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王巧兒緩緩抬眸,迎向來訪的翩翩佳人。
卸下白色狐皮披肩,她穿著一襲淡雅的鵝黃衫子,烏黑的發誓壓著璀亮的明珠,金色的流蘇順著纖腰垂落,墜著翠綠溫玉,襯得腳上一雙繡花鞋更加精緻細雅,叫人目不暇給。
瞧她這一身富貴風流的打扮,李琛肯定疼極了她。
王巧兒心一絞,熟悉的刺痛感又襲向她,她輕輕蹩眉,硬通自己拉開一抹槳然微笑。
「怎麼今日會想來找我?盈月。」
她站起身,拉住月牙兒溫潤的雙手,熱情地招呼她坐下,一面斟著茶。
自從那日她落水后,月牙兒便偶爾會來探望她、一個月總會來上一、兩次,與李琛成親后亦然。
她不否認當自己知道李琛決意娶月牙見時內心如針刺的嫉妒。同樣出身低微,月牙兒硬是比她多了幾分幸運——至少她就得到了那個風流浪子的真情。不惜一切娶她進門。
而她呢?卻依然只能伴著這間茅房瓦舍,孤獨寂寞過一生。
罷了,王巧兒搖搖頭抹去心中那股怨感。
至少李琛顧及了她的生活,固定派人送來米糧銀兩,雖說不能令她榮華富貴,卻也衣食無憂。
何況她也因此多了個朋友,一個不會在她面前端架子的朋友,一個談得來。真正懂得她心思的朋友。
「上回你不是才說十五要找我一同上廟裡進香嗎?這會兒才初九,還有好幾天呢。」
對王巧兒的疑問,月牙兒只是淡淡一揚嘴角,接過她遞來的熱茶,淺啜一口。
接著,她伸手屏退跟來的兩個婢女,「你們到外面候著吧。」
丫環們應聲告退,王巧兒看著她們離去的背影,直覺事情不對勁。
「有事?」她靈巧地問道。
月牙兒墨黑的眼睛一揚,凝望她好一會兒,「我有事同你商量。」
「什麼事?」她重新落坐,順手也為自己斟了杯茶。
月牙兒沒有立刻應聲,雙手捧著溫熱的茶林把玩一陣,話語似乎梗在喉頭,面容猶豫。
「說吧,我聽著呢。」她柔聲鼓勵。
「你……成過親,」月牙兒終於開口了,語音細微,「一定懂得一些事。」
「什麼事?」她問,忍不住想逗逗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該不會想問我床第之間的事宜吧?」
「不是。」月牙兒身子一顫,連忙搖頭,「怎麼會?」
是啊,怎麼會?
王巧兒不禁在心中暗嘆,憑李琛溫柔體貼的技巧,兩夫妻肯定閨房和樂的。怎麼可能會有什麼問題?
是她問得蠢了。
「我只是……只是想問你……」
「想問什麼?」
「我想問你——」月牙兒忽地往口,怔怔地凝望她良久,眸光深道難測,
「我有喜了。」她突如其來地宣布。
「什麼?」王巧兒一愣,說不清忽然泛過心中的各種滋味,半晌才記得勉強一句,「恭喜你,小王爺肯定高興得很。」
「他是很高興。」她低低一句。
王巧兒眉頭一緊,不明白她究竟想問什麼,「那你還擔憂什麼呢?」
彷彿過了許久,她終於下定決心,堅定地開口,「我不想要這個孩子。」
「什麼?」王巧兒震驚莫名,不覺拉高嗓音,「你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嗎?」
「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月牙兒閉眸吸氣,再重複一次,「我聽人說過。有些藥方吃了可以讓孩子流掉,我想你……或許知道。」
「為什麼?」工巧兒依然驚愕萬分,還是只能這麼問。
「因為……」月牙兒呼吸一顫,緩緩掀開眼臉,在還沒來得及解釋之前,眼眶一顆淚珠便不爭氣地墮落。
「什麼?你說少奶奶又去找那個女人了?」趙王妃對著前來報告的丫環揚高嗓音,面容含怒,「上回不是才警告過她少跟那種寡婦來往嗎?怎麼才沒幾天又跑去找她了?這丫頭簡直存心將我的話當耳邊風!」
她身子氣得發顫,在屋內踱起步來,「真不曉得他們是怎麼鬧的?一個是每個月都派人送錢糧去,一個是三不五時就去探望人家——這兩個人究竟在搞什麼?」
終於,她定住身子,喝問婢女。「盈月每回去找那女人都說些什麼?」
「都是一些家常瑣事,只有這回——」婢女頓了一會兒,「少奶奶要我們離開屋子,不許我們聽。」
「她不許你們聽?」趙王妃揚眉,嗅到了事情不尋常,「為什麼不許?」
「這……我也不知道。」
「我要你看著她便是要你對我報告她一舉一動,說一句不知道就算了嗎?」她語音尖利,不容情地命令著,「給我想辦法查出來!」
「是!」
月牙兒瞪著桌上一碗味道刺鼻,顏色古怪的葯汁。
她愣愣地瞪著,從貼身婢女依王巧兒給她的藥方抓藥煎來這麼一碗,她已足足瞪了它半個時辰。
卻仍然沒有勇氣飲下去。
「忍耐一點,」她想起前日王巧兒叮嚀她的話,「那葯喝了之後會腹痛如絞,說不定會痛暈過去。」
她不怕痛,就算真痛暈了也無妨。
不,說不定暈了更好,暈去后她便不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骨血從體內流出來。
月牙兒閉上眼、感覺心臟強烈收縮,揪得她疼痛不已。
雖說已經下定了決心,但她真的沒有勇氣,沒有勇氣飲下這碗苦藥。
喝了吧,喝了之後再假裝從高處跌落,體內的骨血便會完完全全離她而去。
離開她,離開這個對孩子而言或許十分殘酷的世界。
喝了它吧。
月牙兒不停勸服自己,纖纖素手顫抖地捧起已然涼去的碗,緩緩送至唇邊,蒼白的菱唇沾了沾水涼的葯計。
喝了它吧。她目光膝陵地看著眼前的葯,耳邊模模糊糊地盤旋著某個凄涼嗓音。
月牙兒,月牙兒……不該生下你的……
不該生下你的。她默默在心中念著,滾燙的淚水瞬間碎滿一張蒼白容顏。
「原諒我,孩子。」她低喃一句,驀地仰起頭。
李琛不敢置信地瞪著月牙兒。
他不敢相信,她竟真的準備欽下那碗苦藥!
她怎麼敢?怎能這樣做?
他氣憤難當,一甩衣袖,氣沖沖地沖入房裡,大手一揮打落她手上藥碗。
一聲莫名其妙的驚呼令他怒意更熾。
「琛哥。」她眨眨眼,在認清是他后蒼白的容顏更加慘無人色,唇瓣也抖得更加劇烈了。
他使勁扣住她手腕,「為什麼?」
他咬牙切齒的聲調震驚了她,她只能發征,卻一句話也吐不出口。
「為什麼?」他再問一次,一貫湛幽的黑眸抹上可怕的血絲。
「我……不是故意——」她心臟一緊,一串珠淚就那樣不聽話地墜落,圈著明眸的黑色睫毛輕顫。
李琛卻更加惱怒,猿臂一伸將她更加扣人懷裡,緊盯著她的黑眸燃亮火焰。「不是故意?難道還有人強迫你嗎?」他更加用勁,彷彿要將她全身上下的骨骼捏碎,「難道有人強迫你打掉我的孩子?有人逼使你喝下這碗葯?」
她身子一顫,「沒有人強迫我——」
他揚高嗓音截斷她,「這麼說你承認了?你真的想要打掉我們的骨血?」
她倒抽一口氣,「對不起,琛哥,真的對不起……」
「你真的想這麼做?」李琛猛然推開她,一股全然的失落驀地整個攫住他,他怔然看著眼前這個自己最疼愛珍寵的女人,不願相信她竟真的準備打下他們的孩子。
她怎能如此無情?怎能做出這樣天理不容的事情?
她不是愛他嗎?既然愛他怎會連替他生個孩子都不願意?
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月牙兒……」李琛面容蒼白,「娘告訴我你派下人去藥店抓這帖葯時我壓根不相信,她說你不想要留下我們的孩子,我不相信,根本不相信你會做出這種事來……」他深吸一口氣,視線忽地朦朧,怎樣也看不清眼前無情無義的女人。「原來你真的想這麼做……」
「琛哥,你聽我說,你聽我說……」月牙兒驚恐地看著夫君流下淚來,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啊,竟流下眼淚,傷心若此!
她做了什麼?她究竟做了什麼?
她沒有意思想傷害他,一點也不想,這輩子最不想的就是令他傷心難過!
她真的做錯了嗎?
她忽地沖向他,冰冷的小手試圖握住他的,「你聽我解釋……」
「解釋什麼?你想解釋什麼?」他沒有將她身子推開,卻也沒有接納她柔弱的雙手,只冷淡地定定瞧她,「解釋你為什麼這麼做嗎?解釋你為什麼不想擁有我的孩子嗎?解釋你其實一點也不愛我,所以才想籍著葯流掉我們的骨血?」
「不是的,不是的,」她激動地搖著頭,再次伸手試圖碰觸他,「我不是那意思,琛哥——」
「那你是什麼意思?」他終於完完全全爆發了,一甩手臂使勁推開她纖細的身子,「如果你真的愛我,如果你真的珍惜夫妻情分,你會這樣做嗎?會嗎?」
「我……我不是不愛你,只是——」
「夠了!」他一聲怒吼,截去她微弱的辯解,在一陣激烈的瞪視她后,忽地大踏步來到她面前,用力一推。
她身子一個不穩,倒落秀花床上,漾著淚光的明眸仍;日祈求地凝望已然逐漸失去理性的李琛。
「原諒我,琛哥,我不是有意——」
「別說了!」他怒聲喝止她,健壯的身軀跟著倒落在她上方,兩隻有力的手臂緊緊鉗住她手腕,燃著憤恨火焰的黑眸威脅要燒烙吞噬她,「不許你再說一句話,聽見沒?」
「琛哥——」
「不許你再說話,不許你再花言巧語,不許你再在我面前裝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柔弱模樣。不許你再想騙我一點點感情!」地瞪著她,一字一句告從齒縫中逼出。
「對不起……」她望著李琛,他極端憤怒卻又失望的神色深深撼動了她,心臟跟著愈加收縮,痛得她幾乎無法承受。
「對不起?」李琛大痛,她充滿歉意的嗓音與神色不僅讓他滿腔怒意火上加油,更有種一向高高在上的自尊被踐踏在地的屈辱感。
他是堂堂趙王世子啊,從來便只有女人膜拜他、深愛他的份,從來只有他高高在上,對那些祈求他傳愛的女人施予恩情的份,如今他第一次付出如此完整的情感,第一次拿出一顆真心,竟然只換來對方的漠視與欺騙!
他以為她是愛他的,他真的那樣以為。她竟能在他面前演戲演得如此徹底,騙得他團團轉!
「你以為我愛你嗎?你以為我會這樣被你玩弄在掌心嗎?」沉痛的屈辱感奪去了他的理智,句句刺人傷人的話語由他嘴邊冷冷逸出,「要不是見你容貌生得還可以,我連看都不會多看你這種女人一眼!娘說得對,我根本不該迎娶你的,你不過是個下賤的女人!」
她猛然倒抽一口氣,「別這麼說,琛哥,別這麼說……」
「我其實只是貪圖你的美色,喜歡的只是你這副誘人的身軀。」李探卻像完全聽不到她的懇求,驀地用力斯開她外裳,雙手粗魯地覆住她僅僅包裹著肚兜的乳峰,毫不容情地援揉著,「我要的只是你這副身體而已!如果你不是這樣一個天生尤物,如果你不是——」他忽地低頭,牙尖無情地咬嚙她細嫩的頸部。
她極端痛楚,感受到他在自己耳畔重重吐選的氣息毫無溫度,只有完全的冰冷。
「我勸你不要太自以為是了,」他一面毫不容情地掐著她細緻的肌膚,一面陰冷地說道,「再怎樣花容月貌也有年華老去的一天,到時哪個男人會多看你一眼?」
月牙兒倏地倒抽一口氣,「別這樣,琛哥,」滾燙的淚水刺痛她眼眸,「求你……」
「求我什麼?求我佔有你嗎?」他猛然仰頭大笑,逸出一串冰涼笑聲,圈住她的眸光同樣冷淡,「就像從前我們每一次行房,你總會求我快點佔有你,別折磨你?」
「不是的,琛哥,」她用力咬唇,感覺那毫無感情的語音撕裂了她的心,「不是的,我求你別這樣說,別這樣……」
他不理會她祈求的淚水,低下頭,更加粗魯地援操她全身上下,雙唇更加無情地烙上她身上每一處,偶然射向她的眸光更加冰冷無情。
「別這樣做,琛哥,」她慌了,忽然害怕起他有如野獸般狂野的動作與那宛若盯著獵物的無情眼神,小手開始不安地想推開他,「別這樣……」
他冷笑一聲,忽地扣住她雙手,「要我別佔有你,是嗎?」
她驚顫,在他冰酷的眼神凝視下不敢說是,卻也不敢說不是。她一句話也吹不出口,只能有如驚弓之鳥般蟋縮身子。
她防衛的態度更加激怒了李琛,他忽地一聲怒吼,「我偏要這樣佔有你!」他彎下身,頎長的身軀威脅吞沒纖細的她,動作愈加狂暴粗魯起來,「偏要讓你懷孕,偏要讓你生了我們的孩子…,,
「不要、不要、不要……」面對失去理性的他,面對那雙宛若野獸般迸射出慾望紅光的眼眸,月牙兒喘不過氣,激烈地掙扎著,「不要!」她尖銳呼叫,彷彿陷入黑暗記憶,「別碰我,別碰我!」
「別動!」對她不停的掙扎他忽然失去耐心了,右手一揚,甩了她不輕不重,一個清脆的巴掌。
她忽地驚怔了,停止扭動,愣愣地瞧著他,失去焦點的黑眸好一會兒才重新抓住眼前俊逸的容顏。
在良久的全然空白后、一股極端的酸苦才開始逐漸泛濫她心海,波濤洶湧。
她並不痛,頰上所挨的巴掌其實一點也不重,只微微讓她臉頰一熱。
痛的是她的心,是她一顆早已被撕扯得零零落落的心。
痛的是她有片刻竟然將她最愛的男人誤認為一個最讓人厭惡的禽獸,拚命想掙扎逃離。
痛的是讓他今夜舉動如此粗魯的人竟是她。
「別再惹惱我。」她愣愣聽著李琛冰冷的話語,「否則我休了你。」
他要休了她。
月牙兒征怔地流下淚來,心臟強烈絞痛。
不是因為他竟然說出這樣的話,而是因為……是她讓他說出這樣的話。
她目光朦朧,瞧著面前俊逸非常的面孔,心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不安!放開我,請你放開我……」
「放心吧,只要你依了我,我不會負你的,一定娶你過門。」
「我不要,我並不想嫁給你。」她拚命搖頭,掙扎著想躲開男人充滿慾望的眼神,以及強要印上她細嫩肌膚、濕儒噁心的嘴唇。
「不要?不想?別傻了!」男人驀地停止動作,進出刺耳狂笑,「憑你這樣的身分,我願意娶你是你三生有幸,你哪有資格拒絕我?」
「我就是不想,你不能逼我……」
「怎麼,你看不上我?」男人語音冰冷,唇邊依然泛著邪邪笑意,「你是不是以為憑你的姿色有一天能攀龍附驥?我告訴你別傻了!就算將來真的有哪家公子哥兒要你,肯定也只是看上你美貌,過不了幾年你年老色衰,他一樣把你打人冷宮!」他頓了頓,忽地伸手抬起她顫抖的下頷,嘴角一牽,「不如跟我吧,我保證你這輩子衣食無憂,怎樣?」
「我不。」她別過頭,拒絕他半強迫的問話。
「該死!」男人惱怒了,鉗住她的雙手更加鎖緊,她幾乎喘不過氣,只得拚命掙扎,一面順手拿起案上物品砸向他。
「你敢打我?」男人躲開她丟向他的紙鎮,不敢置信地瞪著她,狂亂的情緒讓他衝動地抬起撥弄案邊炭爐的小火甜,抓過她頭髮,毫不容情地烙上她後頸
月牙兒一凜,強迫自己拉回忽然深陷過往的思緒。
她翻身下床,離開凌亂的床榻。
床被依舊溫暖,但那個數個時辰前以強硬手段佔有她的男人早負氣離去。留她一人怔怔躺在榻上,思緒糾結不清。
她拚命吸氣,一面推窗讓外頭涼爽的夜風鎮靜她凌亂的心緒,一面告訴自己別再想起那段曾經拚命想遺忘的往事。
但一隻手卻仍不由自主地緩緩撫向後頸。
那兒,依然殘留著十四歲那年一段可怕記憶的烙印。
要不是喬翎及時趕到,從那個不懷好意的男人手中救了她,她的貞潔說不定便毀了。
喬翎不僅救了她,還將那個身為喬府執事,卻膽大妄為的男人驅逐出府。
但,喬翎雖解救了她的貞潔,卻解救不了她被男人划傷的尊嚴。
他說的不錯,憑她這樣的身分地位是得不到幸福的,就算一時憑著過人美貌得到夫君寵愛,年老色衰后也只有憂傷終老一途。
若她是出身世家的千金,縱然年老了,失去相公寵愛,也還有做人家世撐腰,諒旁人不敢隨意欺陵。
只可惜她什麼也不是。
為什麼她這些日子來竟會忘了這一點呢?竟會放任自己沉醉在李琛深情的呵護里,認不清現實殘酷。
她憑什麼奢望他會永遠愛她疼她?
要不是她相貌出色,憑他高高在上的身分根本不可能多看她一眼。
她該醒了,該清醒了!
今晚李琛宣稱要休了她,雖然是因為她做了錯事,惹惱了他,才通使他口吐殘酷話語,但也讓她忽然覺醒。
雖然是她不對,雖然是她先對不起他,重重傷了他……
月牙兒忽地深深吸氣,緊閉微顫的眼帘。_
但,如果在她還保有花容月貌時,都能讓他說出那番絕情的話語,當她在華老去時豈不更——
一念及此,月牙兒倏地呼吸一顫,淚水不爭氣地滾落。
此刻,她確認了自己不可能永遠抓住李琛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