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芷陽從早晨開始就不停地看電話機,時間彷彿跟她作對似的,走得特別慢。她第N次拿起聽筒,確定它沒有壞。

下午兩點,電話終於響了,芷陽默數到三才接起來。

「喂?芷陽。」凌雲志的聲音清晰地傳來。

「是我。」

「對不起啊,我有點急事,所以下午不能——」

「沒關係,反正我也在忙。」芷陽左手握著鉛筆,在圖紙上劃出一條條又粗又重的痕迹。

「那麼你的東西收拾好了嗎!星期日搬怎麼樣?」

「恐怕不行,我接了一件新的case,準備在星期一的會上討論,東西要慢慢收拾,下周吧,下周找個時間。」

「也好。」他捨不得放下電話,又不知道要說什麼。

「你忙你的吧,我掛了。」芷陽先提議。

「芷陽,對不起啊。」第一次約會就失約,他們今後的路恐怕不會平坦。

「工作要緊,拜拜。」她迅速掛斷電話,怕自己哽咽的聲音泄了底。其實朋友失約也沒什麼要緊,但芷陽就是感覺委屈,像被他甩了似的。她用力搖頭,抹了抹乾澀的眼睛,打開電腦調出紅平小區的建築規劃,迫使自己全心投入工作。

凌雲志趕在四點鐘之前到達新新大世界門前,紀小潔已久候多時,揚起嫵媚的笑容,大方地坐進車裡,「總經理就是總經理,開起車來也比那些大款有派。」

「坐慣了名牌車,這輛賓士恐怕載不動紀小姐的千金之軀。」凌雲志口氣冷淡。

「呦,凌總這是抬舉我還是諷刺我啊?」紀小潔俏臉湊近凌雲志耳邊,側看他柔和又不失堅毅的輪廓,真是越看越順眼。

凌雲志突然發動引擎,害她的後腦結結實實地撞上椅背,嗔怨地瞪他一眼,她心中暗忖:「你越酷,我越有興趣。」

上了大直街,凌雲志才問:「去哪兒?」

「今晚你做東,你到哪兒我就陪你到哪兒。」她故意說得暖昧。

「我請你,當然你說。」

「那就『蒙特萊斯』吧。」

「怎麼不說到『新加坡大酒店』?」

「心疼你的錢嘛!」紀小潔縴手搭上他的肩。

凌雲志不著痕迹地避開,這頓飯,是相互的誘惑和較量,兩個人各懷鬼胎,只是不知道誰能征服誰。

紀小潔親密地挽著凌雲志的臂彎,小姐自然將他們領到情侶包廂。紀小潔暗自高興,凌雲志也不好反對。紀小潔又自作主張地點了情侶套誓。一雙媚眼不停地放電,紅唇微啟,貝齒咬著吸管,在開胃酒杯中吐泡泡。凌雲志蹙緊眉頭,拉長吸管,只將底端輕觸杯壁。

紀小潔將切好的牛排放到他盤中,「怎麼不吃也不喝?和我坐在一起真的令你這麼倒胃口。」

他輕扯嘴角,擠出微笑,何止倒胃口,簡直想落荒而逃。

她拿起紙巾,輕拭櫻唇,低胸禮服隨著這個動作晃動,從凌雲志的角度看來,正好滿目春光。他端起酒杯,定在眼前,阻隔視線。她嬌笑,聲音柔媚:「怎麼?怕看?」

他放下酒杯,沉聲道:「這是對女士的尊重。」

「影射我不自重啊。」她身體前傾,鼻尖對著他的鼻尖,他的眉頭攢成一條直線,鼻端吸進她的香水味,濃郁得令人窒息。

「怎麼不說話?」她的氣息吹到他臉上。這個男人有意思,臉不紅心不跳,不動聲色,明顯地拒絕她又不發怒,他真正引起她的征服欲了。

凌雲志細品杯中酒,星眸澄澈地看她近在咫尺的睫毛。紀小潔是個地道的北方美女,高挑的個頭,凹凸有致的身材,大方又不失細緻的五官,比櫥窗內的模特有過之而無不及。她性情前衛開放,這對於在國外待了多年的他來說並不算什麼,只可惜美色的背後還有一隻黑手,她不過是紀青山的棋子,只是這顆棋子更貼心,分享的利益更多而已。

紀小潔眨眨對望得有些酸澀的眼睛,嬌笑道:「我們跳舞吧。」

她拈花指打了個響,服務小姐便進來放CD,昏暗的包廂瞬時充滿輕柔浪漫的音樂。凌雲志很有風度地曲身邀舞,兩人在室內空間緩緩舞動。他大手扶著紀小潔柔若無骨的纖腰,她穿的是蘇絲禮服,觸感柔軟滑膩,透著體溫,誘惑無窮。凌雲志突然想起他與芷陽第一次跳舞的情形,那時她小巧輕盈,隨著節奏翩然而舞,一點沒有新手的生澀;上次在噴泉旁共舞,她的舞技進步不少,氣氛卻有點彆扭;下一次,一定要讓她溫柔浪漫地與他共舞。他不由露出微笑。

「想什麼這麼好笑?」紀小潔的聲音突然插進來,凌雲志這才驚覺兩個人幾乎貼在一起,她整個上半身掛在他身上,搭在他肩頭的手改摟他的脖子,媚眼在他鼻尖前方忽閃忽閃。

他斂去微笑,眉頭開始打結,手掌稍用力,拉開一小段距離。紀小潔不依地輕哼一聲,又靠過來貼上他,還故意扭來扭去。凌雲志苦笑不已,這算什麼?挑逗嗎?她以為男人都是沒有理性只有感性的動物嗎?他不再做徒勞的動作,只是偏過頭,盯著CD屏幕上的畫面,一群泳裝少女正在展示她們不怎麼樣的身材。紀小潔將頭輕靠在他肩上,在他頸邊吐氣,心中竊笑。她不信他能挨多久,這種人既然沒有拒絕邀請她吃飯,就不會拒絕邀請她上床,她想知道年輕有為、道貌岸然的凌雲志與大佐那糟老頭有何不同。

音樂聲更加旖旎輕柔了,室內的空氣有點燥熱,紀小潔抬首,迷濛的雙眼挑逗著他,輕啟朱唇,吐氣如蘭,狐媚的聲音輕喃:「吻我。」

凌雲志星眸悚然瞪大,老天爺,這位大小姐未免對自己的魅力太有信心了吧。見他沒反應,紀小潔進一步採取主動,踮起腳尖湊上前,凌雲志反射地後退,害她一個重心不穩,踉蹌地撞進他懷裡,櫻唇錯過目標,印在他脖子和襯衫領口上。

凌雲志不客氣地推開她,「對不起,我去洗手間。」大踏步走出包廂,留下紀小潔站在原地頓足。

將擦拭過的紙巾丟進紙簍,凌雲志厭惡地盯著襯衫上殘留的一片淡紅。這個紀小潔,得寸進尺,要不是需要利用她牽制日本人,打開紀青山的缺口,他絕不會縱容她這般猖狂。輕嘆一聲將領帶整理好,穿衣鏡中突然映出一張嘲弄的臉。

凌雲志迅速回頭,脫口叫出:「鍾岩。」

鍾岩抱肩倚在洗手間的門上,輕哼一聲,「你走到哪裡都有女人緣。」

凌雲志剛剛的熱切被澆熄了,淡淡地反問:「公幹?」

「是,沒想到在這裡碰到你。」鍾岩走過來,低頭洗手。

「我也沒想到。」凌雲志也擰開水籠頭,兩個男人在穿衣鏡中相互打量。時間令彼此顯得更加成熟和內斂,昔日談笑風聲、嬉笑打鬧的兄弟,今日見面卻箭拔弩張。

凌雲志沉思良久,開口道:「過得還好吧?」

「比你差多了。」鍾岩側過身正視他,「聽說你一直平步青雲。」

「誇大了。」他沉吟,終於又問:「欽蘭還好吧?」

「你該比我清楚。」鍾岩口氣不善。

「我不清楚,我們已經很久沒聯絡了。」

「何必在我面前裝呢?我們已經分手了,我不會阻礙你們的。還是你這個花花公子又喜新厭舊,勾搭上別的女人了?」

「分手?」凌雲志驚道,「怎麼會這樣!鍾岩,我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我雖然關心欽蘭,但那只是朋友之間的關心,不是愛情。你們究竟為什麼要分手?」

「你關心她,那就自己去問她啊!她正脆弱空虛,需要安慰,你去剛好可以填補一顆孤獨的心。」

鍾岩轉身欲走,又停下腳步,「欽蘭親口告訴我,她看不起我,只可惜她看得起的人卻分不出一分柔情來安慰她。」

「鍾岩,鍾岩……」凌雲志叫他也不回頭。

看著凌雲志一臉陰沉,紀小潔識相地不再多言,乖乖地任他送回家。

凌雲志吐出一串煙圈,單手握方向盤,漫無目的地在街頭遊盪。想過會遇到鍾岩,卻沒料到他比一年前更固執。

當初畢業時,他一心只想到國外發展,對於鍾岩和欽蘭能分在一起,心裡頗為羨慕,後來聽說兩人在談戀愛,高興之餘又未免有點遺憾。在學校時,他與欽蘭互有好感,大家起鬨得多了,自然有些異樣,只是誰也沒有點破。芷陽的出現曾使他有過迷惑,只是他沒有讓任何人看出來。選部長的時候,他既希望她能上,充分展現她的實力,又希望她不上,學習忍耐和內斂,猶豫之間便導致了那樣的結局。事後,他居然不敢道歉,他怕再去找她,有些控制不了的事情就會發生了,雖然與欽蘭沒有什麼約定,但想到芷陽,他心裡就會湧現對欽蘭的愧疚感。

時間沖淡了對兩個女孩模糊的情感,與芷陽斷了聯繫,與欽蘭也可以泰然處之,經常與她和鍾岩兩人通電話。兩年以後,欽蘭和鍾岩之間出了矛盾,經常吵架,每次欽蘭都向他傾述,他總是盡心儘力地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一年前,他到s市公出,順便去看兩人。適逢鍾岩出差,他和欽蘭談過,才知道兩人的關係越來越壞。鍾岩脾氣硬,對人體貼卻不會表達,而且有嚴重的大男子主義觀念;欽蘭學不會溫柔,凡事都不低頭,最重要的是鍾岩的事業不如欽蘭發展的好,成為他們之間的癥結。他來之前,兩人剛剛吵過。

凌雲志到來,欽蘭非常高興,特別抽出時間陪他到海邊遊玩,回來已經快午夜了。路上居然遇到鍾岩,喝得醉醺醺的,還摟著一個街頭女郎。

欽蘭衝到他面前大喊:「鍾岩。」

鍾岩打了個酒嗝,微眯著眼看她,傻笑,「嘿,回來了,玩得可好?」

欽蘭顫抖地指著那女郎,「這是怎麼回事?你怎麼可以和這種女人混在一起?」

「嘿嘿,只許你會舊情人,就不許我找女人?」他搖搖晃晃地走向凌雲志,抓住他肩膀道:「好兄弟,幾年不見,你的魅力有增無減。」

「鍾岩,你醉了。」凌雲志扶穩他,掏了張鈔票給那女郎,「你可以走了。」女郎得了錢,便喜滋滋地走了。

鍾岩又笑道:「你很在行啊。」

欽蘭氣得渾身發抖,凌雲志安撫她,「你先上車,我和他談訣。」

未等欽蘭應答,鍾岩便揮開凌雲志,嚷嚷:「你們去,你們去,我不打擾你們談情說愛,我很識相。」說罷就搖晃著要離開。

欽蘭喝住他:「鍾岩,話說清楚再走,什麼談情說愛?什麼舊情人?」

「我不說,我不說,」他指著凌雲志,「我要給我的好兄弟留點面子。」

「鍾岩,你誤會了。」凌雲志想解釋。

「我沒誤會,」他轉到欽蘭面前,「你不是整天拿我跟他比,心裡口裡都是他,如今他人來了,我成全你們,我退出。」他又朝凌雲志喊,「我把她讓給你,你給我好好珍惜她。」

「鍾岩,」欽蘭放軟語氣,知道他又鑽牛角尖了,「你不要不講道理,總要先聽我們解釋。」

「是,我是不講道理,我從來就不講道理。他不在時,我就已經沒有人家事業有成,溫柔體貼;現在人家來了,我更一無是處了。哈哈!哈哈!」他突然狂笑,喃喃自語:「鍾岩啊鍾岩,你做人真夠失敗,一個是女朋友,一個是鐵哥們,你算什麼?你算什麼?哈,哈哈,哈哈哈……」

他邊笑邊踉踉蹌蹌地跑走。

「鍾岩。」欽蘭喊。

凌雲志拉住她,「你現在說什麼他也不會聽的,等明天他清醒了,再好好和他談吧。」

霓虹燈閃爍的夜空中,飄蕩著鍾岩鬼哭狼嚎般的歌聲:「你和他之間,是否已經有了真感情,別隱瞞,對我說,別怕我傷心……」

欽蘭失神地望著鍾岩頹喪的背影,兩行清淚緩緩滑落。凌雲志默然,命運安排兩個人的結合,也安排兩個人的矛盾,他們真的合適嗎?

第二天開始,鍾岩刻意躲避兩人,躲得欽蘭也急了,索性不再找他。凌雲志找不著這個,勸不動那個,左右為難。

事有湊巧,那天他談完公事和秘書一起走出酒店,在門口碰到鍾岩。鍾岩二話不說,紅著眼衝上來就給他一拳,口中直罵:「你這個風流鬼,才沒幾天就開始打野食,你對得起欽蘭嗎?」

「鍾岩,」凌雲志一邊躲著他的攻擊,一邊喊:「你住手。」

「住手?你還有臉讓我住手?我今天要好好教訓你。」鍾岩比凌雲志矮不到兩公分,體格卻比他結實得多,而且狠心下得重手,凌雲志躲不及,結結實實地挨了幾拳。打得急了,凌雲志火氣也上來,這鐘岩年紀越大越不講理,今天不打醒他,欽蘭以後不知還要受多少委屈。兩個人就在酒店門前大打出手,嚇得秘書尖聲喊人,直到酒店的保安出來才拉開兩人。

鍾岩狠狠瞪著凌雲志和她的秘書,「我本以為你和欽蘭兩情相悅,才把她讓給你,沒想到你是個花花公子,雖然我不夠好,但也容不得你委屈她。」

凌雲志暗中叫苦,什麼時候他成了花花公子了?「鍾岩,」他試著平心靜氣地跟他解釋,「你誤會我們了。」

「我誤會?」鍾岩冷哼,「也許你對欽蘭無情,但她絕對對你有意。她每次都拿你和我對比,你多優秀,事業有成,為人又好,對女孩子夠溫柔體貼。每次吵架,都是我低頭道歉。這次我下了火車就巴巴地買了玫瑰花來跟她道歉,結果呢?」他手指著凌雲志,「我看到他和你有說有笑地從家裡走出來,共游誨灘。你問問她,什麼時候在我面前笑得那麼燦爛過,什麼時候請假陪過我?」

凌雲志嘆氣,「我們把欽蘭找出來,這些話你應該親口對她說,聽她怎麼講,而不該由你主觀臆測,就定了她的罪。」

「我何必自取其辱?今天我要你一句保證,保證你會全心全意對待欽蘭。」

「你錯了,這句話應該我對你說。我乘明天早晨的飛機離開S市,從今以後,除非有必要,我不會再出現在你們兩個人的生活中。」他走到鍾岩對面,鄭重地道:「別再鑽牛角尖了,我希望你們下次聯繫我,是通知我參加你們的婚禮。」

那時他以為,沒有了他的介入,他們兩人就可以盡釋前嫌,相親相愛,不想最後仍然走上分手的結局。鍾岩仍然視他為情敵。欽蘭為什麼要說看不起鍾岩的話?也許,該和欽蘭談談了,分手絕不會是單方面的原因。好久沒見,她是否還像以前那樣光華四射、耀眼迷人呢?

他捻熄煙頭,驀然發覺車居然停在芷陽公寓的樓下。她的窗子還開著,窗帘上映出一個窈窕的身影,來回穿梭忙碌,一會兒又蹲下身去,好像在搬什麼。

忙了整晚,芷陽在窗邊停下,揩把汗喝口水,捶捶腰背,掀開窗帘讓夜風吹散滿室的悶熱,吹拂燥熱的面頰。她揉著小臂的肌肉,深深地呼吸夜晚的清涼。都市的夜空都是灰暗的,星光和月亮穿透污濁的空氣,散落無力的暈黃。這一帶的住宅區看不到霓虹,路燈僅余幾盞,偶爾路過的車燈吝嗇地給予這昏暗一瞬光芒。再過幾天就要離開這住了四年的蝸居了,迴轉身細細打量,窄小的空間被床底下和吊鋪上的東西堆滿,地方雖然簡陋,但畢竟住了四年,說離開還真有點捨不得。想想即將搬入的新房子與這些老舊的傢俱是多麼不協調,她怕會不適應那天外飛來的奢侈。

這就是人!沒有的時候拚命想要,得到的時候又不知如何是好。她苦笑著摘掉發卡,攏了攏滿頭青絲,都是汗酸味和灰塵,明天再洗吧。她打了個呵欠,轉身關窗戶,動作霍然停住。樓下,昏黃的街燈和昏黃的月光交織,凌雲志倚著車門,肩上搭著西裝,仰望著她。他頎長的身軀在地上拽出一道長長的影子,與車影一起融在夜色之中。

她傻傻地與他四目相對,胸中湧上一股莫名的感動,今天下午的失落霎時被填滿了。多少個夜晚,她曾夢想有一位白馬王子,開著凱迪拉克,捧著九十九朵玫瑰,默默地守候在她窗前。而今,少女的夢與他的影像重合,雖然沒有凱迪拉克,雖然沒有玫瑰花,但是有他……

哦!芷陽輕嘆,又在做夢了,你已經是二十七歲的女人了,早過了少女懷春的時代。她平復了波濤澎湃的情緒,朝他揮了揮手,跑下樓去。

凌雲志靜靜地等待著,他不由自主地來到這兒,不由自主地下車,不由自主地看她映在窗帘上的身影,不由自主地等待她的出現。她從門洞中走出來,穿著襯衫和牛仔褲,輕盈得如夜幕中的精靈。

她緩緩走近他,輕聲問:」你怎麼來了?為什麼不上去?」

凌雲志微笑著搖頭,聲音低沉:「我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麼會來,車開著開著,就到這裡了。」

她一陣悸動,這表示什麼?他在暗示什麼?昏黃的光線將她的輪廓籠罩得更加柔和,那溫柔中透著輕靈的氣質令他眩暈,披散的秀髮有些微亂。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做了他很久以前就想做的事情,輕輕地理順她鬢邊的亂髮。如果有勇氣,他應該將她緊緊地擁在懷裡,多年以來,從相遇、相識、相處、分開到再相遇,他終於確定了自己的情感歸依,他在精心地小心翼翼地經營這分感情,不敢輕舉妄動。他知道,雖然她變了許多,但內在依然敏銳,依然倔強,他怕抓不住這個易感的女孩。他內心並不如外表那樣自信,同樣害怕被拒絕。

芷陽被這親昵的舉動震懾,霎時陷人迷離的氣氛中,他溫和深邃的眼神致命地吸引著她,使她幾乎卷進他柔情的漩渦。她逃避又羞怯地垂下視線,突然發現他領口上那一片玫瑰紅,嗅覺隨即敏感地察覺到一股熟悉的香水味,是紀小潔慣用的POISON。

他發覺她的神色猛然一凜,秀髮隨著她的後退從指縫間滑落,順著視線,他看到「罪證」。

Mygod!凌雲志欲哭無淚,世上再也找不出比他更笨的人,居然帶著另一個女人的口紅印去找自己心愛的女人。

「芷陽,」他緊張地輕喚。

她冷冷淡淡地回他,「什麼事?」

「呃——」該如何解釋?說他請紀小潔吃飯,可怎麼把口紅吃到衣領上了?

「很晚了,如果沒事,我要回去睡了。」芷陽只想快快離開,她的目光總不由自主地溜上那片紅漬,越看越刺眼。

「芷陽,」他情急地拉住她的手,無奈地哀嘆:「是紀小潔,我今天晚上請她吃飯,她有一些——」他斟酌片刻,「不太禮貌的舉動,我躲不及,所以……唉!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他冷靜沉著的大腦亂成一團。

芷陽牽起一抹嘲棄的笑,靜靜地抽回自己的手道:「凌總,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芷陽,」他攔住她,「你要相信我,我這麼做有我的原因。」

「不用說這些了,你總有你的理由,我相不相信都無所謂。凌總,我看你該回去休息了,不要站在這兒凈說一些無聊的話。」芷陽繞過他,奔向樓梯。

七年前的情景又重演,她仍然不給他解釋的機會,當然也無法理解他的心情。當年是因一時猶豫,今天是因韋吉康的囑託,無論因為什麼,他都不願意傷害到芷陽。友誼也好,愛情也罷,他都萬分珍惜,小心呵護。可是,他不能因為她而不去做他該做的事。他抽出一支煙,感到從未有過的疲憊和無助。

芷陽背抵著門,感受自己劇烈的心跳和急促的呼吸,她幾乎是一路跑上來的,那強烈的醋意驚得她發慌。原來今天他失約就是因為紀小潔。她嫉妒,嫉妒紀小潔的大膽,嫉妒她的妖媚,嫉妒她為了達到目的不惜一切手段的勇氣。她也知道為了聯合大廈的事情凌雲志有求於紀小潔,欠她的這分人情他一定得還。但她還是不免痛恨凌雲志的圓滑,痛恨他的忍耐,痛恨他姑息養奸,甚至不惜違背自己的心意做事。社會歷練雖然磨平了她的稜角,但還不至於像他那樣虛偽,沒骨氣。而他這種人恰巧就成為社會的寵兒,深得上司賞識。她不得不承認,他有時相當有魄力,堅決起來冷酷無情。好矛盾,他整個人好矛盾,她對他的感情也好矛盾。如果不是因為在乎,她也不會衝動地跑掉,她有好多年沒有這樣任性了。正因為對象是他,所以她才放縱自己任性。

她悄悄挪到窗口,掀起窗帘的一角,他仍然站在街燈下吞雲吐霧,身影寂靜蕭索,湧上一層深沉的落寞。他的孤寂在她心底掀起強烈的內疚,彷彿她帶給他無盡的煩惱和憂鬱。她一咬牙,拉滅燈,爬上床用枕頭蒙住頭,腦誨中反反覆復都是他的孤寂、他的落寞、他的無奈、他的憂鬱……她煩躁地起身,討厭的他仍在,一支煙接著一支煙,月亮都已躲進雲中酣眠,星星也睏倦地眨著眼睛,只有他,仍固執地徘徊在街燈下,與一明一暗的星火為伴。

七年前,她錯過一次,因為衝動和任性,因為愛戀的脆弱;七年後,她不想因為同樣的原因再錯一次。緩緩推開家門,腳步猶猶豫豫,當她的身影終於出現在他視線中時,她看到他眼中的驚喜和釋然。

他急忙踩熄煙蒂,帶著感動迎上她,壓抑著心中的顫抖問:「你不生氣了?」

她嘴硬地辯駁:「我本來就沒生氣呀。」

他帶著寵溺的笑容輕輕執起她的手,「我答應你,今後盡量少和紀小潔接觸。」

「不關我的事。」芷陽抿緊嘴,欲抽回手,被他握得死緊。

他雙眸晶瑩含笑地望著她,「那你下來做什麼?」

「我賞月不行嗎?」她隨便找了個借口。

他裝模作樣地望向天空,大聲道:「是啊,是啊,好漂亮的烏雲遮月,我來陪你一起欣賞吧。」

「你!」芷陽瞪他,薄嗔帶怒,如怨如訴。

他扶正她的視線,聲音低低柔柔,「芷陽,很多話我不說,怕會弄巧成拙,但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她也正視他,「我的感覺不是很靈,也不是很准,無法做到與你心意相通。連你是不是……我也無法確定。」她無法將「喜歡我」這三個字說出口。

「芷陽,」他深情地喚她,「無論我做什麼,都不願意傷害你,因為,我喜歡你。」

他的表白說突然也不突然,但足以令芷陽驚喜錯愕。他長臂一伸將她擁在懷中,靠近她耳邊輕聲道:「我的凌雲壯志甘心拜倒於一株小小的芷幽草下。」他的懷抱溫暖寬闊,一嘗七年前未竟的夙願。她柔順地依在他懷裡,感謝上蒼賜與的緣分,並不是每個人都能幸運地與初戀情人再續前緣。這分緣,要用心去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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芷幽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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