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緊緊握著金蘆笙,桐普晴不安的神情未褪地叨念著。「那療程還要繼續嗎?萬一、萬一……紫茵姐姐再吐血怎麼辦?」

見她緊張的模樣,意湛風心裡的愛憐油然而生。「你不用擔心,這一部分我會再同紫茵的大夫酌量。」

「那紫茵姐姐會醒來吧!要不要我留在這裡看顧她?」桐普晴生怕一個閃神,聶紫茵就會在她面前香消玉殞。

「這些事綠吟兒會做,她都已經在門外候著了。」

「可是……」

見她的語氣猶豫,眼神管不住地落在榻上的人兒身上,意湛風捧著她的小臉,柔柔扳向自己。「桐桐,看著我。」

澈眸圓睜、紅唇微嘟,她有些責怪地吶吶反問:「看你做什麼?」

意湛風怔了怔,難以克制地笑開,這幾日相處下來,他卻還是無法習慣她坦率、不迂迴的說話方式。「你太緊張了,讓紫茵休息,我們先回綠竹苑。」定定地看著她,意湛風近乎命令地開口。「我保證她沒事。」

若不強迫桐普晴離開,怕她是會賴在聶紫茵榻邊胡思亂想一整天。

在意湛風的保證下,桐普晴遲疑了好半刻,情緒才稍稍鬆懈,又拽著他的手不肯放。

「總是這樣傻不隆咚的。」感覺她略冷的小手硬擠進他手中,他忍不住輕斥著。

「我就是忍不住擔心嘛!」桐普晴仰著小臉,朝他皺了皺鼻、扮了個鬼臉后,又補了一句。「你不也一樣。」

注視著那張一掃陰霾的俏麗容顏,意湛風的胸中泛著莫名溫暖回道:「是、是,咱們半斤八兩,這總成了吧!」

腳步方踏出,桐普晴卻突地壓低嗓音問:「奇怪,怎麼不見那個周師哥?」

按理說,依他著急聶紫茵的態度,早該在聶紫茵吐血的那一瞬間,他就該破門而入。現下,他卻平靜得讓人感到古怪。

意湛風地淡挑俊眉,神情平靜地答道:「他既然想護衛他的小師妹,我就讓他在門口守著。」

桐普晴推開門,一瞧見杵在廂房門口被定住的人影,忍不住噗哧笑出聲。

只見周至遠橫眉豎目、豐唇半張,落在身側的一雙手微拱聳高,握緊的鐵拳似有要衝入屋內扁人的模樣,光瞧那凌人氣勢,便讓人不容小覷。

「你點了他的穴?」若非如此,她才不信依那個周師哥的暴躁性子,怎麼會乖乖任意湛風擺布哩!

意湛風聳了聳肩,笑得高深莫測。

桐普晴笑容可人的反問:「穴道解開后,他會氣得殺到綠竹苑嗎?」

「若他真的關心紫茵,就可以體會我的用心良苦。」他微微扯唇,壓根不在意周至遠心底的想法,對他而言,眼前該關心的是如何治好聶紫茵!

暖陽之下,竹林間陰鬱的氣息褪去,微風輕輕拂過綠竹林,發出婆娑的聲響。落在桌案上的雙手撐著下顎,桐普晴怔怔地瞅著眼前神情專註的男子,心裡有說不出的崇拜與滿心的驕傲。

這幾日,意湛風邊修改著工尺譜上的音律,邊要她在一旁以金蘆笙試音,兩人幾乎形影不離,雖偶有吵嘴,感情卻益發甜蜜。

當然,甜蜜的定義乃是桐普晴個人的認定。

感受到她目不轉睛的注視,意湛風修改了幾個音律后,語調持平地開口。「桐桐,你這樣瞧著我,貼我這麼近,我沒法專心修音律。」

自從與大夫酌量過聶紫茵的情況后,他著手調減了幾個強力音節,準備屆時與大夫調整過的藥方雙管齊下,以期達到最好的效果。

「會嗎?我瞧你手上的筆從方才到現在都還沒停過。」俏皮地眨了眨水眸,兩朵笑窩定在努起的粉唇邊,她厚著臉皮否認。

這此一日子以來,意湛風依然冷漠難以親近,但至少不似以往的沒有情緒。

她可以感覺出他細微幾不見痕迹的轉變,也享受著他的轉變。

誰讓她的阿哥是如此卓爾不凡、俊逸瀟洒、才華洋溢,教她管不住內心的「傾慕」,恨不得時時刻刻黏在他身旁,寸步不離。

「別鬧了,可以試音了。」沒好氣地推開她近在咫尺的笑臉,嗓音持平,讓人聽不出半點情緒波動。

桐普晴對他與日俱增的情感,他也不是沒有感覺,只是不知該如何回應她。

幾次下來,他選擇以自己的方式來接受她釋放出的熱情。

「哼!真無情。」揉了揉被戳痛的額,她嘟起唇,語氣中有著濃濃的指控。

每每瞧著她這神情,意湛風便忍不住直想笑。

桐普晴委屈的模樣,像他辜負了她滿滿情意,硬要讓他愧疚地想博取他的憐惜。

「不試音我就甩掉你這個小牛皮糖。」他似笑非笑地擰著她嬌俏的鼻,無情地識破她的意圖,壞心地不順她的意,偏想看她生氣時嘟著嘴的可愛模樣。

果然,桐普握著小拳,氣呼呼地在原地蹬跳幾下,抗議道:「你!臭阿哥!」

意湛風低斂著眉再確定一次音名,他不為所動地喃道:「你再不練,我就真的不給你半點機會。」

知道桐普晴將月下那個失控的啄吻視為定情之吻,扣著這點想讓他成為她的情人阿哥,因此在她特別無賴時,意湛風會故意用這點來威脅她。

「你耍賴當負心郎,小心月神會割你耳朵,進苗寨被下蠱整得慘兮兮……」

她嘴上叨叨絮絮嘟囔著,雙眸卻還是乖乖地看著工尺譜上修改的音名,聽話地開始吹起金蘆笙。

見她乖乖合作,意湛風鬆了口氣,立刻專註地閉上眼,感受一再修正的音名。

片刻后,他終是滿意點頭。

「修改到這個程度應該差不多了,你要儘快把旋律記住,知道嗎?」

「哇!意大哥最棒了!」忘了方才還在數落他的不是,桐普晴擱下金蘆笙,不改本性,拉著他的大手又想同他跳舞。

任她孩子氣地拉著自己,意湛風薄唇上的笑弧已不自覺展開。在他們之間早就沒有所謂的「男女授受不親」,而他也習慣了她的親近。

他不得不承認,強行進駐他心裡的桐普晴,已經成功擄獲他的所有心思,迫得他由剛開始的漠然到現在的習慣。

雖然這粗枝大葉的俏姑娘仍未察覺,但他知道自己對她的感覺,其實已大大的不同……

意湛風一確定譜曲,原本對聶紫茵中斷的音療拆成十回,又持續進行著。

幾個月下來,果然成效顯著,聶紫茵的人精神了,臉色也紅潤了許多。

可憐的是桐普晴尚不能習慣聶紫茵每每嘔血的模樣,每進行一回療程,她便無法睡得安穩。

這一夜,綠竹苑靜得有幾分詭異,風停了、蟲鳴安靜了,不知由何處傳來的狗吠聲此起彼落、不絕於耳,教人聽了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

半睡半醒之間,桐普晴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注視,一睜開眼便發現桐老爹不知在何時,默不作聲地杵在榻邊瞅著她。

桐普晴看著久違的父親,掩不住心中的喜悅,嚷道:「阿爹,你怎麼來了?」

「桐桐,不要回來。」桐老爹雙眸空洞地瞅著女兒,木然地反覆道:「桐桐,不要回來……」

「阿爹,你到底怎麼了?」眸光落在父親異常蒼白的臉上,桐普晴蹙起眉,思緒有些驚慌。

似沒聽到女兒擔憂的語氣,桐老爹木然的眼底覆上淡淡的哀愁。「你在阿風身邊,我們都很高興……不要回來!」

「阿爹,你在說什麼呀!」

桐老爹的聲音飄渺,伴隨著不知由哪兒拂入的寒風,一下子就吹散了桐老爹的話。桐普晴心一慌,聲音顫抖地嚷道:「阿爹,我沒聽懂你的話。」

父親詭異的行徑加深桐普晴心底的疑惑,她慌忙下榻,打算走向他的同時,父親的身影卻霍地往後退出綠竹苑。「阿爹,你要上哪去?」

父親哀傷的眼神,以及四周莫名的冷意讓桐普晴不自覺打了個冷顫。

「阿爹、阿爹……你要上哪去?」她加快腳步,卻怎麼也追不上父親,待一陣白煙莫名漫起,桐老爹的身形已消失在綠竹苑外。

「留在寫意山莊,不要回家、不要回家……」桐老爹的聲音回蕩在冷風中,漸漸地飄散開來。

「阿爹!別走、別走!」說不出的感傷支配著她的情緒,她嚷著、喊著、哭著、掙扎著,拚命跑著,卻阻止不了父親漸行漸遠的身形。

直到淚水染濕衣襟,她才幽幽轉醒,發現自己是在做夢。

「是夢嗎?」坐在床榻上,桐普晴思緒紊亂地自言自語。「難道是寨里出事了嗎?」

莫名的無助一涌而上,她蜷縮著身子,心陡然亂了調。

這一夜,她內心忐忑、了無睡意,只能睜眼直至天明。

「怎麼了,昨夜沒睡好嗎?」意湛風一踏入綠竹苑,眼底一落入她眼下明顯的淡淡黑暈時,憐惜的心緒油然而生。

她向來帶笑的小臉沒了笑容,連語調也揉著悶啞。「意大哥,我想回努拉苗寨。」

父親的身影太真實,真實得讓她不得不懷疑那場夢是個預兆。

錯愕地看著桐普晴堅定的態度,意湛風深深睨著她。「你知道現在是紫茵最重要的時刻。」

「我知道、我知道。」她可愛的臉龐有著迷茫與慌亂。「只是我心裡有不好的預感,好似、奸似寨里發生了很不好的事……」

恐懼像是只巨大的魔爪,牢牢地抓住她的胸口,讓她幾乎沒有辦法呼吸,她根本無法忘懷昨夜瞻戰心驚的感受。

「你自己也說是你的感覺、你的想像,感覺和想像都不足為憑,不是嗎?」無可奈何地將她拉進懷裡,意湛風以為這只是她的推托之詞。

桐普晴怔然地看著意湛風冷漠的態度,強壓下心底的不安,用盡全身氣力開口道:「不!這不是一般的感覺和想像,我一定要回努拉苗寨一趟!」

「等替紫茵做完最後兩個療程,我再陪你回去。」他語氣沉靜地開口,絲毫不被桐普晴惡劣的語氣所影響。

最後這兩個療程對聶紫茵太重要,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放棄。

他的決定,讓桐普晴心口漫過一股莫名的酸意。

「紫茵姐姐的狀況已有改善,我很快就會回來。」

「如果你真的擔心,我會派人替你走這一趟。」這是他的極限與最後讓步。

他不明白桐普晴為何如此堅持、如此不安,更不明白她為什麼會在這麼重要的時刻提出回努拉苗寨的打算。

陡地,桐普晴拚命搖頭,一張小臉褪成死白地道:「我一定要回去!」

她不親自回努拉苗寨,絕不會安心!

「你忘了答應過我什麼?」冷峻的薄唇抿成一線,意湛風的神情看來有幾分厲色。「一旦錯過這兩個療程就得再重來,你知道嗎?」

即便心中有千百個不願意,他卻沒半點立場阻止桐普晴的決定。

他的話在耳邊嗡嗡作響,桐普晴嬌小的身纖軀瑟縮了一下,心湖泛開無法忽視的嫉妒與酸楚。

她顫著唇,啞聲輕問:「說到底,在你心裡,紫茵姐姐還是比較重要。」

瞥了她一眼,意湛風心底掠過難以言喻的複雜情緒。「為什麼你總是這麼任性?」他是喜歡聶紫茵,但僅只是兄妹之情,難道這些日子以來她都沒感覺嗎?

莫名的懊惱讓他俊雅的眉擰皺成峰,胸間氣血奔騰,他被桐普晴的認定氣得幾要嘔出一口血,卻一點也不想為自己辯駁。

她勉強抬起眼睫,說不出的沮喪與酸楚瞬間淹沒了她所有的理智。「我的家在努拉苗寨,沒人可以阻止我回去,如果你真不允,我也無話可說。」

眼底儘是她淚眼盈盈的可憐模樣,意湛風眼神陰鬱,神情顯得有些狼狽地撇過頭,粗聲道:「你要走便走吧!」事情演變至此,他竟然無法硬著心腸對她說不。

桐普晴深深瞅著他刻意轉身迴避她的背影,心痛得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真的無法明白,她是這麼、這麼喜愛他,為什麼意湛風卻不能在他心中撥出一點位置給她?為什麼不能把他給聶紫茵的喜愛分一點點給她……

深吸了一口氣,她眸底蒙上一層深深的惆悵,再一次允諾。「我一定會在時間內趕回來的。」

「隨你。」吐出一句言不由衷的話,他頭一甩,抑制滿腔怒火的步出綠竹苑。

見他丟下話掉頭便走,桐普晴鼻間發酸,眼眶已經管不住泛起熱意。既然意湛風連問都不問她為何會如此擔憂,她又何必在乎他的想法?

哼!這個阿哥她不要了!

看著竹苑中陽光篩落了一地竹影,她又氣又惱地進寢房收拾著包袱。

待惆悵的簫音綿綿不盡傳來的同時,她再也隱忍不住地隨著樂音,委屈地哭得肝腸寸斷。

惡夢成真!

待桐普晴回到努拉苗寨,看著人事全非的蒼涼景色,震懾得幾不能呼吸。

天,是冷寂的灰,被綠林環繞的斷垣殘壁,揉著股悲涼的氣息。

沒有族人的歌聲、沒有蘆笙樂聲、沒有高歌互答的歡聲笑語……一切的一切,靜謐、陌生得讓她以為身處在夢裡。

然而,不管她反覆吐納幾回,眼前的斷垣殘壁依舊。

她神色茫然、眼神空洞地站在被祝融肆虐過、呈現焦黑痕迹的吊腳樓,思緒依舊紊亂。

明知道依眼前頹圮已久的狀況看來,並不可能會有人跡,但她的腳步仍是管不住地匆匆走過頹圮的殘破之中。

「阿爹、阿娘,您們在哪裡?」桐普晴壓抑下內心的忐忑不安,揚聲喊著。

「千月、蝶兒,大哥……阿爹、阿爹……」

她的腳步走遍她所熟悉的每一寸土地,她的嗓音因為過度呼喊而喑啞。

為什麼?她這一走,竟然失去了整個努拉苗寨?為什麼阿爹會在夢中要她不要回來?太多、太多她所無法探究的原因,讓她的思緒更加紊亂不堪。

當天黑了,她沉重地回到自家的吊腳樓,倚靠著那未被火燒完全的柱子,鼻間依舊可以聞到那股焦味。

「阿爹……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她若有所思的撫著雕琢著山丘、太陽、月亮花紋的美麗柱子,卻霍地怔住。

在那被薰黑的美麗花紋之下,似刻有一排紅褐色的字。

她勉強振作起精神,揚袖擦掉上頭的炭灰,一排像是極吃力刻下的字隨即落入眼底——

桐桐,你是祖先們賜予意、桐兩家的福分,不要回來……幸好你不在……

頓時,她嬌俏的臉因為眼前這句話,驟褪為蒼白。「難道面臨浩劫的努拉苗寨,沒有人幸免於難……」

她如受重擊地跪坐在地,忍不住蜷縮著身子撕心裂肺的哭喊起來。「為什麼丟下我一個人……為什麼?」

命運將她推向意湛風,讓他們因為意、桐兩家的恩怨相遇……但,意湛風愛的不是她呀!

一個人獨活在世上,又有何意義?

待她哭到聲嘶力竭,恍神地走到蘆松溪想自我了斷時,卻遇到了虛弱、僅存一息的好姐妹雪蝶兒。

原以為被命運無情捉弄的她,再一次與雪蝶兒緊緊相擁在一起。

為了照顧被蒼海二鬼所傷的雪蝶兒,以及查明努拉苗寨慘遭滅寨的原因,桐普晴根本無心留意歸期。

離開努拉苗寨前,她與雪蝶兒以刻寫著「努拉苗寨村民合冢」的木牌,代替寨民的屍骨,再以一隻小金棺代替木棺,葬進「努拉懷洞」里。

「巫大哥,我就把蝶兒交給你了。」即便不舍,桐普晴仍是微笑地對雪蝶兒的未婚夫巫循說道。

巫循鄭重地頷首。「我會好好照顧她的。」

桐普晴露出寬心一笑。「蝶兒,你跟巫大哥落腳后再通知我,快快養好身體,我和千月會去喝你們的喜酒——」

一提起失蹤的苗千月,氣氛陡地凝滯。

雪蝶兒笑了,圓潤晶瑩的淚珠卻一顆顆順著消瘦的頰滾下。

「桐桐,你還是跟我們一起走好了,留你在這邊,我真的不放心。」

桐普晴勉強扯開笑容,柔聲低喃道:「不用擔心,我還有一些事得處理……」

經過失去家人的重創,她的純真已隨著努拉苗寨的消失,成為歷史。

無所適從的心,目前唯一懸挂的是對聶紫茵的承諾和……

雪蝶兒嘆了口氣,感嘆地道:「我們四姐妹不知幾時能再聚……」

「會的,遲早有一日我們會再相聚。」桐普晴語重心長的看著巫循和雪蝶兒。「你們經過了好多磨難才能在一起,一定要幸福喲!」

語落,她放眼望向隱在淡淡峰嵐之間的層層梯田,心裡百感交集地喃道:「阿爹、大哥……別了……」

風依然吹拂在好山好水之中,屬於努拉苗寨的故事,漸漸被遺忘在世人的回憶里……

而桐普晴這一耽擱,整整遲了三個月才回到寫意山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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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寵俏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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