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年輕的處女高舉手臂，她身畔的老嫗則在她赤裸的嬌軀上披上一件輕盈如銀蛛網的長袍。銀絲般的布料直垂至她的足踝，處女的足踝上戴著精緻的翡翠鑲銀金鏈，誰都知道翡翠有著神秘的力量。少女的長發似月光，鬈曲著披散到她的腰際上。

老婦人退入塔樓房間的陰影處，少女則優雅地向前，踏入由十三根綠蠟燭圈成的魔術圈內。她步伐輕盈如水，蠟燭的火焰連搖曳一下也無。然後燭焰突然地竄起，燒成一片黃色，再轉變成為長直的藍焰。

少女開始了她的儀式，她將藥草及香料壓碎在黑色大理石碗中，再用蠟燭點燃。迷迭香、丁香、草藥及桃金娘的香氣升起，瀰漫了整個房間。少女遵照她被教導的方式，舉起一個綴滿珠寶的杯子，杯子里滿盛著鮮紅的酒液。她啜著紅酒，然後以她美麗、清朗的聲音朗誦出那些神奇的字句。

「我召喚宇宙的力量，讓英格蘭的國王與王后在此出現，賜福。」

少女熱切地凝視著水晶球，水晶球里似乎聚滿了灰色的霧，然後慢慢地凝聚變清楚了，

少女的眼眸是極不尋常的薰衣草顏色，而且在她直視著水晶球時變成了紫色。少女用她的「意志力」看見一對頭戴皇冠的皇族夫婦。灰煙圍繞著水晶球，然後再次散開，浮現了某種影像。國王及皇后在一艘大船上，正由歐洲大陸渡海回到英國。

老婦人充滿驕傲及佔有慾地看著少女。老婦的眸子現在已經混濁了，但她年輕時，它們曾經和少女的一樣美麗。「誰料得到這是個私生子的私生女呢！」老婦讚歎地說道。但事實是茉莉是個美麗的女孩，而且艾琳從小就灌輸了她是個皇族公主的觀念！

茉莉的生父藍威廉是偉大的亨利二世的私生子。藍威廉一眼就愛上了艾琳美麗的女兒喬娜，喬娜成了藍威廉的情婦。但他在她肚子里下的種卻殺死了喬娜。喬娜太過嬌弱，無法懷孕，她在產後大量流血死去，產下的贏弱女嬰亦一致被認為無法活下去。但艾琳堅決要救回女嬰，而且藉著她神奇的醫術，女嬰的確活下來了。

茉莉正像她依以命名的花朵一樣地嬌柔荏弱，很快的她就要度過她的十八歲生日了。艾琳希望茉莉能夠一直是她的小女孩，不要長大，但她很快地排開這個自私的想法。

突然間茉莉嬌笑一聲，奔離了蠟燭圈。

「外婆，我凍死了，快給我我的羊毛袍子！」

艾琳含笑走向前，為她披上溫暖的袍子，然後低頭吹熄蠟燭。

「完美極了，茉莉，今晚村裡的女人聚集在這裡時，就照這麼做。」

「這一次我真的看見國王和皇后了，如果我直呼他們的名字理查及芭娜，魔力是不是會比較強？」

「不行，」艾琳肯定地搖頭。「記住永遠不要指名道姓，那會減小魔法的力量。你只需要一對皇家夫婦，你就可以成為皇后的女官——任何一個皇后。」

茉莉輕笑。「甚至包括愛蓮皇后？」（譯註：亨利二世之後。）

「永遠不要低估她的嫉妒心，她一直不原諒亨利對她不忠，和柯蘿絲生下你的父親威廉。噢，她的確接受他，並任命他為沙理伯利伯爵。但你是威廉心愛的孩子，而且又是如此的美麗，她會一直將你視為眼中釘，愛蓮皇后是個老母狼，她會毫不遲疑地毀滅你的。」

茉莉很快地改變話題。「你真的認為我能夠使村裡的女人相信我會魔法？」

「那是輕而易舉的事，孩子，村人非常地迷信，他們一直都相信我的力量，而你又是個純潔的處女，你的力量至少有我的兩倍強。再說，他們需要的魔法咒語，再也簡單不過了——總是詛咒那些帶給她們無數痛苦的男人。」

艾琳充滿怨恨地說出最後一句話。艾琳對男人的痛恨是有理由的。她自己的丈夫一喝醉就殘酷地毆打她；而且若不是他先死在戰場上，艾琳早就毒死他了。他們不幸的婚姻中唯一的收穫是艾琳美麗的孩子，但喬娜的美麗反而成為一種詛咒。藍威廉看上了她的美，使她成為他的情婦，並害得她難產死去。在溫艾琳的眼中——所有的男人都是邪惡的——不管他是國王、貴族，或是平民，而艾琳也一直這樣地教導她的外孫女茉莉，並保護她不受到男人的污染。

「記得嗎？那些村姑一開始總是要求能夠吸引男人的藥方，然後她們就要避免使她們懷孕的符咒，最後則要墮胎的秘葯。你說，除了這些外，她們還要求過什麼？」

茉莉狡黠地眨了眨眼。「她們還要藥膏來治療被丈夫打的瘀傷。」

「正是如此，」艾琳滿意地說道。「記得男人都不是好東西。」

「談到藥草，我想在上床前再畫好藥草書裡面的一幅畫。我已經抄完了毒胡蘿蔔的藥性及特性，你要不要先檢查一下，我再畫上插圖？」茉莉問道。

艾琳走到大橡木桌上，看著桌上的羊皮紙，輕讀出聲。

「一般的毒胡蘿蔔有四、五寸高，綠色的莖上布滿了紅點，葉子成大翼狀，深綠色，六月時會開滿了小白花。這種植物有一種強烈的惡臭，並據說是撒旦的藥草。性極寒——內服時可能有致命的危險，但用來祛除火毒、膿毒、紅腫，均非常地有效。將葉子壓碎敷在額頭，可以治療紅腫的雙眼。將根煮熱敷在手上，可以治癒痛風。不小心誤服太多胡蘿蔔時，可以以純酒為解藥。」

艾琳滿意的微笑。「非常地好，不過也是因為你有良師敦誨，晚安吧！孩子。不要熬夜熬得太晚了，我會叫瑪姬送點吃的上來，你太瘦了，應該再多長點肉。」

茉莉喜愛畫畫，而且她對光影的處理有獨到的造詣，她畫的花草真實得讓你感覺到彷彿可以聞到它們的香氣，或伸指碰到葉子上的露珠。

茉莉在桌子前坐下，一隻麻雀同時從窗口飛進來，停在酒杯的杯沿上。

「噓！噓！『羽毛』，」茉莉道，她用食指托起她的寵物小鳥，放到鳥架上。接著茉莉專心地畫她的圖畫，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羽毛」又飛回到酒杯邊緣上，而且津津有味地啜起杯子裡面的酒液。

茉莉畫好圖畫，正在洗畫筆，瑪姬也端著食物進來，放在大書桌上。然後她突然高呼。

「噢！不好了！茉莉小姐，你的小鳥死掉了！」瑪姬看見小麻雀背躺在書桌上，兩腳朝天。

茉莉驚訝地抬頭，然後她微微一笑。「不，它沒有死，它只是喝醉了——『羽毛』，你真是個調皮的孩子。」她輕苛道，捧起小鳥，輕吻它的額頭，然後茉莉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用餐巾紙拭凈酒杯，再把小鳥放到酒杯里。「喏，你可以在酒杯里安全地睡到明天早上。」

溫夫人住在溫氏邑，它坐落在沙理伯利伯爵的領土上，是一層舒適的兩層樓屋子，並附帶有一座塔樓，溫氏邑靠近一個叫石罕的小村子。莊裡用的僕人都是由那個村子徵調來的。艾琳喜歡用女僕，而在馬廄這種不得不用到男僕的地方，她就用十四歲以下的小男孩。

獅心王理查所統治的英國是個目無法紀的地方。理查常年在法國征戰，英國境內的貴族便不停地爭鬥、搶奪其他人的城堡及土地。但溫氏邑的女人不必擔心這些，因為她們有強大的沙理伯利伯爵的保護。伯爵不但是國王同父異母的弟弟，而且自身擁有強大的武力。

溫氏邑距離沙理伯利城堡只有短短的十二哩路，但茉莉很少見到她的父親。伯爵平日都忙著抵禦威爾斯人。他手下有一百名的騎士及將近兩百名的武士，因為城堡里住了這麼多男人，艾琳不喜歡她過去拜訪，而即使去了也一定住在城堡里女眷住的地方。

伯爵有兩個婚生的女兒，她們會在他死後繼承他的土地。她們從小就被教養成要當個能幹的城堡女主人，而且以她們豐富的嫁妝應該可以找到優秀的丈夫。藍威廉也非常疼愛茉莉，但他實在無力撫養這個瘦弱的女兒，於是從小就把她交給她的外婆撫養。之後，茉莉所受的教育完全是不傳統的。由於她的身子太過於嬌弱，不可能成為一個妻子及母親，因此艾琳給她的教育一直是比較藝術性的。茉莉學會音樂、繪畫、詩歌、園藝以及魔法，而且她可以說是生活在現實與幻想結合的世界中。

四月的清晨是最美麗的，似乎每一處樹梢上都開滿了花朵，而且每一隻鳥兒都在比賽誰的歌聲比較好聽。

艾琳走進她外孫女的房間時，茉莉正在穿衣。「我很高興你起得這麼早，今天我們會忙得很，我們必須準備今天晚上的聚會。」

茉莉自她軟拖鞋中拎出一隻縮成球狀的小剌蝟。小東西不高興地吱吱尖叫，抗議它的睡眠被打斷了。

「安靜，『刺兒』，昨晚你一直吱吱叫，吵得我睡不好覺。現在你可想睡了，沒這麼好的事。」

「茉莉，它是晝伏夜出的動物，你知道豹是無法改變它的斑點的，為什麼你不乾脆把它留在塔樓的房間里？」艾琳問道。

「『羽毛』又暍醉了，睡在杯子里，我害怕『刺兒』又去攻擊它。」

「嘖，」艾琳抿起唇道。「典型的男性！」

艾琳及茉莉走到美麗四月的陽光下，溫氏邑的花園正一片百花燦爛。茉莉看到一隻蜂鳥在小水池中快溺死了，便伸指救它起來。小蜂鳥攀在茉莉的手指上一晌，然後開始好整以暇地洗起它的臉及觸角來。茉莉笑著讓蜂鳥停在她的手指上，走向花叢收集蜂蜜。

溫氏花園裡的花都是為了吸引蜜蜂及蝴蝶而種的。香氣濃郁的山楂、櫻花、櫻草、風信子、玫瑰、丁香開滿了一園，繽紛的色彩更招引來了無數的蜂蝶。

艾琳及茉莉摘了一些花，然後在花園內角摘一些藥草，再走進樹林深處，尋找胡蘿蔔。

入夜前她們已經採到了大部分需要的草藥。有的給那些無法懷孕，但希望有孩子的女人；也有的用來治牙痛、燒傷，或瘀傷。但大部分的女人要的是可以治療丈夫打傷的藥膏。一位要毒胡蘿蔔來抑制她丈夫的性慾，另外一位則要能夠挑起男人慾望的藥草。大部分的女人今晚都會來參加她們的魔法之夜。

一如昨夜，艾琳為茉莉披上銀絲袍，她走入蠟燭圈內，將藥草壓碎在黑色大理石碗中，灰煙裊裊升起。茉莉啜著杯中酒，召喚世界的精靈。她凝視著水晶球，告訴每個女人她們想知道的事。是的，少女的愛情會在下一次月圓前揭曉；將出世的孩子會是男的，而非女的；丈夫將不再在外拈花惹草；這一季狩獵的收穫會很豐盛。

村裡的女人都被茉莉純潔無瑕的美震懾住了，她銀色的美髮直披下來，散發出一種超凡脫俗的美，蠟燭在她周遭投射出迷濛的光圈，任誰都會相信她是個有預知能力及會魔法的靈界公主。

村人全部離去後，已將近半夜了。只剩茉莉及她外婆獨處時，茉莉擔憂地對她外婆說：「艾琳，我什麼都沒有看到！什麼都沒有！」

「我親愛的孩子、真正的預象是很少出現的。但不管有沒有，你都得表現得像這個世界的最高女祭師。」

「但我覺得自己是個騙子。」她說道。

「永遠不要將自己貶低為騙人的江湖郎中，我已經告訴過你無數次，我們並不是真的在玩魔法及奇迹，重要的是信仰。只要他們的信仰夠堅決，事情自然會照她們所希望的發生。而且不管哪一個階層的人都必須有信仰，那會使他們的世界較易忍受。好了，我得上床去了，我必須承認這種聚會對我這種老嫗實在是太累人了。」

茉莉看著她外婆離開的背影，心裡充滿了對她的愛。艾琳已經快六十歲了，但她的背脊依舊挺直，步伐矯健，而且她的心思也靈敏銳利一如年輕時。茉莉只希望一切能永遠保持原狀。

茉莉走回她的塔樓房間，對今晚沒有看到幻象頗為失望。她脫下身上的銀絲袍，換上一件溫暖的天鵝絨睡袍，但她突然停止了動作，決定再試一次。或許一個人獨處時，她比較能夠專心。

她小心地點好蠟燭，然後赤裸地走入魔法圈內。她遵照儀式的步驟做了，然後熱切地凝視著水晶球。突然水晶球里打出了一道閃電；茉莉像凍結一樣地愣在原地。茉莉一向最怕閃電，但就在她僵住的時刻，水晶球里同時出現了一個影像。

那是個男人的臉龐，嚴峻、黝黑得令茉莉驚呼出聲。水晶球里的幻象立刻又消失了，茉莉驚呼一聲，逃回她自己的房間。但那個男人的影像已經深鐫在她腦海中。男人臉上戴了個頭盔，看不清楚。但他綠色的眸子里燃燒的激烈、殘暴光芒卻一直燒灼進了茉莉的腦海里，令她全身顫抖。茉莉確切地相信她剛瞥見的就是惡魔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