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謝悅菱是歐陽運翰的大學同學。
即使已經開學兩個月，歐陽運翰和班上的同學還是沒什麼來往，他是大企業接班人的消息，從開學第一天就傳得沸沸湯湯，走在學校里，眾人看他的眼光總是帶著好奇跟羨慕。當然會有一些好事的人來跟他說話，但是他懶得跟他們打交道，因為他知道，這些人好奇的是他的身分，而不是他這個人。
早在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身為富家子弟，讓他很難交到知心好友，經過幾次不愉快的經驗后，他對任何人事物都看得很淡，身邊的朋友很自然的也多是家世背景相當的人。
這天，中午下了課，他一個人收拾東西，想到學生餐廳去吃飯，突然有人拍他的肩。
他認得這個女孩，每天總是可以聽到她開朗的笑聲從某處傳來，只是他們從沒有說過話。
「有事嗎？」
「喂，我們一起去吃飯嘛，我看你都是一個人到學生餐廳吃，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嗎？」謝悅菱笑咪咪的，澄澈的大眼睛望著他，黑色長發如絲緞般披在肩后。
歐陽運翰想開口拒絕，但是她已經拉著他往外走，一邊開心的跟他說起話來：「你為什麼都不笑啊？我看你長得很好看，喜歡你的人也很多，不要老是綳著一張臉嘛，會把人嚇跑的。」
他挑眉。這女孩講話好直率。「我喜歡一個人吃飯。」他淡淡的拒絕她。
謝悅菱一點都不放在心上，「我知道啊，但是偶爾跟別人一起吃飯也很開心的哦。」她把他拉入學生餐廳里，對他笑得眼睛彎彎的，「你想吃什麼？這裡的炒米粉很好吃哦，我每天都吃，吃到大家都笑我是米粉妹了哩。」
歐陽運翰不禁笑了。這女孩真是可愛，就今天吧，一起吃飯也沒什麼不好的。「那我也吃看看。」
「真的嗎？你一定也會喜歡的。」謝悅菱興奮的對他保證。
那純凈臉上的亮麗笑容，在歐陽運翰心版印下了此生最初、也是唯一的痕迹……
小小的午餐約會開啟了兩人的友情，從此之後，她有活動會約他，偶爾上課會坐在他身邊。不管何時，她總是滿臉笑容，每天開開心心的，讓他很困惑，她真的一點煩惱都沒有嗎？
後來他才聽說，她從小跟奶奶相依為命，現在還得兼差打工，才能支付上大學的學費。
她的家庭負擔是那樣沉重，為什麼卻能每天笑得開懷呢？
升上二年級后，他有一次這麼問她，她的回答很簡單，並沒有因為他的無禮而生氣，「為什麼要不開心呢？不開心又不能改變什麼，既然每天都是要過日子，開開心心過不是很好嗎？我希望以後回想起來，我的生活里充滿了笑容。」
她就是這麼樂觀開朗。
歐陽運翰從來沒有讓任何人這麼接近自己，但謝悅菱不一樣，跟她在一起很舒服，她說的話、做的事總是讓他微笑，她的存在對他而言漸漸變得重要。他喜歡她，而這份喜歡有多麼強烈，直到畢業的時候，他才體會到。
同學四年，他們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畢業典禮上，謝悅菱坐在他身邊，安安靜靜的聽著台上大人物的致詞，這讓他覺得奇怪，忍不住轉頭看她，沒想到卻見到向來笑臉迎人的她靜靜流著淚，這讓他大大的震驚，心抽痛起來。
「怎麼了？」他低聲問，伸手捏捏她的手，以為她是因為即將畢業而感傷。
「以後我們是不是就不能像現在這樣在一起了？」她問，抽抽鼻子，「我不想畢業。」
向來樂觀往前看的她，難得說出這麼孩子氣的話，這讓歐陽運翰的唇彎起來，然而，畢業所代表的意義也讓他心情沉重。想到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她、看不到她的笑容、聽不到她開朗的說話聲，他莫名地感到驚慌，也才明白，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已經在他心裡生了根。
他沒有遲疑太久，四年來第一次，他握住了她的小手，驚訝於她的冰涼柔軟，更讓他驚訝的是，握住她手的瞬間，浮躁的心奇異的穩了下來。
他對自己的決定再也沒有懷疑，低頭附在她耳邊說：「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
聽到這話，謝悅菱睜大眼睛望他，即使眼中還有淚，卻開心的笑了，那笑容讓歐陽運翰也笑了，知道為了這個笑容，自己願意付出一切。
時間匆匆流逝，歐陽運翰跟謝忱菱熬過了他去國外念碩士，還有接下來當兵的兩年。
雖然不能常在一起，但藉著網路、電話還有信件，他們的感情非但沒有稍減，反而更加堅定。
當完兵，歐陽運翰進入公司，準備接手父親的工作，接下來的日子仍舊是忙碌而充滿壓力，但是謝悅菱沒有一句怨言，即使他不能陪她過生日，即使他常臨時取消約會，她仍然是帶著笑容體諒他、鼓勵他。
又是兩年過去，等到公司上軌道，他已經能獨當一面，終於向她求婚，將他早已認定多年的女人娶回家。
他非常滿意自己的婚姻生活，跟謝悅菱在一起的時候，他真正體會到什麼叫做「幸福」。
她體貼溫柔，總是妥善的為他打理好身邊的日常瑣事，最重要的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他總是心情愉快，她的存在奇異的填補了他心中的空虛，她讓他快樂、讓他微笑，他從來沒這麼愛過一個人。
第一次的結婚紀念日，他想了很多計劃，要帶她去度假、要送她貴重的禮物，但是當他問她想要什麼時，她卻只是輕輕搖頭，攬著他的手說：「我什麼都不要，只要你陪我就夠了。你為了度假、買禮物預計要花的那些錢，把它捐出去吧，我已經很幸福了，如果可以，把我們的幸福分一些給其他需要的人，不是更好嗎？！」
於是，第一次結婚紀念日，他們簡單的在家過，到了晚上，謝悅菱開心神秘的拉歐陽運翰到房間，說有禮物要送給他，他躺在床上，笑看著她像孩子似的跑來跑去，找出一卷帶子放入錄放影機中。
沒多久，畫面出現——
歐陽運翰在螢幕上看見他們的結婚典禮，那甜蜜的回憶讓他笑了。而後畫面一跳，跳到清晨正在熟睡的他身上，他還可以聽到自己輕微的鼾聲，忍不住把妻子攬過來，捏捏她鼻子笑問：「什麼時候偷拍我？」
「結婚的隔天早上。」謝悅菱偷笑，一臉惡作劇得逞的得意樣，「你再看、再看嘛。」
於是，歐陽運翰看見在廚房幫忙的自己、在泡澡唱歌的自己、在書房專心處理公事的自己，還看見去年父親生日時全家一起慶祝的景象，還有他們一起去度假遊玩的回憶……
一個小時的帶子，裡頭滿載著這一年婚姻生活的點點滴滴，歐陽運翰看著，心裡很感動。
之後，謝悅菱又拿了好幾本相簿給他，他接連看了三大本相簿，感覺所有事情好像都是昨天才發生似的，居然已經一年了嗎？
他對妻子微笑，「悅菱，謝謝你，我很高興。」
「真的嗎？」謝悅菱開心的睜大眼睛，像只小貓般挨在他身邊，「呵，你這樣說我就開心了，你看像這樣把我們的回憶都保存下來是不是很好？」
歐陽運翰同意，「如果裡面能有更多你就好了。」他覺得有點遺憾。
她換個姿勢，改而趴在他身上，認真的跟他說：「運翰，我希望每年的這天都能跟你一起看我們過去這一年來的回憶，然後，等我們的孩子大了，也可以讓他們看到爸媽是多麼的恩愛，給他們做好榜樣，以後也構築自己的幸福家庭，你說好不好？」
見到妻子赧紅的小臉，歐陽運翰的心漲滿了無以名狀的情感。他真感謝老天把悅菱賜給他，只要有她在，其他什麼都不需要了。
他抱住她，頭抵著她的額頭，親昵的說：「悅菱，我愛你。」
她臉頰羞紅，緊緊的回抱他，「我也好愛你，運翰，你想我們是不是能這樣一直幸福下去？」
「當然。」歐陽運翰這麼回答妻子，再度吻住她，用肢體語言來告訴她更多、更多他這個大男人沒有說出口的深厚感情……
然而，幸福的日子終究沒有持續太久，死神選了一個最殘忍的方式帶走他心愛的妻子。
謝悅菱死於一場車禍事故。
那是他們結婚滿三周年後不久的事，歐陽運翰難得提早下班，帶她去看電影、吃飯，她那天很開心，挽著他的手說東說西的，然後他們去逛街，她說她渴了，想喝果汁，於是他到隔壁的冷飲店幫她買，讓她繼續在寵物店裡逛。
買果汁只花了不到十分鐘，一切就是在這十分鐘內發生。
當歐陽運翰買好果汁，從店裡出來時，只聽到一陣尖銳刺耳的碰撞聲，然後是眾人的尖叫驚呼，嚷著「撞死人啦」之類的話。
歐陽運翰心一凜，提著果汁往寵物店瞄了一眼，卻沒見到妻子，因為擔心車禍事故需要人幫忙，他很快的走了過去。
沒想到，卻見到他心愛的妻子渾身是血、軟綿綿的倒在地上，像個破布娃娃……
歐陽運翰對於那幾天的記憶很模糊，他到現在還是不能理解，為什麼不過十分鐘的時間，就可以將他從天堂打入地獄？
果汁早就從他鬆開的手中滑落，他渾身的血液如凍結似的，整個人從腳寒到心底，他甚至雙腳發軟，差點跪倒在地。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周遭行人嘈雜的聲音彷彿離他好遙遠，為什麼……為什麼悅菱會倒在地上，渾身是血？
他走上前去抱住她，喊著她的名字，但是她的身體漸漸失去溫度，再也無法回應他的呼喚。
他的一切、他的心、他的愛，全消失在一場車禍中……
後來他才知道，悅菱從寵物店裡出來要去找他，卻見到有個小孩為了追貓而跑到大馬路上，她上前想帶開孩子，這時剛好有輛車以極快的速度駛來，她來不及躲開，只能用盡全身力氣將那個孩子給推開，自己卻成了車下亡魂……
他不能理解，那麼美好的一個女人，為什麼老天要用這種方式來帶走她？沒有一點預警，只是短短的十分鐘，他就再也見不到她的笑容、聽不到她的聲音。
他們的「一輩子」只維持了短短三年。
歐陽運翰的心很痛很痛，無法接受事實，他過了好一陣子茫茫然、沒有生活目標的日子，他的幸福世界在那一天徹底瓦解，老天帶走了謝悅菱，也帶走了他的一切，讓他從此再不能完整。
然而，他終究是站起來了，照常到公司上班，照常出席該出席的商業聚會，但是，他再也不知道「快樂」兩個字該怎麼寫。
☆☆☆
內線電話響起，歐陽運翰按下通話鍵。
「報告總裁，莫先生現在在一樓。」
「讓他上來吧。」他說。
幾分鐘后，辦公室大門被粗魯的打開，他的好朋友莫修平叼著根煙，率性的走了進來，表情有點臭。
「又怎麼了？」歐陽運翰問，手上的工作依然沒有停下。
莫修平是他的高中同學，是某集團的老么，雖然個性沖又驕傲，但是很好相處，在虛偽的商界中是個異數，兩人的交情到現在也超過十五年了。
「你又在工作，真是受不了你，難怪別人封你叫工作狂。」莫修平翻翻白眼，坐到辦公桌旁的沙發上，長腿蹺起。
「你總挑這種時間來找我，當然在工作了。」歐陽運翰不當一回事，問他：「你呢？今天不用工作？西裝領帶呢？」
莫修平穿著隨性，領帶不見了，白襯衫的扣子甚至沒扣好。歐陽運翰還見到他的下巴有著新生的胡碴，這簡直不像向來重視外表的修平，他高瘦俊美、眼眸狹長，做過一兩年的模特兒，向來很會打扮，今天是怎麼回事？
門上傳來敲門聲，秘書送進兩杯熱咖啡，俐落的放到桌上后便離開辦公室。
「今天沒事。」在自家公司當公關經理的莫修平哼一聲，拿起熱騰騰的咖啡，一邊吹氣，一邊嘟嚷著抱怨：「本來晚上想帶婉容去參加朋友婚禮的，結果又大吵一架，悶得很，所以來你這裡走走。」
「又吵架了？」歐陽運翰搖頭，他只見過修平的女朋友兩三次，印象中是個溫柔細心的女人，卻老是一天到晚聽他們在吵架。「怎麼回事？」
「她說我聚會太多，說我又抽煙又喝酒對身體不好，還希望我他媽的晚上能早點回家，不要老搞到三更半夜！」莫修平把煙捻熄，從鼻孔里嗤了一聲。
「她不在乎你的話，管你這麼多做什麼？」歐陽運翰理智的說，「不就是因為愛你才關心你嗎？」
「我不需要一個老是在我耳邊嘮嘮叨叨的女人。」莫修平哼了聲。
「既然如此，那你們何必繼續交往？搞得兩個人都不愉快多沒意思。」
「我……」莫修平氣悶，捶了沙發一拳，懊惱得很，「跟她都交往一年半了，你看看我從離婚後，跟誰交往這麼久過？她也沒有哪裡不好，就是愛管我這一點煩透人！」
莫修平在大學畢業后閃電結婚，但是婚姻維持不到一年，同樣又閃電離婚，原因是他受不了妻子的虛榮好玩。
歐陽運翰微笑，知道修平嘴上不說，其實很愛女友，只是驕傲的個性讓他無法輕易跟誰妥協，甚至也不曾把愛意說出口，讓他總是沒幾天就跟女友鬧脾氣，老是跑來跟他大發牢騷。
「你好好跟她談談吧，我看她不是聽不進話的那種女孩子，反倒是你，別身在福中不知福，有人管你嫌煩，等到她有一天不管你了，說不定你還不習慣。」
莫修平更悶了，他跑來這裡跟老友大吐苦水，無非是希望他站在自己這邊，沒想到他像個老頭，還反過來訓他一頓。「當我沒說吧，你簡直跟攤死水一樣，沒意思！」
對於他的抱怨，歐陽運翰一點也不以為忤，低頭繼續批公文，偶爾回應好友的話。
幾分鐘過去，莫修平不再說話，轉而瞪著歐陽運翰瞧。
突來的沉默讓歐陽運翰抬頭望他，「怎麼了？」
「你才三十多歲，說話神態、生活方式都已經像個老頭似的，說真的，」莫修平傾身向前，認真的建議，「你有沒有考慮再娶？悅菱都過世三年了，一個人不寂寞嗎？」
這話題讓歐陽運翰一愣，搖搖頭，「我從來沒打算再娶。」
「為什麼？至少找個女朋友，讓自己快樂一點，不要像行屍走肉似的，每天光是上班忙公事啊。」莫修平站在朋友的立場繼續勸道。
快樂？歐陽運翰失笑，他老早就不知道這兩個字怎麼寫了。「我沒興趣。」
這簡短的回答讓莫修平撇撇嘴角，慵懶的靠回沙發椅背上。在他看來，好友的生活簡直是無聊到極點，真的應該找點刺激才是。
刺激……他眼睛一亮，詭異的笑容浮現唇際，或許他可以想點辦法來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