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在康澄心還沒想清楚的時候，春語已順利地以廠商身分，將半推半就的她送進了海生館。
「那我就先走了!你看完表演再去找楚梁。」在親水廣場的大鯨魚噴水池前，春語將裝衣服的袋子遞給澄心。
康澄心知道自己再也沒有反悔的餘地，現在，她的視線落在大鯨魚噴水池前嬉戲的小朋友身上。
汗水與笑聲在陽光中發酵，她原本陰霾的思緒也逐漸散去。
在這裡，陽光像發電機，總是隨時隨地供給人快樂的能量。
一進入海生館里，康澄心隨手拿了份簡介，突然她的目光就被余光中先生題的字給吸引了——
推開玻璃門，
你知道山高不及海深嗎?
你知道地廣不及海闊嗎?
海洋的草原，水族的牧場，
波下的風景無窮無盡。
你想做人魚來窺探隱密嗎?
浪花的玻璃門一推就開了，
向陸地請個假，
下來吧，來海底!
簡單的文字，貼切地道出海生館的訴求，也道出每個人心中的夢。
她現在就像是向時間請假的人魚，雖然化身人類，卻忍不住想偷偷溜回海中，享受那短暫的魂牽夢縈……
康澄心看了看時間，立即往珊瑚王國的海底隧道走去。在入口處，她被瑰麗的珊瑚及四處游竄的魚兒給擾亂了視線。
「好漂亮……」康澄心緩步繞著巨大的圓柱型水槽，順著人潮方向進入電動步道，並驚覺頭頂上正有魚群漫遊在海中。
她就像只美人魚置身在瑰麗的海底世界。
康澄心停下腳步，看著活潑的熱帶魚在礁岩石縫間追逐，眸光不禁漾出一層薄薄的水氣。
瞧那魚兒，擁有多旺盛的生命力啊!縱使身處在人造的海洋世界里，依舊快樂如昔。
是假象也好，是無知也罷，她多冀望自己能像那群悠遊在水裡的魚兒，少幾分無知、多幾分自在。
唉!嘆息聲沒入唇里沒機會吐出，她回神之後，才發現身旁圍了許多人，而隧道左側也出現一名潛水員。
在深水之間，潛水員已帶著飼料潛入水中，一揮手，身邊大大小小、數以千計的繽紛魚兒便如影隨形地將他層層包圍。
他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移動，利用魚群覓食的天性，營造出與魚共舞的美麗景象。
驚嘆的嘩然聲像火光般在四周爆開，而她的眸則目不轉睛地定在那名潛水員勁瘦結實的身軀上。
腦海里彷彿又浮現楚梁在浩瀚深洋里將她緊緊抱住的模樣。
如果不是他，她早成了水鬼。
如果不是他……或許她不會如此痛徹心扉。
康澄心的心神混亂不已，眼睫微微煽動，竟發覺潛水員的視線正透過蛙鏡，直直朝她發出灼人的目光。
他在看她嗎?或者只是她的錯覺?
康澄心迎視他那雙深邃若海的黑眸，胸臆間漲滿的奔騰情感幾乎要洶湧而出。
她杵在原地，任由時間在她身旁停格。許久，她終於揪著衣領，難以忍受地疾步走出海底隧道。
康澄心大口喘著氣，慌亂到不知自己的心是因何而痛?
她加快步伐走出珊瑚王國，胡亂地找了個出口便直接往外沖。
當她一推開門，略帶暑氣的海風迎面襲來時，一片蔚藍海色撞擊眼帘的震撼竟減輕了她胸口的窒悶。
海闊天空，是不是已經成為治癒她心痛的特效藥呢?
最近她變得很容易疲累，呼吸愈來愈吃力，胸口的剌痛也不時提醒著她身體的極限。
康澄心望著遠方一直線的海平面，大大地吐了口氣後，也不管薰風下的驕陽是如何熾人，便坐在造型誇張的座椅上發獃。
她知道她在逃避，不管是自己還是楚梁，這樣矛盾的自己實在不是她所熟悉。
康澄心理不清自己的思緒，嘆了口氣後站起身打算離開，未料一轉身卻撞到了一堵人牆。
或許是被太陽曬得暈頭轉向，也或許是突然起身帶來的暈眩，康澄心竟覺得自己有點站不住腳地晃了下。
「你就不能多照顧自己一點嗎?」楚梁扶住她，看到女孩虛弱蒼白的臉色，憤怒的情緒惹得他全身血液像要逆流似地直往腦子沖。
她知道他擔心自己，因此當他熟悉的嗓音傳來、鼻間沁入他身上熟悉的海洋氣息時，康澄心立即抬起眼迎向他。
顯而易見，楚梁幾乎是用沖的跑出來的，發梢上晶燦的水滴在陽光下揮灑出懾人的光采，劇烈起伏的結實胸膛是呼吸急促的證明。
望著他，康澄心為自己又添麻煩的行為懊惱不已。她提起勇氣想說些什麼，卻被一聲清亮的嗓音硬生生打斷。
「阿梁!」楚梁放在她纖肩上的大手隨之撤離，他轉過身，望著那名叫喚他的女孩。
康澄心瞥見一個穿著海生館白T恤的女孩，霎時心底湧起一股奇怪的感覺。
那女孩有著和楚梁一樣健康的蜜褐色肌膚，削得輕薄的俏麗髮型巧妙地突顯出她充滿活力的陽光氣息。
她身上有著自己望塵莫及的生命力。
自卑讓康澄心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幾步，她蹙著秀眉，卻無法阻止他們的對話落入她耳底。
「就算趕時間也該擦乾身體再走!你的神經真是有夠大條的。」女孩受不了地嚷著，一條大毛巾率性地覆住楚梁的頭。
楚梁低沉的悶笑一聲，接過女孩遞給他的毛巾。「你快比語姐還羅唆了!」
「快三點半了，你餓不餓，咱們到餐廳吃飯。」女孩似乎完全沒注意到康澄心的存在，手一勾便要將楚梁拉走。
康澄心看著兩人熟稔的模樣，心頭那股酸意隨時都有爆發的可能。
她抬起眼，赫然發現眼前人群扭曲地映入眼底，難道這是眼淚擾亂她視線的結果嗎?
康澄心用力地抹去淚水，卻意外瞥見一個熟悉的人影—
怎麼可能?「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她慌了，拚命挪動腳步欲擠入人群中，可是陽光好刺眼……全身好熱……
「我還不想回家……」失去意識前，她張著嘴無語地呢喃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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涼意由四肢傳來，舒服得讓她想長睡不醒。
夢裡她見到自己與楚梁在巴士上偶遇的情景。
還有她意外落海，卻被他救起的瞬間。
帶著兒童團上潛水課、在陽光下初見彩虹的驚艷。
跟他大口的吃三色魚丸、採買漁貨、和夕陽下的吻……全都撞進了腦子裡。
原來愛與被愛都辛苦，她該高興在這最後的夏天，她有幸體會。
她該心存感激，可為什麼，心頭執著的仍是那一抹影子?
在夢裡，她的眉心由舒展到微蹙，心底委屈在腦中輾轉盤旋，最後醞釀成苦澀的淚珠。
淚沿著臉頰滑下，康澄心感覺有人為她溫柔地拭去淚水，接著耳邊傳來低沉熟悉的溫柔嗓音。「你醒了吧!」
楚梁懊惱地看著這個讓他又愛又疼的女孩，實在無法再板起臉訓斥她不愛惜身體。
她和韻媛不同。
韻膿是個開朗獨立、永遠衝勁十足的陽光女孩，她的笑容總是漾滿天地無懼的勇氣，彷彿這世上只有她最快樂，只要她一笑，全世界便會跟著她笑似的充滿了活力。
而康澄心柔軟又純真，就像瓶百分百的純水，晶瑩剔透得教人無可挑剔。
她的出現洗滌了他傷痕纍纍的心，也重新灌入新生的活力。
楚梁撫著她微蹙的秀眉、吹彈可破的肌膚，幾乎要失控地大叫——上天還是眷顧他的，總算讓他找到屬於他的天使!
她感到楚梁的手輕輕摸著她的臉，她還在夢中嗎?那溫柔的聲音帶給她無窮盡的虛無縹緲，是夢吧!
「你是不是應該回台北?」楚梁壓低嗓音，苦惱的語氣帶著一絲緊繃。
回台北?不、我不回去!康澄心睜開眼，才發現楚梁真的在自己身邊。
「別帶我回去……拜託你!」康澄心哽咽著，忍不住握緊楚梁的手，楚楚可憐地乞求著。
「闕暐是北醫最優秀的心臟科醫生，如果可以，我真的希望你回台北去。」楚梁被她的小手擾亂了心緒，語氣里有說不出的擔心。
他蹙起濃眉，轉頭望向剛踏進門的同事方順貽。「不好意思，你先去吃飯好了，我要先走了。」
方順貽淡淡地覷著楚梁的一舉一動，眸底閃過一絲詫異，她聳聳肩。
看來有人已經陷入愛情海里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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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能走嗎?」楚梁與康澄心並肩而坐，冷冷的嗓音不帶一絲情緒。
「可以。」康澄心輕聲應著，對兩人的獨處有點不知所措，她知道自己又給他添麻煩了。
「算了!」楚梁煩躁地不斷撥弄頭髮，最後索性在康澄心面前蹲下。「我來背你，上來吧!」
康澄心盯著眼前的寬闊肩膀，不自覺又想起了那個讓人極度難過的黃昏。
「不要!」她螓首低垂，聲音飽含著濃濃的不安。
每一次觸碰，她便感覺自己與楚梁的距離愈來愈遠，這明明是她想要的，但為什麼她會因此而難過不已?
康澄心遲遲沒動作，楚梁回過頭，赫然瞧見她臉上懸挂的淚珠。
「怎麼了，很不舒服嗎?」楚梁握著她纖細的手腕，心驚膽顫地以眼神檢查著她。
「楚梁……」一股排山倒海般的情意朝她忽涌而來。「可不可以請你……不要討厭我!」
拜託……請對我好一點，只要今天就好了……她在心底吶喊，所有的渴求與奢望因為病發的恐懼全被擠出胸口。
康澄心將臉埋在他的頸項間，想藉由他溫暖的體溫帶給自己更多勇氣與力量。
他則猶豫地、緩緩地將手覆在她的長發上，最後緊緊地將她嬌弱的身軀攬入懷裡。
她楚楚可憐的模樣讓他看得心痛。
「傻瓜!心兒你真是天底下最傻的女孩!」
康澄心的靠近讓他鼻息間沾染一股淡淡的藥味，恍惚間，楚梁發現自己的心已經悄悄為她挪出了位置。
這個位置曾經是韻媛的天地，如今卻在無形中讓康澄心給填滿了。
他該對自己的感情坦承—他變心了!
在韻媛死後的第三年，他被一個柔美單純的精靈偷走了心。
才短短不到一個星期，那女孩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憾動闖進了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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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今以後，你再也不用背我了。」康澄心拗不過楚梁，只得赧然地圈住他脖子，試著以一種超然的態度去面對他。
楚梁笑了笑，背著她輕盈的身子站起來，沒有細思其中的涵意。「在說什麼傻話，你肚子餓不餓?」
「嗯!」康澄心將耳朵貼在他的背上，聆聽男人嗓音里的溫柔。
兩人迎風而立，他們的發被風帶起，在碧海晴空下態意地飛舞交纏。
風兒擅自主張地給了他們結髮的諾言，康澄心感覺胸間竄過熱流，這一幕令她心醉了。
直到坐上車，楚梁對她開口道：「這個時間正好是『天使烤餅』的午茶時間，這是墾丁的另一個特產。」
「『天使烤餅』?」她眨眨眼，眼底儘是茫然。
「墾丁有四美，『魔法貝殼』、『天使烤餅』、『星空夜語』、『風行館』，有機會再帶你一一見識。」楚梁瞧著她可愛的模樣，愛憐寵溺地揉揉她的發。
「你先閉上眼睛休息一下，我開車很穩，不會違規、不會超速，更不會顛得讓你睡不著覺。」
熟悉的口吻讓她想起幫他帶兒童團那天的事，心口不禁漲著滿滿的暖意。
明明是幾天前的事，為什麼她感覺那已經過了好久好久，彷彿兩人已經在一起好長一段時間。
每每聽著楚梁或語姐細述墾丁的一切，她的心便貪婪地想要更多更多，而她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
楚梁伸手正想扭開音樂，卻被悄悄靠近的小手給制住了動作。
粉嫩嫩的掌心正貼著他布滿粗繭的手，玩味地上下滑動著，既輕又柔卻騷動著他的心。
當那纖纖五指穿過他的指問與他緊緊密合的瞬間，一股電流酥酥麻麻地穿透彼此。
「楚梁!我好喜歡你，不鬧彆扭的你真的很令我心動。」康澄心吶吶地開口，淡淡愁悵的嗓音，有說不盡的情意隱藏在其中。
楚梁無言地怔怔望著她，因為她坦直的告白而悸動。
順著被牽引的思緒，他就像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忽地吻上她軟軟的唇瓣。
他輸了!徹底認輸了。
在康澄心那純真無瑕的笑容里，他壓抑的熱情在瞬間傾泄。
沉溺在他的甜蜜中，她的眼角不自禁落下感動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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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原本清水藍的天空轉為淡淡紫色，再變成粉橘黃，緊接著雲霞漫天染紅了天空。
墾丁的黃昏景緻，依舊是數不盡的風情萬種。
「好香!我肚子餓了。」海風揉和剛出爐的麵包香，吸引人們將道路擠得水泄不通。
「看來是沒位置停車了。」楚梁將車子停在「天使烤餅」的麵包店前喃喃自語道。
「這家麵包店的生意好好哦!」康澄心按下車窗，看著眼前的人潮，不禁嘆為觀止。
「你想吃什麼?」車子轉入一條小巷內，楚梁分神問。
「一定要排隊排很久，我看還是算了。」她以為楚梁要找位置停車，康澄心已打了退堂鼓。
「誰說的。」他揚起一雙飛揚濃眉，以高超的開車技巧硬是闖入人家院子里，接著熄火下車。
他手中拿著一條大披肩，在康澄心下車的同時輕柔為她披上。「風大，將這個披好。」
康澄心訝異他竟如此細心，心裡甜滋滋的感覺又再度蔓延。
「楚梁!我們這樣停車不太好吧!」康澄心瞠著眼，他蠻橫的停車方式令她緊張兮兮地開口。
楚梁則露出一臉壞壞的笑容，俏皮地對她眨了眨眼，並將食指抵在唇上示意她噤聲。「別說話。」
這個舉動令她憶起方才纏綿的吻，不禁羞得俏臉赧紅。
「該死!楚梁你又把車子開到院子里來!」輕柔的嗓音在他們身後響起，兩人不約而同轉頭望向來人。
「我餓壞了，沒辦法擠在門口排隊!」楚梁朝外型纖美的女人揚起痞痞的笑容，由他臉上可以清楚看出，對於自己囂張的行為，他可是一點愧疚感也沒有。
「惡人!」那名纖柔美麗的女子輕斥一聲後，朝康澄心笑了笑，便拉開木門轉身進屋子去。
康澄心看著她優雅的舉止，心裡非常好奇。「她真漂亮，這家店是她開的嗎?」
楚梁點了點頭。
「洛洛她幾年前還找我學潛水，可不知怎麼搞的，現在我卻變成她店裡的專屬長工。」
楚梁用力嘆氣，莫可奈何地搖頭，向來自負的他竟也有感到莫名其妙的時候。
他還來不及對康澄心闡述他的委屈，洛穎希已走出門，毫不客氣的把一個裝滿麵包的大紙袋擱在他懷裡。「什麼時候過來修廁所的燈?」
洛穎希眯起眼，有一下沒一下地戳他的胸口。「也不想想你的食量有多驚人，讓你做工還算是便宜你了。」
「是、是、是!」楚梁領教過洛穎希「陰狠」的一面，根本不敢出聲反駁，只是露出無害的笑容，哈哈地打著圓場。
康澄心看著他們，直到這一刻她才發現楚梁有很多女性朋友，無論深交與否，他的世界終究比她寬廣。
她還來不及嘆息，楚梁便牽起她的手轉身離開，還不忘朝洛穎希笑道：「我一定會找時間過來，任大小姐您差遺。」
洛穎希望著眼前一高一矮的背影，臉上揚起一抹欣慰的淺笑。
楚梁!你終於走出來了。
「楚梁—」在楚梁停下腳步、轉頭望向她的同時，洛穎希繼續大喊：「你這個惡棍，千萬不要欺負人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