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們靜了一會兒,就聽見腳步聲。蘇袖挑了帘子,就見文鼎鷥與徐肅一同進來。徐肅身後跟著其它內閣官員,甚至還有兩個新選的內閣記要,就是拿筆做些記錄的官員。

文鼎鷥五十左右,可看臉面覺得他比這個歲數要年輕許多。

看起來很出色。面白如玉,三縷美鬢飄灑前胸,一身內閣大學士的金蟒官服襯得他更加出色,精神還好,眼睛也是清明的,有些熠熠的感覺,原本面上看不出什麼,可他微微皺起的眉頭,顯示了他的擔心。也對,作為內閣學士,他擔心前線戰況,作為父親,他擔心文璐廷,但是,作為一名處於中樞的大臣,這些都不能表現出來,也只有壓在心底。

徐肅已是銀絲滿頭,他的雍容華體現在沉穩不迫的氣度上,但是近看他,臉色卻有些青黃,混沌的眼睛顯出了一絲的焦慮。我想告訴他,新州的情勢不是很糟糕,但是他一直是半垂著臉,所以這樣的暗示意圖只有作罷。反倒是文鼎鷥進來后沖我看了一眼,彼此打量了一下,他些微點了下頭,算是打過招呼。

後面還有新任的兵部尚書楊文默,原始蜀州巡撫,後來因為肅清了境內匪患,被提升為兵部尚書。我看過他的存檔,今年三十五歲,先王時進士出身,從微末小吏到今日的二品官職,不過二十年的光景,算是幹吏了。面容英挺,有種威嚴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他,想必是這兩天才到的,不過這次新州事出緊急,所以他還沒有到內閣就直接上任了。

先向子蹊行了大禮,然後子蹊讓他們坐好,對我說:「永離,把新州陸風毅呈的摺子給他們看看。」

我答了聲「是」,就把手中的摺子雙手遞給了徐肅,他也恭敬的接了過去。子蹊把新州的局勢大概說了一下,然後說到陸風毅要請兵出征,問在座的人有什麼想法,此次出兵是否恰當?

徐肅聽到這裡,手中的摺子遞給了文鼎鷥,彷彿在想什麼,但是沒有說話。而文鼎鷥只是低頭看著摺子,沒有抬頭。

楊文默沉吟了一下,意識到這種兵戰之事本就是他的職責,在場的人又都是文官,所以斟酌了一下,說道:「王,各位大人,新州地處特殊,乃重中之重,如果要用兵,必須早作打算。隆冬季節不益為戰,尚可儲備糧草等必需用品。新州接連江南,可用新州周圍幾省的糧草儲備,這樣比從京里再調糧草要節省多了,而且也保障了新州的軍備充足。不知王和各位大人意下如何?」

此人話說的分寸極好,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並且也避免了回答子蹊的「出兵是否恰當」,因為無論如何,儲備軍需都是正確的,並且他也說明了現在不利打仗,可作為兵部尚書,未雨綢繆,早作打算,這是誰也挑不出錯誤來的。

子蹊聽了點點頭,轉而問文鼎鷥:「鼎鷥的想法呢?」

文鼎鷥把手中的摺子子給了楊文默:「封新王登基,對我們的確是不可多得的良機,鄭王既然打算要戰,那臣等就要籌備一切,等開春進軍封國。」

我一聽,他的話更是滑,子蹊沒有說要戰,只是問一下,這不讓他說成了子蹊的意思。

可就在這個時候,徐肅咳了一聲,子蹊問他:「徐相有話說?」

「是,老臣想了一些時候,覺得『不益為戰』。」

此話一出,在場之人知覺一驚,各自沉默。

子蹊表面上說要詢問各位意見,其實他已經在暗地裡表明了他的心意,所以楊文默和文鼎鷥兩人沒有在是否要出兵這個問題上糾纏,而只回答了如果要出兵,要做些什麼,可是徐肅卻直接說出了「不益為戰」,公然的反駁。

子蹊笑著道:「徐相請繼續。」

「鄭王,戰事持續已久,民間和朝野早有殆戰之心,何況幾個月前,陸風毅攻克封國,此時朝野中人人認為戰事已完,都放鬆了心境,如此時刻貿然出戰,唯恐民心背離。」

勇氣,是在所有人都順著的時候他卻逆流而上,我相信徐肅堅持的理由十分充足,而我也不是盲目迎合子蹊。

封在,早晚是禍害,與其任其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局面,不如現在就將之擊垮,以絕後患。最重要的是,如今也許是封最弱的時候,錯過了這次,我們就永遠失去了和他對抗的機會了。

「徐相。」文鼎鷥見子蹊沒有說話,他接了一句:「士氣最為重要,一鼓作氣,在這個時候乘勝追擊,勝算很大。一味墨守,雖不至於一敗塗地,可錯失先機,未免追悔。」

這是文鼎鷥第一次公然反駁徐肅,從前的時候倒也不是說他次次都同意徐肅的意見,可怎麼說來,徐肅三朝重臣,要反駁總要顧及彼此的身份,聽到這裡,有些驚心,然後想著,即使和徐肅意見相左,這時候也要幫幫他了。

「兩位大人,永離同意新州巡撫陸風毅的建議。陸風毅經年鎮守新州,對於前方戰況比我們這些久居廟堂之人要明白多了。況且不久前他才大敗封,並且俘虜了封國太子……世子龍沂,當然他們稱龍沂為太子,這不過是小國的妄想,我們就不要在這些末節糾纏了……」

說到這裡,我們都一笑。這話是我一順嘴說快了,要是不解釋清楚,怕以後被用來做文章,雖不傷元氣,可也膩煩得很。

我停了一下,看著文鼎鷥的眼睛繼續說:「陸風毅平叛有功,並且總理新州軍務多年。所以,要戰,自然不是憑空想出來的。然而徐相宰輔多年,對事情想的自然要比我們周詳。這和說什麼墨守成規之類的詞可是搭不上邊的,只是守成的一種戰策罷了,而身為宰相,不僅要考慮到事情應該怎麼做,更重要的是,要怎麼做才可以做到最好,上可對社稷君父,下可對小民百姓,就是對自己也是問心無愧。這點,我們自問無法周全,非多年磨練不可為之呀……文相,你說,是不是?」

我的話表明了我的意見。我想戰,但不是同意你文鼎鷥的觀點,而是新州陸風毅的招子上這樣說的,所以我支持他。重要的是,陸風毅好歹是徐肅的高徒,如此一來,即使徐肅反駁了子蹊的話,可徐肅臉面也顧全了。後面的話則是告訴他:徐肅身份貴重,不可如此輕慢。

我的話很重,估計,在子蹊面前他人不敢如此。可現今一朝示弱,便著人輕視,所以,寸步不可讓。

有實力,也要表現出來,才有威懾作用,讓他們再開口時有所顧忌,這樣會省去很多的麻煩。

文鼎鷥看著我,然後,笑了一下。

「周大人說的極是,是文某想的不周全。」

「文相一心為國為民,想的做的沒有私心,這一點永離自愧不如,這也是永離最尊敬文相的地方,而今永離說話之前也要帶了一分揣摩,揣了一份的私心,也實在慚愧得很。」

給他人一個台階,其實也是給自己一個台階。文鼎鷥如此說話,而我又怎能繼續糾纏?

大家於是很配合的一笑,這話就算過去了。

子蹊沒有說話,靜靜的聽著,然後他對一直埋頭看奏摺的楊文默說:「文默,你怎麼看?」

楊文默手中的摺子緩緩合上,然後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鄭王,諸位大人,文默雖然也是進士出身,可畢竟文政上差了很多,多年來,文默也一直是武將,對那些帶兵之事還算是熟悉,要說再思量上什麼個方面的政務,那就真非文默力所能及了。」

說到這裡,他頓了頓,我們都清淡的笑了一笑。

「單用兵家戰略上考慮,我覺得陸風毅陸大人的摺子上有幾處說的不是很清楚。首先,起因不明。摺子上單說了這次兵變是因為兩個亡兵喝酒鬧事所造成的嘩變,現在那兩個人已經被軍法處置了,可堂堂新州,何等重要,怎麼可能只兩個小小的軍士,便擾亂了軍心?也許其中有什麼緣故,但是摺子上並沒有寫出來,即使事情當真像他說的那樣,那新州巡撫的治軍不嚴,致使新州嘩變,他也難辭其咎!」

我一聽他這樣說,頭嗡的一聲。一直覺得風毅的摺子有些蹊蹺,可我對軍事不是很了解,所以也僅僅是感覺不妥當而已。如今讓楊文默一說出來,思路馬上清明起來,可也想到了新州的處境,不可再掉以輕心。於是雖然精神已經頂不住了,也勉強打起十二分精神,聽他怎麼往下說。

「其次,就是處理不明。只說了軍法處置,可是到底是誰犯了錯,那個人究竟是新州當地的駐軍,還是朝廷派過去跟隨陸風毅的兵?引起朝野震動的新州嘩變,不可能就用一句『軍法處置了』就搪塞過去。還有,究竟是怎樣的軍法處置,是斬首,還是腰斬?這些都未說明。」

「最後,事情都沒有說明,朝廷也未對這事做什麼處理,前方局勢我們一無所知,新州閉門兩天,連鄭王和內閣的諸位大人都兩天沒有休息,如此緊急情況並沒有平息,此時新州請戰,這本身也不穩妥。」

我想拿起身邊的一杯茶,忽然發現自己的手已經開始顫抖。我可以在這裡氣勢壓人,但是面對楊文默句句真言,卻無力回擊。這些都是真的,陸風毅的確在這些方面有所疏忽,不,也許,就是這方面的問題。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靜下來想想,究竟風毅為什麼急著要請戰?按理說,他應該知道新州閉了兩天的城門,而今天一道摺子就要和封國決戰,的確不合常理,也不符他一貫做事的方法。俗話說「反常即妖」,而今看來,事情比想象中的還要複雜。

不想讓大家看見我這樣,於是放棄了要喝茶的念頭,手拂了茶碗的邊際,緩緩的轉著圈。

子蹊的眉緊皺著,想了想,問:「文默,這些都是你看了這摺子后想的,還是前方軍中有什麼邸報傳來?」

「是臣想的,也許新州的局勢不至如此。臣剛到這裡,對新州的局勢並不明了,按理不應該講這些東西,可是見鄭王問起,又不想搪塞過去。如果臣的話太過危言聳聽,懇請鄭王降罪。」

楊文默的一席話說的很懇切,並且真情實在,也說明了他只是猜測,可我卻無法釋懷。這其中無關什麼人品,只不過生死攸關,無法放棄而已。陸風毅的一條命就在這上面。

「文默說哪裡話,朕也不是如此不通情理之人。知道你為公不為私,朕很是欣慰。」

子蹊這樣說的時候,我看了他一眼,從他的眼底,我看出來一點什麼。他到底還是不信任陸風毅——不,他信任陸風毅的能力和決心,可是卻不喜歡這個人。不然,他也不會單憑藉陸風毅的一道摺子,就決定攻打封國。

「那,這事該如何處理?」子蹊問了一句。

楊文默想了想,說:「鄭王,陸風毅是難得將才,他既然上了這道摺子,必有道理。我相信陸大人。不如這樣:先定下了是否要在開春作戰。現在已經是隆冬季節了,讓京里各部院開始準備,同時再派一名官員到新州,看看情景如何,算給了朝廷一個交代。反正不費什麼功夫,到了明年,大軍到新州,這樣一切就解決了。」

子蹊聽完點了點頭,「不錯。派什麼人好呢?」

「此人須對鄭王忠心不二,不可有私心,並且在朝堂之上也要有很高的威望,這樣,他說的話,方可威鎮百官,不讓官員們對他帶回來的消息產生懷疑,以安民心。」

楊文默還真是個人才。我暗暗想:怎麼從前就沒有注意到他呢?

那要誰去呢?我們同樣被這個問題困擾,大家都在低頭想,可這個時候,文鼎鷥說話了。

「鄭王,徐相為朝廷重臣,為人耿直,忠心不二,並且朝野官員多是他的門生故吏。徐相,可以嗎?」

徐肅看了他一下,點了點頭。

「如果鄭王認為老臣堪當此任,老臣願往。」

「嗯……」

楊文默沉吟了一下,說:「臣以為徐相不合適。徐相乃朝廷重臣,此時此刻,京師重地需要徐相這樣的人,新州再重要也不如京師重要。」

「可是徐相不必去很長時間,只要看明新州情況就可以回來。」文鼎鷥並不相讓。

「這個時間也是京里最重要的時刻,不可缺少朝廷肱骨之臣。再說徐相他……此時天凍地寒,舟車勞頓……如此重要時刻,要是徐相不在京師,不好。」

他轉了三個彎,也沒有轉出去,其實他想說,徐肅老了,如今天氣實在太差,他要是去這一趟,就怕他病了。可現下說什麼病呀,災呀什麼的實在不好,卻又找不到什麼替代的詞,所以吞吞吐吐。

「那楊大人的意思是:徐相老了,不能當此任?」

文鼎鷥閑閑接了一句,惹得楊文默很是著急。

「你……文相,下官不是這個意思,實在是……」

「好了。」

子蹊適時止住了他們的爭論。

「好了。這些天大家都累了,先回府休息,這事情明日朝會上再議。散了吧。」

他們也自知君前失儀,聽子蹊這樣一說,忙站起來,跪了一下就出去了。我也是,看了子蹊一眼,他微微點了點頭,我也就出來了。

如此其實是最好的,因為互不相讓,再這樣下去真的會在這裡爭吵起來的,那樣就有失體統了。其實這樣也給了我們一個緩衝,讓我們想想到底這事要如何處理。

挑了帘子,外面是一片冰雪天地,不禁深吸了一口氣,好冷,於是緊裹了一下身上的披風,可抬頭的時候,不經意看見了文鼎鷥站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色的狐裘,玉白色的臉。文璐廷的好樣貌一半來自文鼎鷥,雖比他更加的洒脫和貴氣,可少了一種出塵的感覺。這個人,如果不是和我意見相左,成為好友該多好。

「周大人。」

我看了看周圍,徐肅和楊文默已經走了,就我們兩個人站在這裡,顯得有些形單影隻。

「周大人,可否一同走走?」

我微微一笑,走到了他的身邊。

「文相,在此等永離嗎?」

「對,有些話想和周大人說,就是一直錯過。小兒璐廷得大人愛重,這是他的福氣,鼎鷥一直想謝大人的關照。」

走在禁宮的迴廊上,外面不時還有雪花飄進來,可這裡的景色卻有其獨特的迷人韻致。

「文相言重了,永離和令公子是知交,不是什麼關照不關照。」

他一笑。

「這些年,我總覺得心境和以前大不一樣了。以前的我,做什麼都要最好,要最拔尖的,可現在,我忽然發現,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了,也許不喜歡,可既成事實,也就習慣了。」

「還是文相豁達。」

「周大人取笑了。鼎鷥想讓徐相到新川,估計周相也不是十分願意吧。我也知道現在天寒地凍的,徐相身體畢竟不如以前了,可這次的新州之行,非他莫屬。」

我看著他,沒有說話,等著他繼續說。

「到了現在,我也就不藏著什麼話,索性都說了出來。璐廷在新州,這大人都應該知道才是。雖說璐廷為了朝廷埋名到新州,都是為朝廷傳遞消息,可一直沒有和家裡斷了聯繫,文家的信鴿可是百里挑一的。鄭王這次不立刻下決定,也是為了等這個消息。剛開始時鄭王想進兵,可只要前方的消息還沒有傳來,鄭王就不會做任何決定。前方局勢不好,破綻太多,這些都是璐廷傳回來的消息。新州的耳目眾多,除了璐廷,一定還有其它的人,所以消息根本無法隱瞞。璐廷說,單就新州而言,唯有一戰,才可以緩解新州的局勢,如果一直拖著或不戰,則後果將無法預料。並且若要戰,必須快,爭取明年開春就可以出兵。因為,封國最脆弱的時期其實很有限。」

「徐肅錚錚君子,不可能行迴旋之事。如果新州真的如此,則陷徐相和陸風毅於兩難。陸風毅畢竟是徐肅最得意的門生。」

他想了想,說道:「新州的問題,楊文默都已經說了,應該沒有什麼重要的。有些事可大可小,不過重要的是,那裡是個漩渦,誰去都會陷下去的;唯有徐相才可以擺脫,只因為他的耿直譽滿天下。再者,他雖然為人耿直,沒有什麼迴旋的餘地,可找他總比找別人好。他是陸大人的老師,怎麼也不會節外生枝的……」

節外生枝?這四個字重鎚一樣,敲在我的心上。是呀,如今世上,節外生枝生出的禍事還少嗎?徐肅是否也因為看到這一點,所以同意文鼎鷥的說法?

文鼎鷥接著說:「徐相顧慮太多。他不想打,但究竟為什麼一定要打,又無法和他說清楚,所以剛才在鄭王面前頂撞徐相,失禮了。」

我一笑,「既然這樣,徐相不想打,他大可以說新州局勢的問題,讓鄭王不要進攻封國。」

「只要鄭王下定了決心要打,徐肅是不會為了自己的意圖而做出危害朝廷的事的。」

我忽然站定了,他也停了下來。他回頭看了看,到了宮門。

「周大人?」

「文相,永離想問大人一句話,請大人相告。」

「什麼?」他的面色也很嚴肅。

「新州到底出了什麼事?」

他聽了,抿住嘴唇搖了搖頭。「信鴿傳遞的只是短小的消息,這個璐廷沒有說,也說不清楚。」

我想,他還是不能和我開誠布公。其實,這樣已經很難得了,畢竟他還是他,我也還是我,我們不是朋友。

「文相,您說到這裡:永離也明白了。可永離要說的是:徐相真的不能去。楊尚書說的極是,京師重地,不可有失。徐肅猶如百官的定心針,朝廷的柱石,他要是到新州,那京師人心會動搖的。」

「周相,說徐相是京師的柱石,那你將鄭王置於何地?」

「這不是什麼權位的問題。鄭王穩定的萬民,是朝廷,是天下;而徐肅則是天地間的浩然正氣。有他在,可以使我們的精神有所依託,不至於惶然。有人說他太道學了,可這又有什麼不好?至少,我們還有一個心中真正的楷模活生生在我們身邊……」

我頓了頓,轉而看這天上落下的雪花,冰涼冰涼的。

「文大人,我了解你的意思,也知道你的心境,其實,我們站在同樣的位置上,我們都不希望新州有任何閃失。作為朝臣,那裡是鄭的壁壘;作為個人,那裡有你的兒子,也有我的兩位摯友。」

自始至終,我沒有答應他任何事情,但我聽懂了他的意思,也了解他的心境。要使子蹊下定決心對封作戰,這是我們共同的目的,可除此之外,則各有各的不同。

回到家中的時候,我一下子躺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兩天來沒有睡覺,也沒有休息,腦子一直都在為了這事而算計,十分的疲憊。鳳玉見我這樣,只是給我蓋了蓋被子,就走了出去,迷糊中,好像又看見她進門來,問了一句:「怎麼了?」

「大人,剛才門上的小廝說,門外來了一個人,說是南邊的親戚來給大人帶點鄉下特產的。我去看了一下,只是一個箱子,他也沒有進來,就走了,然後我就讓人把箱子抬了進來。」

「哦,是什麼?」

胡亂答了一句。

「這個……」

「猶豫什麼呀,是什麼東西?要是什麼瓜果之類的,留著吃也行,送了人也行。」

我一想,不對。

「現在是快到年底了,今年的東西怎麼送到這裡來了?一直都是鄉下那邊收著的呀。」

「不是那些年貨,是南邊嘉州的玉雕——一尊觀音菩薩,和往年的一般無二。」

我把頭埋在被子里,悶悶的說了一句:「砸了它。」

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樣的滋味,只覺得酸辣酸辣的,很是難受。

「大人,這樣是私毀神像,恐怕招災禍呀。」

「那你說怎麼辦?留著東西在這裡,讓我天天面對它,想著自己過去的愚蠢嗎?」

「大人……有句話,我知道說出來您會不高興,可在我看來,龍泱他沒有做錯呀。兩國相爭,各為其主,他沒有做錯。雖然是背叛了大人您,可現在看來,他做的任何事情都沒有私下危害大人您的。他跟了您那麼久,他的為人,您還是知道的。也許這次僅僅是因為大人往年都讓他採辦嘉州的玉器,這次他也照著做的。」

「你要是怕招災禍,就留著吧,我想睡了。」

龍泱,這是在告訴我:你已經可以打通新州的關口進來了嗎?從開戰到現在嘉州的任何貨品都是禁運的,你居然可以進來……看來,你本事不小呀!

「大人……」

她的聲音有點著急和淡淡撒嬌的意味,我則把被子一蒙,閉上了眼睛。太累了。

她看我真的睡了,也就沒有久留,待了一會也走了。

人的身體要是疲頓到了極限,是無法安然入睡的——這一點,我現在是真的體會到了。全身很麻,可腦中卻異常清醒,轉來轉去都是這兩天的事,遇見的人也一個個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就在我焦躁不安的時候,一雙冰涼的手按住了我的額頭。我睜開了眼睛,是鳳玉。

「你還沒走呀……」我輕輕說了一句。

「剛才的事不應該煩您,可我也不能瞞著您呀。」

我閉著眼睛躺著,她給我按著頭兩側的穴位,如針扎一樣的剌痛減輕了好多。

「大人還是忘不了他……」

「是呀!我們三個人一起經歷了這些年的風風雨雨……算了,不想了。今天文鼎鷥跟我說了一句話,很是不錯。他說:很多事情不如意,可時間長也就習慣了……現在想想,還真有些金玉良言的味道呢。」

想起了什麼,我忽然睜開了眼睛。

「對了,鳳玉,你到這裡來幾年了?」

她看了看我,繼續為我按摩,似乎這件事情更加重要。

「記不得了,我記性一向不好。」

「是呀。對了,多少年都沒有問你:你愛過人嗎?」

「怎麼突然想起問這個?愛過,怎麼會沒有愛過呢?大人就是鳳玉的知心人呀。」

「不是我,我們……其實我們的關係,說白了,也就是朋友一樣。從你的眼睛中,我看的出來:在你的心底,有一個從來沒有磨去的影子,那不是我。」

「就算是吧……那大人愛過什麼人嗎?大人懂得什麼是愛嗎?」

她這樣問我。這彷彿是我第一次想到這件事:愛嗎?

「……我不知道。」

她輕笑了一下,「其實愛和信任都是十分簡單的東西。當您第一眼看見周橋的時候,您已經選擇信任他了。您還記得那時候的情景嗎?」

我笑了。

「鳳玉,你真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大人,不要避開話題。只有真正面對,才可以真正放手。」

這樣的話,我許久不曾聽到了。從來我都是站在一旁,靜靜的看著旁人如何在世事中掙扎,自以為可以兩袖清風,不沾染灰塵;可到頭來,跳不出來的還是自己。要不然,就是我可以支撐旁人,讓他們感覺到依靠!──可我的依靠又在哪裡?

我開始試圖回憶過去。原本是普通而美好的生活,現在卻像罩了一層薄紗,漸漸隱去了原本的清晰。

「那天……是他的眼睛。他的眼睛內斂風華,卻又要表現出一副白痴的樣子。我覺得很有趣,就對他有了興趣……其實就這麼簡單而盲目。」

「瞧,就是這麼簡單。而後,其實背叛也是很簡單的事。如果不是封已經強大到可以和鄭抗衡的地步,他也許就會永遠隱藏在這裡,不回去了。可他到底是忠誠還是背叛,誰可以說的清楚呢?」

「鳳玉,我對你的信任也是從看第一眼就開始的。」

「那就請繼續相信我。」

「你是什麼樣的人呢?如此的玲瓏聰穎,恐怕朝廷中的男人都比不上你。」

她有些慘然的笑了一下。

「我……只是一個滿身罪惡的單純女子罷了。大人可感覺好些了?」

「頭更疼了。有些可以不在乎,但有些就必須執著。要是都可以放開手,活著做什麼呢?終究看不透,我也不想看透了。」

「唉……」

我聽到了她輕微的嘆氣聲。

我發現,即使我可以正視背叛,也無法淡然處之。真的要血才可以平撫我每一次的失落嗎?很多時候我竟然不知道:執著於進攻封,到底是為了鄭,為了子蹊,為了陸風毅,還是其實是為了我自己?

輾轉想了想之後,還是我去趙新州吧!面對了,也就可以放手了。

***

——永離,如果有一天,讓你選擇我和陸風毅只有一個人可以活下來,你是會選他,還是我?

這是早朝前,子蹊問我的一句話,可我居然沒有回答他,因為我不知道他為什麼這樣問,我也不知道,我的答案是什麼。

昨夜自從鳳玉走了后,我並沒有睡得安穩些,總是想著些什麼,可仔細追究起來,卻什麼也沒有,這使我感覺到厭煩和勞累;正當要好好睡上一覺時,卻聽見了外面的更聲,該上朝了,於是只得起來。

到了這裡,卻看見了子蹊。我向他說了代徐肅去新州的事,而他問了我那句話。

「為什麼這麼問我?」

「為什麼要去新州?」

「很多,為了很多。無論你是否決定要打仗,我都要去一趟。」

他用力抓住我的手腕,把我扯到他的身前,那樣的眼睛,無法見底的暗色光芒中帶了一絲失落。

「如果我說不希望你去呢?」

「子蹊,江山和我,對你來說,哪個重要?」

「……為什麼這麼問?」

我輕輕扯開了他的手,對他說:「如果你可以回答,我也可以回答。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忽然這麼激動。如果我說,我去新州是為了你,你相信嗎?在外人眼裡,我和陸風毅交情很好,那是因為他真心想做些什麼,而不是總想著升官發財之類的,這樣的人,我想幫助他。子蹊,你可曾信任過我?」

「我以為昨天我們什麼話都已經說清楚了……還是,我誤解你的意思?」我看著他說。

他猶豫了一下,回答我:「如果我說這是我的嫉妒和不確定,你相信嗎?很奇怪是不是?我知道你一定不信,以為我在找一些鱉腳的借口……」

「我相信。」

忽然淡淡的說了一句。而這話,止住了他那哀傷的眼神和話語,他驀的一下看著我。

「你說什麼?」

「你的話,我相信。只要是你說的,我都相信。」

說完,我們都愣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也許他也是。

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心情豁然開朗,原來,相信一個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而相信自己相信一個人,是一件很令人愉快的事。於是在我們對看之後,我笑了,而且很是放鬆。

「笑什麼?」他有些尷尬:「你還笑……不許笑!」

好像過了許久,我看見他臉頰有些嫣紅,於是慢慢收斂了這樣的笑,然後看著他。

「子蹊,我們都沒有安全感。」我的手輕拂住他的嘴唇。「要不然,你不會在今天突然生氣,也不會問我那樣的問題。我無法回答,就像我問你的你也不能回答一樣。」

他把我的手拿了下來,握在手中。

「徐肅為什麼不去呢?」

「徐肅不能去。有他在,會讓你感到安全和希望。」

「為什麼?」

「因為他是一個正直的人。」

「那你呢?」

「除了徐肅,我就只信任我自己了。還是那句話,新州對你我來說都太重要了。」

也許在心裡,我還想說,我也要學會面對一些往事,並且可以真正忘記一些東西。但這些,我都沒有說出來。

「說點別的。新州好像有什麼上特產,你想要點什麼嗎?比如什麼杏呀,李子之類的?」

「不要。」

「哦,那很可惜呀,我難得這樣熱心的哦。」

「只要你早些回來,就好了……」

他的眼睛中暗藏了一種深色,我也說不出來那是什麼,可我怎麼似乎感覺到了自己的疏忽和大意?不由得緊握了他的手。

其實,我們一直傷害的都是關心自己的人。難道我在不知覺中也是這樣待他的嗎?

「我會早些回來的。」我說得很堅定。

「也要毫髮無傷的回來。」

「好,我肯定會好好保護自己的……對了子蹊,楊文默為人還算耿直,如果歷練一下,可當重任。」

他點了一下頭,「我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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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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