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盛夏很快就要過去了,我的傷也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可頸上如此深的劍傷留下了一道疤,平日的立領長衫根本就無法遮擋。但,依然沒有人敢在我的面前提及那道傷口,甚至人們連面對我的時候看也不看。
這就是忌諱,因為過於在意而忌諱。
今天有一個好消息讓子蹊很是興奮,那就是新州大捷。
陸風毅回去后,重整軍威,而這個時候封國國主正式稱王,以天子自居,新州就是前線。
仗打的很苦,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由於很久沒有發軍餉了,戰士們的士氣很頹廢,陸風毅接連敗北,可後來,局勢居然逐漸扭轉,到了八月初,已經把封國逼退了,並且佔領了他們十個城池,封國太子龍沂被擒。子蹊看了奏摺後龍顏大悅,立即召陸風毅回京,要大加封賞。
現在戰事基本可以算告一段落,只要嚴密監視封國動態就可以了,所以陸風毅在八月初就從新州動身回京。
「永離,陸風毅當真是社稷棟樑,能文能武,徐肅好眼光呀。原來我也覺得他一個二甲進士,不會有什麼大的作為,今日一看,前途不可限量。」
我一笑,「風毅風骨很硬,不適合做文官的。」
現在我們在御花園中賞月,已經是中秋了。
「永離好像很喜歡他。」
「當然,他是徐相最鍾愛的學生,而且曾經是我最崇拜的師兄。」
「真不應該讓他回來……」
他小聲嘀咕了一聲,我沒有聽清。
「王……」
「叫我子蹊。」
「子蹊,剛才說了些什麼?」
「沒有。你不信我?」
「沒有。」
「可我剛才看你的眼睛,你不信我。」
他最近越來越像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而且變的是如此的迅速,讓我不禁感覺到原先那個冷俊的少年天子是不是偽裝。
「子蹊,風毅進城的禮儀應該一切從簡。」
「我不要,我要讓他大大風光一回。他這次可是立了大功了。我從來不吝嗇我的獎賞的。」
「風毅原本也不在乎這些虛榮的。」
「說的你好像很了解他一樣。不行,我一定要他風光進京,並且,我要徐肅代天子迎接他。」
「老師他未必想去,還是我去吧。」
「我不想你去。」
他沒有看我。
「徐肅位置僅在內閣首相之下,並且他是朝中資歷最深的宰相了,由他去,會讓功臣感覺到朝廷對他們的尊重。」
「我和風毅僅是兄弟之情。」
知道他煩心的是什麼,可作為君臣,應該有的界限不可以因為任何事情抹掉,所以,我和子蹊的親近也是有限的。
「也許。龍沂該如何處置?」
「他,放了吧。我不想他變成第二個伯邑考。」
「永離的話很對,可有失規矩。戰俘還是要進獻的。雖然我們都很怕這事情的發生,可規矩不可廢。」
我看著他,也知道他想說什麼了。封國要提防,可鄭的祖制也要兼顧,不管怎麼說,無緣無故放了俘虜會讓天朝蒙羞的。於是我也不再說什麼了,以後的事情有變數也是再所難免,現在能做到的只是盡量防範了。
「是,鄭王。」我答到。
「永離呀永離……」
***
第二日午時,陸風毅從正陽門進京。他帶來的軍士大部分留駐城外,只有幾人隨他進京朝聖。
徐肅親迎到正陽門,而城中凈水潑街,家家張燈結綵來迎接陸風毅。隨他們來的還有一頂轎子,封的很嚴密,那一定是龍沂,那位被俘的封國太子。我沒有見到陸風毅,所以不是很明白戰場之上怎麼會如此輕易的俘虜住太子?
該有的儀式沒有少,等一切平靜后,已經是半夜了。
這次真的過分的張揚,原本就讓百官嫉妒的風毅這次更是出盡了風頭。在慶功宴上,他雖然竭盡全力的掩飾,並且左右逢源,可我還是看出了那是在強顏歡笑。知道現在見他很不合適,但是錯過了今晚,就沒有機會了。
陸風毅今晚住在徐肅府中,宴席結束后,我就在徐府門口等著他。
「風毅。」
見他騎馬過來,我攔住了他。他一見是我趕緊下馬,並前驅施禮。
「周相,近來可好。」
唯有苦笑著搖搖頭,君子就是君子,容不下一絲的曖昧,想必子蹊和我的事他已經知道了,不然不會隨著徐肅這樣稱呼我的。
「我要見龍沂。」
對他不必廢話,開門見山反而更好。
「請恕下官不能從命。龍沂乃欽命要犯,現雖然關押在徐相府內,可沒有鄭王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見他,包括周相你。」
我笑。
「風毅,對我何必如此吝嗇?」
現在也只能看風毅是否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給我一個方便了。今天勸說子蹊放龍沂不果,然後我退而求其次想見龍沂一面子蹊也沒有同意,所以我只有現在一個方法就是看風毅是否可以通融,不過機會不大。
「周相,請不要為難下官。」
他一直沒有抬頭,即使是說話的時候也沒有看我。
「風毅,為何這次回來變化之大,對我也生疏到如此地步?讓人費解。如果永離有做錯的地方,請風毅可以明白指出來。如今,風毅這樣冷淡,不怕傷了故人心嗎?」
「周相言重……」
「好了,你不要說了。我講明來意。不知道你是否清楚我幾個月前遇刺,而刺客就是我原來的貼身護衛周橋。其實他不叫周橋,他的真實姓名是龍泱,也就是封國王子。他來京城是來做姦細的,此人武功高強,而意志堅韌無比。另外他才智過人,說難聽些就是詭計多端。他已經回到了封國,所以我認為封國太子龍沂被擒背後並不簡單。龍沂是欽犯,並且由於我和龍泱的關係,鄭王在這件事情上對我有些猜忌,所以不讓我見他。明天龍沂就要押到大理寺了,我就更加不可能見到他了,今夜是唯一的機會,我想看一下,他們究竟有沒有什麼詭計。怎麼樣?」
「原來……你是為了國事,我還以為……」
「其實也有私心,我想看看他……」
已經習慣的生活總要更改,即使已經過了幾個月,可我還是很難習慣。封國太子是他的親兄弟,總會有幾分的相似……
他怔住了。半晌,輕嘆一聲,牽馬走到我的面前。
「隨我來吧。」
也許看他是個文弱書生,所以沒上刑具。徐肅的地牢乾爽清新,他也有些怡然。
聽到我們開門的聲音,龍沂抬起頭看看我們,隨即又陷入了自己的沉思,閉上了眼睛。
風毅沒有進來,也沒有打開他的牢門,我和龍沂就這樣隔著木柵欄,身邊沒有人,周圍靜靜的。
那挺直的鼻,俊美的臉對於我是也許有些陌生,但他看我的那一眼,讓我看見了他的眼睛,竟然有七分熟悉。
唉……
「太子身處險境竟然可以怡然自得,在下佩服。」
「呵……周相是在諷刺我嗎?」
「我好像沒有說過我是誰,你是怎麼知道的?」
看來事情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那一種。我雖然身處相位,可一直沒有作為,按理說封國人不會注意到我,也不應該知道我的樣貌。如今整個封國之中惟有一人熟悉這一切,就是龍泱。不過龍沂既然知道,說明他們兄弟的關係還好,這就麻煩多了。
「……」
見他沉默,我也就索性自己說。
「太子一表人才,在這裡真是可惜了。既然太子已經知道我是誰,那永離也就不廢唇舌,永離很欣賞太子的膽色和為人,如果太子就這樣斷送性命;永離實在不捨得,所以永離想救太子出去。不知道太子對永離的心意可明白?」
「周相果真厲害,不過你打錯了算盤。」
「哦,太子二十幾年的儲君,如今讓別人奪了嫡位,還讓太子身處險境,太子心中當真不怨恨?」
「我知道瞞不了你。二弟在你身邊兩年,剛開始的時候以為你不過是個繡花枕頭,可後來他才知道被你騙了。」
「如果你想回去的話,我可以幫你。龍泱雖然對我不義,可我們畢竟朝夕相處兩年,對他還是有情誼的。你是他的哥哥,我怎麼也要幫你的。」
他看著我,那神情可說是一種刻毒。
「龍泱是真心對你,想不到你狠心若此。」
「太子,你是不是誤會永離了。」
真心?恐怕龍泱唯一不明白的就是真心。
他突然枯澀的笑了。
「周相,大家是聰明人,我也不想騙你,你就不要在我面前裝了。你想救我無非想我回去和龍泱奪嫡位,然後你們再來收拾殘局。從你剛才的話中我就明白了。如果你真心對龍泱,你不會放我回去阻礙他的。」
「你真的甘心?」
「亂世中,勝者為王。沂自問不及二弟,為天下計,當然讓賢。」
我諷刺的笑他。
「最好讓我王殺了你,那樣你們就可以更名正言順的起兵。」
他的眼睛突然一亮。
「周相才智在我想象之上,二弟沒有虛誇。天下大勢所趨,周相何必死守窮城?如今朝綱敗壞,奸臣當道,黎民生活困苦,周相何不站在正義一邊,共築清明河山?」
「我來勸你,結果反被你勸。既然這樣,那我也就不多說什麼了。不過我不會讓你們有機會給子蹊安一個桀紂之君的惡名。龍泱想當武王,你也成不了伯邑考。我會安排你回去的。螻蟻尚且偷生,你不要就此輕生。」
「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看你就知道你是誰嗎?泱把你的畫像一直帶在身邊。」
「是嗎?時刻緊急時我差點要了他的命。」
說完我轉身走了,但在要出門口的時候聽見他說。
「封乃仁義之師,周相何必如此?」
「仁?以臣弒君,是為仁乎?」
他啞口無言。
***
無意識的轉著眼前的茶碗,看著淡綠色的茶水一點一點從碗中流出。
這是徐肅的府邸,可也是陸風毅的房間。從牢房中出來就看見風毅在等我,如水的夜色下就他一人。見我出來,他就把我拉到了這裡。
「風毅一向可好?」
總要說些什麼,於是我問他。
「……我是在新州知道你出了事就派人回來,後來知道傷勢不嚴重。王很賞識你……」
他有些怯懦,聲音也愈加輕了。
我知道風毅的意思,作為一個手握重兵的將軍,他手下的探子絕對能力非凡,自然可以探知一些不為人知的事情,況且這樣的事情本也就是大家明白。
可聽他說到子蹊,想起了前日我們之間不愉快的對話,橫在我們之間的溝實在太大了,那是存在了千年的已經根深蒂固的觀念,目前我們還沒有能力逾越。
「風毅,和我說實話,王的旨意是什麼?怎麼處置龍沂?」
我的聲音低低的,伴著碧綠色的茶水,格外的寧靜。這樣的時刻,我即使已經知道答案,可我還是要問。
他可以不答,可我不能不問。
「怎麼一見面說的都是這個……剛才是,現在也是。」
他畢竟還是敷衍我。
我拿起茶壺,為他點了一杯,清透的味道在這午夜也是宜人的。將杯子遞給他。
「風毅可還撫琴?」我問。
他接過來,輕呷一口。
「不了,知音難尋。
「可惜了。風毅原來的高山流水,宛如龍朔山上最美的白雪,讓人嚮往。其實琴藝不需知音也可。這世間又有多少知你懂你之人,恐怕即使有,也未必有這樣的福氣可以遇到。」
他忽然看著我,眼神中含著某種失望。
「我已經遇到,不過還是錯過了。有道是,高山有意,流水無心。」
「風毅,不要如此。有一種感情可以歷久彌新。」我握住了他放在桌子上的手,可惜被他躲開了。
自失一笑,我起身。
「風毅,多謝相助讓我見到龍沂。」
他俊美的鳳目這時卻掩去了原有的失望,代之以一種少有的堅毅。
「周相,離京的這些天來,我知道了很多。原先對周相的誤解使下官汗顏,剛才在府門對大人冷淡也是做給旁人看的。從現在開始,陸風毅一切聽大人的。可……從今日起,下官僅是屬下。」
我有些著急,趕緊拉住他,原想著他不諒解我,可現在看來又不是。
「風毅何必如此?」
他退了一步。
「你變了,風毅你變了。」
他沒有說話。
我不知道我是怎麼走出的這裡,彷彿是一抹遊魂,沿著道路找尋著原本熟悉的一切。很久沒有如此疲憊的感覺了,就是累,說不出的累。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快亮了,鳳玉和管家在門口站著,一直在等我。我卻什麼也沒有說,單是推開了門,進了府邸,徑直走向書房。但凡是讀書人都有一些自己看書的嗜好,或是在極安靜的房間中,或是在點了一種最能怡然的香。而我則喜歡挑燈夜戰,或是雨天斜倚窗前聽雨讀書。
我進來的時候將房門緊緊鎖了,他們在外面也不敢敲門,倒是鳳玉不怕我的責怪,隔著門說了句「我們一直在外面侍候」,就沒有了聲息。
很累,很累,難以言語的累,我之所以進來只是不想讓他們看見我這個樣子,現在一個人空閑了下來,卻是昏昏沉沉的睡意主宰了我。書房中有靠椅,和衣躺下,穿窗外皎潔的月光照在我的臉上,更突出了房間的黑暗。
第二天,子蹊召我大內覲見,還是在御花園中,我也只有放下自己的情緒,來這裡遊園。這裡和夏天的時候大不一樣了,原本豐盈美麗的花兒全枯萎了,倒是幾棵楓樹綻放了滿樹的紅艷。它們已經很老了,糾纏的根幾乎已經步滿了它們的腳下,而那種蒼老卻在多露的深秋將樹裝點的有一種嬌艷。
「這是我的祖先栽種的,到現在也有四百多年了。原先我想拔了它們,可後來一想,既然它們已經長了這麼多年,就讓它們繼續長下去好了。」
「永離,來坐。」
子蹊在前面走,我在後面跟著,他邊走邊說。也沒有重要的事情,只是閑談一些,比如眼前這兩棵楓樹。
「王……」
「叫我子蹊,永離你總是忘了。」
他停在了我的面前。
「你要是再忘了,我就……」
「就如何?」
看他的臉似乎閃過一絲的詭異,我趕忙問他。
「呵呵,永離不要再犯了,不然我會當你是故意的。故意要接受我的懲罰哦!」
他語氣輕快,也難怪,這些天來的勝利足可以讓他一舒積壓胸口的怨氣,即使在太廟祭祖的時候也可以無愧歷代先王,只是,這勝利是否過於的容易?雖然昨天從龍沂那裡並沒有得到什麼實在的證據,可他的言談話語中帶了一種暗示。
「永離,永離……」
「哦,王,你叫我?」
他的聲音將我從思路中拉了出來。
「在想什麼呢?」唉,他輕輕嘆了口氣。
「在我的面前怎可以這樣的不專心,當心我可要治你欺君之罪。」
不知他這話幾分真,幾分假,一時之間到也說不出什麼來,愣在當場。
「永離臉色怎麼這樣白,是我的話嚇著了你吧,真是的,怎麼就當了真,我說笑的。」
「君無戲言。」
我看不清楚他的想法。
「……在你的面前……我永遠不是……」
他低著頭,我無法看見他的表情。
「喜歡這裡的楓樹嗎?我很喜歡的,它們可以給我希望以及……熱情……」
「這是一個傳說,只屬於相信這個傳說的人們,而我正是其中一人。想喝點什麼?新的秋茶清冽可口,要不要嘗一些?」
「好。」我點頭同意。
走到樹下,那裡有一張石桌和兩把石椅。一時無話,然後由隨侍小宮監擺好了茶他們也就退下了,侍衛也避的遠遠的,樹下就我們兩個人。
「今天叫你來,其實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這些天不知怎麼的,有些心煩。對了,你想聽關於這裡楓樹的傳說嗎?」
看他一臉的情趣盎然,不好打斷,於是順從的說好,其實現在府里和朝中都有很多的軍務政務要處理,可是我,唉,不忍心逆了他。其實這其中當然有君命不可違的原因,可我現在卻發現最讓我在意的,居然是他的笑。風毅比我大了許多,讓我或多或少可以有一種倚賴的感覺,可子蹊雖是鄭王,可到底他比我還要小了一歲,很難讓我對他,我們的君王,有倚賴的信任,現在更多的居然是一種淡淡的憐惜。他正在興緻勃勃的說著他聽說的傳說,白皙的臉上是一種健康的光澤。我真的不忍心用眼前更加撲朔迷離的局勢來磨滅那種光澤。
「……他是一個庶子,原本是沒有繼承王位的權力的,可由於他祖母的個人意願,他還是坐上了鄭王的寶座。事情就是這樣的,有的人為了王冠爭破了頭而不可得,有的人卻很容易得到了他原來沒有想到的,永離,你怎樣看的?」
聽子蹊的開頭,我就知道這是帝國歷史上爭議最大的一位鄭王,他的全身都布滿了迷團。有人說他篡權奪位,荒淫無道,酒色過度,寵信佞臣而當朝斬殺御史,至於別的一些小的事情不勝枚舉。他十四歲登基,二十四歲暴斃,無子,由他的兄長承襲了王位。可也有人說他只不過是個傀儡,並且美麗善良,最後和心愛之人遠走天涯。
不論是帝國還是原來的朝代都有一個不成文的慣例,編纂歷史不寫當朝,因為很多的顧及,其中之一就是王權,而那是導致謊言充斥的最重要的因素。
所以直到現在我們對於帝國的歷史還只是停留在聽說的階段,至於真相如何,恐怕只有經歷的人知道。不過也許在深宮的某的地方還是存放了歷代史官留下的記錄,而這些也只有王權的駕御者才可以閱讀。
「不過我比較相信後面的故事,那是一種後人希望的模式,即使那不是真實的。」
「有一種人似乎天生就註定了要生活在悲劇中,因為他們從來不曾放過自己。他們以自以為是的寬容苛刻,對待身邊的每一個人,包括愛……」
「不過他也是幸運的,因為他遇到了一份感情,可以讓他在禁宮為那個人種植象徵了那個人名字的楓樹……當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他就走了……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結束嗎?他的兩個哥哥,他的知己,他的母親,祖母,包括他原來的愛,背叛已經無可挽回的一切。不過上天還是厚待他,楓樹代表的畢竟不是悲劇,他和那個人遠走天涯……」
子蹊說著,隱隱的淚水已布滿了眼眶,聲音帶了些許的哽咽,也許是怕我說些什麼,他背著我,偷偷擦了一下眼睛。
「世間畢竟得上天如此厚愛的人不多,很多時候我們都不能追求一份純粹,所以我會選擇寬容,即使那個人有的時候會做出一些我讓我不是很高興的事情。忍耐是我最優秀的品格,你說呢,永離?」
「讓你不高興的事情?子蹊是鄭王,不用忍耐,只要告訴那個人,你是多麼的不高興就可以了。」
「那怎麼可以,我說過,我不是那個種楓樹的人,我必須學會他所不會的……我說過,那個結局是假的,是民間那些無聊的文人想象出來的。」
「可你說,你相信傳說。」
「曾經相信。不過昨夜有人告訴我,那個人去了一個地方,見了不應該見的人,甚至為了他失魂落魄到天亮,這些都是我最不願意聽到的!」
他轉了過來,直視我的眼睛。雖然他現在說話的聲音從來沒有高過,可那雙精亮的眼睛把他最真實的情緒表現的一覽無遺,陰沉,甚至還有一種壓抑的憤怒,和其中隱隱約約的受傷……
我才是真正的悲哀,即使現在我最看重的,依然是他受傷后的那一抹哀怨……
天呀,到底他什麼時候在我的心中佔據了這樣的位置,難道僅僅是那張在我最不堪的時候展開的畫像,還是一次一次他看著我的眼神?
「這是一場陰謀,是龍泱的陰謀,龍沂只不過是一個鮮甜的誘餌。而世上最鮮甜的誘餌也是最危險的。我們殺了他並沒有什麼用處,現在封國的軍機大權完全在龍泱的手裡,而他居然把他的哥哥推向了我們的屠刀。放了他,放他回去,讓他的詭計不能得逞,這樣我們至少可以在這樣的時候打亂一下他們的計劃,讓他們想通過讓我們殺了他們太子的仇恨,使國內達到眾志成城的陰謀完全毀滅。現在前方局勢更加緊急了,看不見血的戰場更加的可怕,不可一念之差而抱恨終生呀,子蹊!」
「為什麼,為什麼你會對龍泱的事情這樣的敏感?」
「現在都什麼時候了,還說這些做什麼?」
「你在慌張,我好像從來沒有看見你因為任何事情表現出慌張的樣子,只有他,他甚至差一點就要了你的命,你知不知道?不管你和龍泱在一起經過了什麼,那才都是他的謊言。他是騙子,他在騙取你的信任,然後毫不留情的將其完全摧毀。可即使這樣你也不想傷害他的哥哥,是嗎?我沒有說錯吧?你去看龍沂僅僅是因為他長了一張與龍泱相似的臉……」
他還在說,可他說了些什麼呢?
子蹊的臉在我的面前,是那樣的蒼白,而他的嘴在一張一合的說些什麼,我彷彿聽見了,可又真切的什麼也聽不見。
他居然是這樣的了解我,他說對了我去看龍沂的目的,可他為什麼不肯聽我說呢?我的目的不僅僅是這個,比起敵國的龍泱,眼前的子蹊更加讓人擔心。不到二十歲,他甚至不到二十歲就要面臨著一個堂皇,而其實已經腐敗了的皇朝,獨守一座早已殘破不堪的城池。
「我說過,有一種人從來不會放過自己,他們是不會幸福的,我不希望你也是。我會待你寬容的,只要放過自己,不要再想了。明天我會在御前詢問大臣們的意思。處死龍沂象徵了我們天朝的尊嚴,我不允許任何人破壞,包括你!」
「尊嚴?對付一個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替死鬼的可憐蟲,會顯示什麼尊嚴?忘了那些虛幻的東西吧。放了龍沂,我們不但可以打亂龍泱的計劃,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用仁義之心爭取到天下人心,那是……」
「明天早朝我希望你不要說什麼,可以嗎?」
子蹊的表現,顯示他的耐心已經到了用盡的邊緣。
「我希望你可以明白,既然你讓我叫你子蹊,那我不能就這樣讓你……」
「好了,」他的手捂上了我的嘴。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和你吵。如果真如你所說,這一切都是龍泱的陰謀,那要怪的話,也只能怪龍泱已經把我的脾氣摸透了。忘了這些吧,我不想明天為難。不論你的目的是什麼,我們只有一種選擇。」
「子蹊,先王從不曾有什麼重大的錯失,可還是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歷代先王留下的基業也不容你這樣。」
他冷笑了一下,「是嗎?看來我辜負你的一片好心了。」
「的確如此。」
我無所畏懼。
「呵呵……永離可曾感覺到沮喪?你自認為重視的人不在乎你的心意,是那種難以言明的感覺是嗎?其實你現在給我就是這樣的感覺。你說是為了我而做出這樣的決定,可你仔細想想,你有多少次提到了龍泱,有多少次提到了天下,甚至先王和王朝都有份,而我呢?子蹊以一片真心待你,你可曾為子蹊而決定過什麼?」
「我也是人,我也會嫉妒,也會失落呀永離!你知道今天我聽他們跟我說你去了徐府,又見了陸風毅,我是什麼樣的心情嗎?」
聽他這樣說,我簡直無言,唯有支吾道:「……為了你……難道我表達的不夠清楚嗎?」
「我表達的也不夠清楚嗎?明天你要是反對,就是同滿朝官員為敵。我記得有位先王說過,如果得罪了天下百姓,那江山肯定不保,但是如果得罪了滿朝文武,那王位就馬上會動搖。這話我只有在你的面前才說的,難道我所做的還不夠嗎?有哪一位王可以這樣對臣子說話?如果我僅僅把你當成是宰相,至死我都不會說這樣的話的。」
「說這話的人是誰?」
「那是另外的一段傳說了,你想聽嗎?」
紅色的楓葉落了滿地,我慢慢閉上了眼睛,點了點頭。
無力的感覺更加的深重了,怎麼才可以跳出來?
「永離,喝些茶吧,已經涼了。」
我只有接過,喝了一口,的確是涼的。深秋的天氣很是有一種陰冷的味道,在外面的茶自然也涼得快了些。
「……他是帝國歷史上的一位英主,他將原本破亂的國家帶到了繁榮局面……」
子蹊說的是帝國第六代王,一個名叫鶴玉的人。他穩固了已經飄搖的王權,並且實行變法,將國家帶到了前所未有的繁榮,對外則掃平了外族的叛亂,擴充疆土,維護了帝國的尊嚴。他的知己也是他的宰相,文才橫絕一代的張翊。在他還是太子的時候,張翊就是他的太傅,深厚的淵源是他們的紐帶,也是後來幾十年不離不棄的保證。
張翊表面上是一個權壓鄭王的權相,可實際上,他所實行的政策都是在鶴玉的授意。因為任何變法都會激怒那些貴族王公,所以張翊是充當了一塊擋箭牌,在張翊死後,張氏一族被滅了門。
鶴玉用張翊對付了王公,使他們真正失去了權力,而後又用張氏一族的性命平息了這些王公的怒氣。
正想著,聽見子蹊叫我。
「永離,你知道什麼是愛嗎?」
我沒有回答。
「鶴玉說過,大義無形,大音惜聲……想必在他看來,愛也是如此。他可以給張翊一個天年,也可以厚葬他,可他就是不肯在活著的時候好好和他相處。聽說,他們幾十年都沒有說過什麼了。」
「你在暗示什麼?」
「如果明天你一意孤行,我也會用這樣的方法保全你的。」
「這樣的方法?」
「為了給你一個天年,也許是罷官,也許是永囚天牢,甚至我會不惜傷害你的身體也要保全你的性命。可我實在不想這樣,我不想用傷害你的方法來保全你。我不是鶴玉,我不能允許你不在我的身邊,我也不能體會為什麼他明明最在乎張翊,而又那樣對他,我更加不想在我生命最終對你說:永離,我們今生無法相守,來世讓我們共度一生呀,你知道嗎?」
「對我來是,只求今生不講來世。」
「所以永離,算我求你,不要讓我為難。」
「也許現在的局面還沒有這樣糟糕,也許,那些對龍泱的計謀僅僅只是猜測,而如果你要是邁出了這一步,傷害就在眼前了。」
他說了這麼多,我還有什麼好說的?於是只有點了點頭。
***
次日在朝堂之上,滿朝官員的確異口同聲要殺了龍沂以祭天下。
在他們慷慨激揚的話語中,我又一次看見了曾經無比輝煌的帝國的隕落。他們過於短視,一次不能說是勝利的勝利就讓他們失去了冷靜的判斷,而這正是那個龍泱的計謀。
回頭看徐肅,面無表情站在那裡,沒有說同意,也沒有反對,只是他眼神中的晦暗讓我的心一陣一陣的疼。
一種一閃而過的衝動讓我就想上前,站在百官面前,但是出乎意料的是,腳下一絆,差一點摔倒。
王座上的子蹊問:「丞相這是怎麼了?」
我還沒來的及開口,就聽見徐肅蒼老的聲音響起。
「周相連日來為了軍務操勞過度,太累了。」
「哦,那請永離要為了社稷保重身體。」
子蹊不忘再來一句打個圓場,其實任誰都看的出來是有人絆我。
「多謝鄭王掛心。」
我趕忙一跪。回頭看看,徐肅的腳甚至還沒有收回,並且他微微搖了搖頭。
剛才算是徐肅保全了我,可他這樣做到是出乎我的意料。而遠處的風毅一直看著這裡,看不出他是什麼樣的表情。
龍沂被定了罪,三日後午門外當眾凌遲。
凌遲就是將犯人一刀一刀的剮開,讓犯人承受了那種血肉剝離的苦楚,在最後才結束性命。世間上最仁慈的殺人,就是在犯人已經無法承受凌遲之時,落下的那一刀。
「你不怕?」看著龍沂平靜的臉,我彷彿才是那個被判刑之人。
「為什麼又來看我,你不怕你的君王怪罪嗎?」
我苦笑一聲。
「是你的姦細通風報信的,看來我還是小看你了。你……想活著回去嗎?」
「聰明如你,怎會不知道我回不去了呢?龍泱的地位不容有失。你說的很對,我就是祭品,為了我封國萬世基業,我這一條命,值!」
「不可能有什麼萬世基業的。鄭歷史上才俊輩出,可現在還不是這樣,朝內無人,軍中無將。可現在距離文御王開國不過才五百年而已,歷經三十代鄭王。」
「跟我說這些做什麼?對一個將死之人感慨王朝的興衰,是不是太荒謬了。」他轉過了臉。
「我說過不會讓你死,我說到做到。」
「你敢放了我?」
「當然。明天上刑場的是另外一名死囚,而你會被我的手下秘密送往新州邊界,我已經讓人通知龍泱去接你了。」
「周離,你不怕縱虎歸山,後患無窮?」
「你不是虎,再說,你即使是虎,那你和龍泱那隻猛虎也要爭鬥一番,到時候誰勝誰負還是未知,當然這僅僅是其中一種可能。然而不論以後你們相處好也好,壞也好,龍沂這個名字將永遠從世間消失了,如果你再出現,那你們心計就白費了。」
「其實,他也不想你死的,你是他唯一的哥哥,而他也保護了我兩年……」
「救了你我也就不欠他什麼了,他日再相逢時,無論生死都成陌路。」
「你,好像平靜很多。」
「我原來就不平靜嗎?怎麼這樣說……還有,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我的人會給你灌迷藥,你只要老老實實的,大家都好做。休息吧,那我走了。」
「等等。」
我剛起身,他叫住了我。
「什麼?」
「需要我帶什麼話?」
「這個……就說我從此左手再不寫字,全當那日給人廢了。」
轉身走了,身後的他深深嘆了口氣,「何苦呢」……淡淡的一聲飄入耳中。
月圓之時,不知不覺已經到中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