麼哪兒還記得?罷了罷了,反正今後要教的是另一個……

在後院草草轉了一圈,小惠立刻帶著他朝中庭走。穿過中庭的迴廊,她小手朝前一指——

「大門在那兒,不送了。」的

黃博志瞧了瞧大門,又低頭看了看這個一臉不爽的小大人,終於無奈的嘆了口氣。就這麼走了卻放著個疙瘩不解開還真有點兒不甘心。

蹲下身,一半是降低姿態,一半是為了方便小丫頭說話,他盡量讓自己聽上去有誠意。

「你討厭我?」

小丫頭不吭聲。

耐著性子,他又問:「我得罪你了?」

小丫頭乾脆把頭撇向一旁。

「與人交談要直視對方才有禮貌。」他一本正經的教育她。

「是你要跟我說話,我又沒跟你說!」

他不搭話,僅用似笑非笑的眼神提醒她當下言行里的矛盾。

小丫頭果然悟性不低,只愣了一下臉就漲紅了,腮幫子鼓的像倆蘋果,讓他亂想捏一把的。

「乖小惠,告訴哥哥,為什麼生哥哥的氣?說出來哥哥好檢討。」

「你……」小惠支吾了片刻,驀地一抬頭,倒是嚇了他一跳。

「你不守約!你失信於人,非君子所為!既非君子,乃小人也!我才不要和小人做朋友!」咄咄逼人的指控聽得黃博志一愣一愣的。他?向來健康發展的專業人才?連續三年獲得一等獎學金的黃博志?竟然被一個中三的小丫頭稱為「小人」?他不曉得是該大哭還是大笑。

「抽頭媽呆——小惠,」他強壓下為自己辯駁的衝動,依舊好言好語的問道,「我到底做了什麼十惡不赦的罪行讓你如此鄙視我?就算判了斬立決也要讓我死的明明白白吧?」

「你不相信我讀中三,說要看我的學生證,可我第二天給你送來你又不在!第三天你也不在!第四天、第五天也是!我連續找了你一個星期你都不在,說明你根本就不想看!你根本就不相信我說的!你……你連我的雞飯也不買了……嗚……」要命了,黃河決口也不過如此……

神啊救救他吧……為什麼讓他遇上一個流眼淚就像擰開水龍頭一樣的女孩?想象力豐富不是壞事,畢竟這是個追求創意的時代,可也用不著如此沉溺在被害妄想中而不自知吧?

「別哭了,是哥哥不好,哥哥不是故意的……」

「嗚……你連潛意識都不肯相信我……懷疑我的話就等於質疑我的人格……嗚……」

他的腦神經被她「嗚——」得「嘣嘣」亂跳。突然想到口袋裡的乘車證……好,這回派上用場了。

「不許哭!」他把眼睛一瞪,亮出小恩的乘車證,兇巴巴的說:「再哭我就告訴莫大師你和小恩串通一氣逃補習!我親眼看見她翻牆跑掉的。」雖然威脅小女生不是大丈夫行經,迫於形勢,偶一為之也未嘗不可。

果然,哭聲登時停頓。正當黃博志為自己的手段洋洋得意的當兒,一波更為強烈的哭聲洶湧而至——

「哇——!你果然是小人!!居然使出這種下三爛的伎倆!!!哇——你一定會打我的,救命啊!!!!」凄厲的哭聲震耳欲聾,鬼神都為之卻步,更甭提他這個凡人了。忙不迭的將乘車證塞進她手裡,他又作揖又打拱的求道:

「哥哥跟你開玩笑的,真的是開玩笑的……拜託你不要再哭了,我以後天天買你的雞飯行不行?」威逼不成只得改利誘。

「行,就這麼辦。」哭聲消失,一隻小手「呼」的伸到眼前。「拉勾!」

「拉……拉勾……」他莫名其妙的和她牽了牽小手指頭,如墜五霧。

「先付一個月定金,六十塊!」

他猶豫著打開皮夾。「我身上只有五十……」

「五十也行!」可憐的鈔票瞬間被抽走,小女生跑進院子,轉身朝他揮手。「我明天會送飯上門的,家教大哥!」

直到走出「惠恩堂」的大門,黃博志才從一種分不清東西南北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很顯然,他、被、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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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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