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封王登台拜將,大軍遠征,雍京六部九司凡是在京的官員一律出城跪送承親王龍漪出京。清晨的時候,隨著雍京城外護國寺的鐘聲響起,雍京九門同時開啟,千斤生鐵打造的鏈子緩緩滑下,幾十個壯實的漢子把包金的木門推開,城外曠野和九曲鎬水耀花了人們的眼睛。
這些都是龍真講給楚琛聽的。
「既然捨不得,怎麼不去看看呢?」龍真大手一拍,差點把在他客廳喝茶的楚琛嚇的茶碗落地。
「小王爺,您這是損我呢。封王在那裡,我躲還來不及,哪能往前湊合呢?」
龍真笑了一下,他轉過了身子,忽然問楚琛,「你的師傅現在就在永嘉城嗎?」
「他家老宅在那,現在在不在我也不清楚。」
「那,你可知道他和我們陛下之間的淵源?」
楚琛看他一眼,「有這樣的事?沒聽說過。」
龍真知道楚琛說話很多時候也是半真半假,也就沒有太計較,他說,「當年鄭朝的全部軍事布局圖還有岐山神宮的長劍冶鍊圖都是從前朝的宰相府盜出來的。」
「這些我就真的都不知道了,那個時候我還小,只是跟著師傅學畫,別的事情我也不知道,那也不是我應該問的。」
「倒沒聽說過他會畫畫,只知道他文章好,他可是當年名震天下的狀元公。」
楚琛忽然笑了,「我師傅倒真的對這個不以為然,他總是說自己是一篇八股文章掙來了一生的錦繡前程。」
「真是奇怪的人。」龍真看了看外面,「天不早了,吃過飯再回去吧。」
楚琛笑著站起來,「我知道這是小王爺趕我呢,不打擾了,那楚琛先回去了。」
轉眼到了秋天,清晨起來露水重,福全照例先到廚房看看早膳是否準備好了,然後才轉到後院,看見楚琛還在打抽筋太極拳,他垮著眼睛站在一旁等著楚琛練完收招。
先是捧了一碗香茶,然後才是一個小托盤,「也是安小王爺派人送來的邸報抄件,說南方戰事很平順,承王他們已經到了昆明城了,也遇上了靖西王葉九天的人馬,目前一切順利。還有一把摺扇,說是承王派人送過來的。」
楚琛打開那個摺扇,裡面的人是龍漪畫的,畫的是他自己,還扮著鬼臉,看上去頗為滑稽。
真是笨蛋,畫的這麼難看還敢拿出來。
楚琛想起福全說的話,他問,「靖西王是異姓番王,他的確戰功彪炳,恐怕封朝的萬里河山有一半是他們葉家父子打下來的,就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在最後關頭倒戈一擊。」
封朝有四個異姓番王,其中以靖西王葉九天最強。
他們原先都是鄭朝的大將,手握重兵,不過在鄭王昭瑞八年的時候投降封王龍泱,那個時候造成了鄭和封國的軍事力量的逆轉,從那之後封王蕩平天下勢如破竹,再也無法阻擋。
楚琛對他們的感覺非常複雜,有怨恨,有不信任,有不甘,即使他知道自己不過是五十步笑百步。
這些福全當然了解,他說,「其實就是現在朝廷對這幾個番王也不信任,總感覺他們的背叛是因為封王對他們可以裂土封疆的許諾而不是僅僅為了保住性命。就是現在,如果當真在雲南遇見了前朝的小朝廷,又對他們許以重利,倒打一耙的事情也不是不會出現,可是這個靖西王現在是可以依靠的。」
「怎麼?」
「靖西王世子葉空桑現在就在雍京養病,他可是靖西王唯一的兒子。葉九天就是舍了自己都不會舍了這個兒子的,所以他可不敢反。」
楚琛很驚訝,「沒聽說呀。」
「這樣的事,是不會到處說去的。候爺,這也和咱們無關,總不能去打聽吧。候爺,前面的早膳已經擺好了,您是現在用,還是一會用。今天有專門從寶盛齋買來的羊湯,噴香著呢,還有鋼爐燒餅,脆生生的,看著口水都流出來了。」
「你小子是越來越貧嘴了。」
過中秋的時候楚琛給龍真送了兩罈子菊花酒,後來安王回來了,龍真給他嘗了嘗,老安王很喜歡,到了重陽的時候楚琛就又送過去幾罈子,那天,安王府上沒有人,總管對楚琛說,「今天安小王爺是真的不在,他和老王爺都在王城。」
楚琛照例是一張銀票就遞出去了,這次倒是什麼都沒有說。管家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他悄聲說,「雲南大捷,承王擇日還朝。」
這是好事呀,可是不知怎麼了,楚琛總是感覺哪裡不對,好象現在安王府上的氣氛有些過於嚴謹,他知道再問也問不出什麼了,就告辭出來了。
雍京北城都是貴胄府邸,他馬過長安街的時候,看見一個高牆深宅,黑色的匾額,漆金的大字,上書『靖西王府』,大門緊閉,可是王府外面卻隱隱有人注視的樣子。
楚琛握韁繩的手忽然一緊,總感覺龍漪要出事。
後來總是打探不出確切的消息來,急的楚琛不知道如何是好。
***
「陛下,林醫正送來的八百里加急軍報,承親王奇毒已經控制,性命可保,不過已經完全昏迷,如果加緊趕路,可在二十日之後回到雍京。」
微音殿中,龍真躬身說話。
「所有兵馬已經完全由靖西王葉九天截制,另,靖西王世子葉空桑正在雍京,從今日起,靖西王府邸完全由九城兵馬司派人暗中監視。」
封王龍泱沒有說話,龍真繼續說,「葉九天親手絞死前朝偽帝,已經不容於前朝的遺民了,還有他的家眷全在雍京,怎麼也要顧及一下。雖然說六殿下一病倒,西南大軍持有虎符的只有葉九天一人,可他也不完全是沒有制約的。封王不必過於擔心。」
龍泱身旁是王太子龍貉,龍真和他並不太熱,或者說,龍貉跟外臣都不熟悉。很清靜的一個人,眼睛和封王長的有些相似,他就比龍漪小兩歲,已經不是孩子了。
他說,「王叔,安王世子所言極是。」
龍泱看了看他,龍貉說,「請王叔著內閣擬定行賞的詔書,這次我朝真正可以說平定天下,承親王和靖西王功不可沒。」
龍泱點頭,「這些你去辦吧,羅太妃那裡,你們口風緊一些,不能讓他知道了。傳旨給林康,告訴他,如果龍漪平安回來,我把太湖邊上的行宮給他,再加上一屋子的書,如果出了岔子,讓他也不要再回來了。」
「是。」龍貉答應。
商議完了,封王讓他們都走了,出來后,龍真忽然發現外面的菊花已經完全盛開了。
他見龍貉在他身後,他忽然想趁機巴結巴結這個未來的主子,他慢了幾步,一弓身說,「殿下,你說,這天不會變吧。」
龍貉一笑,他的笑容也和清水一樣,看不出來意味,他說,「安小王叔不必擔心,不會。只是,林康的摺子中說,這次六王叔中毒能保住性命完全因為他曾經飲過一種叫做綠孔雀的果漿,還說,六王叔回雍京,只要能找出有綠孔雀的人,那一切萬事大吉,因為他既然有這樣的東西,他必定善於解毒。」
「這人到哪裡找呢?」龍真有些胡塗。
「王叔知道。」
龍貉不多說,側身從龍真身邊走過去,讓龍真有些丈二和尚的意味。
楚家的福全不認識封王,他打開門,對這位訪客很陌生。
看上去大概有三十歲左右的樣子,青衫摺扇,可是沒有文弱的氣質,反而有一種說不明白的威嚴。但是也許經歷的事情多了,讓他顯得很沉靜。
「大人,您……」
「我找留候。」
如今剛是黃昏,楚琛在補眠,福全連忙把封王讓了進來,「大人您到客廳坐,小的這就去請我家候爺過來。」
封王到了客廳,小童也奉上了香茶。
如果不是龍漪這次事關性命,也許封王此生都不會再見楚琛一面。往年的一些事情他都清楚明白,楚琛曾經用詭計差點害了龍漪,可是不知道這個傻小子究竟怎麼了,就是看上楚琛了,怎麼也要和他在一起。封王倒不是很在意楚琛是個男人,就是感覺摸不透這個人,他怕龍漪再次被他害了。
這個楚琛,是雍京人吧。
可是這裡的裝飾怎麼看都不像京畿公子哥的屋子,反而有幾分江南氏族的模樣。
紫檀的古董傢具,湖色的潞州絲綢蓋巾,連瓷器都是如玉的古窯細瓷,還有,
居然有江南永嘉的紫砂果盤,上面擺著乾果點心。
封王認得這種器皿,它們並不是永嘉匠人做的,而是出生自永嘉的一個人,自己按照周朝的古器皿畫的樣子請人燒制而成的,當年的封王龍泱就在他身邊看著他畫的。
再往裡面看了一眼,在書櫃的簾幕後面掛著一幅山水,淡如輕煙的筆觸剛好可以把江南山川秀麗畫的淋漓盡致。
封王現在才明白,自己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就是在金陵度過的,雖然當時他不知道。等他走近一些,看畫中還有字。
旁邊寫了一首小詩『洞房昨日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刻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下面寫著,偶憶金陵,抄詩幾句,落款,永嘉周離。
那是一個即使龍泱忘記自己都不能忘記的人,塵封多年的回憶就被這個名字一下子挑了起來,往事如山,壓的縱橫天下的封王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外面有腳步聲,楚琛看見這個不速之客,居然是封王。
「封王。」
他很吃驚,可是還是行了大禮。
龍泱回頭,在逆光中看著楚琛,清秀文靜的一個人,幾乎讓他有錯覺,眼前的這個人和記憶中的那個人重迭了。
「你……起來吧。」
楚琛只是在大殿上遠遠見過封王,他知道封王雖然知道龍漪和他的關係,可是他對於自己當年用毒傷了龍漪的事情更介意,此時他突然來訪,不知吉凶禍福,心都吊著的。
「林康的摺子上說,龍漪曾經喝過一種綠孔雀的果汁,是你給他的吧。」
楚琛沒想到他說的這麼直接,但是這也沒有什麼好反駁的,於是回答,「是。」
「龍漪在雲南受傷了,他可能受了當地的蠱毒。」
「什麼?」
封王似乎在審視他的擔心,一會才說,「活著。」
「他不要緊吧?」
「你希望他是一個什麼狀況?」
「封王這話,讓楚琛不知所措。」
「這麼說吧,我很不喜歡你,但是龍漪似乎對你鐵了心,所以我不會為難你,可是如果龍漪出了事,我也不想要讓你們分開。」
楚琛臉色都沒有變。
「如今他中了毒,昏迷不醒,如何救醒他,林康大概知道,但是他也沒有辦法。他說可以找明白這種毒藥的人給龍漪推宮換血,但是過程卻非常危險,如果稍有不慎就會害了龍漪。」
「我知道你能救他,但是我不知道你的堅持和信心是多少,況且我不能讓龍漪有閃失。」
「楚琛,如果你救不了他,他出了事,你也活不了,如果你能救他,那麼你們可以一起活下去。」
「封王是在威脅我嗎?」
楚琛忽然抬頭,看著龍泱的眼睛。
眼前的男人和龍漪有些相似的樣子,但是龍漪沒有他這麼俊,他沒有龍漪的清澈。
「如果你願意這樣理解,那我不反對。」
「為什麼?」
「龍漪是我的弟弟,我不能拿他的性命冒險。」
「可是你曾經放棄過他的性命!」
龍泱看他,「是龍漪對你說的?」
「是,但是他說他不怪你。因為那個時候如果你為了救他而放棄進兵,那他永遠不會原諒你。」
龍泱一笑,「這我知道。但我畢竟沒有失去他,所以我不能第二次讓他冒險。」
「你們,是在那個時候才真正認識的吧。」
楚琛驚訝,他以為封王不知道。
「這並不難查。甚至我連你曾經屬於哪個番號的鄭軍都知道了。那個時候你們要暗殺我,但是被衝散了,所以到了朗日雪山,正好救了受傷的龍漪。你為什麼要救他?」
「當時他沒死。」
「然後?」龍泱看著他。
「那種情況非常特殊,我感覺非常絕望,可是他不同。他的生命非常鮮活,他的傷勢似乎每一天都在好轉,他似乎從來不疑惑自己可以活著走出雪山。我被他迷惑了。」龍泱看著他,楚琛似乎想起了從前,他說,「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清澈的人。」
「你愛他嗎?他曾差點死在你的手中,可是他卻選擇了原諒,並且在你們再次相遇的時候,他甚至愛上了你。」
「我喜歡他。」
龍泱閉了一下眼睛,「還不夠,我需要的是一個甘願為他去死的人。」
「不,您什麼都不需要,因為這和您沒有關係。而他需要的是一個可以和他一起活下去的人。」
楚琛的眼神沒有逃避,世上可以直視封王的人並不多見。
「怎麼讓我相信你,會是這個人呢?」
「封王,您相信感情嗎?您相信這世界上,即使不用您的威脅,也能全然付出的感情嗎?」
「而有種感情非常瘋狂,它可以讓人做出平時根本不可能做出的傻事。在您看來,龍漪愛上我非常不可思議,您認為他應該擁有更美好的人,而不是像我這樣的刁滑小人。」
龍泱說,「龍真沒有告誡你,不要隨便揣摩我的心思嗎?」
「這不是我揣摩的,這也是我想的。」
「我見過為了愛情而瘋狂的人,但不是你,你不是那種人。」
「怎麼樣才算呢?出了事就要痛哭流涕,不死不活的,還是背叛自己平時做事的原則,只為了愛人歡心嗎?」
「你在暗示什麼?」
「這是您對愛情的定義吧。封王,不是每份感情都會是那樣外露的表現。我怕您,我平時甚至不敢在您的面前說話,可是今天我會這樣對著您,您知道嗎,我的腿現在還在發抖。
「可是我還要說,封王,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在您的掌握中,也不是每一個人都需要您的認同。我是否愛龍漪,我會等他清醒之後只對他講,這樣的事情我不需要再告訴您,讓您相信我對他的感情。」
「這是我們兩個人的事。
「即使我愛他,我也只對他一個人說,別人,即使尊貴如您,也沒有資格查問別人的心的。」
原先封王對楚琛的印象只是跪在遠處的一個降臣,或者是雍京城中紈絝子弟,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這樣面對面的交談,更讓自己不可思議的是,看著他的眼睛,竟然感覺自己有些被他說服了。
龍泱踱了兩步,看著那幅山水忽然問楚琛,「周離是你什麼人?」
「老師,我少年時候曾經師從先生學畫。」
然後封王再也不說話,從楚琛的身旁走了。
等聽不見腳步聲,楚琛竟然腳一軟,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後背已經汗濕了。
***
龍漪的情況很不好,西南大軍平叛回京,可是承親王是被人抬進雍京城的。
臉色灰敗,完全沒有生命的跡象。
太醫林康說,如果是平常人早就不行了,承王是承受了難以想象的痛苦才能挺下來的,這樣的痛苦,其實死亡是一種解脫。
楚琛知道,他肯定知道封王對他的威脅,他不想他自己死去而連累了自己。
「這很危險,在過血的過程中也很痛苦,只要有一絲的猶豫,就能害死你們兩個人。」林康對著楚琛說。
「不會的,這樣的事情不會發生的。」
「雖然這個時候說這話非常不對,但是作為大夫,我不想讓一個無辜的人卷進來。」
「我不是,我不是無辜的人,我不能讓他這麼去死的,我不能讓他回家后看不到我。」
「好吧,那我們開始吧。」
就在王城的宮殿中,楚琛割開了自己的血脈,他的血液本身就具有療傷清毒的功效,這是他從小研習毒藥藥理所致,他必須用自己的血洗清龍漪血液中的蠱毒,但是這個過程中,生死未卜。
所有人都等在殿外。
「真可怕,我竟然被他說服了,希望這不是一個錯誤的決定。」封王手執香茶,卻全然沒有發現茶水已經冷了。
王太子龍貉把封王的茶水換了,「王叔不用這麼焦慮,吉人自有天相,六王叔不會有事的。」
封王看了看別處,說,「貉兒,讓人給安王世子弄個椅子,別讓他這麼上躥下跳的,好好坐一會兒。」
安小王爺龍真一會爬在雕花門上看看,一會兒又在宮殿的迴廊下走來走去的,並且嘴中還念念有詞,「怎麼還不出來,不會真出事吧。龍漪龍漪,你還要請我吃慶功酒呢,不能這麼就走了的,神明保佑,你一定要挺過來。」
王太子笑了笑,「我看安小王叔還是這樣比較舒服,如果讓他坐著,恐怕他該難受了。」
「王叔,您怎麼會相信楚琛的?」
「我相信的是龍漪,這是他的感情,是他的人生,我覺得,他有絕對的權利去自己支配和選擇。既然他喜歡楚琛,那他就去盡量喜歡就好了,畢竟他的快樂才是最重要的。」
「那王叔您的快樂呢?」
龍泱看了他一眼,年方弱冠的太子,清清靜靜的一個人。
「貉兒……」
這就是他不想說的意思。
龍貉笑了一下,不再說話了。
這個時候宮門忽然大開,一個小太監連跑帶顛的跑了出來,他大叫著,「醒了,醒了,六王爺醒了……」
宮殿中,楚琛就在龍漪的懷抱中,在他蘇醒的一剎那,楚琛失去了全部的力氣,被龍漪抱住了。
「你,楚琛你這個笨蛋,要是你出事了,那我怎麼辦?」
雖然很虛弱,可是楚琛還是笑了,「笨蛋是你……我才不像你,在樹林中走來走去都能中毒……」
「不過,龍漪,歡迎回家。」
我想你。
——本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