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當腳步聲停止的時候,男人靠著車門,點起一隻煙。

「出來吧,我知道你在這兒。」

我從柱子后探出頭來。「可以熄掉嗎?我對煙味敏感。」

「既然是女士的要求,沒有不尊重的道理。」一點紅光消失在車內的煙灰缸里。StevenKhoo沖我點點頭,拉開車門請我上車。

「我不認識你。」我站著沒動,百分百肯定的對他說。「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名字?送我簽名書,還要告訴我什麼評選細節?」

他揚了揚手。「先不說這個,Thomas還好吧?」

「Thomas?」這名字在我心裡刺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我盯著他問:「你認識陸濤?」

「認識?」他捂著臉輕嘆。「看來他完全不曾提過我呢……真讓人傷心。」

「你們很熟?」

「我比他晚兩年進雷蒙特,他出道的時候我還在打雜,按理叫他一聲師兄也是應該的。喂,他真的一次也沒提過我么?」

「……他誰也沒提過。」

「這樣啊……他的保護欲還是那麼過分。」

「保護?」我不懂他的意思。正想追問,不爭氣的胃卻在這時發出一聲空鳴。

他挑起一邊眉毛。「你還沒吃飯?」

「……還沒。」

「上車吧,我們去隨便吃點什麼。」見我仍在猶豫,他不禁搖頭。「小姐,我該怎麼做你才肯相信我不是壞人?」

「不是的……」

我想解釋,又想問些什麼,卻怎麼也理不出頭緒。不爭氣的腦袋像一團漿糊,攪得我頭都疼了。

Steven輕嘆一聲,拉開車門:「你不想知道關於攝影大獎的細節了?」

「當然想知道,可是……」

「想不想知道Thomas為什麼離開雷蒙特?」

「……」

「想不想知道他為什麼回來?回來后又做了些什麼?」

「……我上車。」

黑色敞蓬跑車在高速公路上飛馳。我坐在副駕駛的位置,手裡托著一盒蘋果派。這傢伙沒有食言,果然是「隨便」吃點什麼……

「這樣談話不會危險嗎?」我大聲問,不讓自己的聲音被風吞沒。

StevenKhoo看我一眼,沒有減速的意思。

「我駕駛技術很好。」

「剛才談到的……可不可以繼續?」

「可以,你想從哪兒開始?」

我沒有立刻回答,因為不確定自己最想知道什麼。事實上,我什麼都想知道……又覺得這樣的自己太貪心了些。

「我想你應該先對雷蒙特有個了解。」他替我做了決定。「比如我們師父是個怎樣的人……Thomas沒對你提過吧?」

我搖了搖頭。

「我想也是,他太保護你了。」

第二次聽到這兩個字,我忍不住問:「你說的『保護』……是什麼意思?有誰會傷害我嗎?」

「那要看你如何定義『傷害』。」

「他不跟我提這些,是為了保護我……免於哪種傷害?」

「任何一種。」

陸濤也說過,不會讓我受到任何傷害。可我依然不理解。我不是那個世界的人,對他的工作一無所知。有誰會傷害我?怎樣傷害我?為什麼要傷害我這個不相干的人呢?

「你有沒有聽過RaymondTeo這個名字?」Steven突然問。

兩個小時之前是沒聽過的,但現在可以猜到一些。

「你師父嗎?雷蒙特的當家?今天在台上幫你回答問題的人?我聽見你叫他老師。」

「不錯嘛,都說中了。」

我從反光鏡里看到他的笑容,分不清是讚許還是嘲笑。

不自覺捏緊手裡的紙盒,我咬著嘴唇說:「我見過他……」

「你見過他?怎麼可能?」Steven驚訝的望過來。

「我見過他,但他沒看到我。」我回想那天的情形。「因為我躲起來了。」

「原來如此……」他像是鬆了口氣,突然又笑出來。「不過我倒真想看看Thomas抓狂的樣子,一定很有趣。」

「你能不能把話說清楚?」我漸漸捉住了重點。「如果你師父見到我……會發生什麼事?」

「以他的作風,一切阻礙都是要被清除的,沒有例外。」

「我是阻礙?」

「在Thomas離開雷蒙特之前,是的。至於現在……」他又看我一眼,嘴角的笑似乎有片刻凝固。「……我還不確定。」

我突然無名火起。

「才不是你說的這樣!什麼叫阻礙?陸濤憑什麼非得留在雷蒙特當他的棋子?憑什麼非得服從他不可?他憑什麼……」

「憑他是RaymondTeo.」Steven打斷我,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起伏。「憑他在攝影界隻手遮天的影響力……想出名就要聽他的。現實就是這麼一回事。」

「這樣得來的名聲,你甘心?」

「我和Thomas不同。」他微微勾起唇角。「雖然我們都是有夢想的人,但我追求的東西更現實,也更容易得到……那就是名聲和金錢。而Thomas追求的……」

「夠了!」我捂住耳朵。「陸濤追求什麼不需要你來告訴我!他早已不是ThomasLu,他是陸濤!」

「隨便你。」他聳聳肩,不怎麼在意。「我知道他不可能再使用ThomasLu這個名字,那是他離開雷蒙特的條件之一。我想他不會對你說這些的。想聽聽另外幾個條件么?你應該能猜到其中一個。」

我驀地抬頭,難以置信的瞪著他。難道說……

「看來你猜到了。」他點點頭。「是的,他必須離開本地一年。第三個條件是五年內不得從事任何有關時尚攝影和平面廣告的工作。」

怎麼會這樣……這種條件……所以他拒絕了羅傑的工作。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很卑鄙吧?」旁邊的男人代我說了出來。「不能使用已經打響的名字,不能留在本地發展,再失去收入最好的兩條途徑……很明顯是要斷了他的出路。但這種事對RaymondTeo來說比捏死一隻螞蟻還簡單。你現在明白我師父是個怎樣的人了?」

「……他會遭報應的。」

「嗯,也許。畢竟很少有人能一直得意到死那天。」他邊說邊把車開下高速公路,緩緩停在路邊。他轉身看著我。「可在那之前,他依舊是攝影界呼風喚雨的幕後黑手,你必須接受這個事實。」

「……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希望你轉告Thomas……」他狀似無奈的聳肩。「雖然我願意公平競爭,但結果未必盡如人意。他要有心理準備才好。」

我瞪著他。「陸濤的照片是最好的!」

「也許。」他點頭表示贊同。「但得獎的仍會是在下,很遺憾。」

「遺憾你個頭!」

我把那盒一口未動的蘋果派摔在他身上,伸手去開車門。一隻腳邁出車外的時候,身後又響起他的聲音。

「好像還有件事忘了說……我為什麼會認識你。想知道嗎?」

我很想就這麼甩門走掉,但還是忍了下來。幾聲輕笑從耳邊飄過。因為背對他,我看不到那張臉上的表情。

「雖然Thomas追求的東西和我不同,但我們好歹也算兄弟一場。我曾以他為目標,他也知道我是怎樣的人。我雖然拜金,卻不虛偽,所以我從不隱瞞自己入行的目的。他出國前把行李寄放在我這兒。我因而有機會看到他過去幾年的照片,也終於明白了他離開雷蒙特的原因……是你。」

我不大相信。「怎麼可能只從照片就……」

「攝影師的眼睛可是很敏銳的。」他又發出一聲輕笑。「不要太小看我。論技巧,現在的我未必輸他。」

沉默片刻,我走下車,輕輕關上車門。

「我相信你的技巧是一流的,看這個就知道。」

我把那本簽名作品集扔在自己剛才坐的位置上,只覺得一陣悲哀。

「光靠技巧就夠了么?我不懂這些,但我知道沒有心的照片是冷的。再怎麼華麗,奪走的也只是人的目光罷了。」

「很有見地啊……」他伸手把書拿起。「真的不要這份禮物了?」

我轉身走進夜色,不再理會身後的聲音。

必須好好想想。

是的,必須好好想想,接下來要做什麼。在了解了這許多后,要我置身事外?呵,怎麼可能……

我上了輛雙層巴士,開往肯特區方向的。

雖然底層有空位,我還是來到樓上,因為視野開闊。車身的搖晃讓我有種坐在搖籃里的錯覺。換做平時,可能靠著窗口就睡了,但今天不行。我看著窗外,讓沿街的燈火在眼中一一流過。

耳邊響著StevenKhoo的聲音——雖然我願意公平競爭,但結果未必盡如人意……得獎的仍會是在下,很遺憾……論技巧,現在的我未必輸他……

他說的都是事實,再怎麼不甘心也無法改變的事實。

不論表面的競爭有多激烈,StevenKhoo的勝出只會贏得掌聲而不會有任何異議。他會得到他想要的名聲和金錢,順理成章。

這種比賽……這種被光環掩去一切骯髒和醜陋的……

「你是笨蛋嗎?!」

我被身後突然響起的罵聲嚇了一跳,不禁側耳聽了幾句。爭吵的是對中年夫婦,丈夫挨罵是因為背著妻子買了彩票。妻子怪丈夫把錢往水裡扔,丈夫卻爭辯說有千分之一的機會中獎。

「才千分之一!你以為你那麼好命嗎?」

「不試試怎麼知道?」

心裡「咯噔」一下。不試試怎麼知道……

如果真的有機會……哪怕只是千分之一的機會……問題是,有嗎?

回到公寓,迎接我的是兩隻飯盒。

「海鮮炒麵還是排骨飯?」陸濤托著飯盒讓我選,像個盡責的服務生。

為什麼他一點兒都不生氣?不對我冷淡一些呢?我們明明傍晚才有過那樣的爭執……噢不,那根本不算爭執。回想起來,有哪一次不是我在任性,哪一次不是我硬要用盡孩子的特權?Takeitforgranted……我究竟要將他對我的好,揮霍到何種程度?

「對不起……」我撲進他懷裡,淚水湧出眼眶。

他被我撞得踉蹌一下。雙手都被飯盒占著,只好用下巴頂頂我的頭。

「有什麼好道歉的?如果是你罵我『可惡』加『笨蛋』然後拍桌子走人這件事,我已經忘了。」

「你怎麼不罵我呢……」我邊哭邊扯起他的T恤袖子,眼淚鼻涕一起往上抹。

陸濤輕咳一聲說:「知錯能改,還是好孩子嘛。」

我抬起頭,看著這個正在對我微笑的男人。

除了他,還有誰會這般包容我的一切?好的,壞的,天真的,愚蠢的,頑固的……在付出那麼之後多卻不求我改變一分一毫?

「我要吻你。」我大聲說,說完就吻上去。

這一次我順利吻到了他,而且吻到了床上。但我沒想到肚子會在這時發出響聲,不只我的,還有他的。擱在一旁的飯盒沒蓋好,海鮮炒麵的味道飄了出來。

他捏捏我的鼻子。「你決定吧,先吃我還是先吃飯?」

「……吃飯。」我紅著臉說。

就這樣,事情演變成兩個餓極了的人一起坐在床上吃飯盒。

我用兩條蝦換他一塊排骨,邊吃邊問:「我跑走以後你擔不擔心?」

「你這不是回來了?」他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微微的笑。

我吁了口氣,夾起一根青菜塞進他嘴裡。

「要不要猜猜看我遇見誰了?你認識的。」我盯著他的表情,察覺到一絲轉瞬即逝的波動。「試試看嘛,你能猜到的。」

「你也認識?」

「本來不認識,可現在認識了。」

他靜靜的看了我一會兒。「Steven?」

我把已經見底的飯盒放去一邊,點點頭說:「Bingo!怎麼猜到的?」

「我知道他今天會到附近……」

「啊,你果然知道。」我繼續點著頭。「你們是不是一直有聯絡?他跟我說了很多關於你的事。」

「這個多嘴的傢伙……」他低聲說,有點兒詛咒的味道。

「陸濤,看著我。」

我捧住他的頭,直看進他瞳孔深處。那裡有我的倒影,很清晰。

「你一直在保護我……是不是?不要用傻笑矇混過去,沒用的。」

陸濤拉下我的手,用自己的一雙大手包住。

「誰讓你那麼愛哭呢?你說,我能不保護你么?」

「我愛哭,還不是因為你……哪次不是你害我哭的?當然,我也從沒忍住就是了……可我必須告訴你,你保護我的這種方式,實在是……太、過、分、了!為什麼一定要瞞著我不可?你經歷的,付出的,承受的……為什麼要一個外人來告訴我?為什麼你不肯親口說出來呢?!也許,在你眼中我還是個孩子,可孩子又怎麼了?孩子就不能和你一起成長,不能幫你分擔了嗎?不要小看我,我可以的!」

他玩味的看著我。「當初是誰說過,要用自己的方式成長來著?」

我有些臉紅。「是我,我承認。可是……」

「可是?」

「可是,一個人的成長就像走一條漫長的路而沒有同伴……很寂寞。」

他吻了吻我的指尖。「看來道歉的應該是我了……對不起。」

「然後呢?」我頭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咄咄逼人。「你不承諾我什麼嗎?比如今後什麼事都和我商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之類的?」

「好,我答應。」他笑著捏捏我的臉。「今後什麼事都和你商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那這次的比賽呢?」我緊抓著他的手不放。「你知道這次的評審是誰嗎?是RaymondTeo!Steven說你不會有勝算的……這樣的比賽你還要參加?」

「我知道,所以才要參加。」

「什麼?」

發愣的同時,我被擁入一堵寬闊的胸膛。他很平靜,不論是聲音還是心跳。

「我參加,因為我要讓人們知道一件事。」

「知道什麼?」

「我要讓人們知道,我所放棄的東西,和我現在擁有的相比,是多麼微不足道。」他擁著我,手掌輕輕撫摸我的頭髮。「評審一共有三個,雖然百分之九十九點九的可能是RaymondTeo一個人說了算,但我總還有千分之一的希望,不是么?」

我的聲音又一次哽咽。「你和我訂的協議,就是要賭這千分之一的希望?」

「算是吧。要和我一起賭么?」

無數畫面從腦海中飛過,像連續劇的快進鏡頭,每個鏡頭都是他的臉,他的笑。那是印在心底的畫面,比照片更清晰。

「好。」我重重點頭。「不過我要修改協議。」

「哦?」

「如果你勝出,我會答應你一件事。倘若輸了,你也要答應我一件事!」

他低低的笑了。「很合理的條件,我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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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叫我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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