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翊宣抱著和蘇,連忙叫外面的小太監拿來了熱水乾淨的衣服,又讓那個老大夫重新配了傷葯,等一切收拾完畢已經過了晌午。翊宣想起和蘇似乎沒有怎麼吃東西,又讓侍從準備了銀耳粥,那個老大夫重新熬了一碗補血的草藥,侍從們把這些全端了過來。
和蘇趴在翊宣的身上,懨懨的,細瘦的手指抓住翊宣的領口,閉著眼睛。翊宣抱了抱他,輕聲說,「吃點東西再睡,嗯?」
和蘇沒有回答,頭扭到了一旁,沒有理他。翊宣知道和蘇現在難受,沒有強求什麼,放下了碗,然後抱起了和蘇,讓他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小心地給他蓋上了被子。
剛開始還好,下午的時候和蘇開始盜冷汗,裡衣一會就濕了。翊宣連忙叫了那個老大夫過來,老者看了看,開出幾付葯,讓宮監去熬,並說,「這次無論如何都要喝下去。」
翊宣這才知道其實和蘇很任性。和蘇的傷這些天來都好不了,其中也有和蘇根本就不讓他們近身,既不喝葯,也不上藥。這裡侍侯的人都知道這樣不好,但是沒有人敢違背和蘇的意願,所以根本就沒有人敢勸他。
葯重新端了過來,翊宣拿在手中,單手拍了拍和蘇的肩,小聲說,「和蘇,這次葯一定要吃。」
和蘇只是把臉埋在翊宣的胸前,微微搖頭,沒有抬起來。翊宣嘆了口氣,把葯放在几案上,讓那些人都退出去,然後雙手重新抱起了和蘇的肩,讓他抬起頭看著自己。
他說,「和蘇,把葯吃了再睡,不然傷好不了。好嗎?」
和蘇輕輕打了個哈欠,眼睛都沒有睜開,雙手攬住了翊宣的脖子,頭枕在他的頸窩上,重新趴好。翊宣只能感覺到他細微的呼吸,還有那淡淡的白曇花的香味。翊宣攬好了和蘇,有些無奈。他把和蘇的裡衣褪了下去,又給和蘇下身的傷口上了一遍葯,結果看見和蘇疼的眉頭都皺了起來,於是他趕忙用被子裹好和蘇,擁著他,讓他睡了。
下身的傷疼起來撕撕扯扯的,和蘇根本就睡不著。不過幸好翊宣兩個時辰給他上一次藥膏,雖然翊宣並不熟練,會扯到他的傷,但是藥膏冰涼的感覺總算緩解了那種熱辣辣的疼。和蘇總是試圖睡,不過一下午都翊宣的懷中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踏實。翊宣就只有抱著他,用綢巾擦去他額上鼻尖的汗珠,再給他換好乾爽的裡衣。
到了掌燈時分,和蘇睜開眼睛看了看翊宣,發現翊宣正在看著他,見他睜了眼睛,連忙問,「怎麼和蘇,想要什麼?」
和蘇看著他說,「天晚了,你回去吧。」
翊宣攬過他,把他重新抱好,這才說,「你這個樣子我怎麼走?這裡的人沒有一個敢反駁你的,你又不讓他們給你上藥,我一走,估計你手下那些人肯定照顧不了你。別管我了,睡吧。」和蘇嘟嘟地說了一句,翊宣沒有聽清,於是捧起了他的臉,問他,「什麼?」
和蘇睜開了那雙浮現出銀色光澤的眼睛,幽幽地看著翊宣,任何人看著這樣的和蘇都不忍心拒絕他,他說,「讓他們過來點些白曇,我實在睡不著,而且……疼的厲害。」
翊宣咬了咬牙,這才能拒絕他,「不行,有我在,你就不能再用那個鬼東西。整天熏迷香睡覺,你……」說到這裡,他突然感覺和蘇的眼睛濕濕的,於是他攬住了他,讓和蘇的頭枕在自己的胸口上,沒有再說什麼。
和蘇說的話都帶了一些嗚咽,「可是,真的睡不著……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傷……」
何止沒有受到這樣的傷,和蘇是金枝玉葉的王子,原先冷著熱著了,身邊的宮人太監都要受罰的,除了練劍的時候受過一些皮外傷,他的身體一向很好。其實今天他和翊宣的情事有些逞強的意味,結果新傷加舊傷,尤其是在那樣敏感的部位,疼痛感愈加地強烈。
而且,和蘇母親早逝,他從來沒有親近的人,東宮的那些人敬和蘇有如神明,和蘇根本不可能在他們面前露出真實的面容,如今翊宣在身邊,和蘇突然感覺身邊有個可以倚賴的人真好,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使過的性子就都沖著翊宣來了。
翊宣知道和蘇難受,但是他實在不能再讓和蘇用白曇香。那個老大夫已經說了,這種香可以侵入腦子裡,以後要是形成了癮性,再想斷,就麻煩了。他摟禁和蘇,在他的耳邊輕輕說,「和蘇,那個東西真的不能再用。我知道你難受,是我不對,我總是這麼魯莽,等你好了,翊宣任你打罵,但是那個迷香我真的不能給你。」
他以為和蘇會哭,但是和蘇只是把臉埋在他的身上,安靜地趴著,再也沒有說話。
夜裡過的也不算安寧,翊宣又給和蘇上了一遍葯,餵了他兩口清甜的銀耳湯,這才讓和蘇稍微平靜了下來。翊宣抱著他,心裡一陣一陣的苦澀,總是怨恨自己為什麼這麼不知道節制,為什麼又傷了他。他看著和蘇一夜都沒有舒展開的眉,輕輕地吻了又吻,不知不覺中,已經到了次日天明。
天朦朦亮,翊宣一夜沒有合眼,手也酸澀無比,似乎已經失去了感覺。他有些艱難地抬起手,試了試和蘇的額,發現已經不熱了。這個時候和蘇也睜開了眼睛,卻沒有精神。翊宣讓外面侍侯的人趕緊端些銀耳湯還有湯藥來,和蘇本來還是不想喝,翊宣勸了半天,這才喝進去一小半,就說什麼都不喝了。和蘇的臉埋在枕頭上,翊宣又不敢用力拉起他來,最後終於還是放棄了。
天明后,東宮的奏摺抵報送了過來。和蘇從枕上抬起頭,眼睛下面都是青色的,臉色也不好,接連好些天都沒有睡好,面容慘淡。
翊宣剛從外面進來,手中端著和蘇的餐點,看見和蘇靠在抱枕上,仔細地看著奏摺,不時會咳嗽一下,握住狼毫的手也有些顫抖。翊宣放下手中的東西,一下子把和蘇手中的奏摺拿了過來,折好,遞給那個捧著一摞奏摺的小太監,但是那個小太監沒有敢接過去,一雙眼睛直直看著塌上的和蘇。
和蘇沒有注意那個小太監的眼睛,此時的他抬頭看著翊宣,「從來沒有人敢從我的手中搶過奏摺的,翊宣,你是第一個。」他的聲音還帶著暗啞。
翊宣沒有看那些奏摺,他知道這是專送東宮的東西,如果他看,就是僭越。他只是把那幾本放在了捧奏摺的小太監手裡,然後吩咐他說,「殿下今天不看這些東西,你先下去吧。」翊宣簡直無法相信,和蘇已經病成了這個樣子,居然還在看奏章。
那個小太監在沒有得到太子命令的時候根本就不敢動,他雙手捧好了奏章,低著頭。眼前這兩個人他誰也惹不起,只能低著頭,不說話,也不抬頭。
「些雲,把那本摺子給我。」和蘇淡淡說了一聲,小太監一聽,連忙上前,卻被翊宣擋了回去。翊宣把這裡所有和摺子有關的東西,筆墨,紙張,還有那個小太監一股腦的收拾好了,他的手推著小太監的後背,推著他走,用力不大,但是那個小太監也無法反抗,結果就讓翊宣給推出了大殿。
翊宣輕輕抱住了和蘇,在他的耳邊說,「少看一天奏摺,不會出什麼大事的。但是你的身體就在這一兩天的休息。等傷好了,你怎麼看都行。昨夜一整晚都沒有睡踏實,今天又看那些東西,人不是鐵打的,打熬不起。」
和蘇淡淡地說,「一天有一天的事情,如果今天誤了,保不準就是十萬火急的軍政大事,或者是小民百姓的性命,耽擱不起的。」
「和蘇,王不是這樣做的。你應該學會放,而不是攬。」翊宣慢慢單膝跪下,在和蘇的塌邊,就這樣看著和蘇。翊宣的雙手握住和蘇的肩頭。
和蘇微低著頭,也看著翊宣,秀挺的眉,淡薄如同水一般的唇,還有就是,充盈著溫和的眼睛,其中閃耀著堅定。
「……我還不是鄭王。」和蘇說這話的時候,清淡的語氣中透出的是極其複雜的感覺。有些感慨,有些失落,也有些傷感。彷彿把這些年他經過的一切都包含了進去。
「總有一天會是的,和蘇。」翊宣笑著看著他,那感覺如同岐山的雨,岐山的夜,雖然有些縹緲,但是卻是滲透到和蘇的心中去,總是揮之不去的溫暖,蕩漾在他周圍。
說完這句,翊宣很輕的,在和蘇的額上吻了一下,彷彿暮春的柳絮拂過。
和蘇從來沒有想過翊宣會這麼說,這就等於間接說明了他的心意,他會放棄王位。
九五之尊,起居八座,萬機宸翰。
那是所有軒轅王子的夢想。
和蘇就這樣看著翊宣,想看到他的眼裡,他的心裡去。
翊宣上了塌,攬過和蘇,對他說,「想要你再睡一會,和蘇,要不,幾天後的父王千秋壽筵並不好過。」
和蘇也沒有再說什麼,閉了眼睛,竟然真的生出了幾分困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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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蘇的脾氣果真不好,這些天翊宣算是真切地體會到了。
剛開始的兩天因為他的身體太虛弱,所以翊宣多半由著他的性子,可是到了第三天,翊宣說什麼也要和蘇喝葯,和蘇就是不喝。翊宣把和蘇困在懷裡,抱住他,不讓他亂動,然後手拿著銀匙,從案上的碗中盛了葯湯,就這麼舉到和蘇的嘴邊。和蘇怎麼也不張嘴,後來被弄煩了,就索性弄翻了湯匙中的葯,染了身下的錦被。翊宣看他這樣,也不生氣,只是重新盛了一勺,還若方才那樣,放在和蘇的唇邊。和蘇還是不喝,最後倒空了一碗葯,翊宣沒有說什麼,單是讓那些宮監再煎一碗端過來,另外換一床新的被子。
終於到最後,和蘇還是抗不過翊宣的耐性,倒了三碗葯后,和蘇終於把第四碗葯喝完了,卻苦的他咳嗽了很久。翊宣沒有說話,只是單手撫著他的後背,為和蘇順氣。然後又端了清甜的銀耳湯喂著和蘇吃下去,清茶漱了口,這才給和蘇裹好了被子,放開他躺在自己的身邊。他看著和蘇似乎快要睡著了,自己才能放心的眯一會。這些天他睡覺的時辰屈指可數,也是累極的人。
翊宣剛閉上眼睛,就感覺一個冰涼的手指按在自己的鼻尖上,他睜開眼睛,看見是和蘇,和蘇側著臉看著他。
「怎麼了和蘇,想要什麼嗎?」翊宣的手抓住了和蘇的手,他的手一向很暖,可以溫暖和蘇冰冷的手指。
和蘇笑了笑,說,「我在想,你怎麼不走呢?在我印象里你不是這麼有耐心的人。」
翊宣一伸手攬過了和蘇,讓他枕在自己的肩上,這才又閉上了眼睛,輕聲說,「太子殿下的線報也有失真的時候,不奇怪。」
和蘇的聲音幽幽的傳來,「其實我並不抗拒喝葯,原先病了之後,那些人端來的東西我都會喝,因為我知道,如果我拒絕了第一次,他們不敢第二次再給我了。」
「沒關係,有我在,你倒多少次都可以。我會再次把葯捧過來的。」翊宣的聲音透著疲憊,但是其中含著笑意。
和蘇躺好,看著大殿頂端簾幕垂下的流蘇,想起了他們在岐山最後一夜,翊宣擁著他,而他看見也是春風吹動的流蘇。「翊宣,我有些害怕,這是我從來沒有過的感覺。」
翊宣再給和蘇壓了壓被子,此時他看著和蘇,雙眼只盯著流蘇,尖尖的臉,看起來很憔悴。翊宣拂上了和蘇的眼睛,然後讓它們閉上,對他輕語,「再睡一會。折騰一個白天了。」
翊宣想起自己有一次在朝堂上看見和蘇,那個時候他剛從江南回來,和蘇趁著他路上被追殺而發難,要求撤換沿途幾省的督撫,而鄭王不準,並且把兵部繳匪的權力給了自己,當時的和蘇就是這樣一雙眼睛,清冷中帶著枯澀,像荒原上斑駁的痕迹。那個時候他就有一種衝動,想要合上那雙眼睛,他不想再看到和蘇那種眼神。
今天,翊宣的手下就是和蘇的眼睛,如同他本人一樣,冰冷的,可是翊宣記得,那雙眼睛中曾經流淌過什麼樣子的華彩。
這三天來翊宣一直住在這裡,哪裡也沒有去。
從第二天開始,每當和蘇看摺子的時候,翊宣會出去,他會站在那架矮橋上,看著這一池子的紅蓮,眼神很是空明。
秀遠有一次在他的身邊走過,看見了這個樣子的翊宣,卻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翊宣走進和蘇寢殿,卻看見和蘇趴在荷池邊緣,一隻手拖著下巴,另外一隻手一點一點揪弄著那些墨綠色的荷葉。昨天開始和蘇身體內的傷已經快好的,他開始下榻走動走動,這些都不礙事。不過,雖然如今是盛夏,大殿中因為空曠,還是有些涼意。翊宣走到和蘇身邊,想打橫抱起他,放他回塌上,卻被和蘇攬住了他的脖子,一翻身壓在了身下。
翊宣笑著看和蘇這樣,問他,「怎麼了?」
「想找一個人陪我看蓮花。」和蘇說。
翊宣只手支地,坐了起來,和蘇跪坐在他的面前,長發垂在身後。他今天穿了一件黑色的軟緞開襟長衫,細緻的鎖骨露在衣領之下。
「水邊冷,我給你拿件披風去。」翊宣說著要站起來,和蘇拉住了他,手按在了他的肩上,然後一點一點上移,撫住他的脖子。
和蘇的手還是一如既往的冷,那種輕柔的接觸讓翊宣心中打顫。
和蘇的聲音也是這樣柔柔的,「沒事,坐一會就好。不用拿什麼了。」
說完拉起了翊宣的手,讓他向前一些,剛好可以看見大殿底下的水面。
和蘇的手嘩啦嘩啦的波動著清水,細白的手浸入看起來黑色的水中,鞠起一捧水,那水卻是透徹的清澈。
「聽說我的母親很喜歡鎬水的黑色,還有就是扶風苑那一池的紅蓮。」和蘇面對著這一池含苞欲放的紅蓮,對翊宣說,「我總是感覺父王並不愛我的母親,因為他居然可以在母親病的只剩下病骨支離的時候,去寵幸你的母后。然後在她不足半年,你就出世了。」
和蘇轉過身子,看著翊宣,「一個有多人寵愛的健康男孩。」
「這些年來,為了我這個身體的事情,我殺了不少人,父王也殺了不少人。其實我感覺父王還是在乎我的,只不過他的在乎也加上了濃郁的血腥味道,讓我喘不過氣來。
「翊宣,你還記得琦御嗎,他知道我所有的事情,卻沒有旁人的那種恐慌,反而走過來,抱著我,對我說,和蘇,不用怕,有我在。」和蘇說到這裡笑了,「很可笑,是嗎?一個在禁宮裡連自己的命運都無法掌握的人,居然會對我說那樣的話。但是我居然感動了,那是我第一次感覺到別人的擁抱,竟然是那樣的溫暖,讓我根本無法拒絕。」
翊宣不想讓他再說下去,攬過了和蘇,對他說,「都過去了,那些都過去了。」
「翊宣,如果我天生可以和你一樣的健康,不知道,我的人生是否可以變的寬廣一些,也快樂一些。那個時候你還小,只知道笑,手中拿了一枝桃花對我說,美麗的哥哥,這個給你,希望你快樂。」
和蘇回憶到這裡,彷彿又看到了那個粉嫩可愛的小翊宣,在御苑中拿著桃花向他跑過來。
「……沒有人敢在我的面前說我的樣貌,只有你……笑的那麼開朗,和我說那些話……為什麼只有你會那樣快樂呢?」
「也許那個時候我太小了,少不更事嘛。」翊宣擁著和蘇,和他一起看著大殿外面層層的荷葉,風一吹,如浪一般。
「可是我擰青了你的手指,然後你哭了。箴王后很生氣。」
「嗯,讓你看到我如此的丟臉,那你要賠我。」
「賠你什麼呢?」
「罰你陪我走完人生以後的歲月。我們可以一起看桃花,看盛夏的紅蓮怒放,還是岐山神宮的夜雨,鎬水的波濤。」
「真是美好的設想呢。」和蘇說完,倚在翊宣的懷裡,看著外面,淡淡說著話。
然後他驚奇地發現,那些花骨朵,有一朵已經悄悄盛開了。
艷紅色的瓣,白色的花蕊,還有底下墨綠色的葉子。
和蘇的手撫住了自己胸前擁著自己的翊宣的手臂,輕指著那邊,「你看,有花已經開了。今年開春很晚,前些天又冷,我還以為今年夏天花會開的遲了呢。」
翊宣沒有看遠處的花,他看的是懷中的和蘇。
他並不喜歡紅蓮,那種火紅色的花開的過於妖嬈。
但是他喜歡看懷中人的笑臉,還有就是那雙眼睛,如今又充盈著流光異彩的銀色。
就在這一刻,他想到了,如果以後每年都可以這樣過,那麼即使禁宮的朱牆黑瓦再陰沉冷漠,生活也許不是那樣熬著了。
「和蘇……」
「嗯,怎麼?」
「以後我每年都陪你看蓮花。」
「……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